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巔峰之癲

2020-06-09 12:20:28君婷
長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妮兒麥琪教練

君婷

勸我結(jié)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腦子里琢磨上述念頭的時候,我正極不理智地加碼右腳油門。實在自感莫名其妙——我,怎么會在此時此刻身在此處——一輛殘破的老款黑色本田思域里,手動擋舊得如老太婆的炒勺。而副駕駛上,坐著我的頂頭女上司。

眼下,我在腎上腺素失控地飛車,她在嘰嘰喳喳尖叫著指揮。

“跟緊啊——”她叫喚,“你這技術(shù),他媽的行不行?”

眼前的巷子在夜色的漆黑中收窄,我感到自己裙子覆蓋下的腿和屁股因汗?jié)褚呀?jīng)全部粘連在車子坐墊上,若動換一下就恐怕揭下一層皮似的。余光里全是大腿——女上司穿著學生妹般的牛仔短褲,褲邊是不規(guī)則的白色線頭,滿溢出來的大腿白晃晃一大片。她可真白。

“跟緊啊——”她又叫喚。

腦門發(fā)緊,我看到了疑似單行線的標志。我這人也不是吹,但論駕駛能力,在女性中絕對出眾??纱藭r,確認單行線標志似乎都變得困難起來。

“哎——怎么單行線,不能走了——”

“什么不能走,走??!”

那一聲“什么不能走,走啊”是我耳朵捕捉到的最后一點外界音頻,來自至少在“高音C”音域發(fā)出尖叫的女上司。而我肉眼捕捉到的最后一點圖像,就是那紅紅圓臉上的白條——的確是單行線標志該有的模樣。還有,疑似一只小型哺乳動物橫穿道路的決絕剪影。

“啊——”這是由我自身發(fā)出的一聲罕見的高音詠嘆。

而后,在如被煎中藥的陶瓷鍋底擊中一般的鈍重痛感中,一點點,連余光中那大腿發(fā)出的執(zhí)拗白光也一并被黑幕籠罩。我終于陷入了不無平靜祥和的暈厥。

1

我抽煙,一根一根的。腦子里的畫面是像黑色火山按摩石一樣的肺葉。哪里的宣教片上看過的。

日本一只五十七歲海豚今日過世,因被人類飼養(yǎng)逾五十年破紀錄。

另,美國一只非洲灰鸚鵡目擊兇殺案,它的話或成為呈堂證供。

今天的幾條新聞恰巧都讓我十分中意。一般抽煙的時候,我腦子里盡轉(zhuǎn)著新聞。在我所供職的“國際頻道”,所謂新聞這種存在,就像人體皮屑一樣層出不窮。每天,它們?nèi)缥孱伭睦粯颖晃覀兌逊e起來,并在次日清理填埋。如此循環(huán)往復。無論是“時政組”、“滾動組”、“視野組”,皆如此。而我,是“趣聞組”的。

作為赫赫有名大網(wǎng)站的資深編輯,我已勤勤懇懇干了三年。這是我大學畢業(yè)后第三份工作,每一份都干了三年。九年,我步步為營從助理干到小記者,眼下,終于又如愿從“育兒”調(diào)至“國際”,成為“統(tǒng)籌”三位年輕“小編”的“老編”。

對面花壇的花開得爛漫,大片大片黃澄澄的碎花瓣,不知是連翹還是迎春。立春已兩個多月了。四周的麻雀如神經(jīng)質(zhì)的藝術(shù)工作者一樣一激靈、一激靈地跳躍,嘰嘰喳喳彼此唱和,似乎啄到了什么美味。

正要把煙頭碾死在吸煙區(qū)的公共煙蒂托盤上時,感覺有人從斜后方疾步靠近我,目光聚在我后腦勺部位。

“主任!”我下意識地高喊,畢恭畢敬。

是厲主任。心下一陣緊張,感覺指尖和臏骨都顫起來,一如面前那無數(shù)只神經(jīng)質(zhì)的麻雀。此人,是新上任的網(wǎng)站整體“新聞中心”的主任,一把手。整個集團也至少是五把手。

“小女生少抽點兒啊——”他以幾欲和藹地拍下我腦袋的口吻說,飛速經(jīng)過,而后猛一回頭——“那什么,別叫我主任了行不行。”

我立時語塞,瞠目看著主任高大的背影走遠。心下懊惱,的確,叫主任多土——想起來了,大家現(xiàn)在都興叫他厲總。因能力強、水平高,也聽說有人叫他“老厲害”的。

另一個讓我腦門冒汗的厲害角色,是Maggie, 國際頻道總監(jiān),何麥琪,我的頂頭上司。此刻,我正收到她的手機喊話——“辦公室來一趟,說點事?!?/p>

三年前,初踏入這家網(wǎng)站時,我便暗下決心拿出工廠流水線做襪子和手套的態(tài)度來對待工作內(nèi)容,一絲不茍完成計件式的作業(yè)。我需要給自己已然出現(xiàn)的疲態(tài)以心悅誠服的新視角。未來,我自然還有無數(shù)個三年。

以后得叫厲總,我暗下決心。

“考評連續(xù)兩年是C,于情于理給我走人?!?/p>

麥琪一邊喝著星巴克Venti紙杯里的“美式”,一邊輕描淡寫、不無愉悅地說,口氣似乎只是在講“這咖啡好香哦”。

我心頭已經(jīng)緊張得要命,盡管知道這根本不是說我。

“‘時政組已經(jīng)落下不止一次,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競品都抓到的,他們一個抓不到?!彼蜷_紙杯的蓋子,饒有興味地往里看,半天,說,“睜眼瞎。”

小小的玻璃辦公室里回蕩著空氣凈化器的轟鳴聲,她總把檔位開到很大。辦公桌上方從三個方位伸出三扇瑩亮的電腦屏幕,看上去如證券交易所那般氣勢十足。角落里的黑色健身包和幾雙粉色系的跑鞋堆放得很雜亂。

十分鐘前,總監(jiān)的確讓我“坐”來著,不過我此刻依然靜好地站著。

麥琪太漂亮了。我暗暗觀察著女領(lǐng)導周身的一切細節(jié)。見到麥琪之前,我沒見過頭發(fā)理得如此短還四溢著女性魅力的人。也許是她的雙眼皮生得均勻柔和,且總涂著一層淡淡的肉粉色眼影;也許是她白,臉部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春寒未盡,她已在辦公室里穿件墨綠色無袖上衣,裸露的兩條胳膊和芭蕾舞演員一樣纖細,若仔細看,骨骼清秀的小臂上還分布著淡黃色如雀斑的星星點點。

我用力往下抻了抻自己的抓絨衫。

“怎么樣,你什么想法?”麥琪話鋒一轉(zhuǎn)。她那均勻、柔美、肉粉色的雙眼皮下的淡褐色眼珠正幽幽探向我,深不可測。

我搜刮著句子,并確認著自己是否聽懂了問題。沒有,我顯然沒懂。麥琪是美國“哥大”畢業(yè)的。而我是“聯(lián)大”畢業(yè)的——預科,走讀。后者參不透前者講話,應當應分。年前,我還聽見過麥琪和幾位外賓用滑膩的語調(diào)說外語,自己當時呼吸都停滯了。

“你也待了三年了?”

“有三年了。”我小心翼翼地應對。麥琪剛提到的“睜眼瞎”是“時政組”負責人,麥琪叫她Gigi,我們都叫她小姬,與我平級。

“按規(guī)矩,一個C就得走人?!?/p>

的確。但小姬人如其名,相貌有點像小母雞,且眼淚說來就來。據(jù)說,考評每次得C后都在麥琪這里哭一個半天。

我三年考評次次是A。其中一次A-,之后三天我沒怎么吃飯。

“這次和中心的厲總也打了招呼了,頻道——要調(diào)整一下,”麥琪的眼珠繼續(xù)不錯窩地看著我,“細節(jié)不用管,總之——時政這邊,以后應該是你負責?!?/p>

“當然,這也要看你本人的意愿。”麥琪說,“你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做夢都想“時政”。雖然中意高壽海豚和鸚鵡證人的新聞,但“時政”自然是頻道小組中的權(quán)利巔峰?!皶r政”就是要聞,賽過“滾動”和“視野”,以我的業(yè)務素養(yǎng)當仁不讓。未來,我將指點那些“小編”們配上一幅幅各國政要攜各色套裝夫人們款款從專機上走下的照片。

“那趣聞怎么辦?”無奈,自己說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

“你——就那么在乎趣聞?”麥琪一臉忍俊不禁。

“倒不是?!?/p>

“趣聞存不存在還不一定呢?!?/p>

從總監(jiān)辦公室出來,我快步往大開間走。我的工位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緊里頭。好幾分鐘,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一路走,一路緊握著拳頭。真想興奮地大吼一聲。

“小嫻姐,今天的已經(jīng)推送了。”

有小編特意跑來報告我今天的工作進展。我“哦”了一聲,緩緩在工位坐定,半天也沒開電腦。

我雖人叫“小嫻”,卻一刻也沒有閑——過去兩年,逢年過節(jié)我也幾乎不休,春節(jié)更是起勁值班。因此,從“榴蓮節(jié)”到“男子多地捐精”——從未錯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條趣聞。

剛才跑來匯報的小編也是背后說我“喪心病狂”者之一。我都知道。

2

下了晚班,天已全黑。上周,早班出門的時候,天則沒怎么亮過。一周之內(nèi),我因為太困,兩次在地鐵坐過站。走到公司花壇附近,我已感到體力不支,但大腦皮層卻如串聯(lián)著節(jié)日小彩燈一樣頻閃著。

“時政”——今日之前,我做夢都沒想過,沒有強硬專業(yè)背景和學歷的自己,竟能和這倆字掛鉤,而且,還是組長級別。

風衣下的抓絨衫讓我開始冒汗。我腦中回放著麥琪的裸臂。無袖。成功的女人果然在方方面面都擁有我無法想見的魄力。我還穿著秋褲呢。正式做“時政”以后打算買的衣服款式開始一件件浮上心頭。

“莫——小——嫻——”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打斷我奔涌的雄心壯志。

“教練——”說實話,答應完這聲,我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開始在挎包里摸煙。

男人倒三角的孔武體型如猛獸般從花壇后閃出,銅色的臉盤亮堂堂,線條如刀刻的剛毅嘴唇此刻綻放豆蔻少女似的甜笑。

我不禁苦笑,頓感自己的笑和對方相比,簡直似老頭的笑。

半年來,我一直叫他“教練”。真名也知道的,但若不使勁想,有時大腦真會一片空白。這倒三角的本職工作確是我公司附近一間健身房的教練,但我卻并不是他的女學員。

“干嗎——”煙沒了,我也有點慌神。

“來接你啊?!苯叹毴匀灰荒樞ξ?,“今天晚班,下了班就想來看看你走沒走?!?/p>

我晚班,他晚班。我在心里一邊嫌棄著這“三班倒”的話題,一邊想如何脫身。半年前,當某好事女友說要“給你介紹個男的”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推辭。于是,便有了和倒三角的第一面,和第一次良宵。那之后,倒三角是殷勤的,但我實在搞不懂這人——一個法律系畢業(yè)的知識青年干嗎為了理想當什么健身房教練。要不是他英文過硬——舉重之余還接英文筆譯的活兒,我可能連第二面也不會見他了。

花崗巖般干燥硬挺的身體,還有暖洋洋的笑容——沒有女人會討厭和他“深入關(guān)系”??晌覍嵲谔哿恕M砩蠚埓郊?,寧愿一個人織點毛活兒,也不愿黏膩地摟著走完一切流程,之后,還要枕著臂膀暢談人生。于是,便有了一方百般求歡,一方屢屢推辭的局面。我們已一個多月沒見過面了。我沒聯(lián)系他,他沒聯(lián)系我。

“不過,今天你倒來得巧——”沒想到自己會禿嚕出這么一句。顯然,腦子里的彩燈線路可能短路了。“我……倒是有些好消息?!?/p>

“那去喝一杯吧——這附近。”教練急忙接茬。

公司近旁的日式烤串店叫“鳥庭”,在一所舊寫字樓的地下一層。拉開陳腐的日式推拉門,迎面是一片逼仄昏暗,卻讓人瞬間放松下來。我點了六串平時只敢點兩串的五花肉番茄卷,又破天荒沒有喝“可爾必思”——而是喝了有些許度數(shù)的梅子酒。教練在對面的黑暗中嗑著毛豆。他真帥,可惜。

“沒有美甲小妹或寂寞富婆纏著你么?!蔽亦艘豢诿纷泳疲愕奶鹑岷途凭臐饬胰珉p向夾擊而來的剪刀刀鋒,咔嚓一下剪斷了我緊繃一天的職場神經(jīng)。

教練沒說話,只是一味笑得暖盈盈,且已給我剝了一小碟嫩綠的豆子。

“我,就要調(diào)到‘時政組了,負責‘時政。”我一把接過豆子。

“那不是更累了?”教練不假思索地問,“時政什么的,對女生而言也很枯燥吧?!?/p>

果然,雞同鴨講。這可是我九年職場歲月最華彩的樂章,什么累不累的,舉重不累嗎?

我默默吃掉了四串每個標價十二元的五花肉番茄卷,然后將面前的梅子酒一飲而盡,借著酒勁,用磕磕巴巴的殘破英文說,“This…is the best thing——that ever happened——to me,”……“You know——?”

之后,教練膩膩歪歪想陪我一同歸家,我一口咬死“實在太累”,拒絕掉了。

一進家門,我像擲實心球一樣將自己整個擲到床上,然后掏出手機,地毯式地排查通訊錄。結(jié)論卻是一個人也沒有。今天從麥琪嘴里透出的消息,又開始像節(jié)日彩燈一樣在我大腦皮層閃爍,而我,此刻卻想不出一個可說的人。

“姐,你們網(wǎng)站有沒有興趣投電影的,我可以介紹項目和其他投資人哦。”

我立即摁滅了手機屏。是我那不著四六的弟。剛畢業(yè)沒多久,一會兒說進軍房地產(chǎn)——不過是地產(chǎn)中介騎著電驢子四處帶人看房;一會又說轉(zhuǎn)行影視——不過和幾個宅男坑父母的錢買些器材錄點不成氣候的視頻。

我掙扎著起身去刷了個牙。牙刷的刷毛有點變形,牙缸上有來路不明的污漬。每天看見它倆,都真想一把扔出窗外去。還是再撐一撐。

海豚的葬禮非常莊重,且隆重。緘默的鸚鵡,身披五彩羽毛,抖擻地站在國家元首左肩上,他們一同款款走下了專機。

時政。我?guī)缀跽凑眍^就睡死了過去。

3

“跟你說,小嫻,我戀愛了?!?/p>

午休時間,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裝洗耳恭聽狀,一邊認真地從一個像盆栽的器皿里舀焦糖布丁吃。布丁上散落著如土壤一般的一層厚厚的棕黑色物質(zhì),逼真卻可食。甜點專用的勺子太袖珍,舀得我心煩起來。

田妮兒——也就是六個月前將我介紹給教練的“好事女友”,今天一張臉看上去確實格外亮堂。

“我完蛋了?!?/p>

的確,戀愛能毀掉一個人。我內(nèi)心不無贊同。但,這是我第幾次從女友口中聽到這句話了?——我和田妮兒是“聯(lián)大”的走讀同窗,對其失敗的感情經(jīng)歷了如指掌,反之亦然。雖說認識已逾十年,可近幾年的見面頻次至多可平均到季度。她這人木訥得很,與之互動向來毫無火花,了無生趣。所以我從不期待見她,今天也是她約我。

我看著她十年不變的一頭大波浪,和那張貌若無鹽的臉。眼睛是不小的,可眼神發(fā)銹——若勵精圖治地化妝,我認為可勉強打七十分。最讓我掃興的,是此人“婦女做派”十足。大四那年,她曾給彼時某男友不間斷送了三個月的愛心便當,并在被甩掉后,不間斷給對方發(fā)了一個月的穿衣指數(shù)。此外,如廣大勤勞善良的婦女一樣,熱衷撮合對象。

“怎么就完蛋了?!蔽页灾芭柙浴崩锉普娴耐粒澳氵@氣色,看著可一點也不像完蛋?!?/p>

“先不說我——哎,你和教練,什么程度了?”

“漸行漸遠的程度?!闭f完,我掏出手機照了下嘴,果然沾滿了黑,對面這位也不提醒我一下。

“不是都上床了?”

“上完就下來了?!?/p>

“一倆月都沒怎么見?!蔽矣盅a充。

“教練多帥啊……都帥成那樣,難不成,是……床上出問題了?”

“除了床上,都是問題?!蔽铱焖僬砹艘幌潞舻侥樕系拈L發(fā),“別問了,根本不合適。價值觀南轅北轍。他就是那種——‘房子到手、馬六開走的典型本地男孩,一個飽兒一個倒兒就樂呵得屁顛屁顛的?!?/p>

田妮兒用她沒靈氣的一對大眼故作嗔怒地盯我一眼,仿佛在說“你這人真喪心病狂”。那神態(tài),讓我想起公司我組里的那些“小編”們,和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時政組組長“小姬”。

“教練多好啊——”田妮兒開始講我之前聽了數(shù)次的車轱轆話,“反正,我在外頭找人幫公司翻譯材料,就屬他的活兒最好。其他什么英語專八,翻得都還不如教練,還不如我呢?!?/p>

“活兒確實好?!?/p>

面前的盆栽眼看吃完了,甜品店里就剩我們一桌,我也有些想回工位了?!澳阍俨唤淮?,我可回去上班了啊。沒時間跟你扯閑篇兒?!?/p>

隨后,我那女友以不連貫的思維與破碎的句子,勉強講了個平淡無奇的情感經(jīng)歷。情節(jié)無非是——她一直暗戀公司副總,也就是她的直接上司,而她則是此人的行政助理。無奈,此君不僅已婚,還是一個姓萬的“萬人迷”——包括掃地大媽在內(nèi)的公司所有女性皆以他為意淫對象。女友一邊操心著此君老婆是“多么可悲的存在”,一邊透露此君每日刪除手機所有信息的細節(jié)。

“我親眼所見,他把信息對話內(nèi)容都刪掉,無論和誰的?!?/p>

故事的高潮段落仍舊落了俗套。前日,萬人迷攜麾下員工團建。萬人迷微醺后,接連唱了幾首“搖滾之父”名作,從《假行僧》到《花房姑娘》。唱完《一無所有》時則已全醺。

那一晚的萬人迷于是有了代駕,卻不是網(wǎng)上約來的,而是地址相隔不遠、順路返家、且當日滴酒未沾的田妮兒。后者小心翼翼地駕駛,卻膽大妄為地將車開至了自家樓下,熄火,坐著等領(lǐng)導睜眼。

“我是不是醉了,你說?!比f人迷睜眼問。

“您是醉了?!?/p>

“我看著——這不是我家。是我家嗎?”萬人迷又問。

“是我家?!?/p>

之后,便有了二人歷史性的、業(yè)務之外的首次對接。

“太快了,講的?!蔽冶г?,“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不要一筆帶過。”

“什么關(guān)鍵的?”

“難不成,是……床上有問題?”我將先前被問的話又拋回她。

“哪有——”田妮兒嬰兒肥的大圓臉上浮上紅暈,“一共三次?!?/p>

“嘖嘖?!钡拇_,嘖嘖,我心中由衷贊賞?!耙院笠鸱Q他萬三次了?!?/p>

“討厭!給你看他照片兒吧!”說著,田妮兒飛速在手機上摁了一通,一張明晃晃的網(wǎng)上照片被伸到我眼皮子下面,“喏——帥哇?”

照片上的男人露出如牙膏廣告一般的笑容,讓人有在他的兩排白牙上添上亮晶晶小星星的沖動。棱角分明的臉上冒著古銅色的光芒——似乎也有點像個健身私教,但至少是拿了兩個博士文憑的健身教練。

“不賴?!钡拇_不賴。

“他是你們網(wǎng)站幾把手?”我問。女友所供職的公司恰巧也是一家大型門戶網(wǎng)站。

“幾把手?不懂哎——” 田妮兒一臉天真的放空狀,“大概……四把手吧?!?/p>

“嗯?!?/p>

“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酒后亂性,醒來繼續(xù)高高興興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

“我沒喝酒??!”

真是腦子不靈光。我實在懶得多說。今早的新聞量比往常大許多,此刻我感覺雙眼已快全瞎。

“今晚,他還約我見面了……”田妮兒又重復,“我怎么辦?”

“你什么想法?”說完,我感覺口吻似曾相識。旋即,不禁后怕,此問一出,女友會沒完沒了地抒發(fā)情緒。果然,田妮兒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自己如何“已然陷進去了”,“畢竟暗戀了這么久”,“自己本就不是隨隨便便玩一玩的女人”云云。

“而且……覺得自己很無恥,想到他老婆蒙在鼓里……”

“你也別思想負擔過重?!蔽艺f,“畢竟,是萬人迷,又是萬三次,就像你說的,多少人惦記著,與之茍且的肯定不止你一位。倒是他老婆,確實比較慘?!?/p>

我正準備提議“各自回去上班吧”,田妮兒突然把臉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你們公司,是不是有叫——何——麥——琪的?”

“其實,我今天來的重點是要和你打聽這個人的,兜了這么一大圈,你——聽說過沒有?耳熟嗎?幫我查查吧?!彼龍?zhí)著地看著我。

“這人——怎么了?”我用小勺一下下劃拉著盆栽般器皿那空空如也的底部。

“她啊,就是萬三次的老婆。”

“我調(diào)研出來的。”

“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啊,至少?!?/p>

女友連珠炮般說著,我嘴上也嗯嗯地應著。一口氣吃完焦糖布丁這種濃郁的甜品讓我此刻口干舌燥。腋下也有汗涔涔的惱人感覺。

五分鐘后,我和女友在地鐵口互道了拜拜。沒走幾步,我突然回頭,隔著一百米問田妮兒——“你當初怎么直接把他的車開你自己家樓下了???”

“我急啊——我當時憋著尿呢。我得先尿尿啊?!?h3>4

小編的新聞在逐條推送,一切按部就班。

美國女子參照第一夫人相貌整容19次。

世界輪椅小姐大賽如期在波蘭首都華沙舉行。

世界各地的趣聞們?nèi)缒佅x一樣密密麻麻黏在我的電腦屏幕上,一點點開始失焦。此刻,我的焦點,全部集中在目光可及的一扇玻璃門上。那是麥琪的辦公室。她必定在里頭,穿著無袖或其它什么反季節(jié)的衣裳,徐徐喝著“美式”。

我將身上那件豎條紋的男友版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了一粒。在憋悶的寫字樓開間里,我感覺面紅耳赤。

“時政”的小姬顯然太心急了——她已開始光腿穿一條水洗牛仔布長裙,腳下是麻編的坡跟單鞋。我一邊不解這些如反季節(jié)蔬菜一般的同性,一邊看著小姬扭著臀邁向麥琪的辦公室——敲開門,閃了進去。

屋內(nèi)對話持續(xù)了二十六分鐘。之后,門霍地開了,小姬閃了出來??辞樾?,她似乎又哭了幾鼻子。在偏分長發(fā)的遮掩下,我依然能看出其面部上三分之二都有紅腫跡象。

約十五分鐘后,主任——也就是人稱“老厲害”的,突然出現(xiàn)在玻璃門附近。只見主任一副人很舒坦的樣子,一只手插兜,一只手端著手機,單眼皮下的淡然眼神幽幽掃視那上面我想象不出內(nèi)容的內(nèi)容。

這時,麥琪從玻璃門后面鉆出來了。二人遂在門前交談起來,樣子輕聲細語,如同在聊一部文藝電影的起承轉(zhuǎn)合。

我抄起桌上“樂扣樂扣”牌的大號水壺,果斷起身,走到距二人不遠處的飲水機旁俯身接水。接滿這一壺,要費點時間的。

她的上衣是純黑的全蕾絲設(shè)計,這回倒是有袖子,但袖子上布滿細密的蕾絲孔洞,其下白膩的皮膚光澤若隱若現(xiàn)。鉛筆褲也是純黑色,褲筒真如圓規(guī)般纖細筆直,并在主人精致瘦削的腳踝處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宛如利器的寶藍色尖頭高跟鞋,鞋面的敞口很大,幾乎裸露著所有趾縫。她將雙臂松松地抱在胸前,自如并緩慢地轉(zhuǎn)動脖子,應是在活動頸椎肌肉群。

主任則低聲卻抑揚頓挫地說著什么,手勢略比平日豐富,不斷在她胸前比劃著兩只粗大的手掌。因為太高大,主任只得低就著面前女人的高度,此刻看去如打高爾夫一樣斜著肩膀。

“早跟你打預防針了——”是麥琪的聲音,后面緊跟一串話,卻都沒被我捕捉到。

“女人多,就是麻煩的——”

末了一句被成功截獲。然而,具體所指依然不甚清晰。

因為長久向前俯身,面紅耳赤感在逐步加劇。此時,我感覺自己的小腿也開始微微抖動。好在,飲水機旁的一株大型龜背竹用健碩的身姿妥帖地遮蔽了三分之二個我。

“嗷!——”一聲哀嚎。聲音來源正是龜背竹后的我自己。

樂扣樂扣里的水早已滿溢,我卻貓著腰全神貫注在別處,絲毫沒留意水流的進度。滾燙的水,霎時蓋澆到我的手背和手腕上。

“嚇不嚇人啊你,莫小嫻——”是麥琪的聲音。她已朝我移步,窈窕的胯部隨著寶藍色高跟鞋的挪動而微妙地搖擺。一旁的主任則一臉茫然,看我的眼神,如同在辦公室發(fā)現(xiàn)有穿山甲經(jīng)過。

“被燙了?——沒事吧?”麥琪問。

“哎——沒事沒事沒事?!蔽冶3肿旖巧蠐P,鎮(zhèn)定自若地將熱辣的手自然垂于體側(cè)。手背和腕部痛如針扎。

“真沒事???”主任也遲疑地湊過來了,眼神里依然是一片茫然不解。

“真沒事?!闭f罷,我穩(wěn)步端著滾燙的樂扣樂扣水壺歸位。一路走,感覺著背后四目織成的網(wǎng)。

我用余光繼續(xù)捕捉著麥琪和主任,一邊翻開相隔不遠的別人的工位抽屜。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姬每天要在公司刷牙三次,此刻她人不在,但我成功在其混亂的抽屜里斬獲一管還剩一半的高露潔。這玩意兒能管用么?

顧不得那么許多了。趁無人留意,我拿走牙膏,手藏在自己工位下面,然后,狠狠擠出白色的膏體。厚厚的高露潔,被大片涂抹在有紅燒感的手背和手腕部。一瞬間,頓感清涼舒爽。然而兩秒不到,針扎一樣的密集疼痛便卷土重來。

模糊的余光中,有那么幾秒,主任和麥琪似乎都看著我的方向——他倆并肩站立,彼此不再交流,似一副精修過的廣告畫。我低頭呼呼地吹著手,再抬頭的時候,主任和麥琪就都不見了。

這時候,小姬回來了。

她臉上的紅腫還沒全褪,加之此人鼻孔和嘴巴都極小,此時看去仿佛呼吸十分艱辛。只見她背對著我,在相隔兩排的工位處佇立了好一會兒。其間,她先用手輕輕整理水洗牛仔布長裙的裙擺,之后拿起桌上的護手霜,用無限愛憐的姿態(tài)給雙手細細擦油,而后舉起鏡子——大概是確認其月初栽種的韓式睫毛是否每一根依然各就各位。五分鐘后,她坐下了。

我捏緊了手里的高露潔。想到要當面還給她并致謝一番,心里就黯淡??纯幢恚嗨谌嗡⒀肋€有一個小時。找機會不聲不響再放回去吧。

晚六點半,遠處的玻璃門按時開啟——是麥琪要離開了。

她穿著玫粉色的跑鞋,單肩背著那巨大的黑色健身包,上身穿著的白色吊帶背心外面罩了件型號夸張的同樣純白色棉質(zhì)帽衫,巨大的白帽子扣在頭上,在她額前投下一片懶散的陰影。

我盯著她的腿。那雙腿緊緊裹著有“Under Armour”標識的黑色印花訓練褲。從大腿到小腿,形狀一覽無余。腿雖很纖細,卻分布著含蓄且勻稱的肌肉,透著健康的力度。

“沒什么事的話,下班吧趕緊?!彼褚魂囕p風刮到我工位前。

“哦,好?!?/p>

但她似乎沒有立刻走的意向,目光停留在我桌上粉色的“文曲星”電子詞典上?!斑@年頭——還有人用這個?。靠梢援敼哦u了吧——”

“還挺好用的?!边@是實話。我一點沒生氣,因為麥琪似乎是真心覺得“文曲星”很有趣,語氣里并無譏諷意味。

外語,絕對是阻礙我職場前景的最大絆腳石。我一直有此確信。“文曲星”下面壓著的,是這幾年我積累的三大本英文摘抄。

透過寬大帽檐的陰影,我看見她那對淡褐色的美麗眼珠饒有興味地認真看了我兩秒,說——“別太拼了吧。什么時間看你,什么時間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這?!?/p>

“你去健身啊?”我明知故問。

“最近換了家館,所以更有動力了啊?!丙滅髯灶欁钥┛┬ζ饋?。那亮晶晶的燦爛笑容感染得我都不由展露微笑。

“你老這么坐著,也不健身的?”

“我這人不愛動。”我敷衍著,遂想到公司附近幾個健身館的會員價格似乎動輒八千一萬。確實搞不懂——和一群穿健美褲的人并排如輪盤上的倉鼠一樣疲于奔命地跑,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麥琪快步離開后,空氣中漾開一陣難以捕捉的甜香,像是角落里站著手捧梔子與雛菊的花童。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我都一直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的一截小腿。完美修長的橢圓,無從挑刺的筆直。

想起田妮兒說過的——“他老婆真挺可悲的?!?h3>5

七點,在將牙膏妥帖放回“時政”小姬的工位抽屜后,我回了趟家。

本來不用回的。跑一趟,主要是拿望遠鏡。

既然回了家,干脆把衣服也換得利索些——思緒至此,我褪去條紋襯衫,快速穿上件暗紅色高領(lǐng)針織衫,外罩去年在迪卡儂買的帶有帽子的黑色防風衣。對鏡看看,的確毫無拖泥帶水之處。

天氣好得讓人想吹口哨。只可惜,自己從大學時代苦練至今,沒吹出過像樣的調(diào)子。七點半,外頭還留有一絲如清晨魚肚白似的微亮。走出戶外,春天的萬千觸角,如味道幽微的乳霜般徐徐滲入大街上每一個人的每一個毛孔。

離家的時候心想,既然拿了望遠鏡,干脆一起把手電筒也帶上。它倆多年一直在我門口鞋柜的一角作伴。

小區(qū)布滿殘破的五層居民樓,各個快遞公司的三蹦子此時依然活躍在其中穿梭。個別單元門口還堆碼著大小不一的牛皮紙箱。

田妮兒這人,可謂一腦袋漿糊。

這么多年,打賭她沒搞清我究竟在公司是做什么、供職哪個部門。但我對她可謂了如指掌——住幾門幾號更是一清二楚。遠遠瞅見“二單元”三個字,我不禁摸了下左胸下側(cè)的暗兜——望遠鏡妥妥躺在里面。而后,我迅速一撩地戴上防風衣的黑帽子。樓上燈滅著,樓下只停著兩輛車座上套著塑料袋、不上鎖都沒人偷的破自行車。

目標還未有出現(xiàn)跡象。

晚風拂面,我不疾不徐地繞著二單元散步。前后大約走了三十分鐘,其中還分兩組做了五十個深蹲。

路燈齊刷刷點亮的時候,一輛快遞三蹦子從我身后無聲地繞到二單元門口。緊隨其后的,是輛香檳色的“卡宴”。雖然沒車,但我這人對車的品牌一向敏感。余光掃到車三分之一前臉,便知是“卡宴”沒錯了。

我緊了緊帽繩,搗著小碎步,盡量以毫無存在感的姿態(tài),默默平移到最近的樹叢處。幾株平淡無奇的楊樹和刺梅,被一圈齊腰的冬青包圍,我在其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著找位置,準備“蹲坑”。

香檳色的“卡宴”泊在那破樓面前十分不協(xié)調(diào)。此時,車看似并未熄火,車內(nèi)定是一派暖意融融。我將兩腿調(diào)節(jié)至與肩同寬,穩(wěn)穩(wěn)蹲下。而后,麻利掏出望遠鏡,一絲不茍開始調(diào)焦。

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見——黑壓壓的玻璃貼膜將外界的一切窺探阻斷。手表指針方才指向八點四十五分。第六感不會有錯。這一男一女回來得倒是挺早。屏住一口氣,我耐心等待著。

不到兩分鐘,駕駛位的車門打開,男人下來了。

從我朦朧的鏡頭里瞄去,其頭發(fā)不少,腰背不塌,雖然戴著副纖細的眼鏡,但臉盤子和骨架子都透著股英武氣。系帶皮鞋與休閑褲的質(zhì)地顯示主人品位不俗。我迅速將此人與腦海中那如牙膏廣告模特一般的男人進行比對,結(jié)論是“萬三次”無疑。

下車后,萬三次下意識地環(huán)顧一圈小區(qū)地形,又不無警惕地瞄了眼身畔三蹦子上那送快遞的。而后,快步從車頭繞到副駕駛一側(cè),輕開車門,攬下還在車里端坐的女伴。

我那永遠一頭大波浪的女友,此時一頭波浪全部攏到腦后束起。說來也怪,這樣一來,反而顯得她的下臉盤似乎沒有那么方。我?guī)缀跛查g斷定她身上那件收腰的橡皮粉風衣,是網(wǎng)購的“某某同款”,且全然已不是之前見我時穿的那件。

田妮兒的身體一接觸萬三次,便由點到面地被虹吸過去。我心里升起奇怪的感受——眼前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那相熟十多年的、可坦然面對面一起剔牙的女友。當然,是她沒錯,但這女人似乎全身散發(fā)出與身邊“卡宴”相似的華麗香檳色光澤。

兩人并未徑直上樓——女的半蹲在快遞車旁,確認著是否有自己的貨;男的則在其身后站著抖腿,一邊抖,一邊用手指玩弄女人的卷發(fā)。

我右手大臂的肌肉酸痛得開始抽動起來。手腕和手背處被燙傷的疼痛若隱若現(xiàn)。喉嚨干渴,我不禁徒勞地做著吞咽動作。

快遞三蹦子飛速離開后,我眼睜睜看田妮兒和萬三次在“二單元”三個字前莫名其妙擁吻起來。兩人身上似乎都裝有廚房掛鐵鍋的強力吸盤,此刻,正生生地往對方身里嵌——那是種要將彼此肉身全部吞噬的擁吻。

我干咽著吐沫,盯著田妮兒蘿卜型的粗壯小腿,套著緊巴巴的仔褲,正塞在奇形怪狀的靴子里。

這時,耳邊傳來一聲聲粗重的喘息聲,且愈加清晰——我不禁迅速摘下望遠鏡,猛回頭,眼中白乎乎的一大片——是一頭身穿黃背心的巨型薩摩耶犬。此刻,它正用含有無限探究意味的友善雙眼凝視著我。

“大壯——”傳來一聲中年婦女的尖利叫聲——“兒子——你別往內(nèi)里走了,黑!”

狗還在我臉跟前呼哧呼哧。我循聲望去,一位燙著方便面頭的大姐在楊樹后正自如地調(diào)節(jié)著全自動的遛狗鏈,邁著敦實而自信的步伐朝我走來。

“哎怎么還有人隨地大小便啊這不能隨地大小便知不知道——”方便面一口氣連貫地喊了這一嗓子。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直到狗和人的聲音都遠了,我依然一動沒動貓腰蹲著。再抬頭的時候,二單元前“卡宴”還在,卻人影全無。我一只手摁住膝蓋,如復健病人一般極緩慢地起身,腰背的骨節(jié)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脆響。

我拖著麻痹的雙腿,艱難地往便道的方向蹭著。才走兩步,腳下一軟,心下自知不妙,趕緊掏出褲兜里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用光晃了兩下,確系狗屎。隨地大小便者看來大有人在。

我妥善地放好望遠鏡、手電筒。夜色中,我的神志慢慢被鞋底愈發(fā)濃烈起來的異味,和手背與手腕處頑固不化的灼痛感所淹沒。

離開前,我最后抬眼看了下女友家的窗戶——屋里頭黑著。我腦中不禁浮現(xiàn)出關(guān)于萬三次的一切想象。

6

春夏交接的日子,總是倏忽便過完。我度過了平淡無奇的五月及六月。其間,我坐地鐵再未坐過站,不想,卻在今日坐錯了方向。而且是兩個月來的第二遭。

兜里揣著公交卡,掏出,打卡,揣回。之后,順利乘滾梯上升至站臺。無一例外,兩次均是這樣錯的。我忘記了自己需乘坐的正確方向不可搭乘滾梯的,要一溜小跑自主上樓梯才是。

地鐵開始在晨光里的樓群間穿行,車廂明亮,我及時醒悟,自己是坐錯方向了。若在正確的方向行駛,車廂需在經(jīng)過站臺十秒后鉆入漆黑的地下,窗戶上除了自己五官的倒影,將別無景致。

這兩次坐錯,都因自己在深思“部門調(diào)整”——兩個多月前,何麥琪分明在玻璃辦公室里提到上述四字。她在描述小姬時,明確用了“睜兒眼瞎”,并將我的前途與“時政”緊密掛鉤?!叭ぢ劥娌淮嬖谶€不一定呢。”

然而,兩個月過去,這般激蕩人心的對話卻再未上演,也再未有下文?!皶r政”依然在睜眼瞎的帶領(lǐng)下側(cè)漏著重要新聞,“滾動”也依然在按時滾動,蘿卜與坑均按部就班。我則也帶領(lǐng)小編們一如既往高頻抖著全球趣聞的個個包袱。

在寫字樓外冒根煙的時候,眼見花壇里黃刺玫開過,之后是珍珠梅。我也更換上棉T恤,抓絨衫與防風衣均被束之高閣。一切都在起變化。然而所謂“調(diào)整”與我全面主持時政工作的事,竟無人再提。

每一日,當我強睜著澀痛的、視網(wǎng)膜幾近脫落的雙眼走在上班或下班路上時,總揮之不去一種感覺——自己像是某人盆景中的微縮模型組件,結(jié)實地嵌在既定卡槽里,沿著不會生變的軌道勻速前進、勻速折返。

想著,我手持“樂扣樂扣”水壺進了寫字樓開間的女衛(wèi)生間。

剛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小姬正對著鏡子刷牙,刷動的力度像是要把后槽牙撬下來。盥洗池上的牙膏是一管嶄新的“云南白藥”。

“不好意思?!彼詡?cè)過身。

“不好意思?!蔽乙猜詡?cè)過身,而后,見縫插針將水壺里昨日的舊水倒入盥洗池?!疤靿驘岬??!?/p>

“是啊——”小姬由鏡子看著我,我也由鏡子看著她——她用鋼卡子將前額的碎發(fā)全部別起,嘴角是堆積的白沫子。露出整片過分寬廣前額的小姬,此刻看去有點像壽星公。

“最近好像沒精打采啊——莫小嫻。”說完,她開始咕嚕咕嚕地漱口。

“有點?!?/p>

“亞健康吧。亞健康一進入夏天就更難熬?!彼f,一邊專心收拾著牙具,沒有注意到我飛過去的兩個白眼。

“我反正打算最近休假了,年假都不知道攢了多少了呢?!痹捯袈湎拢忠粋€“不好意思”,然后側(cè)身離開了。她的裙子邊沿比內(nèi)褲長不了兩厘米,好在外面罩有一層灰褐色的紗,直垂到膝下。

我站在她剛刷過牙的位置,把水龍頭擰大,任憑嘩嘩的水流沖刷了半分鐘盥洗池,之后才開始正式洗我的水壺。

我已攢了天數(shù)可觀的年假。之前,早早打定主意,將會在正式走上時政組長崗位前把所有假日痛快休掉。到時候,我一定利用完整的假期好好報一個英語班。

一整天,每隔幾分鐘,我便掃一眼遠處的玻璃門——門緊緊閉著。到今天,她已有三天沒來辦公室。聽說是病了。

“好事女友”田妮兒的一頭大波浪浮上我眼前。兩周前,在我的短信盤問下,她坦陳,自己和萬三次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翻開文曲星,隨便地摁鍵,又打開桌上的幾個英語摘抄本——紫色熒光筆要沒水了,想標的重點劃不上。桌上小鐘指向六點半,看著麥琪緊閉的門,我胸口也憋得慌。一切我都不關(guān)心。但,部門的事或許真生變,而自己應早點主動和直屬領(lǐng)導去跟進和爭取的。

工位上的人已寥寥可數(shù),小姬也早沒人影。我緩緩拿起包,慢騰騰走出寫字樓。依然亮堂堂的戶外帶給我一絲訝異和猝不及防的興奮。附近中學操場傳來男生打籃球的哄鬧聲,甚至還有運動鞋與場地摩擦的聲響。當下決定,去找他一趟吧。

健身館比我預想的還要近,走路只需五分鐘。一進室內(nèi),器械的種種噪聲頓時從四面八方涌來。看似銷售人員的小妹熱情地迎上來,我慌張地說出了教練的名字?!八趩幔俊?/p>

“在的,您是學員嗎?”

正無從對下句的當,聽見喊我“莫——小——嫻——”扭頭一看,正是教練。他頭上系著塊純黑包巾,煙灰色的運動背心下是堅硬的丘壑起伏。

我不禁有點發(fā)怔。

“順路過來——就看一眼你在不在唄——”

“好啊,你稍等,我這邊應該馬上完事了——”說完,他小跑著消失了。一分鐘后又小跑著回來——“你怎么傻呆呆的啊?!苯叹氄f, “還沒完事,今天累死了,不過,可以先陪你一會兒?!?/p>

他咧嘴笑,嘴邊細密的笑紋似乎比肌肉還耐看。此刻,他的鎖骨和大臂均滲著細密的汗珠。

我已兩個多月沒和人類講過“環(huán)球趣聞”以外的話,更別提近距離端詳男人。

“那個——你有沒有推薦的、靠譜的短期英語培訓課程?”

“來一趟……就為了問我這個?”

“你英語好才問你的?!苯裢?,要不要把他拽到家里去,我心里斗爭著。

“自學吧你,我就是自學。”

“自學?!”我的內(nèi)心比我的語調(diào)還匪夷所思。若能自學成才便不必有今日。

“或者——我教你啊。要不要?”教練一邊說,一邊扯下頭上的包巾,露出濕漉漉的頭發(fā)。他迅速抬手抓了下后腦勺的頭發(fā)。我聞到他身上夾雜汗味的混合味道。

要不要。我正要脫口而出我的回答,突然瞥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主任。

我側(cè)過一點身子,讓教練的身體遮蔽住我,同時認真地窺看——主任正齜牙咧嘴地挺舉著某種我叫不上名的器械。

平素,我只見過辦公室里西服革履的主任,對此情此景的他可謂毫無心理準備。主任怎么能穿個深藍色的及膝緊身褲呢?雖然距離不近,但我看得真切,主任腿上的肌肉繃緊得要綻裂一般。

主任無疑是一切的核心。國際也罷,時政也罷,都在他的掌控之間。瞬間,我心尖一陣突突。

“你忙,我不打擾了?!蔽?guī)缀鯖]看教練的臉,“先走了——”

教練似乎對我的表現(xiàn)一早便已放棄,并不很挽留。末了,只是隔著幾個穿超短運動熱褲的女人大喊了聲——“你回去先背熟《新概念》第二冊!”

“好嘞?!?h3>7

早晨,走到辦公室的工位,撂下書包,已是呼哧帶喘。

小姬穿印花雪紡裙的身影在前排座位里窸窸窣窣地挪動,我不禁想起那句“亞健康一進入夏天就更難熬”。

屁股還沒坐穩(wěn),田妮兒的信息就進來了?!敖泻嘻滅鞯?,你到底給我查了沒有啊?”

于情于理是該給她回話的。

“這倆月新聞多,沒顧上。你容我再查查?!蔽尹c擊了發(fā)送,心下想了一想,于是又多問一句,“你和萬三次,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中間比較復雜……”對方發(fā)來幾個示意不好意思的羞赧表情,“今晚還約了一起吃飯的?!?/p>

“哦,約在什么高端的地方?”我追問。

隨后,田妮兒吐出一個距她家并不遠的餐廳名。地方我知道,我曾和她也在那地方聚餐過的。我欲言又止,便也發(fā)了一串表情符號。

這時候,她來了。

我起初以為她忘穿褲子。定睛一看,麥琪穿著極短的一條牛仔短褲,褲邊是雜亂無序的白色線頭。我還惦記著她上周穿的那件橘棕色的裹身一字筒裙呢——驚鴻照影的周三。不想,今日她隨意搭條毫無職業(yè)感的街拍短褲便踱進寫字樓,且上身穿的是一件極淡的櫻花粉T恤——沒有圖案,松松垮垮,顯得她整個人體重似乎又掉下五斤。

我盯著那快速走動的細長雙腿,感覺那大腿上的淡藍色靜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腿依然是如凍湯圓一樣的糯白色。

她一陣風一般推開玻璃門,閃入了辦公室。

不知為何,我心里發(fā)緊,于是從包里摸出了煙。揣著煙和火,我一個人走到了花壇附近。

相比開春,那群麻雀飛得遲緩了些,跳躍的時候顯得力不從心,而仔細看看,每只似乎都見瘦了。氣溫攀升得很快,我預想著午后的毒日,并推測著此時此刻的體感溫度至少三十二度五。我知道有事要發(fā)生了?!班健钡囊宦?,手機終于收到那聲渴盼已久的喊話——

“辦公室來一趟,說點事?!?/p>

我忙不迭回復說“好”??粗鴮υ捒蛏蠘俗⒌哪菐讉€字母——“M-a-g-g-i-e”。

碾死了煙,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回了工位。抄起“樂扣樂扣”水壺咚咚咚灌了幾口,心跳略有平復。我用力抻了抻短袖衫的衣襟下擺,然后走向那扇玻璃門。

敲門前,我將氣歸丹田——事情終于要推進了。這次不能木呆呆,機會白送也是送給有備而來的人。要主動、要積極、要爭取。

“進?!?/p>

聽到那嬌弱無力的一聲命令,我趕緊進屋。

和我想象的毫不相同,她并沒愜意地坐在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里。此刻,何麥琪正將雙臂抱在胸前,如坐吧臺高腳凳一樣半站半坐在方桌的一角。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又短了,而那半坐桌畔的姿勢則將她白花花的腿無限拉長。這兩項相反要素的交叉,奇妙地增進著她周身本就滿溢的女人味。

麥琪太漂亮了。萬三次才是“睜眼瞎”。

我眼前不禁浮現(xiàn)田妮兒那塞進奇形怪狀靴子里奇形怪狀的腿。面前,那對淺褐色的美麗眼珠在我臉上飛快掃過,我瞬間有點失去判斷。

“那個……我周一也本來想找您一趟來著——”

我支支吾吾地說著,試圖打開局面。不過還未等我說完后半句干貨,麥琪便利索地打斷——“上周末到這周,都在和病魔作斗爭。差點病死?!?/p>

“沒事了吧……現(xiàn)在?您要多注意身體——”

在那些句子爛在我肚子里之前,我得說完。把心一橫,我正欲張口,卻見女上司那肉粉色眼影下的清亮眸子正像某種高能探測儀一樣端詳我的臉。

“叫田妮兒的女人——耳熟嗎?”

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此刻,女上司半坐在辦公桌上的樣子顯得愈發(fā)高大,快要升到半空了。

“???咱們公司的嗎——”我試圖裝傻。

麥琪不再看我,開始一根一根整理超短褲邊緣的白色線頭,似乎饒有興致。玻璃小辦公室中發(fā)生了持續(xù)半分鐘的寧靜——她不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不太熟——”我有點撐不住了。

麥琪抬眼。“××大學不是走讀的同學?畢業(yè)后不是各自在門戶網(wǎng)站發(fā)展的閨蜜?”

聽到那所“聯(lián)大”的名字,我終于傻了眼,也泄了氣。

“我想下……”我依然打算嘗試做最后的掙扎。

突然,一聲巨響,我感到心臟驟然飛至嗓子眼。猝不及防地,麥琪猛拍了下那木質(zhì)的桌面,“啪”的一聲。

拍桌子了。

我很想轉(zhuǎn)身走,卻挪不開步。半晌,只聽麥琪故作緩和地說——“我呢,也有個把朋友。他們公司一人,說這人的‘閨蜜就在咱們公司上班。網(wǎng)上,大學同學錄里,你倆名字挨著?!?/p>

“說吧,這女的誰?”

是誰你不是知道嗎。

“這二逼誰?”她一邊沖我嚷,一邊又小聲自言自語,“根本不是二逼,不配當二逼,就是一傻逼?!?/p>

我釘在原地,睜大雙眼,看著女上司開始在辦公桌后逼仄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她罵罵咧咧地運著氣,看去與情緒失控的高二女生并無二致。

許久,她終于回到她早該坐定的轉(zhuǎn)椅上坐定,并抓過一件質(zhì)地細膩上乘的米色空調(diào)開衫披上。

“請坐?!?/p>

我坐下。

“Sorry啊?!彼f,舉手投足終于開始像三十四歲的何麥琪——“這是純私事。沒錯。但,我需要你幫我這次。”

“而且——”她繼續(xù)心安理得地說,“我們共事時間也不短。工作,歸工作。私人領(lǐng)域,也都是朋友。你也知道,工作上,我一直賞識你?!?/p>

她將句子的重音全放在“賞識”二字上。

“我能問問——究竟發(fā)生什么了嗎?閨蜜真的談不上。我也是……真不太清楚?!彪m然事已至此,我想,至少要做到及時自圓其說。

“我是有丈夫的——這事你知道吧?”麥琪低頭抿一口水,像要把水瞬間全部擠壓進上顎一般狠狠扁嘴,而后長長地舒了口氣。遂用頗凝練的三言兩語說清了被插足的事,確切講,被田妮兒插足的事。

“她沒說。”我趕緊撇清。接著,盡量真誠地言之鑿鑿——“不過,我的確知道她是在談戀愛?!?/p>

也許是末尾“戀愛”二字刺激了麥琪,她又罵起來了。字里行間,確信我那“好事女友”是“有計劃、有步驟、蓄意地破壞她的婚姻”。

“七年婚姻要崩,我上周差點病死。都是因為這個人?!?/p>

我無言以對,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很想問一句“時政”和“部門調(diào)整”,可話實在到不了嘴邊了。感覺攜夫人款款走下專機的各國政要,如倒帶般,又原路各自返回了機艙。

不過,方才她那玫瑰豆沙色嘴唇里鏗鏘有力的“賞識”二字,卻在我腦中不肯散去。上司就是上司,還是馬虎不得。

之后,一問一答,她逼問我關(guān)于田妮兒的一切,我知無不言。

離開玻璃辦公室,我已靜靜帶上了門,門后卻突然傳出一嗓子——

“有那女的照片嗎?”

8

一直以來,只道是戀愛可以毀掉一個人,如今看來,婚姻才真毀掉一個人。

我看著副駕駛上的女上司——她不停神經(jīng)質(zhì)地揪著短褲邊上的裝飾線頭。我真切地悟出,勸我結(jié)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今晚,我不僅得蹲坑,還得追車。車是終于開上了,只可惜是借的。麥琪沖我拍桌子的當晚,我便老老實實按指令捎著她,驅(qū)車來到早晨田妮兒信息里提到的餐廳附近趴著。

車,則是情急下管教練借的。

“別開溝里啊。”交鑰匙時,他不斷囑咐。

“要不是有急事也不會借你的。一準給你送回來的!”

雖說是手動擋,可一握方向盤,我便瞬間有種人車合一之感——大學考駕照那年,我是學員里最靈光的一個。無論是百米加減擋,還是鉆樁、倒庫、側(cè)方位,我無一不得到教練們一致贊許。雖說拿了本后沒什么機會摸車,可車感依然出色。

本來不想借什么車,尤其是管教練借,可麥琪卻說“必須得有輛車”。

“您的車——不方便用嗎?”

對方卻表示,“沒那玩意,也根本不會開?!?/p>

“家里都是他(老公)開啊?!彼a充。

到了餐廳對面的路邊停車位,才六點四十五。老本田的空調(diào)已不甚得力,我和女上司坐在車里各自揩汗。每隔幾秒,我便挪動一下自己半身棉裙下的屁股,謹防被黏在座椅上。

“這他媽什么破車——”她隨手打開座椅前的置物盒,掏出一張破光碟,開始自顧自扇風。

“窗戶都搖下來?!?/p>

“那樣不是更熱么——”

“讓你搖就搖啊?!?/p>

我麻利兒搖下窗子,車里的熱氣與外面的熱浪瞬間匯成一片。這時,目標出現(xiàn)了。

從車輪行進的軌跡看,香檳色的“卡宴”似乎十分踟躇,找停車位的幾步路開得依里歪斜。真面——我心里不禁批判著駕駛者。

我下意識看了看麥琪。此時,她淡褐色的眼珠正如某種伺機而動的優(yōu)雅大型貓科動物一樣,全神貫注隨獵物移動。感覺下一秒她就要躍出車窗一般。

這時,卡宴的兩扇車門幾乎同時開啟,一男一女前后腳下車。穿純白色Polo衫的萬三次往屁股兜里掖著手機。田妮兒一頭大波浪呼在后背上,半遮著她的波點傘裙。裙子的高度不很明智,裸露出她不禁細究的膝蓋形狀。

身邊麥琪拿著光碟的一只手停滯在半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甲正往大腿里嵌。

我熱得實在受不了,脫口而出地問,“要望遠鏡不要?”

說著,我果真從背包里掏出望遠鏡。

麥琪一百八十度地扭過細細的脖頸子,盯看UFO一樣盯住我——“這種東西,你也隨身帶著?”

我不知說什么好,便將鏡子遞過去。她牢牢接住,開始調(diào)焦。

那天之后,我確實一直將望遠鏡帶在身邊來著。其實,不用望遠鏡也看得真切,僅隔一條街的男女的兩只手臂穿越兩扇后背的中心線,交叉成一個“X”。

目標進餐廳后約莫五分鐘,麥琪依然舉著望遠鏡不撒手。

“那個,咱們——下車么?”我問。

沒人理我。

半晌,她突然將望遠鏡塞我懷里?!鞍汛皯舳紦u上?!?/p>

“哎?!?/p>

之后,她一直面無表情在車里坐著。其間,我下去抽了兩次煙。 第二次冒煙的時候,看見Polo衫和波點傘裙手拉手出來了。我趕緊躥回了車上。

“跟上。”她說。

“哎?!?/p>

我果斷點著車,一把將擋掛穩(wěn)。感覺擋把都快被我撅折了。天黑下來,街燈如潺潺流水一樣淹沒我的視線。這幾年,我的近視度數(shù)穩(wěn)中有增,鏡片卻沒有及時驗配——畢竟,從未曾料想會在此情此景下驅(qū)車。

萬三次走的路并不是去田妮兒家的,方向也不對。我的視力與判斷力一齊恍惚起來。

“跟緊啊——”她叫喚,“你這技術(shù),他媽的行不行?”

潺潺的街燈沒過了意識的吃水線。尖叫的女人們,單行線的標志,穿梭馬路的小型哺乳動物……

我終于如宿命般迎來人生中第一次撞擊和靜好的暈厥。

9

我坐在地鐵上,車廂隆隆勻速向前。

猛一睜眼,顯然,又坐過站了。整節(jié)車廂已經(jīng)空空如也,竟一個乘客也無。我于是一下坐直,盡快確定車究竟是開著的、還是停著的,結(jié)論似乎是開著的。然而,向來聒噪的廣播系統(tǒng)啞然無聲,顯示到達車站的紅點也不再閃爍。正冒冷汗,所有車廂原本慘白的照明瞬間全黑。

“啊——”

又有女人尖叫。我心下不悅?;厣褚幌?,尖叫的似乎是自己。

“你醒啦!”

我睜開雙眼,快速左右扭動腦袋達五六次,試圖判定當下身處的環(huán)境與形勢。

近旁,是醫(yī)院已脫扣一半的臟兮兮的塑料簾子,還有被其半遮半掩的隔壁床——上頭躺一個上了年紀的蘑菇頭胖婦女——此刻,她根本一眼不瞅坐在床上的老伴兒,只顧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

而我面前,那一對淺褐色的眼珠清澈一如往常,只是周邊布滿血絲。女上司麥琪正死死盯著我看。

“這——”我全身的防備系統(tǒng)瞬間荷槍實彈,全線運轉(zhuǎn)起來——“什么情況這是?”說完,我正欲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卻發(fā)現(xiàn)好像少條胳膊。一陣突出起來的劇痛。

“啊——”是我止不住又叫喚。

“別動、別動——”麥琪說,“在醫(yī)院呢。確切說,急診留觀室。你昨晚一直沒醒。撞了。倒沒大事,但你胳膊肘,就這,有一小塊骨頭——電腦芯片大小的一塊——粉碎性骨折了。這不——打著石膏呢?!?/p>

定睛一看,不假——我的左臂呈九十度完美彎曲著,小臂結(jié)結(jié)實實塞在涂滿牙膏一般的模具里。

“這回行了,整個胳膊都抹上高露潔了。”我喃喃自語。

“說什么呢——”麥琪看上去很緊張,“已經(jīng)約了給你照腦CT。我說你——認得我是誰吧?”

我用力點點頭。然后,用僅存的一只好手,試探性地觸碰太陽穴附近的頭皮。真疼,似乎是水腫了。

再看麥琪,她嘴唇發(fā)白,臉上的粉也花了,能看見顴骨處星星點點的雀斑??磥恚@人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在陪護我。

“您沒事?”

“說來也奇,我毫發(fā)未損,就是嚇了一跳。連車也幾乎沒大損傷——當然,那車本來就破得可以。所有人——包括過馬路的貓在內(nèi),只有你一人受傷骨折,而且腦子……得照個CT排除下?!?/p>

嗯,真是說來也奇?!败嚹??”我問。

“車管所拖走了?!?/p>

“哪個車管所?”

隨后,我讓麥琪幫我拿來手機,馬馬虎虎給教練留了條言,告知原委后心里便踏實些許。

“我要去買吃的了,給咱倆,吃什么想?嗯?”麥琪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里充滿淚花地望著我。她還是很漂亮。

“您休息休息吧,別管我了,我一個人能行?!蔽艺f,“真的?!?/p>

“別廢話,吃什么想?”

“哎,那您看著買吧……”

“別老您您您的,行么。感覺我就跟中年婦女一樣?!痹捯粑绰?,隔壁床的蘑菇頭大姐不由盯了我倆一眼。

麥琪麻利地出門,臨走,回頭輕快地說,“放心吧,我會當好護工的哦——”

留觀室的兩日暗無天日般漫長。

在此之前,“何麥琪”三個字在我人生中和“令人不快的無形壓力”劃的不是約等號,是絕對等號。與其莫名其妙讓女上司在病榻前陪護我,我寧愿回家自己拿一只好手日日握饅頭沾“老干媽”吃。況且,同屋的蘑菇頭胖子一翻身便發(fā)出咿呀巨響,我便惶恐留觀室會坍塌。

雖說不是寸步不離,但麥琪上午下午都會抽時間前來慰問我。麥琪總買垃圾食品。麥當勞和漢堡王似乎是她的最愛,且每次目測都買將近一百塊錢的分量。“都負傷了,就為所欲為吧。”話這么說,其實是她自己很愛吃這口。

對于香檳色卡宴上的那對男女,我們各自緘默。這種局面維持到留觀室里的第三天,也是我需留觀的最后一天。當日,腦CT鑒定也已明確——我僅僅是一側(cè)軟組織輕微損傷,大腦運轉(zhuǎn)尚正常。

離院前的午后,麥琪如期買來兩紙兜子麥當勞。她坐在我床邊,愜意地舉著炸雞塊,先狠狠沾蒜蓉醬,而后蜻蜓點水般沾甜辣醬,一口口往她玫瑰豆沙色的好看嘴形里送著。我則默默嘬著不加冰的雪碧。真想抽煙。

“短頭發(fā)的是妹妹吧?”

聲音來自隔壁床的蘑菇頭胖子。我和麥琪起初都沒反應過來,她繼續(xù)吃她的,我喝我的。

“你倆,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蘑菇頭胖子提高了音量,堅持詢問。

“啊哈——您覺得我們——像姐倆?”麥琪回過頭接話,心情似乎很好。

我感覺屋里的氧氣很稀薄,大腦左側(cè)本就遭受打擊的軟組織們一齊疼起來。我狠狠看了一眼自己的殘臂,都怪你不爭氣。

再轉(zhuǎn)回頭的麥琪,終于放下了雞塊。

“奇恥大辱?!彼f。

“本來不打算說的——”

她于是說開去——“我丈夫和我之間的事,對我來說,堪稱——奇恥大辱?!?/p>

我趕緊將沒氣又沒冰的雪碧撂到一邊。

“之前,還想通過你了解下那女的——長什么樣,什么訴求,之類的?,F(xiàn)在,毫無興趣。就是讓我看清楚長什么樣,也不能怎樣了。我和老萬——噢,就是我丈夫——說白了,差別就像兩棲類和靈長類之間那么大。他是他們家長子,全村全家都巴巴兒盼著我給撇腿生出長孫。生孩子is the last thing on my list——這兩年和老萬,沒有生活——任何生活都沒有。只要一靠過來,就覺得是蓄謀讓我生兒子?!?/p>

“我想要的,他根本給不了?!彼邀溊彪u腿堡的包裝紙果決地攢成一團。

“您想要的……是什么?”

麥琪仰起臉,從上至下四十五度角地淡淡看了我三秒,說,“高潮迭起的人生?!?/p>

然后,她十分慈愛地將手放在我肩上——“你放心,住院、包括出院后你都正常休病假,好利落了為止。我這邊,全給綠燈的?!?/p>

“那新聞怎么辦?”我問。

“‘視野的先頂上了,問題不大?!?/p>

說完,麥琪從包里拿出玫粉色的長形錢包,臉色似十分懊惱,“忘買甜品了,好想吃冰激凌?!?/p>

“我去Dairy Queen——你要哪種口味的?”她一臉認真地問。

我表示沒思路。

“我看著買好了?!彼f,“生他媽什么兒子。”

麥琪走后,我盯著頭頂那片天花板。這兩日,天花板都快被我看漏了。意念真的可以移山填海我不奢望,我但求胳膊能早點自理。

這時,手機開始奏樂,我掙扎著抓住電話,滑了半天屏幕都接不起來。是田妮兒。

“喂,你到底怎么啦?”

我忙稱沒事——有點小磕碰而已,消停幾天休息下就萬事大吉。

“我看到你動態(tài)了啊——都打石膏了!今天恰巧就在你醫(yī)院邊上的‘7—11呢,我這就上來!”

“哎真不用!——”我腦門一聲脆響,然而,卻被電話另一端女人如母雞一般頻密的咯咯噠所打斷——“前兩天就想找你,我也有重要動態(tài)要和你講!來了啊我——”她說。

電話被掛斷。我方才意識到,自己昨天窮極無聊發(fā)送了石膏照片的動態(tài)??磥?,是忘了關(guān)定位設(shè)置。眼下,唯有暗自祈禱了。我不禁下意識地用一只好手護住了自己的石膏手,如旱獺一般抻著脖子看留觀室門口。

何麥琪與田妮兒,是前后腳一同進來的。

前者,手里舉著兩個櫻桃口味的甜筒;后者,手里拎著一盒關(guān)東煮。霎時間,房間里飄溢著墨魚丸和甜櫻桃的混合香味。

“啊——那個——”情急中,為了求生,我搜刮著可避禍的一切托辭,然而并非易事。麥琪已和我的女友在我病榻邊相遇。

“哎呀,你怎么這德性了啊——”田妮兒還自顧自地笑,“給你買了點關(guān)東煮——除了白蘿卜,每種都來了點,你趁熱趕緊吃?!?/p>

我再次得見麥琪那如大型貓科動物一般的眼神。她先看了看一臉尷尬無措的我,又在田妮兒的臉上緩緩兜了一圈。

“田女士?——”她十分莊嚴地問。

“嗯?”叫田女士的接了,一臉茫然。表情如那日她在我說“酒后亂性,何必當真”后接“我沒喝酒啊”時一模一樣。

而后,只見麥琪將左右兩只手里的櫻桃口味圓筒一把杵在我的床頭桌上——櫻粉色的甜湯濺到我慘白色的石膏手臂上,瞬間形成極具藝術(shù)感的色塊。

說時遲那時快,麥琪果斷抄起田妮兒剛放穩(wěn)的關(guān)東煮,一把扣在了田妮兒的頭上。

霎時,海苔雞肉串、墨魚貢丸和白菜卷紛紛落在田妮兒的肩頭,而三塊魔芋則夾雜著湯汁順著她的波浪長發(fā)簌簌下流。

“??!”女友尖叫,剛想還手,卻聽對面優(yōu)雅地說——

“不妨自我介紹下——在下Maggie,何麥琪?!?/p>

何麥琪三字一出,蹬著魚嘴高跟涼鞋的田妮兒就跟摸著死耗子一樣,拔腿便跑。麥琪則迅速環(huán)顧四周,從早已瞠目結(jié)舌的蘑菇頭大姐床畔抄起一個十分結(jié)實的經(jīng)絡錘,奮起直追。

“哎——不要動手啊——”我說,然而屋里早已只剩我和蘑菇頭胖大姐。

而后,在走廊里傳來的那片無法判定聲源的尖叫聲與勸阻聲中,我頭疼欲裂。

10

“我這也動換不了,就不幫您拾掇了。”

蘑菇頭胖大姐幾乎是喜不自勝地看著我床頭戳著的倆圓筒,和一地關(guān)東煮。此刻,那倆圓筒不乏喜感,乍看尖尖聳立的樣子如上世紀朋克女星尖利的胸衣。

我坐在床沿,用僅剩的那只好手,悻悻地收拾著殘局,無言以對那正快步走進來的護士姑娘。

“莫——小——嫻?”

“哎?!?/p>

之后,護士面無表情確認了下我已“3”字打頭的年齡。

“哎?!蔽遗浜蠈Υ?。

“今天下午,三點離院。”臉二指寬的護士姑娘面無表情,而后嫌棄地看著我默默徒手摘下流湯兒的甜筒、吃力地拾著地上的殘羹。

“玩兒夠猛的?。渴裁聪彩聝?,還帶這么玩兒的。把醫(yī)院急診當夜店了啊?!?/p>

“馬上給您搞干凈?!蔽艺f。

護士剛走,何麥琪如龍卷風一般回來了,一個人。第一件事,是將經(jīng)絡錘完好塞給隔壁床的蘑菇頭。蘑菇頭如接尚方寶劍一樣穩(wěn)妥接住。

我手上依然散發(fā)關(guān)東煮湯汁特有的咸香滋味,且頭疼欲裂如舊。

麥琪那齊整短發(fā)的一側(cè)如斑鳩尾巴一般翹起了一小撮。我頭一遭抑制不住想笑,而她則抑制不住地喘著粗氣,且不停用一只手從胃部向肚臍捋著,平素過分白皙的面頰掛著難得一見的潮紅色,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我一個箭步上前,用一只好手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女上司。然而下一秒,她卻綻開笑容,那笑似十分由衷——

“我還當是……”她干脆笑出了聲。笑聲歡快爛漫。我心里不由一陣發(fā)毛,感覺自己臉也是紅一陣紫一陣。

“整個一中年大媽,屁股跟茶幾似的……這世界,胖子根本就不應該出門兒——”她說。

我不能自控地瞄了一眼隔壁床的蘑菇頭胖子,然而對方似乎并未受她語匯的觸動,眼下無疑正聚精會神聽好戲。

“一身婦女肉還奮力破壞別人家庭,也是夠難為她?!丙滅鹘K于收了笑,說,“那頭發(fā),嘖嘖,就跟墩布一個型、海苔一樣干。臉整個是等腰梯形,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可以求面積。”

我不知是否該放開自己攙著她的那只手,但我連同骨折的那只胳臂都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起來。

“小嫻,”麥琪突然抽出手臂,用雙手抓住我的好手,慢慢理順了氣息,道,“今天多虧了關(guān)東煮?!?/p>

“?。俊蔽以尞?。

“照片——照片沒拿到,那天破車里用望遠鏡把我眼珠子都快瞪飛了,也還是看不清。不想,今天她自己端上門來,連腦袋上幾個旋都看一清二楚。原來這么惡心。老天爺這是要提升我的格局?!?/p>

“萬志堅——”

原來萬三次叫萬志堅。

“恭喜你終于找到夢寐以求的大媽溫柔鄉(xiāng)。我Maggie絕不從中作梗,保證成人之美。”說完,麥琪臉上煥發(fā)著如剛做完全身SPA一般的光彩,突然大叫——

“我要重新買我的甜筒!走,出院!”

天色擦黑的時候,我一瘸一拐地向我弟之前發(fā)來的一家餐廳地址走去。

雖說出事的是胳膊,可跟著不好使的卻是腿。左后腰因在留觀室的久臥而銳痛異常。

剛剛告別了去買甜筒的女上司,自己甚至連家都沒回。身上不多的什物包括望遠鏡,都塞進一個雙肩包里,我直接倒了兩路公交車來到城西——那是晚上家宴的地點所在。

進餐廳大門前,我瞥了眼自己油膩的發(fā)梢。不回家的原因是無法洗澡——明擺著,既然手有殘疾,就要接納自己油頭油臉的現(xiàn)實。我用力嗅下指尖,似乎還有湯汁的味道。路上買了濕紙巾狠命擦拭,效果甚微。我從雙肩背包側(cè)兜里掏出黑皮筋,三下五除二將一腦袋油膩亂發(fā)高高綁起。

烤鴨店的每個包間都以花卉命名,我灰頭土臉地進了縱深處的“玉蘭”。

包間里,除我之外的人均已到齊。玻璃轉(zhuǎn)桌上已擺放有“乾隆白菜”、“麻豆腐”、“蓑衣黃瓜”三道涼菜。我弟正佇立在一旁,和服務生交流烤鴨的鴨架子是“椒鹽兒”還是做“鴨架子湯”。

我弟早已一米九了。我覺得自己連他胳肢窩都不到,也早已在他一米八五那年就徹底放棄看他眼和臉的努力。對話反正基本都是靠手機文字。

“椒鹽兒的?!蔽业苷f,“媽生日,姐你怎么這么晚才到啊,就等你一人?!?/p>

我賠著笑臉坐。而后,沖著對面一對身材敦實的大叔大媽叫了聲“爸,媽”。這時,全桌人似乎方才注意到我架在胸前的廢胳膊。

“怎么搞的?”問話的是我爸。

“跑太快,摔馬路牙子上磕的。”

“干什么呢跑那么快?”我爸繼續(xù)問。

“追出租車來著?!蔽译S口編著瞎話,看見我媽頭發(fā)染成了棕紅色,發(fā)尾學著年輕人時興的樣式燙了個梨花彎。

“多大了。干點什么還是毛手毛腳、冒冒失失?!蔽野忠贿叞櫭颊f我,一邊用剛出爐的烤鴨皮沾著綿白糖。

“你試試,這么著,特別好?!彼麑ξ覌屨f。

“我就不樂意這么吃——不甜不咸的。我還就好純咸口兒的。”我媽白了他一眼,看向我,“小嫻最近忙不忙——”

“老樣子,挺好的?!?/p>

我嘟囔一聲。而后,看著我爸開始給我媽卷烤鴨。一疊白蔥,一疊水蘿卜絲,一疊黃瓜絲,鴨肉肥的一片,瘦的一片,肥瘦相間的一片。內(nèi)容都到位后,他如給新生兒裹包巾一樣將餅皮嚴絲合縫地妥帖卷合好,然后,遞給了我媽。

我不禁想起下午麥琪說的——“這世界胖子根本就不應該出門兒”。而這一秒,我目測我媽體重落在二百五十斤到三百斤之間。

我第一次見她,她就是個胖子。自我七歲那年她嫁到我家來后,我便認為她胖得可觀。不想她的體重在嫁入我家次年誕下我弟后攀至新高,所幸之后一直趨穩(wěn)。

明明剛說了不喜歡咸甜口,她此刻卻大啖著滿溢甜面醬的烤鴨。我看見烤鴨白白的餅皮上沾上些許她唇膏的紫紅色。

“你姐手不好,你給你姐卷一個?!蔽野纸K于發(fā)話了。

我接過我弟給我卷的烤鴨,俯身奮力往嘴里塞,可松散的餅皮和寂寥的內(nèi)容很快便分家,甜面醬開始順著我的手腕往下流。

之后,又上來一道菜,帶魚卷餅。

“都是我愛吃的?!蔽覌屨f。

都是我沒法吃的。

整頓飯,我只扎扎實實吃了五六個焦熘丸子。晚八點半,終于熬到了蛋糕時間,隨著走完儀式流程,已是九點十分。我恍然發(fā)現(xiàn),搞不清我媽今年幾歲。

再度跳上公交車時,我已心力交瘁。

我長久地凝視自己握著車內(nèi)扶手的那只好手——此刻它恐怕散發(fā)著更加復合的味道——奶油櫻桃的、關(guān)東煮的、甜面醬的,無一不記錄著這無限漫長、不肯完結(jié)的一天。

從褲兜掏出久違的手機,果不其然,盡是田妮兒的未接電話。還有五六條四五十秒的語音信息。

我都刪了。既沒聽,也沒回。

11

小小的浴室布滿濃濃的水蒸氣。霧靄繚繞中,我甚至看不清對面的洗漱鏡。盡管外頭是伏天,我依然長久地洗著熱水澡,看著大腿和胳膊上的皮膚變得粉紅發(fā)亮,像健康的豬。

中午打算去公司了。盡管和女上司麥琪告假持續(xù)到明日,按理說后天上班不遲,我還是決定——今日就返工。前兩日,我便自作主張,三下五除二褪了胳膊上的固定裝置,自感已不痛不癢。今天一早便開始投入地洗澡,這還是兩周內(nèi)頭一次重溫雙手并用洗頭的快感。

我選擇重回辦公室的時間正是午間飯點,偌大的寫字樓開間幾乎沒人。經(jīng)過麥琪的辦公室時,透過落地玻璃,我精準地投入目光,確認她人不在那里。

心頭蔓延的壓迫感讓我呼吸紊亂——“時政”的機會眼看黯淡下去,而卷入女上司麥琪的家丑,更讓保不住飯碗的擔憂如氣球在我心里步步膨脹。人早點歸隊,也沒讓心里踏實一絲一毫。

在工位坐定后,我環(huán)顧四周,似乎只有“視野”組的負責人穩(wěn)坐在我身后。此刻,她正啃食一個“賽百味”三明治,生菜和面包渣不斷掉落在鍵盤上。

雖然只有一瞥,但我驚覺對方看我眼神怪異。平心而論,我并不討厭“視野”,但此人的人緣似乎好得過分,哪兒都有她。

我輕輕走了過去,頷首寒暄道——“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啊——”“視野”說,“根本不會,我覺得你們‘趣聞確實有趣多了呢?!?/p>

說完,“視野”咯咯笑起來,嘴角堆著一點塔塔醬。那笑聲讓我心情莫名陰郁了一些,總感覺像是對“趣聞”的一種變相擠對似的。

平素我與同事很少搭腔,但唯獨與“視野”互動較多些——但她和誰的互動都頻密。女胖子向來是非多——這是我多年信奉的人生信條之一。我瞥了眼“視野”穩(wěn)穩(wěn)塞在轉(zhuǎn)椅里的肥碩下體,心里想著聊兩句便趕緊走。

“哎——”“視野”見我要扭身,突然整個人駕馭著轉(zhuǎn)椅向我緊挪幾步——“你不在這幾天,Maggie也沒怎么來呢。”

“哦?”

“你不知道?”

“怎么了,真不知道?!?/p>

“這一層都傳開了——”“視野”竟放下賽百味,一只手親昵地扶著我的胳膊,“據(jù)說——是她老公和人跑路了。”

我沒搭腔,繼續(xù)鼓勵地看著她。

“這可是Maggie啊——嘖嘖——Maggie啊。看來,長什么樣都沒用。而且,傳得可邪性了——”她將胖臉又湊過一寸,小聲說,“傳說她是同性戀,老公才跑路的?!?/p>

“老公什么背景?”我問。

“你問小姬去,她知道得多。我啊,也都是聽她們這個說一嘴,那個說一嘴?!?/p>

“Maggie怎么可能是同性戀。”我問,“和誰?”

“視野”臉上露出古怪神色,像是要拉肚子一樣,艱澀地說,“其中一個版本,是你。竟然。”

“嗨,這種鬼話你也信,我就說給你樂一樂。”她忙不迭又說。

但我已經(jīng)一臉嚴肅地徹底走掉了。

一整個下午我都無心工作,連煙都沒摸。

我厭倦腦子糊里糊涂的朋友,將自己的選擇題丟給你,占用你數(shù)個小時的時間,卻并不是要尋求建議。我厭倦腦子精明像猴子一樣的朋友,滴水不漏地生活,悄無聲息從你的失敗和失落中獲益。我厭倦看著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度日的工作,覺得有工作仿佛就可以體面,可以貸款,或者可以成就什么。但我從未體面,沒去貸款,也看不到成就,甚至連基本方向感都沒有。

不,我有方向感?!皶r政”就是第一步。畢竟,自己學歷不硬,資歷不強,但只要我堅持得分,堅持來這個賽場,就是成功,就是不斷變通達、變熟手、變高手的過程。這一切,都只需要一點時間。

時間,距下班只有半小時。這時候,她來了。

麥琪戴一副茶褐色鏡片的墨鏡,身穿那件曾在某個周三讓我有驚鴻照影之感的橘棕色裹身一字筒裙,翩翩閃入了辦公室。隨后,我的手機收到一條信息——“辦公室來一趟?!?/p>

我如芒刺在背般立刻起身。幾步遠的路上,感覺各個工位上眼睛齊刷刷在觀看著同性戀傳言中的一對當事人即將會合。

“胳膊好利索了?”麥琪坐在辦公桌后抖腿,整個人都隨著節(jié)奏輕快顫抖。

直到我進門,她才慢慢摘下墨鏡。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涂成了細膩的櫻花粉色。

“利索了?!蔽乙贿呎f,一邊似乎是不能自控地做著彎曲手肘的演示動作。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讓我“坐”,而是霍地站起來,走到僅距我半米處,面對面坐在我前方的桌沿上。

“你這人真有趣,”她說,“干嗎啊,老這么嚴肅?”

我如餐廳里的服務員小妹面對突如其來調(diào)戲自己的老伯一般,低頭羞澀笑著。

“沒別的,就想謝謝你?!闭f完,麥琪從我面前的桌上躥下來,給了我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要不是身處職場的辦公環(huán)境,我第一反應真想拔腿就跑。

抱完,她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無論如何,你毫無怨言地幫了我。說吧,有什么我能幫你的?!?/p>

“別支支吾吾了,你——就沒有什么發(fā)自肺腑的目標想實現(xiàn)?”說著,她又踮腳一跳,坐回了桌沿。

“比如我吧,”她自顧自說起來,“最發(fā)自肺腑的,就是想開家客棧啊什么的,而且,必須在人間仙境里——比如說,云南什么的。”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半晌,我無言以對,而后只聽自己脫口而出一句傻話——“云南的鮮花餅不錯?!?/p>

“對??!我就要天天吃鮮花餅、賣鮮花餅,在蒼山之巔,洱海之畔?!?/p>

我見女上司心情大好,立刻見縫插針地說,“上回,您說的‘時政的機會……我還是希望好好干,如果……有機會的話,‘時政,我想發(fā)展發(fā)展?!?/p>

隔了兩秒,麥琪才突然笑出了聲,看著我的眼神就仿佛我腦門貼有惡作劇的紙條。

“就這個?——好的,好的。你想好好干,一定讓你好的。就算你不提,我也會大力舉薦你。對了,我自己倒是不打算干了——辭呈提交了,也就再晃悠一個月的樣子。不過——‘時政現(xiàn)在那個貨色有點棘手。長舌婦。據(jù)說,情緒也不太穩(wěn)定,私底下還吃著奧氮平?!?/p>

“奧氮平?”

“對。但凡吃上那個,就離神經(jīng)病不遠。”

信息量過大,我啞然。

“別總一臉凝重了,妹妹?!?/p>

妹妹?

“我和萬志堅馬上就離了。我真是如釋重負,輕松到飛起。你陪我一起經(jīng)歷這么多,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以后,也不是同事了?!?/p>

“再說一遍,別老您您您的?!彼终f。

“嗯?!蹦莻€在我心頭逐日漲大的焦慮氣球終于停止了進一步發(fā)展,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頭。

“今晚上請你吃飯慢慢聊!”她說。

看來其心情真如漫步在云端,不可思議的女人。見我木然在原地,麥琪再度輕快地從桌沿上躥下來,說——“走吧,別愣著了。先陪我去健身房一趟,我把人字拖落那兒了!”

12

七點鐘的健身房,景象如小時候在電影上見的宇宙空間站一樣,著裝怪異的男女個個都在某個器械或儀器旁自如且繁忙地作業(yè)。

麥琪口中曾提及的“新館”就是教練供職的這家。

方才,她拉著我進門時,我腦子里的各路軟組織又開始脹痛起來。乖乖在前臺等麥琪拿什么人字拖,其間我環(huán)顧四周,教練并不在附近。心中突然一陣煩躁,看著眼前晃動的一個個貌似活力昂揚的男女,所有人的人生似乎都在傳送帶上積極推進著,唯有我仿佛獨自駕一葉小船,在未知水域徒勞地揮槳。

“小——嫻——”

有女人叫我。我回頭看,心中不免一番黯淡,遂回應道——

“小——姬——”

看來,“時政”那默默吃奧氮平的小姬閑來也發(fā)展體育運動。此刻,她正將一條胭脂粉的小毛巾往手中那藏藍色的托特小包里塞著。她已換回了白天穿的那條淡栗色碎花雪紡裙,看來已結(jié)束鍛煉,但長頭發(fā)似乎并未全吹干,有些一縷一縷的。

我靜候她徹底走到我鼻子跟前再行寒暄,卻聽她喊——“Ma——ggie——”

麥琪終于回來了。她將她那職業(yè)味道十足的橘棕色裹身筒裙與堪稱簡陋的黑色人字拖搭配一起穿著,竟顯出一種獨特的高級韻味。此刻,她不慌不忙地趿拉著鞋,也朝我的方向走來。途中,她忽然看著我身后的某個點,叫道——“老——厲——”

我驀地回頭,果然是主任。此刻,主任正虎虎生風提拉著健身包走進門口,依然身著成龍配套的筆挺白襯衫和西褲,利索地挽著袖口。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從右后四十五度角的地方大喊我的名字——“莫——小——嫻——”

是教練。

有那么一瞬,我,麥琪,小姬,主任,還有教練,五個人一定形成了一個正五邊形。我是唯一保持不動的點,于是剩下四個點遂向心平移。

教練穿了件中規(guī)中矩的純白T恤,胸肌僨張,下身是一件淺灰的純棉運動長褲,質(zhì)地很纖薄,腰間白色的系帶隨意耷拉著。我的眼色好似腹背受敵的耗子,控制不住地上下亂瞟著。

教練似乎對我面前的窘狀毫不識趣,一個箭步到我面前,拍著我的腦袋說,“喂,來找我,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的?”

“不是啦……和同事——”我小聲嘟囔,“這不,都是公司的——”我看了眼正茫然地望著麥琪的主任,說,“——領(lǐng)導,還有同事。”

“大家時間很一致嘛,”主任開腔了,“莫小嫻也健身?。繘]想到。”

我剛要回答,話便被麥琪搶去了——“原來你和教練這么熟?我是教練的粉絲啊——”麥琪的樣子又開始像高二女生了,感覺下一秒就要掏出筆記本索要簽名。

眾人一瞬間都有些尷尬,我瞥了眼一直在旁沉默的小姬,她的唇膏顏色也是櫻花粉,與麥琪一模一樣,但前者看去宛如后者拙劣的復制品一般。

“今天早班,我沒事了。陪我去附近吃東西吧?!苯叹氄f,依然不開竅地只把問題拋給我一個人。

“哎?一起去吧,我請客,本來今天我就是要請小嫻的——”麥琪說,然后一把挽住面無表情的主任,撒嬌地說,“走嘛,走、走、走,大家都一起——”連小姬也沒有落下。

“云南菜吧!”一群人唯有麥琪拍板。

麥琪不曉得我和教練是老熟人。而我也沒料到,她和主任這么熟。

云南菜館此時已人聲鼎沸。

小姬與我并排,對面是教練和主任。我側(cè)面主座上的麥琪正和服務員交流著“黑三剁”與“紅三剁”,其余人都在咯吱咯吱地各自吃著乳扇。

“這個星期,我意志力非常地薄弱,”主任對著放下菜單的麥琪說,“我從今早就在猶豫要不要健身。到今天,已整整堅持兩周不吃晚飯了?!?/p>

“你這樣活著有意思嗎?”麥琪說,“你那些戒律清規(guī)今天放到一邊?!?/p>

主任猝不及防地笑了一下,濃眉下的細長單眼皮顯露出我從未見過的靦腆,像小男生。

“先來一輪啤酒好了,冰鎮(zhèn)的?!丙滅鲗Ψ諉T說,并未征求任何人的意見。

啤酒擺到每個人面前的一刻,小姬方才淡淡地說,“不好意思哦,我不喝任何冰鎮(zhèn)的東西?!?/p>

“換常溫的嘍——”

如果我沒看走眼,麥琪邊說邊沖她翻了個飛快的白眼。

“我也不能沾酒精的。”

“那么我能者多勞好了?!闭f著,對面教練笑嘻嘻地將酒攬到自己面前。

“這樣的態(tài)度值得在座每一位學習,”麥琪嬌嗔地說,“說起清規(guī)戒律……我聽說云南一種藥膳,少食可舒緩壓力,多食可刺激情趣——”她打趣地看著主任,又盯著小姬說,“還對治療抑郁癥躁郁癥有奇效?!?/p>

“你今天沒點吧?”主任問。

“你是希望我點,還是不希望我點?”

我很想抽煙,努力按捺著,自顧自大口喝起啤酒。

“教練——你什么cup的?”麥琪大大咧咧地笑,盯著教練前胸。

“?。俊苯叹氉龀龆碃钛b傻。

“我是自嘆不如了。”主任低頭看了眼自己白襯衫的相應部位。

大家都笑起來。笑聲中,主任將領(lǐng)口的扣子向下解開一粒。

一瓶酒沒見底,小姬說之前約了肩頸按摩,要先走。此時,她的櫻花色唇膏已褪去三分之二,下嘴唇的紋路深重而干澀。

“好啊,再約——”麥琪滿面紅光地對要走的說,“多做做肩頸挺好的,對調(diào)節(jié)情緒很有幫助?!?/p>

小姬不緊不慢地起身,撩著額前的長發(fā)問,“Maggie,聽說你下個月就離職了,提前恭喜你另謀高就——”

“不用‘聽說啊,親愛的。這一桌子人、包括樓層保安保潔都知道的。怎么,大家到現(xiàn)在才告訴你嗎——Gigi?”

小姬離開后,麥琪一屁股坐到我身邊小姬坐過的位置。她開始給自己點起了雞尾酒,兩位男士則一瓶一瓶喝著啤酒。麥琪似乎有點喝高,說到興奮處便時不常摟我肩膀一把,搞得我渾身一陣陣冒汗。

“你倆怎么認識的?”她看看我,看看教練。

教練傻乎乎地回答,“朋友啊——朋友介紹?!?/p>

好在麥琪并未深究下去,“早就想和教練你交流下了,可是每次在健身房看到你,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經(jīng)常自己默默在那練,也不讓辦卡也不賣課,搞得我以為你也是學員呢。”

“我嘴笨。”教練說。

“教練——我想報你的cross fit課呢,給我點建議吧!”麥琪說。

“沒必要一定練那個,沒有特別針對性目的的話——強度挺大?!?/p>

“我有針對性目的。我要強度。我要……局部塑形?!?/p>

“哪個局部?”

麥琪沖著表情憨厚的教練諱莫如深地媚笑,而后,側(cè)身對經(jīng)過的服務員說,“加一個Tomorrow——”

我回憶著她剛喝過的“Sex on the beach”,預計她今晚要爛醉如泥。我和主任都聽不下去了,還是后者先扭轉(zhuǎn)了局面——“那個——莫小嫻,接觸不多啊,印象里像個小男孩似的。煙,抽得比我勤?!?/p>

“忍著呢吧?這會兒。”主任追問,直勾勾看我。我突然覺得主任的細長眼睛里也滿是醉態(tài)。

“男孩兒?”教練接過話,“她就是男人,猛男。我車借她開一天就幾乎報廢了。”

主任保持笑意盈盈的樣子,看著我。

我飛快低頭。不想抬眼看任何人,尤其是麥琪。我唯有默默吃著自己面前一碟黑乎乎的油雞樅。

這時,一個女聲一字一頓地說,“厲總,這莫小嫻——怎樣我都喜歡,無論是‘趣聞的,還是‘時政的——哪怕是過去‘育兒的,都是最得力、最不可替代的干將?!闭f罷,那只纖纖玉臂又摟了過來,“要我說,頻道老大的位子也給她坐好了?!?/p>

油雞樅越吃越咸,我端起啤酒,卻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個底。

主任一語不發(fā)。半晌,他提議“今天到這”。

“沒喝多吧?”教練不無擔心地問麥琪。

“我可以陪著她?!蔽艺f。

“我就要和小嫻回家嘛——”麥琪又一把摟過來。

兩個男人都無奈而尷尬地笑起來。只有我覺得,麥琪是故作瘋癲,其神志核心依然清醒得很。

在出租車后座上,我滿懷希望地問麥琪,“要不先送您回去?”

“不回家,沒家。”

“那回哪里?”

“不是說了去你家嗎?”

“行是行……那好吧?!?/p>

進了我的一居室,麥琪一下子陷進門廳唯一的雙人沙發(fā)里——“有沒有什么解酒的?”

“有點……菊花,我泡菊花茶吧。”我麻利地燒開水、泡茶,又火速將里屋拾掇齊整,鋪上嶄新的被單。

喝著菊花茶,她毫不避諱地向屋里每個角落仔細張望?!熬蜎]個男朋友?”她問。

我擺手。茶壺嘴倒不出水來了,恐怕是有大朵菊花堵住了。

“教練是你男友吧?”

我心里抖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壺,云淡風輕地答,“真不是?!?/p>

“技術(shù)怎么樣?”

“什么技術(shù)?”

然而,麥琪淺褐色的眼珠再次露出如大型貓科動物一般的專注神色,我的意志力瓦解了——

“讓人感恩地出色?!蔽依蠈嵔淮?。

“哈!”麥琪響亮地一拍手,“好擔心他是同性戀??!太好了太好了——”

擔心別人是同性戀的人還真不在少數(shù)。

“你不要是吧?”她挑著眉毛問。

“不是……是……唉,我們根本、壓根就不是男女朋友。不是我喜歡的類型?!?/p>

“太好了,我就喜歡這類型的。正合我意?!丙滅髀冻鲐?zhí)蜃Φ臐M意神色,“說吧,那你究竟喜歡什么類型的?”

我點起一根煙。“介意么?”

“不介意?!?/p>

深深吸一口,指尖悠悠地酥麻,算是今天頭一遭放松下來,多多少少。

“主任。那類吧?!蔽艺f。

“哈!”又是響亮地一拍手,“好辦了啊。”

只聽麥琪連珠炮一般訴說了主任和她在美國的往事。前者是她師兄,曾苦苦追求她——“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竟被一個苦追他的女人捷足先登——這女的,日后給他生了大胖閨女了。”

“不過,這些如今都不成其問題。”麥琪如講PPT一樣邏輯清晰地說,“老厲已經(jīng)離婚一年了,玩兒命健身,有目共睹的,去年冬天還穿高幫踝靴——典型中年危機癥狀。有個七歲女兒,跟了前妻。他現(xiàn)在就是如假包換鉆石王老五,站在你的面前,totally available——待我和教練大功告成后,我找機會好好撮合你倆。”

“我?算了吧,您別擠對我了?!?/p>

“干嗎自慚形穢!大胸妹。”

我心頭一驚,麥琪怎么知道我初中外號。

“您能別叫我大胸妹么。”

“你能別您您您的么。說多少次了。”

我郁悶地抽煙。腦子里浮現(xiàn)起當年,自己初從“育兒”調(diào)至“國際”時,那個面試我的頻道總監(jiān)——何麥琪。那天午后,她玫瑰豆沙色的唇膏,淡褐色的無情眼珠,糯白的皮膚和清爽的短發(fā),還有那番話不多、卻總夾帶三三兩兩英文單詞的對白。時至今日,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場面試,和讓我原地看呆的女上司。

“就這么辦了!”面前雙人沙發(fā)里醉醺醺的麥琪打了個響指,“你好,我也好。等你和老厲好上,你正年輕,趕頭年兒再給他生個大胖小子。胖閨女加胖小子,兒女雙全,美死他老厲了,嘖嘖?!?/p>

聽到“大胖小子”,我一口菊花茶全吐了出來,差點沒把煙碾在大腿上。

13

立秋這天,比盛夏三伏還要熱。

淡粉色的正裝襯衫和長筒絲襪十分憋悶。我擠在地鐵上,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車廂一進入漆黑一片的隧道,我的面容就逐漸清晰起來。然而在一片黑壓壓的底色上,只凸顯臉上所有溝壑之處,人仿佛陡然老了十歲似的。似乎能聽到自己心尖什么東西燒焦的“滋——滋——”聲——焦灼,我太著急了。

方才,窄小的會議室里,好似頂著高壓鍋一樣厚實發(fā)型的男面試官擲地有聲地問我——對比十年前,你如何看待如今新聞媒體生態(tài)發(fā)生的巨變?

我東拼西湊著自己都不好意思聽下去的論述,言語破碎,感覺自己像赤腳游街的傻子。十年前,我還不知道“生態(tài)”這個詞可以用在生物課以外的地方。

回到辦公室,“視野”看我的眼神顯然有些異樣——似乎我穿女人味的職業(yè)裝就是觸犯法律法規(guī)一樣。我盡量低調(diào)地把屁股安放在自己的小小座椅上,調(diào)節(jié)著呼吸,將黏在腦門上的幾絲頭發(fā)理順,從樂扣樂扣里徐徐喝水。

三周時間過去,叫何麥琪的國際頻道總監(jiān)已從寫字樓的這一層徹底消失了。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坐在我前兩排的“時政”小姬。前者是辭職不干,后者,據(jù)說是休年假去了。

麥琪消失那天,只言片語也沒有。而部門要“空降新總監(jiān)”的新聞早已四處傳開。自然,也再無人提及過由我去頂替“睜眼瞎”的“部門調(diào)整”。我自知這樣下去,我將毫無懸念地在“趣聞”立秋,而后步入又一個冬天,又一次翻年。我依舊是那個永不得閑、又毫無起色的小嫻。

在加緊四處投遞簡歷的頻次后,所幸今日接到頭一次面試的機會。

手機上顯示一條未讀信息,仔細一看時間,竟還是上午的。

“和你通風報信一下——”

竟是麥琪?!叭ぢ効赡芤徽线M視野。以后沒趣聞了?!?/p>

我并不知道心梗的瞬間是何感覺,但有一瞬間,我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至少十分之一次心梗。手機險些被我掉落在地上,我的十個指尖霎時冰涼。

我很想問她,我怎么辦。打了幾遍同樣的字,又一個個刪除了。

我將剛剛打開的電腦啪地合上。

“小嫻姐,今天的剛剛都推送了啊——”某小編扭頭對我說。

我緩緩起身,踩著頭一次穿著的五厘米高的正裝中跟鞋,走出了辦公區(qū)。路過那間空空如也的小玻璃辦公室時,我想象著此刻,她還啜著美式,安坐在里頭——一如那個春日上午,她給我發(fā)信息,說“辦公室來一趟”,然后嫌棄地罵“時政”是“睜眼瞎”。

我不知道,自己是懷念那天的她,還是懷念春天了。

“知道了?!蔽覍π【幷f。心底暗下決心,每天要投出一百份求職簡歷。

14

麥琪那條“以后沒趣聞了”的訊息,似乎是上天在向我合上“那扇門”之前最后的只言片語。那天后,盡管我每天向外發(fā)送的簡歷數(shù)量徒增了四五倍,電話卻是一片死寂。為了緩解內(nèi)心的焦灼,我每晚甚至翻開早已落滿灰塵的《新概念英語》第二冊開始背誦。

此外,過去幾個月牽纏我神經(jīng)的幾個人——無論是麥琪、田妮兒,還是教練,全部背對我一齊緘默了。就連我弟都不再給我發(fā)尋求業(yè)務資源與合作的信息了。斜前方小姬的座位也一直空著。我的世界萬籟俱寂。

近一周來,每每走在下晚班的路上,看著路燈下自己投射的時長時短的黑影,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早已不存在于這個世上。白天,眼前的一切,如早已攝錄好的電影,在我眼前徐徐播放刻錄在膠片上的內(nèi)容,而我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影廳里,毫無走近大幕參與其中的可能。一天天如此下去,我變得既怕來自外界的哪怕一絲一毫擾動,又怕自己就這樣原地自顧自做著重復的肢體運動與平移,并竟然管那叫做生活。

這天,下了晚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鬼使神差地往教練的健身館方向走。

我從挎包里掏出一頂早已壓扁的粉橘色棒球帽,扣在頭上。一腳踏入那我眼中如“宇宙空間站”般的健身房大廳,我卻又原路退了出來。里面嘈雜得讓我心驚。

無處可去,便踱步到近旁的那家云南菜。我站在燈光璀璨的窗前如乞者一般向內(nèi)張望——此刻餐廳爆滿,每桌都談興正酣,似乎若不是吆五喝六結(jié)伴之人,根本沒資格向內(nèi)邁步。

顯然,人們都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聊。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最近的影院,買了最近場次電影的票。如此,給自己安排了可心安理得一個半小時的活動。

進場前,在柜臺買了小包裝的超濃芝士口味Doritos玉米片,攜帶進場。觀影者竟十分稀疏,我慣常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最靠邊位置,俯瞰上座率不到三分之一的影廳。

故事純屬舊瓶裝新酒。新晉躥紅的藝人演繹的偵探推理橋段有些一驚一乍,我看得辛苦。黑場后大約五分鐘,我所在的這排才貓腰進來一對戀人,坐在了倒數(shù)第二排正中位置。

大段安靜的推理對白中,我口腔中的玉米片發(fā)出劇烈的脆響,在一番影響他人的顧慮中,我不禁歪頭張望著附近的人。

看了眼同排的一對戀人,心便放進肚里——即便是影院失火,恐怕也不會影響到他們。此刻,女人幾乎要側(cè)騎在男人身上,兩個人的四只手正不顧一切在對方身上如軟體動物游走。

我嘆口氣,將塑料包里最后一撥玉米片的殘渣統(tǒng)統(tǒng)向嘴里傾倒。這時,手機瘋狂地閃起來——一個未知的手機號碼——第六感告訴我,此事非同小可。

我將Doritos包裝丟到一邊,慌張地攥住手機和票根,弓著腰對同排的情侶連連說著“不好意思”,快步來到廳外。然而,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我再度撥了回去。果不其然,電話來自一位獵頭,約莫三分鐘的一問一答便約定好一場面試時間。

再度回到黑乎乎的影廳時,偵探正在進行最后破案陳述,片中相關(guān)人員悉數(shù)齊聚、洗耳恭聽。全片毫無疑問的高潮到來。

“不好意思?!蔽以俣裙鼘Пе械那閭H致歉。然而,卻聽情侶中的女方用氣聲叫道,“小嫻——”

我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也許,那男的叫類似“小嫻”的名字也未可知。可那女的接連叫了兩聲,并拍了我一下,手很重。在局促的空間里,我的身體觸碰著情侶的兩對膝蓋。

是麥琪和教練。

十分鐘過后,我,麥琪,教練,三人佇立在明晃晃的大廳里。

麥琪的短發(fā)變長了一些,并在腦后扎了一個極短的小鬏。她和教練都穿著懶散的人字拖,上衣是同款的純白T恤。

我向上扶了一把平光眼鏡。很想說聲“拜拜”然后一走了之。

“哈哈——小嫻,我一直在想,角落里那個不停嘎嘣嘎嘣吃的女人是怎么搞的——哈哈哈哈——”麥琪止不住笑,挽著教練臂膀的那只纖細白皙的手,不住地上下輕撫著后者的肱二頭肌。

教練雙手局促地插在牛仔褲兜里,回避著看我,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看拖鞋。

“你氣色真好——”我說,亦是百分百發(fā)自內(nèi)心的評價。

麥琪不答,只是含著笑,仰頭看教練。也許是發(fā)型幼稚,麥琪仿佛減齡了至少五歲,膚色雖不比寫字樓歲月時白皙,卻滿面春光。與之相比,教練則顯得比以往邋遢和滄桑不少。因為瘦削,頭在寬肩襯托之下顯得更小,且細看已有些嘬腮。

“好一陣子沒見小嫻了,我本來打算明天約你呢。真的,不是客套?!丙滅髡f著,目光突然越過我的頭頂,驚喜地拍手,“哎——茶餐廳還在營業(yè)!走吧,一起陪我喝奶茶!”

就這樣,她挽著教練,我隨著她,一起走進以“冰室”命名的茶餐廳。

麥琪白色T恤下的淺灰色紗裙長及腳面,質(zhì)地仿若蟬翼輕薄,卻顯現(xiàn)極強的垂墜感。從背后看她,如一葉瘦長的蘆葦在我眼前蕩來蕩去。

在店內(nèi)坐定后,麥琪和教練各自點了一杯“鴛鴦奶茶”。我則叫了“絲襪奶茶”。店內(nèi)明晃晃的白熾燈下,我看清楚教練的黑眼圈。他不住地打著哈欠,時而雙眼噙淚。

三人一時沒什么話題。教練似乎是決心躲清靜一樣說,“我去下衛(wèi)生間,你們先聊著。”

教練一走,對面的麥琪就興奮地伸過腦袋,欲長篇大論的樣子。

“真打算明天就找你來著,”麥琪說,“這些日子,幾乎都沒出屋。”

“都沒下床?!彼a充。

我奶茶喝得太快,沒坐一會兒,就感覺心律不齊。想必是絲襪奶茶里的紅茶太濃烈。

“都沒穿衣服?!?/p>

“都沒看手機?!丙滅鬟B續(xù)說。

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她,腦中回放方才影院中女人側(cè)騎在男人身上的剪影。

“太棒了?!卑肷危艺f。

“就是太棒了!小嫻,只有你能理解我。我要的,就是這種排山倒海的愛情,一瀉千里的高潮。”

我控制不住地抖腿、摸頭發(fā)。茶多酚的致敏反應讓我心口如揣著只兔子,坐立難安。我拿起“絲襪奶茶”中的小鐵勺,發(fā)現(xiàn)手指也開始抖。

“已經(jīng)離完了吧?”我問。

“馬上離。馬上辦?!彼?。

這一瞬間,她的神態(tài)似乎才回歸那個我熟悉的頻道總監(jiān)Maggie。

“還記得我們之前的承諾嗎?”麥琪問,“你幫我達成目標,我大功告成后,就撮合你的好事?,F(xiàn)在,我目標實現(xiàn)了——”她舒坦地向后靠去,用慵懶的眼角看我,“該你啦——”

“你男朋友——怎么去這么久?”我問。

“管他干嗎。最近總抗議,一會兒說腰扭了,一會兒說拉肚子——”

麥琪不由呵呵笑了下,而后,又湊近一點,“下周六,健身館有VIP活動,在長城附近一個酒店——在我看來就是大齡男女聯(lián)誼。到時候,我和教練,你和老厲——他反正是會員。你嘛……教練可以安排?!?/p>

“我和老厲——主任——我們干嗎?”我心里亂,面露拒色。

“都是成年人,我只是創(chuàng)造條件。又不是把你賣給他當使喚丫頭,怕什么。你們多接觸接觸唄——到時候,時機成熟,我和教練就找個烽火臺一躲,就等你倆感情升溫?!?/p>

這時候,教練回來了,感覺人又小了一圈似的。我趁機提出要先回家,身體不舒服。

“好吧好吧。”麥琪說,又飛快湊到我耳根,“到時候,給你和老厲那晚預定的豪華大床房算我頭上。必須給我拿下呵,嘻嘻——”

見我真的起身要走的一刻,麥琪才問——“怎么搞的啊,真突然不舒服?”

“我這人對茶多酚和咖啡因都不耐受?!蔽艺f。然后,告別了情侶。

15

麥琪口中的“到時候”很快到了。

周六下午,我倒了三趟公交,耗時兩小時五十五分鐘,步行3.8公里,如完成鐵人三項般,才將自己運輸至長城腳下。其間,還坐錯一趟“區(qū)間車”。

原本約定在酒店會合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我六點一刻才跳下最后一班公交,開始吭哧吭哧跋涉。

手機里,麥琪的語音留言已十分狂躁——“怎么搞得這么晚”“也晚得太離譜了吧”“怎么還沒到嗎”。

我這人生平最厭惡不守時——在任何用人單位向來是準時準點的表率。然而,原本今日打算正午十二點準時出發(fā)的我,卻接到父親來電告知——“你媽跳舞時候跪地上了,目測膝蓋骨折。”

“你弟出差了,你趕緊過來開車送人上趟醫(yī)院,東西多得要命。”我爸在電話那頭急赤白臉地這樣說著,彼時時間正是正午十二點,而我剛剛換上自己衣櫥里唯一的成套純黑內(nèi)衣、黑色蕾絲暗花長裙——低胸款,正在琢磨短款開衫的搭配。

眼前浮現(xiàn)二百多斤的我媽跪地上的場景,以及髕骨瞬間的承重。確實不好袖手旁觀。

一番懊惱,我果斷打車去了父母家。費了好一番九牛二虎之力,與我爸合力將我媽弄進了我弟早年就置辦下的紅色馬六后排——眼下雖早不時興這款車,我弟依舊時常將它打理得猩紅锃亮如新。

關(guān)車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一番鏖戰(zhàn)時,我媽頭上的一對鋼卡將我腋下部位的黑色蕾絲勾出老長一截,乍看之下,如一叢野蠻的腋毛。

“說不定要住院的哦,東西我看還是帶齊點——”我媽說。

于是,我折返樓上,將洗臉盆洗腳盆都拿上了。

在醫(yī)院等拍片結(jié)果時,我對相互依偎著的父母說了句——“有急事,車我先放回去,你們待會打車好了?!比吮闾佣萘恕?/p>

一邊小跑,一邊感覺著身后來自老婦女特有的冰冷白眼,并聽見我爸說“胳膊都摔斷了上回,還這么冒冒失失的這孩子!”

誠如所言,我本本分分將紅色馬六物歸原位。再看表時,已晚得一塌糊涂。

此刻,我努力朝著酒店定位徒步行進著。

電子地圖顯示距離目的地還有十五分鐘路程。黑色蕾絲裙太過貼身,且長度恰好在及膝的位置,讓人邁不開步。被裙子緊裹的后背也早已汗涔涔一片,而明明用皮筋綁好的頭發(fā),此刻卻一縷縷往下滑落。

這時,麥琪又開始喊話,抱怨主任也不守時,非要去什么大西邊兒陪閨女課外活動——“不然,老厲原本還可以捎上你?!?/p>

晚六點半,越過一片綠意盎然的人工竹林,我終于邁入麥琪指示的酒店簡餐吧。進門前,我一手努力將勾爛的蕾絲往裙內(nèi)掖著,一手將蕾絲連衣裙的前胸邊沿處向上猛揪了幾把。

酒吧意外地寧靜。燈光的黃暈散發(fā)讓人目眩的溫柔,一種令我自嘆不如的高級感霎時撲面而來。我將珍珠白的半袖開衫唯一的一粒紐扣穩(wěn)妥地扣上。

客人星星點點大概十多位,我一眼看到了麥琪和教練,二人正靠在一處竊竊私語。麥琪穿著米白色的麻質(zhì)寬松連衣裙,腳上是平底麻編涼鞋,手邊的挎包也是菜籃子的既視感,好一副度假模樣。

見我進屋,麥琪開始大幅度揮手。起初,我以為她在叫我,回頭一看,見身后正走進一位高大的男士,是主任。

“老厲——這邊哦!”

我頓時緊張起來。直到我和麥琪揮手,并和主任、和教練他們每一個人夸張地揮手,這些人方才看到了我。

“小嫻——”麥琪一臉驚詫,“根本認不出來了,好美啊——”她白了一眼身邊的教練,“叫你再說人家是什么猛男?!?/p>

教練悻悻地笑,根本一眼也沒看我。

四人圍著小小的圓桌坐定,我將開衫的紐扣再度解開。

正對面的昏暗墻面上,正緩慢地投影著一部老電影——是伍迪·艾倫的《丈夫、太太與情人》。此刻,電影里燙著九十年代夸張卷發(fā)的幾個女主人公正神經(jīng)癥地、頻密地交流。音量被調(diào)得很小,只看到夸張的手勢和不斷打架的唇齒。

麥琪說稍坐一會兒就加入在外燒烤的人,“你們錯過了下午的局部塑形?!彼f,分別嫌棄地看了我和主任兩眼。這時,服務生端上麥琪點的“炸物三拼”——我拿了洋蔥圈,麥琪拿了薯格,教練用三根薯條沾番茄醬。主任什么也沒拿。

主任穿一條深色牛仔褲,襯衫是深灰色的,一身簡單的休閑裝扮卻讓他此刻顯得比辦公室更權(quán)威似的——只不過依我之見,褲腰的位置似乎略高了些。他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總是充溢挑剔與探究。也許,做到不喜歡他真的很難。

我飛快地用油手給麥琪發(fā)信息——“晚上我自己訂房間,不用你費心了——”同時,拋給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半分鐘后,我的手機上——“訂不上了。而且本來就沒有你的房間。”以及——“就給會員老厲定了豪華大床房。供你隨機應變?!?/p>

荒郊野嶺,長城內(nèi)外,怎么隨機應變。我一臉痛苦地望向她。

“放心吧,最不濟,你我睡一個房?!丙滅髀耦^打字,“但——我不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p>

就在無言以對的當上,我的余光感知到一片陰影,來自一對翩翩而至、且正欲在斜后方落座的男女。

還未待我扭頭細看,只聽對面教練叫了聲——“田妮兒!”

我立刻放下啃了一半的洋蔥圈,定睛核對,是田妮兒沒錯。而她身邊挽著的,正是萬三次,二人正欲如普天下熱戀中不能自拔的男女一樣親昵地坐在桌子同側(cè)。

田妮兒也回應了一句“教練——”。然而,“練”字的后半部分好像跑氣一樣弱了下來。

一瞬間,大家都認出了大家。唯有教練還一派天真地招呼著——“過來一起坐吧!”

他說著,一只手還耷拉在麥琪脖子上?!疤锬輧海蠈W員了,在之前的館就一直跟我練來著。那位可能是她男友。田妮兒,你給介紹一下!”

空氣停止了流動。我?guī)缀跄苈牭轿榈稀ぐ瑐愲娪袄锏娜宋飳Π住藭r,片子恰好演到前夫與前妻瘋狂爭執(zhí)并彼此挖苦的橋段。

兩桌,六個成年男女,誰也不吱聲,誰也沒挪動。教練一臉茫然地看看我——潛臺詞訴說著“那不是你閨蜜嗎?!”我唯有一臉苦相地呆坐,連想擠眉弄眼給他暗示的心思也沒有。

“走吧,走——”麥琪扯了一把教練上衣——“走啊!”她說,“田個屁妮兒!”她抄起身邊的“菜籃子”,霍地起身,并沖田妮兒翻了一個深深的大白眼。

這時候,萬三次竟緩緩站起來了,手插著阿迪達斯運動褲的兜,說道——“看來,何小姐,您自己也有實質(zhì)性進展啊。”

“呸呸呸?!丙滅髡f。

“讓我凈身出戶,一點問題沒有。您自己就那么‘凈嗎?”男方此刻擲地有聲。

“萬志堅!”麥琪厲聲叫道。酒吧里僅有的一打客人齊刷刷看向我們桌。

我和主任本來就未敢造次,一直老實坐在椅子里,這一嗓子出來,嚇了我倆一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可別惹她了……”田妮兒嚶嚶地說,三分之二個身子都躲在萬三次身后,輕撫著萬三次后背,將他往后拽著。

“別跟那兒裝梨花帶雨的弱女子,老大媽似的?!丙滅鞅强桌锖咭宦暎澳銈円粚Υ笫宕髬屛襇aggie祝您們恩恩愛愛、老有所樂!”

我分明地看到,麥琪漸漸露出大型貓科動物被激怒時的情態(tài)。萬三次神情不免有些許退縮。

“您別五十步笑百步,攬鏡自重吧?!笨磥砣f三次不肯死心,還嘴硬著。我不禁為他和他的女友,也曾是我的女友,捏把汗。

“簡直滿嘴噴糞、血口噴人!”麥琪怒吼。

“我血口噴人?”萬三次一臉好笑地看著此時還是他妻子的女人,“你還襲擊人家,動手打人家。有文化嗎?”

“我沒文化?你們?nèi)也艣]文化?!?/p>

“對,我們本來就是國家級貧困縣——你回去跟你爸說說——”萬三次惱羞成怒,甩開田妮兒,往前跨了兩步——“讓你爸別天天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給我發(fā)幾百字短信,讓他老人家別發(fā)了啊,司局級都退下來十多年,還當自己局長,端個官架子指導我工作。自己女兒都教育不利落?!?/p>

話音未落,我便知大勢不妙。

盡管有“老大媽”拼命拉住鼻孔噴氣的萬三次,有教練拽著張牙舞爪的何麥琪,但后者還是抄起桌上的“炸物三拼”朝萬三次腦袋擲了過去。動作之迅猛與流暢,堪比那日用關(guān)東煮扣田妮兒的大波浪腦袋。

田妮兒厲聲尖叫。洋蔥圈、薯格和薯條散落在萬三次Polo衫的肩頭。

“我爸怎么了?司局級怎么了?你隨便弄一個司局級你試試?可著你們?nèi)?、你們?nèi)鍍?,有幾個股級干部?你爸連字都不識,你媽連表都看不懂!”

之后,場面便徹底失控了。“老大媽”與教練奮力地勸阻,我和主任連連后撤。萬三次和麥琪則火力全開、不遺余力地對彼此進行猛烈人身攻擊,一時間臟話漫天飛舞。

末了,似乎是麥琪在教練的掩護下率先拂袖而去;而后,田妮兒也安撫著萬三次恨恨離場。剩下我和主任還呆若木雞在原地。

此時,墻面投影上的影片已完結(jié),顯示演職人員姓名的片尾字幕正在黑色背景中緩緩向上滾動。

主任撓撓頭,一臉困擾。這讓他第二次顯得像個高中男生。上一次,還是在云南菜館。

“出去走走?”他說。

“出去走走。”我說。

酒吧外,我倆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相視一笑,向竹林深處走去。

初秋和盛夏似乎并無二致,只是晚風已毫不黏膩,瞬間便讓周身清爽起來,頭皮隱約麻酥,舒服極了。

主任很高,走在他身側(cè),感覺和我弟并排時差不多。我放棄了抬頭看他的努力。

共同歷經(jīng)了方才一劫,二人都不太講話,似乎都有些許狼狽。行至一個被密實的竹子圍攏的臺階前,主任提議——“坐會兒?”

“坐會兒?!蔽艺f。

剛坐下,便驚覺有一背部閃著銀光的小型爬行動物從我屁股下方冒出來,向前方竹林里飛快逃竄了。我不由自言自語嘟囔一句。

“什么,你說——”主任問。

“是四腳蛇?!蔽艺f。

這時,我感覺腦袋上的頭發(fā)又滑落額前幾縷,遂一把將皮筋扯下來,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斷了四分之三,全靠最后一絲線頭在苦苦支撐。難怪。

“你這樣,其實,挺好看的……”主任說,“以后也別梳了?!?/p>

“啊,噢?!?/p>

我又開始心律不齊,不敢抬眼看他,兀自撓著腿上被蚊子叮咬的一塊,作出神狀地看遠方。

半晌,我用手將腋下那被我媽勾爛的蕾絲又往裙內(nèi)掖了掖,感覺松心了些,問主任道,“您……和Maggie,是同學?”

“對?!敝魅握f,語氣誠懇,“以前還追過她。幸虧——沒成功?!彼娢覠o語,繼續(xù)道,“她那老萬,我是頭一次見。其實——哥們兒挺不容易,據(jù)說對她是要星星不給月亮。捧過了,寵壞了。”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哦?”主任細長的單眼皮眼睛里滿是探究。也許,不喜歡上他真的很難。

“他是捧著她?!蔽艺f,“但像是捧著他自己一個成就。成就,根本不是愛情。以索取為目的的付出——無論是他對她,還是她對他。都一樣。不是愛情?!?/p>

我才明白,原來,自己對如萬三次那般“苦作舟”、并一路較勁的“鳳凰男”心理,仿佛如對自家后院一樣了如指掌。

在我一口一個的“愛情”里,四目相對,主任眼神如蕩漾著春水般溫熱起來。這時,我感到左肩的胸罩帶子默默滑下來??磥?,包括皮筋在內(nèi)的身上機關(guān)正相繼失守。腦子里不由想起麥琪那通“豪華大床房”和“你隨機應變”的信息。

我飛快低頭,繼續(xù)撓腿。耳邊聽得主任說什么“你真是個有趣的姑娘”,之后,又徐徐講了一個他今日看到的笑話——關(guān)于駱駝。

“沙漠上,”他說,“有一人非常饑渴——饑渴你明白?”

我說明白。

“然而,四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唯有一匹母駱駝。后者身軀過于龐大,無法將其翻過來。這時一飛機墜毀,此人奮力救起一惹火大美女,大美女遂表示,為報答他救命之恩愿滿足他任何要求與愿望。此人卻說——”

“你猜他說什么?”主任饒有興致地問。

我老實說不知道。

“麻煩你——能不能幫我把駱駝翻過來?”

說完,主任自己呵呵笑起來,看來是真被自己逗樂??晌覜]有笑。

“主任——不對,厲總——您有女兒吧?”

“你想叫我主任就叫吧。七歲,七歲半了?!彼粺o掃興地說。

七歲半,正是那時我的年紀。

“和我不太親了。唉,都她媽挑唆——”主任說,看上去卻很釋然,“我這人喜歡孩子的。如果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最羨慕龍鳳胎,兒女雙全挺好的。”

余光里,我自己都覺得連衣裙確實低胸得有點過頭。且今天不早不遲,內(nèi)衣帶偏還滑下來。我知道,主任的手隨時就要乘著晚風摸過來。

“兒女雙全個屁?!蔽倚÷曕洁?。

“啊?”幸好,主任沒聽清。

“我媽死了,我七歲那年。然后,七歲半,她就來了,八歲時,她就挺著大肚子。家里后來就沒我這號人?!?/p>

七歲半那年,我便一清二楚明白,男人都如我爸,為了眼前一點既得利益和便利就能甘心俯首帖耳地聽喝兒,無所謂原則。我誰也不再信。我要自己穩(wěn)扎穩(wěn)打的成功。

“我要自己穩(wěn)扎穩(wěn)打的成功?!蔽艺f。

主任半天沒說話。之后,他認真地看著我——“你看,剛才的麥琪,就是例子啊。追求強勢和成功,沒什么好。說實話,男的都不喜歡麥琪這類型,咄咄逼人?!?/p>

“你要的成功——有目標嗎?”他又問。

“目標就是成為麥琪?!?/p>

話真真切切說出來,自己倒不覺得可笑了。主任則徹底沉默了。

“女孩子在這種網(wǎng)站做,干編輯什么的,真沒什么出路?!?/p>

“我知道?!?/p>

“那干嗎還要那么較勁嘛?!?/p>

“因為我得把駱駝翻過來?!?h3>16

那晚,我并沒和麥琪睡一間客房。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也根本沒打招呼。稍作一番詢問,便找到一位因急事回城的會員。我搭了人家便車,而后,又跳上末班地鐵。

閉上雙眼,我回味著竹林談心的后半程——主任時不時伸過來觸碰我的那只手。幾個小時后,自己才終于有機會把滑落至臂膀處的內(nèi)衣肩帶提拉上來。

轟隆隆繞著環(huán)線向前的車廂幾乎空無一人—— 一如我在急診留觀室驚醒那日的夢魘。

17

小姬最終還是離開時政了,但方式卻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切人沒料想到的。

她一向愛哭,眼淚說來就來。麥琪離職后,關(guān)于部門調(diào)整的問題,聽聞她又在主任跟前哭了幾鼻子。不過,沒成想,事情的結(jié)果是:她不僅離開了時政,也永遠不用再就業(yè)了。主任決定把她娶回家。

“圣誕老人”收到越來越多中文信,今年或?qū)⒂弥形幕匦拧?/p>

歐洲科學家預測至2040年將會有100人入住月球。

“趣聞組”我手底下那碩果僅存的一位小編還在孜孜不倦推送著今日新聞。

抬頭望去,小姬的座位空著——料想抽屜里的高露潔們也被一并打包走了。

不遠處,那間小玻璃辦公室亮著燈,里頭早已穩(wěn)穩(wěn)坐著位精瘦的眼鏡男,是新來的頻道總監(jiān)。

新總監(jiān)走馬上任已兩個月,幾乎視我為空氣。自麥琪告知我“以后沒有趣聞了”,我便自知要被攆走的命運。

此時,突然收到一條信息,竟來自主任?!靶?,有空的話到我辦公室來下,聊點事?!?/p>

“好的?!?/p>

身上穿的紫色抓絨衫袖口處起球嚴重,越揪越多,我放棄了。果斷起身,我朝著從未真正進去過的新聞中心主任辦公室走去。

透過玻璃門,我看見主任正站在辦公桌后講電話,腦袋微微向上抬著,似乎在看天空,嘴里不住地說“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筆挺的西褲讓他雙腿顯得修長。竹林里,那腿曾與我的觸碰在一起。

我在門外靜靜等候。兩分鐘后,聽屋內(nèi)說了“拜拜”掛斷,我方才敲門。

主任辦公室也很小,但大約有麥琪那間兩倍大。我萬念俱灰地站著,心里大致明白接下來談話的內(nèi)容。

主任看了我?guī)酌?,眼神里甚至有種慈愛的東西。

“唉——”他突然嘆氣,然后,做了幾把干洗臉,似乎是很疲憊——“小嫻,我覺得還是我親自和你聊聊比較好,畢竟——”他說,“也是朋友嘛?!?/p>

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他似乎比我緊張。

“你們頻道一直要做些調(diào)整,這些你都知道的。本來……嗯,目前的情況,新總監(jiān)推薦了自己熟悉的資源來做‘時政?!ぢ労罄m(xù)會暫停一段,不確定性——比較大?!?/p>

此事我早已確定。

“找你,是想問問你個人的意愿——”他說得很艱難,“你看,目前有幾個可能的機會,但需要你自己考慮。首先,娛樂頻道那邊缺人,也是比較熱門的崗位。你是否考慮——”

“不考慮?!?/p>

我聲音很低,但斬釘截鐵。一個人沒有必要清楚明白地拒絕另一個人。但此刻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絕他。

“其實,我最近也正想約新領(lǐng)導談談——”眼下,我全身的細胞都在拼盡全力用平生最職業(yè)、最優(yōu)雅的口吻講述如下信息——“我手頭也有更好的平臺和發(fā)展機會,會盡快提交辭職申請的。”

本來理應如釋重負的主任,卻露出一絲分明失望的神色。

我起身,幽幽環(huán)顧他的辦公室——左手邊的小書架上,有一張六寸照片,上面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孩子很漂亮,但表情寡淡的神色似曾相識。同樣的表情也充溢著我兒時那本小相冊。

“恭喜您啊,厲總?!蔽翌h首,十分正式地恭祝他。早晨,我已從掃地大媽口中得知小姬有身孕的消息。

“嗨——”他站起身,似要送我——“月底打算小范圍辦一下(婚禮)——肯定會邀請你,沒事的話還請賞臉呀。”

嘴里說著告別的客套話,我細細端詳著他尷尬的笑臉,一瞬間,我似乎看到我爸常有的表情。很多男人臉上都有的。

走出主任辦公室,我在抓絨衫的腰部用力揩去雙手的冷汗。方才講的“更好的機會”并沒握在我手里。但在經(jīng)歷過去數(shù)月的層層面試后,眼下,我的確已手握兩三個“第三輪”——也就是最終輪面試的邀約。

破釜沉舟地說出辭職,反而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暢快。盤踞心頭數(shù)月找工作的焦灼,奇跡般煙消云散。生活二字,仿佛又重回我自己手中。

時至今日,已整整兩個月沒見過麥琪。教練所在的健身館倒是去了一次,卻被告知:此人早已離職了。

18

圣誕節(jié)這周的周一,清晨六點整,我摁了鬧表,赤條條地口含牙刷,沖進了淋浴。

已經(jīng)回憶不起,上次如西方白領(lǐng)一般清早淋浴是什么時候。我仔仔細細地沖洗自己。護發(fā)素認真地打了兩遍。洗畢,我破天荒將全身上下都均勻地涂抹上櫻花味的嶄新潤體乳。打開衣櫥,再度找出那唯一成套的內(nèi)衣,還有新近購買的水紅色絲麻V領(lǐng)衫與白色鉛筆褲。

我如同迎接新婚之夜一般隆重地打扮著自己。最后,還在嘴唇上涂上飽滿的磚紅色唇膏。濃烈的顏色讓鏡中的自己瞬間增齡五歲,但我根本不在乎。

套上有寬腰帶的黑色長款呢子大衣,我?guī)缀跏潜奶鴽_出家門。

去往地鐵的路上,我凍得瑟瑟發(fā)抖——冬天不穿羽絨服,對我來說還是頭一遭。心里想著的,是她啜飲“美式”的樣子——那時的春寒料峭中,她不也是淡然地穿著無袖嗎?

就這樣一邊哆嗦著,一邊胡亂回憶著,我走到地鐵口。散發(fā)傳單的小姑娘管每一個人叫著“美女”,到我這里,卻改口成了“女士”。我沒有絲毫怨氣,反而更開心起來。

走進新公司,人力資源總監(jiān)熱情地引我至辦公桌——雖然依舊是在大辦公開間,但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最靠窗的一個大座位。透過那里的玻璃窗,我俯瞰著二十樓之下車水馬龍的早高峰。

有人喊“莫總”,喊了幾聲都沒人應。

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部門助理小姑娘,正畢恭畢敬站在我身后。

“麻煩訂下今天下午三點的大會議室,”我說,“和幾個組的負責人開個短會。”

“好的,莫總?!?/p>

方才,人力資源總監(jiān)離開的時候,還頗費口舌地解釋一番——“企業(yè)文化是扁平式管理,所以各部門的頭都是坐在開間里,方便交流嘛?!?/p>

“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彼f。

穿著水紅色絲麻V領(lǐng)衫的我,深深地坐進了轉(zhuǎn)椅里。

那幾個攥在手里的“第三輪面試”中,被我寄予希望最微小的一個,最終給予了相當肯定的回饋。

而我當初應聘的職位,正是該網(wǎng)站的國際頻道總監(jiān)。

19

年關(guān)歲尾,處處是年度復盤、行業(yè)評選。

新工作開始的次日,我便代表頻道混進了某場五光十色的“行業(yè)年度峰會”。

峰會上,我看到了他,那久違的同行前輩——萬三次?;顒咏Y(jié)束,他正欲離開,卻被坐在身后兩排的我那一聲“萬總”給叫住了。

說實話,我從他側(cè)后方觀察了近兩個小時也未敢完全確認——他的肩背足足厚實了一圈,扭臉和旁人說話時的雙下巴也變得無從忽視;而他轉(zhuǎn)過身看我時,我更訝異于他腹部在近短短兩月內(nèi)隆起的速度。唯有那張臉盤子,還透著些許男性沙文主義式的英武,一如那個夏天傍晚我透過望遠鏡看到的樣子。

他并未一下認出我。

然而,今時今日的我,踩著八厘米細跟鞋,一身穿得風調(diào)雨順,靜靜與他對視著、逼他細想,半晌過后,他終于一臉商業(yè)微笑地說——“哦,好久不見?!彼坪酰蠹叶甲詣舆^濾了長城腳下那晚的尷尬。

我清脆地自報家門,同時遞過名片?!昂湍闶峭?,也是田妮兒的老朋友了?!毙闹辛舷胛夷桥巡粫f我好話,但我已壓根不在乎。

閱讀了名片上的信息,萬三次的表情更熱情了些。這時,我提議一起到隔壁喝個咖啡。他連連說好。

咖啡廳里,我們共享一壺玫瑰荔枝烏龍茶。

茶被端上之后,他殷勤地為我斟滿。麥琪那一嗓子“萬志堅”的尖利怒吼突然浮現(xiàn)我的腦海。

田妮兒說,美國好無聊。

這是我從她私人動態(tài)中看到的。上個月便已早早赴美國養(yǎng)胎待產(chǎn)的她,自拍照看去的確有些如麥琪口中所言的“大媽”相了。

“她嫌美國無聊呢?!比f三次說。

“那——萬總也得撥冗過去陪陪吧?”我說。

“要去啊,”萬三次頗無可奈何地說,“下個月抽時間過去一趟吧。”嘴角卻浮上不易察覺的笑容。

喝著我本不該喝的飲品,我的心臟又如要飛跳出胸腔一樣不安分。蹬著那八厘米細跟鞋,我的膝頭再次開始不住抖動起來。一再在嗓子口壓抑著那差點脫口而出的一句——你到底看上她什么???

然而,萬三次似很滿足。

他喝茶的聲響,發(fā)福的兩頰,讓我覺得仿佛已認識對面這個男人幾百年了一般。一瞬間,我終于第一次也替他高興起來,莫如說,是替自己高興起來。眼前,仿佛看到一只穿金戴銀的鳳凰終于落入渴盼已久的溫柔鄉(xiāng)與量身定做的避風港。

一壺茶見了底,分別的時候,萬三次由衷地問我——“小嫻還單身呢?有結(jié)婚的打算?”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著心跳,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沒有人要結(jié)婚。這里每個人都只要快樂?!?/p>

清晨,嗖的一聲,我將終于收拾停當?shù)?0寸拉桿箱拉上了拉鏈。連著周末,我只給了自己三天時間。

前晚歸家,發(fā)現(xiàn)門口竟躺著古董般的一枚掛號信封。里頭,只有一張明信片。

說是明信片,其實是照片制成。畫面中,洱海湖畔一派風光旖旎,披著巨大碎花披肩的女人牽著男人的手,在一片綠浪中穿行。雖是遠景,我真真切切看到教練那一身肌肉已全部融化變成胖子。

明信片背后,是一對戀人在邀約我——請我去“我們開的民宿客?!?。

精明強干的女上司,還有,我心中那曾經(jīng)“不開竅的肌肉男”。世間竟然真有這種活法。

手拿單薄的明信片,我心里升起一絲習慣的嘲諷,卻瞬間被一種歡欣壓過。盯著照片,我一下子開心地大笑起來,好久好久,感覺心里的那匹駱駝終于被我翻了過來。

拉著箱子,我凝視明信片角落一行極小的字——“彩云之南”。

他們會否一起餓死。他們會否繼續(xù)共赴人生中又一個巔峰。我不得而知,卻想入非非。

責任編輯?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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