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在個人的詩歌閱讀視野里,我一直對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情有獨鐘,或是因他的詩多從日常生活取材,語調冷靜,善于掌握詩中的情境與敘事語言,有一種口語的、明快的感覺,用德里克·沃爾科特的話說,他的“大多數(shù)詩的語調總帶有早晨的氣息或晨曦的閃爍”,又或是因其在詩歌探索上的成就,即詩的進展不在于韻律的實驗,或詩節(jié)設計的多樣化,而是它“對抗潮流的始終如一所包含的可能性”。菲利普·拉金的詩看似簡單,實則極耐咀嚼,像那首廣為人知的《日子》,所問的其實是一個有關生與死的大問題:“日子有什么用?/日子是我們活著的地方。/它們到來,把我們喚醒/一遍一遍,又一遍。/要我們樂在其中……/除了在日子里,我們還能活在哪兒?/啊,解決這個問題/會帶來穿長袍的/奔跑在田野上的/神甫和醫(yī)生。/”至于拉金的那首形式工整、聲調鏗鏘的名作《圣靈降臨節(jié)的婚禮》,更是流露出了其慣有的一種“無歸屬感”的情感。在談到僅憑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詩句的許天倫前,之所以說到拉金,一方面是為了探討作為一個詩人,該如何在詩歌寫作中把握自己的情感,使之客觀、準確而節(jié)制,畢竟在如何將平淡與莊嚴熔于一爐,聚焦于強烈的個人情感的同時又嚴格避免傷感與自憐上,拉金可謂是典范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想要通過拉金詩歌的主題書寫引出日常生活的詩意所在。只是當一個人在被推至處境的極限之后,書寫一旦成為其最后的堡壘,生活的詩意又該如何呈現(xiàn)?
事實上,閱讀許天倫的這組《當所有的光源消失》過程中,我最為期待的是他會以什么樣的思考模式來傳達自己身心的悲痛,如洛夫所說:“詩人如不能認知存在的本質,體驗生命中的大寂寞,大悲痛,他詩中所謂的哲思,無非只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感嘆而已?!焙螞r對許天倫而言,人生的大寂寞和大悲痛早已注定會緊隨其一生。我必須坦言,這組詩歌帶給我的并無強烈的震撼,他沒有像拉金那樣提供給讀者單純而直接的喜悅,也無引經(jīng)據(jù)典的架構,但那些透著生命哲思的詩句,卻使我更為確信一點:即許天倫更多是想要以詩歌的形式來抵抗命運的孤獨,讓自己更為有尊嚴地活著,畢竟文字的功能對維護一個人的人性是何其重要,即使是他自身的處境要求他必須以此維持,那么他也要在日子里活出詩意,讓他“無歸屬感”的情感落在紙上。
我一直深信詩人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們對真實的熱情追求,他們身懷無盡的柔情,住在自我的“溫柔鄉(xiāng)”,禁止別人擅自闖入,同時又是一個個天真而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者,希望以其樸實與天真的詩句使人獲得共鳴。如此,詩歌無疑便需要“意義”。詩人只有把握好生活經(jīng)驗與寫作經(jīng)驗之間的微妙,才能充分顯示其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的嫻熟,以及其對精神世界愛與情的整體“意義”的探求。甚至不論這種“意義”在詩歌中處于怎樣的位置,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此時的言語都是“肉體的另一種涌流與呼吸”。對許天倫而言,詩歌寫作的意義或許更像是一種精神的慰藉與寄托,是他與這個時代獨特的集體心靈的對話,他要為其發(fā)聲,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在辯證性的精神生活世界,表達出那“既讓人害怕又感到愉悅的無解、未決的抗爭”。盡管我對許天倫的生存現(xiàn)狀一無所知,難以窺探到這樣一個一生尋找歸途的人“怎樣千瘡百孔地活著”,只能從他飽含深情與自我悲憫的情感中去體察和感受命運的大手如何將之撕裂,但二十六年來,他的雙腿“始終都在嘗試從破碎中重新站起”的頑強和堅韌,還是讓人不時會心生疼意。當然,面對漫長的歲月和殘酷的現(xiàn)實,許天倫在詩歌中依然難掩內心的悲情和脆弱一面,我想也許是他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與命運對抗、搏斗,讓內心的熱愛找到一個理想的歸屬,于此,作為孤獨的生命個體,傾訴無疑是他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即便“入夜之后”他傾訴的對象是“石橋下的流水”,他“說著說著”,心里也會“漸漸變得明亮起來”,因為他要像流水一樣,一生清澈、柔和,即使身負巨大的悲痛,依然始終懷著“一顆月光般的心”,要在詩歌里闡明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只是更多時候,許天倫是活在自我的那片小小世界,與他的影子相伴。影子才是他永不背棄的兄弟,從他的體內鉆出,時而是“一位騎在飛鳥背上的老人”,借助光的作用,可以越過田野和溝渠,替一個活體活著;時而是從他“體內分離出的/一小部分黑暗,/也需要一處安身之所/當所有的光源消失”,只有它會看見他“從不示人的悲傷”。
倘若說愛是一位良藥,作為讀者,我愿把《北方來信》這首詩作為一首愛情詩來闡釋,當然,這是一次刻意的誤讀,因為我妄自認定這首在友情和愛情兩種難以界定的情愫間的詩歌,是許天倫生活中的一道微光(在拉金那里,光是一種宗教體驗),所照之處,皆是人間歡喜。盡管他“將讀完信后”“搖著輪椅來到窗邊”,“房間里藏著”的“盛大的寂靜”僅維持了片刻,便被窗外不顧一切的喧囂所擾,像落在肌膚上的雪花,瞬間融化了,但在歡喜消失前,我們還是可以通過詩中油畫般靜謐的畫面,讀到人世平淡的愉悅和光景:“我讀著你寄來的信箋時/幾只麻雀,從樹梢上紛紛飛起/”、“你在信中提到你所在的平原/下起了漫天飛舞的雪/”。只是這份美好亦是短暫的,意象的轉移隨之帶來的是一種盛大的悲愴:“我不由得想到一些枯草/此刻正匍匐在那片雪地之下/安靜地,仿佛我長眠于此的親人們/”。如果說許天倫在這首詩里呈現(xiàn)的是大悲薄歡二重心境,那么在《賣花女》中,這種情愫的糅合更為熨帖、深刻和鮮明:
臘月,城市廣場上寒風瑟瑟
任何溫柔,都顯示出它的單薄
“買一束花吧,哥哥……”
在她細弱的語調中,我心生一種驚怯
枯葉暗中打顫,那分明是一朵花的雌蕊
被芬芳簇擁,卻遲遲未開滿一個花期
在許天倫略顯悲觀的目光里,那些籮筐里開得正艷的玫瑰,像剛剛完成遲來的發(fā)育的少女一樣,美好的事物似乎永遠不可能長久,因為他知道“那些真心愛過的事物/都會落入各自的命途/”,然而,他內心又是何其柔軟和溫情滿滿,那在小女孩細柔的詢問聲中無故心生的驚怯,不正是其愛之所在嗎?既然心中深藏愛意,相信許天倫會在生活中獲得更多的溫暖與歡樂,即使他真像詩歌《圓》里的那只小白鼠一樣,活在一個圓里,起點也是終點,“籠子里的世界,不會有誰/給它打開一個缺口”,像他的“出生和死亡,都會在輪椅上/在一個圓里完成”,而見證他一生的,永遠還是那些愛他和他愛的人。何況在坦然面對現(xiàn)實的自身困境時,許天倫還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平靜與豁達:“好了。我不再計較于生死/在我生活過的村莊。日子已不容徘徊/我可以將一生活成一日/”。
有什么比活著更漫長?但在這個深遠遼闊的人間,許天倫仍然在他的詩歌里全身心地愛著。他的愛像一條河,奔流不息,且那里藏著日子里所有的余跡:被斜陽燒紅一樣的櫻桃、田間稻草人的身影、廣場上影影綽綽的光、池塘邊久難尋覓的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