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武
燒紅的生鐵
淬火之后,開始任性地亂跑
森林里有很多條能走的路
似乎很迷茫
有的走了一段回到原處
有的走了一段又停止下來
有的跳下懸崖
回到樹枝上
夜幕掛得很高
森林和我都隱藏在黑夜里
落葉沒有休息
林中的路似乎在我身后退出
黎明之前,來了一場秋雨
浮躁靜止下來
柔情的液體 含蓄得沒有顏色
有顏色的時候就有深度
深度是柔情最含蓄的時候
如果說石門河的畫和詩以及
死守底線的伏筆
一旦撒起潑來 她的野性
首先開成雪花 然后柔里的鋼
穿透石山 撕開裂縫
把河床的石板抓出很深的指痕
把灘上的石頭捏成雞蛋
把站立的石壁蹬出石龕
直到你立地成佛
給了她熱情與初心
她就在你的愛里溫柔
還你一面鏡子 讓你看清
自己此時此刻的表情
如果用溫情或含蓄造句
液體有聲或無聲
她都以漩渦 以透明
以一種表達(dá)不清楚的快感
打開你身體里的每一扇石門
我還沒進(jìn)屋 看到一株蕨
從土里鉆出來 它比我先回到老家
躲避在土層中的植物
都做好了回老家的準(zhǔn)備
竹鞭一個勁地伸向吊腳木樓
筍在竹鞭上開始亮劍
晚上 快九十歲的母親
夸老家山好人好 夸吃的菜好喝的水好
夸自己那副棺木好 夸埋父親的那塊地好
她說 我最擔(dān)心的事
就是屋后那幾棵大杉樹
我是給你們守起的
她說周歲買板 百歲埋木
她又說你們總是不懂我的心事
兩位老人 坐著剝豆莢
老頭說
孩子們像熟透了的豆 彈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老太婆說
孩子們?nèi)绻麤]出息
就像豆莢里的豆
母親,怕我開車恐高
把秋天做成飯菜,端上餐桌
霧從火禍里升起來
把山谷封住,母親制造這種虛幻盡管可能更加危險
碗上擱著一雙筷子
對著一把空木椅放著
我坐在旁邊,霧又重了一分
秋風(fēng)仿佛父親揮動的手
霧漸漸散去
露出來的群山,像打坐的高僧
袈裟亮了出來
越過清江的伏流 雪是一個高度
寒冷同樣是一個高度
清江的源頭是一樹白梅
哦 白梅 意外的人生
讓我和你在此相遇
我相信 雪和寒冷的交談
越過天空
這是我在云朵上
喂養(yǎng)的純潔和無罪的事物
我看見我們的影子
正越過草尖 越過露水
越過人間的苦難
是山尖 也是心尖
我們坐在石頭上聊天
清江流著霓虹燈的影子
在水的國度
似乎有月光墜落的聲音
失血的白 奢侈地更迭著心造之境
水里有一座山 山頂上有積雪
清江從我的一道皺紋爬上來
又順著我的皺紋流到故鄉(xiāng)
一直流到那年冬天
一群人在絕壁上的悲壯
我看見你的伯伯我的叔叔
和另外幾條生命用鮮血抬高的水位
此刻坐在清江的夜晚
我額頭上的天河
似乎有一只白鶴的舌頭敬畏著水
風(fēng)隱蔽地從故鄉(xiāng)吹來
頭上的羽毛似乎有飛的跡象
我不能讓幸福的日子
像掉隊的羔羊
清江的源頭是在絕壁上站著的
離太陽最近的生命
粉身碎骨了也是站著的
我的祖先是在一塊石碑上站著的
離土地最近的生命
死了 同樣是站著的
山坡上站著的森林 田埂上站著的樹
吊腳樓前站著的灌木
就像村莊里的人 有戶口 有檔案
有宗族姓氏 有血緣關(guān)系
村莊始終是站著的
生命始終是站著的 站著的村莊長壽
長壽村的秘密
村莊對站著的事物敬畏
站著的事物同樣對村莊敬畏
我想租一座山
這座山必須要在清江岸邊
租期是今生和來世
山上必須開滿紅山茶
必須長出大楠樹
必須有一棵百合花
我要在那里種植一朵白云
山上必須有一棟吊腳木樓
木樓后面必須有竹園
木樓前面必須有晾衣繩
木樓旁邊必須有畜圈
我要在那里喂養(yǎng)一只羊
山上必須有一座墳
墳前必須有一塊石碑
我要在那里寫出要命的情詩
必須感動一個人
我要把自己的孝名刻上去
我在桌上剝柚子
孫子在地板上旋轉(zhuǎn)地球儀
我把柚子的衣服撕開
不用刀,用自己的指尖
一瓣瓣的白,像大雪
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到人間
孫子把柚絨檢起來
粘到地球儀上,脫了粘,粘了脫
一瓣瓣的白,像膏藥
我的手摸著一個雪球
孫子的手卻遍及了世界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