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1947 年 3 月生,湖北黃梅人?,F(xiàn)任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曾任中國寫作學會會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於可訓文集》10 卷。近年來發(fā)表小說《地老天荒》《特務吳雄》《才女夏媧》 《幻鄉(xiāng)筆記》等。
在我的鄉(xiāng)土記憶中,看相細爹是我印象最深,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鄉(xiāng)村人物。細爹給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我小時候,他總要我媽送我去學扒手,還講了許多扒手的故事。細爹講的扒手的故事,我很愛聽,但要我去學扒手,卻有點害怕。就問我媽,細爹為么事總要我去學扒手,我媽說,我也不曉得為么事,逗你玩的吧。
我媽是村里唯一的知識分子,細爹是走過江湖見過世面的人,雖然隔著一個輩分,但他跟我媽很談得來。沒事的時候常來家里坐坐,談天說地,說古論今,一坐就是大半天。細爹晚年很寂寞,到我家聊天,是他唯一的去處。
細爹是我們這輩人對他的稱呼。照我們那地方的口音,爹應當讀嗲,平聲。為了照顧更多的讀者,我不能用嗲,只能用這個爹字。但有一層要說明的是,雖然我們那地方叫父親也叫爹,但這個讀嗲的爹,不是北方人的爸爸,而是指爺爺輩的,所以,細爹在我們那兒就是細爺爺。
在我這組文章中,后面凡是稱爺爺輩為爹的,讀音都是如此,請讀者留意。中國的方言多,南方的方言更為復雜,許多口音都沒有對應的漢字,都寫成普通話,或按北方人的習慣寫,又流失了感覺,對我們南方人也不公平,所以不得不由作者出來解釋。就這樣解釋了,你還是找不到那點感覺,而方言又恰恰講究的是那點鄉(xiāng)土的感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就湊合著讀吧。
我把看相作為細爹的身份標志,自然也是指他從事這種職業(yè),或者說,曾經從事過這種職業(yè)。但需要說明的是,看相,也就是相命,不是細爹所從事過的職業(yè)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他正式從事過的職業(yè),而是村人這樣認為。村人這樣界定他的職業(yè)身份,也不是毫無根據(jù),而是他最后一次回村的時候,定格在村人頭腦中的印象,確實是肩著麻衣相命的布幌子,拄著一根拐棍,拖著一條跛腿。自從那次回村之后,細爹就再也沒有離開村子去浪跡江湖。
細爹是個孤兒,父母死得早,是在村里吃百家飯長大的。有一年,村里人到江西樟樹去賣豬,把他帶到九江,忘在一個飯鋪里。細爹后來說,村人是拿他抵飯錢,村人卻說是想讓他練練膽子,看他一個人在外面能活不。偏偏這個飯鋪的老板是個大善人,見有人落下一個半大孩子,就把他留下來,平日里給口吃的,幫忙掃掃地擦擦桌子,晚上讓他跟伙計們睡在一起,細爹就這樣在九江碼頭待了下來。
在我們那地方,九江是個大碼頭。我們那地方見過最大世面的人,是到過九江,次則是到過縣城,再次就是到過九江對岸的一個小鎮(zhèn)。其實從上鄉(xiāng)的縣城到九江,也不過百來里地,那個號稱小九江的小鎮(zhèn),與九江也就一江之隔。但誰叫人家是大碼頭呢,不到這大碼頭,有些世面你就見不著。所以,細爹第一次回鄉(xiāng)的時候,就成了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那時候,細爹已經十五六歲了,在九江已經混了十來年,說來也算是個老江湖。
細爹回村的時候,村里人都圍到他那個破茅屋里,聽他講外面的故事。鄉(xiāng)下人見識短,但凡有人從外面回來,不論遠近,村里人總要圍到他家聽聽外面的新鮮事。有個當年帶他出去的叔伯房的哥哥問他,我們把你撂在飯鋪里走了,你怎么不找我們呢。細爹說,你還好意思說,我到哪兒去找你們呢,再說,都走了,飯錢誰出呢。他那堂哥就笑,說,回頭我們還要在那家飯鋪吃飯,去的時候只有路費,回來時賣了豬才有錢,來去的飯錢一塊兒結,這是規(guī)矩。細爹說,你又沒跟我說有這規(guī)矩。堂哥說,那怎么我們回來的時候沒看見你呢,飯鋪的老板說你跟一個鉗工師傅走了,原來你小子混上當工友了,瞧不起我們這些賣豬的,不理我們了。細爹就笑,笑得嘴巴咧開了一個大窟窿。一邊笑一邊說,什么鉗工師傅,還工友呢,鉗工就是扒手,曉得啵,真是沒見過世面。眾人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都催著細爹說,原來你是去學扒手了,快說說看,說說看,是怎么回事。細爹就跟他們講起了事情的緣由。
說是有一天,細爹正在飯鋪的店堂里埋頭掃地,突然發(fā)現(xiàn)有張桌子底下有個黑布坨子,就用掃帚輕輕地勾了出來。一看,原來是個黑綢布的錢袋,兩面都繡著花,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不少銀元,搖一搖叮當作響。細爹看看左右沒人,就想這是誰掉的呢,突然想起適才有個穿長袍的先生坐在這兒吃飯,一定是他掉的,就放下掃帚,出門去追那位先生。好不容易追上了那位先生,人家說他不曾掉過錢袋。又把自己的錢袋從懷里掏出來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我的錢袋嗎。細爹一看,這個錢袋跟自己撿到的錢袋,竟然一模一樣。又一想,一樣是一樣,但到底是兩個錢袋呀。就自言自語地說,那這是誰的呢,我明明看見你坐在那兒吃飯呀。那人說,你給我看看,興許是空的,是人家丟了不要的吧。細爹就把錢袋順手遞給了他。那人拉開一看,果然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那些銀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細爹感到好生奇怪,心想,興許是自己剛才看錯了,就丟下空錢袋,轉身跑回飯鋪。
這天晚上,飯鋪老板把他帶到后堂,要他去見一位先生,這先生不是別人,正是他白天追到的那個人。老板把他帶到那人面前,說,快拜,快拜,快來拜見師傅。見老板叫他拜師,細爹也不問三七二十一,跪下就拜。等拜完了,老板才說,師傅姓金,江湖上人稱金鉗子的便是。今后你就跟著金先生學藝,保管你有口快活飯吃。說完,老板就朝那人拱拱手說,金先生積德,拜托了,拜托了。細爹就跟著金先生走了。
后來,細爹才知道,這金先生原來是九江地面上的一個大扒手,是九江扒手行里有名的潯陽幫幫主。關于金先生的傳說很多,小時候,我在家鄉(xiāng)聽細爹講過上海的扒手和漢口的扒手比賽斗法的故事,金先生就是這故事中的一個主角。
說是上海的扒手和漢口的扒手,互不買賬,總要爭個輸贏高下,有一次,相約在九江切磋技藝。上海的扒手派出的是一位女士,漢口的扒手派出的是一位先生。女的唇紅齒白,男的眉清目秀,按今天的標準,都稱得上是帥哥靚女。雙方預先定下的都是色誘計,也就是想法子把對方引誘到床上,脫得一絲不掛,看誰能把對方身上的錢偷走。雙方的選手到了九江,正如此這般地依計行事,已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行了好事,正要穿衣起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兩人掛在衣柜里的衣服,竟不翼而飛。事情傳出去以后,上海的扒手和漢口的扒手,都覺得很沒面子,雙方就都派人到九江查訪,一定要查出這個幕后的高手來。七查八查,最后鎖定到金先生身上。說是九江這地界,除了金鉗子,沒人有這等本領,也沒人有這個膽量。兩邊查訪的人于是都想見識見識這位高人,也想向他討教一二,就相約請金先生吃飯。席間,當兩個查訪的人問金先生是如何得手的。金先生端起酒杯,輕輕地啜了一口,又緩緩地放下,望著兩人笑瞇瞇地說,這個不難,你們派來的那一對男女,只顧脫了衣服快活,哪里還會想到脫了的衣服還要穿上。都說干我們這行的,是梁上君子,卻不曾想,君子有時候也可以屈居床下。兩人頓時恍然大悟,又覺得敗在這種不該有的疏忽上,犯這種小兒科的錯誤,實在是無地自容,也說明自家的兄弟還是修煉不夠。從此,上海的扒手和漢口的扒手都不敢輕易踏入九江的地界,九江也就成了金鉗子的天下。
跟了金先生之后,細爹很快就成了九江的扒界新秀。金先生看中細爹的,除了飯鋪老板介紹的那一點機靈勁兒,就是他親眼得見的心眼兒好。那次送還錢袋的事,不過是金先生使的一個調包計,目的就是想試試這孩子貪不貪。金先生原本也是一個流浪兒,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剩余的,自己沒錢,也就不用花錢買。后來干上了這一行,也是靠從人家的錢袋里掏點余錢為生。所以,金先生常說,他這個人就是個吃剩飯的命,他這個職業(yè)也就是個吃剩飯的職業(yè)。金先生的師傅則說,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干這一行,合乎天道。只是不要過分,失度。過分,失度就是損不足,就是反天道而行之了。他師傅是前清的一個落第秀才,淪落到扒行,也是無奈。金先生牢牢記住了師傅的話,所以,他帶徒弟,也奉行這個原則,但凡貪得無厭,扒竊無度的,他決計不帶。所以,他在江湖上又得了個義扒的稱號。
金先生這個義扒,和別的所謂俠盜義偷不同,他不給自己定條條,也不給徒弟們劃框框,什么幾扒幾不扒,幾偷幾不偷的,一概不立這些好聽不管用的規(guī)矩。你能在下手之前,就搞清楚這人該不該扒,就算好該扒多少,搞不清楚,算計不好,立這些規(guī)矩,那不是糊弄人嗎。干這一行,本來就是偷偷摸摸暗中行事,你還想修規(guī)立法昭告天下,搞得光明正大,那不是瞎掰活嗎。所以,扒與不扒,扒多扒少,全憑自己的眼力勁兒,全由自己決斷,只要分得出貧富,不黑了良心便好。
學扒手很苦,鉗挑勾粘釣,插劃扒拽挑,推拉提擠,跟貼扶靠,十八般武藝,得樣樣精通,有哪樣不精,一朝失手,輕則被人打殘,重則丟掉性命。細爹在出道之前,就跟著金先生苦練這十八般武藝。這些功夫,哪樣都不好練。小時候,我曾聽細爹講過金先生教他練習鉗功的故事,那真不是一日之功。
鉗夾是扒功之首,人家口袋里的東西,你要是下手不快,瞅得不準,鉗夾不穩(wěn),就別想瞬間取來,所以,練鉗功就如同火中取栗,要出手快,瞅得準,夾得穩(wěn)。起先,金先生拿一個寸長的空心竹筒,放在一盆水里,讓細爹用食指和中指鉗夾,夾了些日子,又改用一個填了沙的實心竹筒,再過些日子,竹筒就變成了瓦片,瓦片又變成了石頭,石頭變成了雞蛋,雞蛋變成了青磚,青磚變成了鐵彈子,經這七七四十九變,最后,金先生拿了一條拇指粗的活泥鰍,放在一個碗口粗的玻璃瓶里,讓細爹用兩根手指夾起來,只準一次,不能再來。金先生隔著玻璃看著細爹像變戲法似的,沒見出手,就見那條泥鰍穩(wěn)穩(wěn)地夾在兩根手指頭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就算是如此這般,把扒行的十八般武藝練到爐火純清,也有失手的時候,細爹就為這次失手,瘸了一條腿,幾十年后,說起這事,還有些后怕。
那年秋天,九江來了很多要人,也來了很多保護要人的軍警,說是要到廬山開一個會,在九江作短暫停留。金先生就對細爹說,好了,機會來了,明年一年的飯錢,就靠這一水買賣了。細爹一看這架勢,就有點緊張。金先生說,別怕,這些大人物住的都是豪華酒店,我們靠近不了,靠近了也無法下手,我們還是到老地方去候著,等著他們把錢送到手邊邊上。
金先生說的老地方,就是煙館妓院舞廳賭場和書院戲園這些消遣場所。這些人上廬山開會之前,之所以要在九江作短暫停留,就是為的到這些地方去找個樂子。廬山上也有,但沒有九江這么豐富。金先生說,他們在這里花的,都是過日子花不完的錢,取之有道。這些下九流的地方,軍警管不著,正好下手。
這天晚上,金先生帶著細爹來到一家舞廳,這舞廳的名字叫甘棠匯,取自九江的一處名勝甘棠湖。九江是一個開放口岸,跳交際舞的風氣很盛,一些官場得意的主兒,喜歡摟著年輕漂亮的舞女轉圈,為的就是那點手觸臂抱的肉感,至于交際不交際的,那都是事后的余興。所以,在跳舞的時候,注意力就集中在舞女的粉頸酥胸上,其他的都不會讓他們分心,這就給細爹這樣的扒客以可乘之機。
細爹當晚化裝成一個西崽,混在侍應生中,端著送酒的托盤在人群中逡巡,遇上舞池里的高潮,也隨手拿出噴槍,朝舞池里噴出五顏六色的彩條。就在這一瞬間,從細爹的手里,也會有一枝帶鉤的銀線夾在彩條里面,飛拋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舞客敞開的西服口袋里面,還沒等彩條落定,就有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夾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诩毜掷?。這天晚上,憑著這手銀線釣金龜?shù)慕^活,細爹不知道收獲了多少只這樣的皮夾子,等舞會快要結束的時候,細爹正想干完最后一單大活,就抽身離開,不想卻意外失手,讓他欲走不能。
舞會開始的時候,細爹就瞄準了一個身著白色西服的官員,這人不光穿得光鮮挺刮,渾身都是名牌,而且手上還戴著一個閃著藍光的碩大戒指,處處顯出一副官場新貴的派頭。細爹料定此人的錢包必定豐滿,是條大魚,只是一直沒機會下手。原因是這人跳舞極不老實,花樣動作很多,搞得人眼花繚亂。好不容易老實了幾分鐘,細爹趁音樂起了高潮,便拿出噴槍噴了一束彩條,順便也把銀鉤放了出去。誰知就在這一瞬間,那人突然神經質似的來了一個甩胯轉身,這一轉身,已經勾住了皮夾的銀鉤就無法沿著原路飛回細爹手里,而是劃了一條弧線飛了出去,飛出去的皮夾又帶動了細爹手里的線頭,扯翻了托盤,拖倒了酒杯,發(fā)出一陣叮叮咣咣的亂響,舞池內外,頓時大亂。經理跑來一看,說,銀鉤釣,這是銀鉤釣干的,快封鎖舞廳,不要讓他跑了。
原來細爹因為使得這一手銀線釣金龜?shù)慕^活,在江湖上得了一個綽號,叫銀鉤釣。但凡在道上能使這活兒的,非細爹莫屬。當下便吆喝上門外候著的跟班,調動了舞廳內部的打手,把整個舞廳圍得水泄不通。細爹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跳梁翻窗,爬壁上墻,終究未能脫身。等金先生拿錢去贖人的時候,細爹已被打折了一條腿。
瘸了腿,干這一行,有諸多不便。細爹本來還想另外找個營生,金先生說,別找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門親,好好過日子,日后倘若還想重操舊業(yè),再來找我。細爹干這一行,已有些年頭,也積下了一筆錢財,就聽了金先生的話,回去娶了一門親,過上了恩恩愛愛的小日子。
新娘子姓夏,嫁給細爹,就是我們的細奶。細奶是一個窮秀才的女兒,人長得標致,心眼兒也好,就有一樣,不善理家。因為家里窮,靠父親游館的那點微薄的收入為生,從小就不知道什么叫當家理財,更沒受過當家理財?shù)难铡S勿^先生的收入,大半都是實物,遇到米就是米,遇到面就是面,也有高粱玉米,紅苕土豆之類的雜糧和臘貨時鮮之類的雜物。這些東西原本不多,剛夠一家人糊口,常常是左手進門,右手下灶,中間沒有停頓。齒牙口腹不過是這些食物的一個通道,身體內通過了,身體外也就寸物不留。
細奶從小跟著父母過這種行云流水的日子,漸漸地也培養(yǎng)了一種吃干用盡不留結余的生活習慣。但細奶的吃干用盡不留結余,不是只顧自己受用,而是拿來周濟旁人。她自己和細爹的生活,倒是十分節(jié)儉,只是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但凡村人有那缺衣少食的,過日子遇到七災八難的,只要求上門來,她都慷慨解囊。時間長了,就有人利用細奶的這點好心,編出故事來套取錢物,細奶也不問真假,照給不誤,不知不覺間也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冤大頭。
對細奶這個傻菩薩的善行,細爹倒不計較,也覺得自己有吃有穿,卻看著別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著實于心不忍。再說,自己也無子嗣,留著這些身外之物,沒有用處,不如散給急用的人,也圖有個善報。只是細爹有個親侄子,卻看不過眼,覺得自家叔叔辛辛苦苦在外面賺回來的錢財,不貼補自家人,卻散給外人,讓外人糟蹋,頗為憤憤不平。礙于叔叔的面子,又不敢多語,卻在暗中想了一個法子,把叔叔嬸嬸接過來同住,名義上是方便照顧,日后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實則是趁機把自己的雙手,伸進叔叔的錢袋,好堵住那點肥水,不讓它繼續(xù)外流。
細爹的這個侄子家大口闊,夫妻倆養(yǎng)著五男二女,加上細爹細奶,一共十一張嘴吃飯。家里就那幾畝薄田,一年的收成剛夠一家人糊口,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合灶以后,細爹細奶雖然生活質量銳減,但心下并無怨言,畢竟是自己的親侄子,他的生活困難不能看著不管,再說,沒準兒到那一天,還真指著他養(yǎng)老送終呢。
就這樣過了一些年頭,細爹幫著侄兒把七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為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貼進了所有的積蓄。侄兒的難關是渡過了,細爹的錢袋也已告罄。侄兒雖然不說什么,卻架不住侄兒媳婦的冷言冷語。農忙的時候說,只看見吃飯的,沒看見干活的,農閑的時候又說,一天到晚沒事干,白吃了一日三餐。平日里那些打雞罵狗酸湯爛醋的雜碎就更多了。細爹從小就未干過農活,細奶又不會操持家務,里里外外的活計,都插不上手,只好聽著這些閑話干生氣。
忽一日,細爹對細奶說,不行,我得出去走走,就背起包袱走了。這一走,又是十幾個年頭。在這些年里,細奶不斷收到細爹托人帶回來的錢物,卻不知細爹身在何處,所為何事。向來人打聽,都說細爹行蹤不定,也不知道他干些什么。既然如此,細奶也就不再打聽了。好在有細爹帶回來的這些錢物堵住了侄兒媳婦的嘴,自己也落得耳根清凈,湊合著過幾天安生日子。
細爹這次出門,起先還是到九江去找金先生,無奈金先生換了碼頭,不在九江。細爹想想自己年歲大了,腿腳不靈,再干這一行也不合適,就打消了找金先生的念頭,就近在碼頭上找了些守倉庫,發(fā)簽籌,縫包口,燒茶水之類能干得下來的活計。
就這樣干了幾年,有一天,碼頭上來了個牙醫(yī),專給人拔牙挑牙蟲。倉庫里有個工友,牙齒壞了,早想拔掉,就請這位牙醫(yī)手術。牙醫(yī)沒有專門的手術椅,也沒有醫(yī)院里的那些拔牙器械,只有一把半尺長的月牙小鏟,一把普通的鋼絲鉗子和一把無口的月牙彎刀。牙醫(yī)讓工友跪在一個草扎的蒲團上面,用月牙鏟往病牙的根部塞進一些白色的藥粉,過了一會兒,看看藥性已經發(fā)作,就讓站在旁邊看熱鬧的細爹按住工友的肩膀,自己卻用那把鋼絲鉗子夾住病牙。還沒見他發(fā)力,就聽工友大叫一聲,頓時嚇暈過去。牙醫(yī)卻在一旁笑笑說,好了,好了,隨手把拔下來的病牙當?shù)囊宦晛G進一只破瓷碗里,又拿出一團棉絮,在一個墨水瓶里蘸了些黑乎乎的墨汁,填進牙床的空洞里,就算大功告成。過了一會兒,再看工友,既未見流血,也不喊疼,付過診費,千恩萬謝地走了。
細爹覺得神奇,便要拜牙醫(yī)為師。牙醫(yī)正好也缺個幫手,就問了一下細爹的情況,細爹也如實具告。聽說是金鉗子的徒弟銀鉤釣,牙醫(yī)便知細爹手上的功夫一定了得。干他這一行,要的便是這手上的功夫,在病人嚇得大叫的那一瞬間,手腕一抖,指間發(fā)力,就要讓病牙下來,倘若扯扯拽拽的還下不來,那還不把人疼死。
我小時候也讓細爹拔過鬼牙,一切如法炮制,只是用的不是鐵鉗,而是彎刀。鬼牙長在表面,不是拔,而是扳。當細爹的彎刀架在我的鬼牙上面,我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還沒等我哭出聲來,鬼牙已經扳下來了。細爹順手在我家床褥子上扯了一團棉絮,蘸上墨汁,堵塞進去,沒多久,就長好了。我至今想不明白,何以無須消毒,何以也不感染,既然如此簡單,牙科專業(yè)何以要學七年。
細爹后來便跟著這位牙醫(yī)行走江湖,除了拔牙,牙醫(yī)又教他挑牙蟲的手藝。跟拔牙不同,挑牙蟲是個細活,也是個技術活。牙醫(yī)先讓細爹到山里去采些薄荷葉子,揉碎了,搗成液汁,然后將細碎的米粒浸泡其中。等米粒吸足了液汁,再沖洗曬干,存入一個布袋之內。等到要跟人挑牙蟲的時候,牙醫(yī)就拿出一根細細的銅管,讓患者張嘴,朝牙齦患處輕輕一吹,患者頓感牙根清涼。稍后,牙醫(yī)便用銅管的尖頭在牙根處細細挑撥,再用一塊白布輕擦患處,白布上就會有許多暗綠的小蟲,這就是牙蟲。
從一開始,細爹就對這門手藝將信將疑,覺得那挑出來的牙蟲,似乎就是吹進去的米粒。只是挑牙蟲的活計,牙醫(yī)很長時間都不讓細爹上手,直到有一天他病倒在床,自知不能再起,才不得不說出其中的奧秘。細爹問他,這如何治得牙病。牙醫(yī)笑笑說,什么牙病不牙病的,這是前人傳下來的一門混飯吃的手藝,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人。又說,我知道你良心好,不忍心騙人。其實也沒騙人,米粒浸了薄荷,裝在銅管內,吹進去了有一股清涼之氣,患者頓覺輕松,不知不覺牙痛也就好了。很多人的牙病后來就不犯了,你說這是不是怪事。說完,望著細爹凄苦地一笑。
知道了其中的奧秘,牙醫(yī)死后,細爹就只給人拔牙,再不跟人挑牙蟲了。這樣又過了些年,世道變了,到處打擊危害人民健康的非法游醫(yī),拔牙的生計也斷了。細爹就想,自己也老了,既不能憑手藝,又不能賣苦力,在江湖上也混不下去了,再說,老伴兒一個人在家,也不能丟下不管,就有了歸鄉(xiāng)的念頭。
這一日,正要離開九江,忽見碼頭邊上有一個看相的攤子,就湊上前去,想讓看相的先生瞅瞅,給他指一條日后的生路。這看相先生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清瘦老者,只看了一眼,便說,倦鳥歸巢,巢中無食,老之將至,如之奈何。細爹聽不懂看相先生的話,就要他明白開示??聪嘞壬πφf,不用看,我就知道你是誰。我在這碼頭上擺了幾十年的攤子,閱人無數(shù)。你被村人丟在飯鋪的時候,飯鋪老板就來找過我,說要送你跟我當學徒。我說,我這行不是能學的,等他要吃這碗飯的時候,自然會來找我。你這幾十年的行蹤,我了如指掌,今天果然來了。細爹一聽,大吃一驚。細細一想,依稀記得那年初到九江的時候,在碼頭上似乎就看到過這個看相攤子。只是當時只顧了趕路,未及多看一眼。
聽看相先生這樣一說,細爹當下拱手便拜,說,先生在上,在下愚鈍,至今仍無緣分,只求先生給我指條出路便走??聪嘞壬f,那好,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細爹就在攤子上坐等看相先生回來。誰知這一等,直到天黑,仍不見看相先生的蹤影。細爹只好就近找個歇處,第二天再等。這樣一連數(shù)日,細爹就明白這是看相先生有意如此,只好幫看相先生守著這攤子,一面裝模作樣地當著看相先生,一面等著真的看相先生歸來。只是細爹對看相這行,純屬外道,既未得師傳,也從未看過《麻衣神相》之類的相書。有人來看相,就只好跟人家聊些社會見聞,江湖軼事。雖然也有人對這些趣聞軼事頗感興趣,但愿意花這種冤枉錢的客人畢竟不多,細爹自己也不愿意這樣沒來由地騙錢。就這樣過了些日子,細爹見看相先生歸來無望,再強撐下去,也不是個事。于是就拆了攤子,肩起麻衣相命的布幌子,尋了一條木劃子過江。而后,便拄著一根拐棍,拖著一條跛腿,迤邐朝自家的村子走去。
我最后一次見到細爹,是在他回村三十多年以后的一個冬天。那時,他的老伴已經去世,他自己也有九十多歲了,還是靠侄兒養(yǎng)著,一個人睡在一個豬屋里。豬屋又矮又小,剛夠擺一張木床,細爹就躺在那張寬大的木床上。床邊掛著一個老式夜壺,床頭放著一副吃剩的碗筷。床前的豬窩里,一窩剛下的豬仔,層層疊疊地趴在倒臥著的母豬寬松的肚皮上,拼命地拱著奶頭,唧唧咕咕地鬧成一片。細爹靜靜地躺在木床上,戴著一個破舊的燈籠帽,從帽子的窟窿里露出兩只凹陷下去的老眼,定定地望著茅草的屋頂,稀疏的山羊胡倔強地翹起在下巴上,像埃及法老的雕像。
我走近他的床邊,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知道,此刻,我無需問候,跟他說什么話,都是多余。我也不可能再聽他講那些好聽的故事。我只能在他身邊靜靜地站著,默默地聽著他的呼吸,默想著他回鄉(xiāng)后的艱難歲月。聽母親說,細爹回村后,他那副麻衣相命的幌子,很快就當封建迷信繳了,還挨過幾次斗爭。拔牙的事,也不能做了。就連在我家講點扒手的故事,也說是散布反動言論。他侄兒還算有點良心,給他一口吃的,跟豬一起喂著,要不,早就餓死了。
站了一會兒,我正要轉身出門,卻聽見身后發(fā)出一個熟悉的聲音,還想學扒手嗎。那聲音很尖很細,還伴隨著一點微弱的笑聲,就像從遙遠的地心深處傳來的一樣。我轉身撲到細爹身邊,緊緊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我感到細爹的手指在我的掌心緊緊地一握,又松開了。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一根銀線從我眼前倏忽飛過,在這個幽暗的豬屋里劃出一道晶亮的白光。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