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巖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傳承人徐秉方先生擅書畫,能治印,精壺刻,故鄉(xiāng)厚重的人文底蘊賦予他對工藝與生俱來的靈氣與悟性。而名揚上海灘的竹刻大家父親徐素白又言傳身教,使他耳濡目染,然而他沒有固守父親的成就,全憑個人毅力與對竹刻深深的摯愛堅持下來。經(jīng)過近半個世紀的留青竹刻實踐,徐秉方將留青竹刻技藝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實現(xiàn)了新時代留青竹刻在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出前所未有的當代留青竹刻新面貌。
江南風物
留青竹刻藝術的風格、內(nèi)容、樣式都深受江南文化藝術的影響,多與海派書畫、文房相結合,圖案題材以花烏為主,人物山水次之,表現(xiàn)為扇骨、臂擱、筆筒等工藝形式。其雕刻價值小中見巧,工中見藝,雅俗共賞。由于畫稿出白海派名家,加之精湛的刀功,使得明清以來留青竹刻地位異軍突起。徐秉方的父親徐素白,通過自己的竹刻實踐,自民國開創(chuàng)了“徐氏竹刻”,使已經(jīng)衰微百年的留青竹刻重新煥發(fā)生機。其在晚明竹人張希黃竹刻的基礎上,通過陰陽并蓄的寫意性刀法在竹筠上進行富有立體感的深度表現(xiàn),創(chuàng)留青新格別開生面,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竹刻德藝雙馨的翹楚。而時至今日,德藝雙馨最為突出的非徐素白之子“常州竹人”徐秉方莫屬,其毫無疑問可稱為竹刻“作家”。
徐秉方面相清瘦,性情剛正有節(jié),其人如竹。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風骨難得存在于他的秉性中,特別是在手工藝行業(yè)中更是難能可貴。他積極學習,求教于父親的好友唐云、程十發(fā)、謝稚柳等大家,同王世襄等博古名家交流,提升自己的眼界與藝術水準,真正超越了父親的高度。早年饑寒交迫和艱苦務農(nóng)的生活更磨礪了他不畏艱難困苦的過人意志,時局的艱難往往更加塑造一個人的性格。自然、人文環(huán)境,加之獨特的個性,這些成為他后來功成名就的必要條件。
他立足江南精致典雅的文人傳統(tǒng),苦練筆墨,布虛造境匠心獨運,運刀力求筆墨的神似,充分發(fā)揮竹材特質(zhì),將留青竹刻從傳統(tǒng)刀刀模擬筆墨的窠臼中解放出來。這種“似用刀又不見刀痕”的手法極大豐富了留青竹刻的表現(xiàn)內(nèi)涵,在刀法上已經(jīng)超越前人。道法自然
自古中國文人對自然有一種特殊的情懷,老莊學說即是以“道”為核心的哲學,崇尚自然之美,對以書畫藝術為代表的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同樣深刻影響著中國留青竹刻藝術。故在怡情的竹片中注入自然形象,置于幾案,實用之余宛若將自然之韻融入書齋,古樸清雅而盡顯文人意趣。徐秉方的留青竹刻強調(diào)用心靈感受自然的意境美,崇尚純樸的天然之味,于簡約淡泊的審美情趣中彰顯雅韻,強調(diào)師法自然以韻取勝。孜孜以求自然奇物的野趣、清逸之境。
作品《蓄志凌云》(圖1),充滿立體感的羽毛粗中有細,與深褐色竹肌底形成大面積的灰色對比,竹肌上松干蒼勁挺拔,層次分明。同時又以水墨渲染般在松后竹肌上剔刻出大塊面的流云,極大豐富了留青竹刻的明暗層次與虛實關系?!短飯@風情》是唐云先生畫稿(圖2),形式簡潔,寓意深刻,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將徐氏的刀法與唐云的潑墨揮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徐秉方有意利用茄子花生單調(diào)形狀做簡略刻畫,而在蟋蟀上用功頗多,細若發(fā)絲的觸須,雙翼網(wǎng)狀的翼筋與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依稀可見的遮掩部分,精細入微勝過工筆,但又不失于面面俱到的匠意描摹。
在作品《回頭是岸》(圖3)中,以淺浮雕陽刻表現(xiàn)大片葡萄葉與果肉飽滿的數(shù)串葡萄,幾縷細若松針的藤絲纏繞其間縱橫交錨,形成了前后虛實疏密變化的層次空間。螳螂自左向右上方揚起長臂,攢出鋌而走險的動勢,躡足虎視眈眈地逼近隱匿于臂擱以外的蟬,將現(xiàn)實情境中的螳螂捕蟬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引發(fā)觀者聯(lián)想與思考。作品《寒江獨釣圖》(圖4)擬古人詩意,畫面頗有馬遠善于留白造境的空靈,水天一色一望無垠,整體舒朗而不空泛,釣線細若蛛絲,漁翁全神貫注垂釣,巧妙運用竹肌中橫向的竹絲表現(xiàn)波平如鏡的水紋,境界妙趣橫生。
《觀瀑圖》(圖5)近景結構清晰明確,峭巖、點景人物、青松以刀分陰陽的方式表現(xiàn),與煙云形成虛實對比。中景雜樹賓主有序,繚繞的云霧在升騰浮動之際露出隱于遠山深處的福地洞天,空間布局綜合了近、中、遠三景,層次分明而有縱深感,在整體中又有細節(jié)描繪,竹與刀自然融合,盡顯節(jié)奏韻律之美,營造出氣韻生動似真似幻的山水世界。此種充滿詩意與氣韻的山水還有《山靜鐘聲遠》(圖6)、《云山晴曉》(圖7)、《群山映翠》(圖8)等作品,均以氣勢氣韻取勝,在實處見虛靈,咫尺之中煙云變幻而意味無窮,使人進入中國藝術澄懷味象,以小觀大的境界。
文心寓竹
竹的“清勁”“疏蕭”“高逸”品格使文人能借此充分展現(xiàn)自己的“君子風格”。竹對于中國文人早已超越實物而成為人格化的象征,成為道德訴求與不可或缺的精神載體。強調(diào)主觀情趣的留青竹刻,近似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理念,竹刻的形制與雕刻語言本身具有審美價值。受文人書畫藝術影響,徐秉方留青竹刻的創(chuàng)作題材有高人逸士、山水花烏、詩文歌賦等,活潑生機、自由精神與美好情懷是這些題材所要表達的主題,表現(xiàn)了徐秉方對人世間美好生活的渴望。他始終追求一種以自我玩賞為目的的竹刻風格,注重個人情感流露,講究個人修為學識,與傳統(tǒng)文人如出一轍。徐秉方將詩的意境移入竹片中,抒發(fā)個人意趣與情感,使作品充滿書卷氣。他認為一件留青竹刻作品倘若沒有情感和詩意,縱然刀功再好,也不能入上品。
徐秉方的留青竹刻十分重視作品題跋和款識,以詩意小品為題材,自題自刻格言警句,表達文人畫意的銘文小詩,猶如明代短小雋永的性靈派小品文,富有情致。他不學古人形制,而得古人刀法,會古人之意。刻竹用心求變,刀下的蛛網(wǎng)似微風吹拂過,有飄飄欲動之感。蒼松老干背后似有陣陣濤聲,蘊育無限生命力,青竹素雅淡遠,一望成林頓生幽深清涼之感。荷塘蓮香沁人,葉瓣露珠晶瑩,嬌嫩欲滴。蜻蜓蜜蜂,清晰翅翼下肢體若隱若現(xiàn),嚶嚶嗡嗡,栩栩如生。
對徐秉方而言,留青竹刻雖然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統(tǒng)技藝,但依然要有表達自己思想的畫稿,而不是以別人的畫稿來包裝自己。通過自己畫稿、自己雕刻、刻好后再反復修改,才會真正糅合繪畫與雕刻,將大自然的景致心領神會地通過運刀、布局等方式因勢利導地表現(xiàn)出來,講求虛實、韻味,而不是原封不動的照搬自然。他完全將書畫之美融入到留青竹刻中,雖然依然表現(xiàn)山水花烏這樣傳統(tǒng)的題材,卻進一步豐富了留青竹刻的虛實表現(xiàn),更難能可貴的是將傳統(tǒng)文心注入,極大提升了留青竹刻的藝術格調(diào)。
竹墨相生
徐秉方的留青竹刻不局限于名家畫稿的束縛,不機械地以線條精細挺拔為美。他充分利用竹筠與竹肌的顏色反差,靈活變換運用陰陽刻法,刀法瀟灑舒展而自然,形成多層次的虛實對比,開創(chuàng)了留青竹刻以似有似無的竹筠,含蓄不露刀痕,營造朦朧而虛幻意境的先河,使留青工藝語言達到了空前絕后的高度。徐秉方既能在構圖上承襲傳統(tǒng)中國畫注重開合,講究疏密章法布局,又能在注重虛實詳略的寫意性下,對物象進行格物致知的細微觀察:既在平面中表現(xiàn)豐富的筆墨韻味與變化,又有淺浮雕的立體感與縱深感,形成留青竹刻清新、淡雅、靈秀、超凡脫俗的藝術格調(diào),形式與內(nèi)容實現(xiàn)了高度的統(tǒng)一。
影響徐氏留青竹刻的海派繪畫名家甚多,徐秉方雖同他們接觸交流,但他只是取其精華,取長補短,故產(chǎn)生了他自己的面貌。徐秉方廣涉書畫與其他工藝,因而不受傳統(tǒng)成規(guī)局限,突破前代竹人窠臼。他能自畫打稿,帶有個性的筆墨,在竹人中難能可貴。其墨稿不落塵俗,書跡工整而有骨力,題款一絲不茍,無論作品的題材與題識皆可看出背后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與底蘊。徐秉方十分注重對書畫藝術的學習,早年父親功夫在刀外的告誡使他鐘情于筆墨語言的錘煉,自幼時便工書善畫,得海派名家的藝術熏陶,積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理論知識,同時借鑒吸收中西多種造型藝術,對藝術創(chuàng)作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數(shù)十年刻竹之余堅持作畫不輟,在宣紙上畫了大批的梅蘭竹菊和山水題材,這些作品工寫相得益彰,趣味盎然,筆墨功力深厚。正是因為具有多年錘煉的高超筆墨藝術表現(xiàn)力,加之過硬的刀刻功夫,才使徐秉方能夠?qū)⑿南蟮峨S心運自然而然表現(xiàn)出來,避免了傳統(tǒng)竹人因只會運刀,不會動筆的弊病,而導致一味求工整帶來的匠氣。
對畫稿的處理是留青竹刻一門精深的學問,經(jīng)過自己構思的筆墨畫稿,自畫自刻才會運刀胸有成竹,氣韻生動進行表現(xiàn),在總體上形成留青竹刻統(tǒng)一的藝術效果。徐秉方將竹刻與筆墨相結合,互為補充,完全掌握了留青竹刻的主動權。他絕大部分的留青竹刻作品都源自自己創(chuàng)作的畫稿,他在竹片上親自揮毫潑墨,再操刀精雕細刻,沒有過硬的書畫功底是不可能做到的。懂得書畫濃淡干濕的筆墨意趣,才會以精細入微的刀功表現(xiàn)氣韻生動、富有境界的畫面。
以竹比德
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始終以人品與藝品的結合作為衡量藝術的標準,藝術的格調(diào)與品位往往與作者的人格思想密切相關,且將人品作為第一要義。特別是孔子“山水比德”既包含對自然的贊美,又包含對仁智一類精神品格的欣賞,將人與自然內(nèi)在屬性特征的關系進行了意象化對應表述,構成一個有機整體,這種思想對中國藝術的立意產(chǎn)生深遠影響?!氨鹊隆彼枷朐诶L畫藝術向竹刻滲透過程中,使中國以表現(xiàn)為主而非再現(xiàn)的美學特征得到加強。
在徐秉方的工作室博愛竹齋至今掛有唐云、啟功、趙樸初、謝稚柳、程十發(fā)等書畫名家的題贈。其性格溫文爾雅,不愿以藝事權貴。他嫉惡如仇,敢于仗義執(zhí)言,不投機取巧。他深知若只想賺錢,是做不好藝術的,和他交流會感受到他骨子里的倔強與執(zhí)著秉性。早年的清貧使徐秉方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過高的要求,生活中不沾煙酒,粗茶淡飯,素衣粗布,淡泊似水。無論是生活困頓,還是不為世人賞識,他都執(zhí)著地堅持下來,不驕不躁,靜心沉潛,耐得寂寞是徐秉方為竹事藝的致遠之道。徐秉方常以竹自比,從竹中吸取人格精神與力量。徐秉方最愛鄭板橋的詩句,曾借鑒鄭板橋題畫詩《竹石》創(chuàng)作書法:“竹友,咬定青山不放松:徐氏,立根原在破巖中;武進竹人,千磨萬擊還堅勁:清涼齋,任爾東西南北風”。落款:“竹人秉方”,?。骸俺D顪嫔!薄4嗽姵蔀樾毂饺烁窬竦膶懻?。
徐秉方的留青竹刻不為名利所動,由于刻竹不像書畫來得快,因此作品少之又少。一塊合格的竹材從選材到處理頗費時工,又要構思醞釀與數(shù)月伏案廢寢忘食雕刻,加之審視淘汰很多,因此成品不多,但能留下的必是精品力作。曾有人力勸徐秉方產(chǎn)業(yè)化竹刻,下海經(jīng)商才能跟得上時代,徐秉方都不為之所動,時風的浮躁只會讓秉性執(zhí)著的他對留青竹刻之路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