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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

2020-06-19 08:55劉建東
十月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慧小玲彩霞

劉建東

楊文軍在社會上晃蕩了八年之后,他的父親楊士強(qiáng)才痛下決心,決定要提前退休,讓楊文軍接他的班,進(jìn)藥械廠當(dāng)工人。

陽光熾烈的午后,窗外面的樹葉不動,屋內(nèi)的空氣昏昏沉沉,吃完午飯后,正是宣布這一決定的時機(jī)。楊士強(qiáng)叮囑女兒楊文慧,不要出去跳什么交誼舞了,他要說件重要的事情。楊文慧剛剛高中畢業(yè),什么學(xué)校也沒考上,和許多同學(xué)一樣成了待業(yè)青年,她對自己的前程從不憂慮,像沒事人一樣,每天熱衷于去體育場跳交誼舞。碗筷都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桌子上杯盤狼藉。楊士強(qiáng)臉色憂郁,目光游移不定,內(nèi)心極不平靜。在做出這個決定前,他有半個月的時間都沒有睡好覺,拿不準(zhǔn)這個決定對他們家意味著什么。

屋內(nèi),臉色陰沉的楊士強(qiáng)坐在椅子上,楊文軍坐在床沿上,而楊文慧則站在門邊,倚著門框,吃著瓜子,斜睨著父親。

楊文慧吃瓜子的聲音,襯托著楊士強(qiáng)說話前的沉悶。楊士強(qiáng)說:“我要退休了。”

楊文軍和楊文慧的身體都微微顫動了一下。楊文慧把投在父親身上的目光收回來,盯著自己修長的手。楊文軍則看著殘羹冷炙的桌子,好像有只蒼蠅在飛。

楊士強(qiáng)吸了口氣,像是在給自己壯膽,鐵青著臉說:“文軍接我的班,他是兒子?!?/p>

這句話像是一顆慢慢飛翔的炸彈,一開始在空中滑翔一段,然后重重地落入兩個人滿懷期待的心中,炸開了。楊文軍偷偷樂了,撇了一下嘴,目光隨著那只蒼蠅,飛到了窗戶上,趴在窗戶玻璃上的那只蒼蠅慢慢地在他的目光中虛化了,他看到了窗外更廣闊的風(fēng)景。楊文慧的反應(yīng)慢半拍,等到父親終于抬起頭來,挨個逡巡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時。楊文慧才嚶嚶地哭出聲來,哭聲穿透了父親本就已經(jīng)極度脆弱的內(nèi)心,他站起來,想是要去安慰一下女兒??蓜傉酒饋?,就歪了一下,摔倒在地。楊文軍跑過去扶父親,把那張椅子踢倒了,他大聲喊著:“爸爸,爸爸?!币膊恢滥睦锿蝗粊淼牧?,他背起父親,沖出門,下了樓,奔向廠衛(wèi)生所。

等楊士強(qiáng)幽幽地緩過神來,睜開眼,看到楊文慧靠在衛(wèi)生所的門上,眼淚巴巴地看著他,楊士強(qiáng)說:“小慧,你就怨你爸吧,怪我沒本事。可,可,我又不能分身,只有這么一個機(jī)會。只能選你哥?!?/p>

楊文軍扶著父親,春風(fēng)滿面。他對妹妹說:“小慧,等我開了支,給你買件新衣服?!?/p>

楊文慧怒沖沖地說:“我不稀罕。我自己能掙錢買?!?/p>

“那我給你買一個錄音機(jī)?!彼莺菪恼f。

“我不稀罕?!睏钗幕劬o繃著臉,“誰要你買!”

“那你要啥?”楊文軍試探著問。

楊文慧咬著牙說:“你知道我想要啥?!?/p>

楊文軍就不說話了,低下頭來。

躺在床上的楊士強(qiáng)咳嗽了一聲。兩人才停止了談話,把目光聚攏到父親身上。

看到父親并無大礙,楊文慧便說要去跳舞了。楊士強(qiáng)無力地?fù)]了揮手。楊文慧走過哥哥身邊時,突然恨恨地冒出一句:“你身上一股咸菜味,當(dāng)了工人你也洗不掉?!?/p>

楊文軍抓起自己的衣服領(lǐng)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果然有一股咸菜味。初中畢業(yè)后他看過大門,檢過電影票,掃過馬路,干得最長的就是在醬菜廠當(dāng)臨時工,幾年來,他洗過無數(shù)的大頭疙瘩菜,往醬缸里倒過成噸的醬油,身上沒有咸菜味才不正常。他是個樂觀主義的人,每天站在咸菜缸前,聞著濃濃的醬香味,想象著自己仿佛是身處鮮花叢中,聞到的是鮮花的味道,是玫瑰香,心里對自己說:“這醬香味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雖然楊文慧一百個不愿意,卻無法更改這個無情的事實(shí)。那年秋天起,還沒有洗去滿身咸菜味的楊文軍正式進(jìn)了藥械廠,成了一名車工。他是這個家庭中最快樂的一個人,他太想把內(nèi)心的這種感受傳達(dá)給每一個人。他和父親去第三醫(yī)院精神科,把住在那里已經(jīng)半年的母親接回了家。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母親,他成了一名國家正式工人了。母親的意識中,早就沒了當(dāng)工人的含義,她已經(jīng)離開工廠有好多年。她呆滯的眼神掃著他,空洞無神,伸出手說:“吃。”楊文軍高興得忘了母親的這一習(xí)慣,忘了給母親買點(diǎn)心,他回頭望了望父親。父親搖搖頭。楊文軍對母親說:“桃酥在家里呢?!蹦赣H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摸了摸他的頭。

回到家,楊文軍出去給母親買了一包桃酥,看著母親貪婪地吃。楊士強(qiáng)則低著頭想心事。楊文慧又去跳舞了,還沒有回來。他們就那么坐著,眼看著屋內(nèi)的光線一點(diǎn)點(diǎn)變淡,變暗,黃昏就從泛著冷光的窗戶上爬了進(jìn)來。房門一響,楊文慧進(jìn)來了,她像是沒有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母親,徑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母親也沒去看新來的人,她笑著舔著自己的手指,那上面還留有桃酥的味道。楊文軍喊了她一聲:“小慧,咱媽回來了?!睏钗幕蹧]答話,繼續(xù)往里屋走。楊文軍討好地說:“我給媽買了桃酥,你也吃一塊?!睏钗幕圻€是沒說話,進(jìn)了屋里,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父親搖了搖頭,輕聲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廚房去做飯。隨著廚房里一陣響動,屋子里便飄蕩著一股菜香、肉香和油香。母親笑著說:“吃飯?!?/p>

楊文軍也站起來,走到楊文慧門口,推了一下,門開了。他站在門口,看著楊文慧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便說:“小慧,我今天開了工資,三十五塊六。我買了肉,菜,還有一只燒雞。你想要啥,哥給你買?!?/p>

楊文慧不吭聲,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楊文軍就退了回來,他知道,妹妹還恨他搶了那唯一的當(dāng)工人的機(jī)會。他心里想,過一段就沒事兒了。父親也是這么說的,他信。

飯好了,楊文慧自己就走出門來,坐在飯桌旁,低頭吃飯。楊文軍的興奮還在持續(xù),他喋喋不休地給父親講廠里的事情,講車床,講車床制造的噪聲,講父親認(rèn)識的那些人,現(xiàn)在,他們都成了他的同事,他們見了他,都在問父親,問父親在干什么。父親簡單地回復(fù)著,點(diǎn)評一下兒子見過的那些人,說王洪亮是個老實(shí)人,可以和他交往;魯長發(fā)有點(diǎn)花花腸子得留意;黃偉業(yè)有知識,懂技術(shù),沒事兒的時候要多向他學(xué)習(xí)。楊文軍說話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但充滿了自豪,說著說著就感覺自己成熟了。然后他無比莊重地對父親說:“爸,有個事兒我想跟你說。”

楊士強(qiáng)吃了一口菜,沒看他,“你說。”

“我想找個對象。”楊文軍嚴(yán)肅地說。

楊文慧撲哧笑出了聲。楊文軍就問:“小慧,你笑啥?”

楊文慧憋著笑說:“我沒笑?!?/p>

“你笑了,我聽到了。爸,你是不是也聽到了?”他轉(zhuǎn)頭問父親。

父親并沒有在意楊文慧的笑聲,而是在意兒子說的那句話,他看著楊文軍。母親也停下吃飯,舉著筷子,笑著說:“小軍要找對象了?!?/p>

父親有點(diǎn)緊張地問:“你相中誰了?”

楊文軍也不隱瞞,如實(shí)向父親坦白:“馮小畔,我們車間的,和我一樣,都是車工?!彼悬c(diǎn)羞澀地看看楊文慧,楊文慧并沒看他,自顧自地吃著飯。

聽到馮小畔的名字,父親立即反駁:“不行?!?/p>

這是楊文軍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他問:“為啥,我都二十五了,我該找個對象了,你二十五歲時我都兩歲了?!?/p>

父親搖搖頭,“問題不在年齡上。而是這個馮小畔不行。她不適合你。雖然她和你一樣是個車工??伤募彝ズ臀覀兊牟灰粯印K职质擒囬g主任,有可能還要當(dāng)副廠長。我們家這種情況,你說馮小畔能看上你嗎?”

楊文慧插話道:“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p>

楊文軍根本聽不進(jìn)父親的一番道理,他說:“你說的沒道理。她也是車工,我也是車工,我又不是和她爸搞對象。我不管,反正我就想和她處對象?!?/p>

車工馮小畔有一對漂亮的酒窩,尖下巴,精巧的短頭發(fā),眼睛很會說話。她的車床挨著楊文軍的車床,有時候,她抬起頭來和楊文軍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時,便笑逐顏開,黑黑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燦爛的笑容和嫵媚的表情,立即就讓楊文軍四肢酥軟,舌頭根發(fā)硬。馮小畔伸伸腰,柔聲說:“軍哥!”

楊文軍就走到她的車床邊,說:“來,你歇會兒,我替你?!?/p>

在馮小畔身邊,楊文軍感覺勁頭十足。馮小畔坐在旁邊的鐵凳子上,一邊悠閑地看他干著屬于她的活,一邊和他聊天。她問楊文軍:“你知道金庸不?”

楊文軍搖搖頭,“不知道啊,他是哪個車間的?”

馮小畔就笑得前仰后合,“他不是哪個車間的,他是個作家,香港的。寫武俠小說的。他寫了部小說叫《射雕英雄傳》,特別好。他們都在傳著看呢?!?/p>

“那你哪天讓我也看看。”

“好的。”

聊了會兒天,她興致勃勃地說:“我給你唱首歌吧?!?/p>

楊文軍就問:“唱啥歌?”

“《甜蜜蜜》?!?/p>

“誰唱的?”

“鄧麗君。你想不想聽?”

楊文軍說:“只要你唱的我都愛聽?!?/p>

于是,馮小畔便低聲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

楊文軍心軟了,手卻像上了發(fā)條,飛快地上下翻飛,一件噴霧器手柄,快樂地就成了形,他感覺,車刀與工件親密接觸的雜音,也成了馮小畔歌唱的伴奏,變得不再那么刺耳,而是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在馮小畔婉轉(zhuǎn)的歌聲里,那件手柄簡直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美妙絕倫,光彩照人,越看越招人喜歡。

這是最讓人心動的時刻,這是最溫暖的時刻,這是最陶醉的時刻,這也是時?;氐綁衾锏臅r刻。這個時刻,在長達(dá)兩個月的時間里時常重復(fù)著,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一股濃濃的愛意彌漫著,讓他魂不守舍。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等待加工的工件,而操作工件的是一個叫“愛情”的美好詞匯。

馮小畔給他唱的每首鄧麗君的歌他都牢牢地記在心上,有時候,在家里也會不自覺地哼唱出來。楊文慧就用不屑的目光盯著他,大聲哼一下。楊文軍說:“小慧,你該祝福我。我談戀愛了。”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還有人喜歡你,那她準(zhǔn)是瞎了眼,也瞎了心?!睏钗幕酆谥槨?/p>

楊文軍并不生妹妹的氣,他笑著說:“我們車間的窗戶是沖著西邊的,所以每天我看到太陽都是從西邊出來的。”

“真不要臉?!睏钗幕鄄恍嫉卣f,“誰能證明你戀愛了?你們都干啥了?”

楊文軍就把車間發(fā)生的一幕講給楊文慧聽,他講得繪聲繪色,當(dāng)他學(xué)著馮小畔的聲音叫“軍哥”時,他自己都陶醉其中,以為是在車間里,是在車床邊。

楊文慧卻以一個遠(yuǎn)遠(yuǎn)超越她年齡的口吻說:“你這也算是談戀愛?你做夢吧?!?/p>

這一切父親楊士強(qiáng)都看在眼里,他憂心如焚,看著在屋里快樂地走來走去的兒子,提醒他:“軍呀,你真的在戀愛嗎?”

楊文軍自豪地說:“是啊。我戀愛了。爸,我睡覺都能夢到戀愛的美好?!?/p>

“軍啊,是那個馮小畔嗎?”楊士強(qiáng)看著兒子自信的臉。

“就是她呀?!睏钗能娬f,他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fā)更多了,父親的衣著也不像上班時那么講究,前襟還有塊飯漬。他覺得父親真的有點(diǎn)老了,“爸,我不是給你說過嗎?”

“她愿意嗎?”

“那還用說,她當(dāng)然愿意,她幾乎天天給我唱歌?!睏钗能娬f到唱歌就哼出了一段《甜蜜蜜》的曲子。

“那她爸爸同意嗎?”

沉浸在愛情甜蜜中的楊文軍說:“她同意了,她爸爸難道會不同意?”

楊士強(qiáng)搖了搖頭,“孩子,這是兩碼事?!?/p>

幸福在楊文軍的身體里奔跑著,這令他熱血沸騰,感覺有使不完的力氣。他把父親的勸告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

就在楊文軍義無反顧地要和車工馮小畔處對象時,楊文慧無所事事的日子仍在繼續(xù)。她并不急于出去找工作,天天忙得不亦樂乎,跳舞、滑旱冰,和認(rèn)識的同學(xué)、不認(rèn)識的朋友在大街上到處游逛,有時候僅僅就是看看街上的行人穿著打扮。有一段時間她認(rèn)識了一個軍分區(qū)領(lǐng)導(dǎo)的兒子,被他拉著去軍分區(qū)禮堂,經(jīng)常去看內(nèi)部電影。她覺得這種日子真是快樂無比。更重要的是,比楊文軍小三歲的楊文慧,過早地知道了真實(shí)戀愛的滋味。

有那么一段時間里,藥械廠狹窄的廠區(qū)道路上,奔跑著一輛挎斗摩托,軍綠色的,后面揚(yáng)起一團(tuán)塵煙。駕駛摩托的是個長發(fā)披肩的小伙子,挎斗里坐著一個妙齡女子,不時地隨著呼嘯的聲音大呼小叫。年輕的姑娘便是楊文慧,那幾天,在機(jī)加工車間里車零件的楊文軍幾乎每天上午十點(diǎn)都能聽到摩托車發(fā)動機(jī)的咆哮,以及夾雜其中的尖叫,他隱約覺得那尖叫聲有些耳熟。于是他隨著工友走出,站在路邊觀看,正看到那輛挎斗摩托風(fēng)馳電掣般飛過。雖然一閃而過,他還是看到了坐在挎斗里的楊文慧,楊文慧還沖他招了招手。工友常玉田說,開摩托的小伙子是四毛。一說到四毛,在藥械廠人人皆知,也是接他爸班進(jìn)的廠,是著名的二流子,凡是正經(jīng)的事都不做,專門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半年前因?yàn)橥盗藦S里的鋼板被開除了。這個時候,才看到廠保衛(wèi)科的宋磊騎著個自行車來到車間門口,宋磊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問楊文軍:“四毛往哪兒跑了?”楊文軍指了指摩托消失的方向,還能看到摩托帶起的灰塵在慢慢地降落。宋磊急忙騎上車,追趕著那團(tuán)灰塵而去。常玉田指著宋磊的背影笑話說:“他就是追到天黑也追不上。”他接著說:“真奇怪了,那個姑娘我看著怎么有點(diǎn)眼熟。”楊文軍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羞愧得直想鉆到地縫里,他怕常玉田看到他窘迫的樣子,急忙轉(zhuǎn)過身向車間里走。

中午回到家,楊文軍看到楊文慧正在若無其事地吃午飯,他臉色陰沉地說:“小慧,我上午看到你了?!?/p>

楊文慧用白眼翻了他一下,“說話都飄著一股咸菜味。咋了,我還看到你了。這有啥大驚小怪的?!?/p>

“我看到你和四毛在一起了?!睏钗能娬f。

母親說:“四毛,四毛是誰呀?”

“我還看到你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車間門口,沒見過飛起來的摩托車吧。”楊文慧低著頭,很享受地吃著飯。

父親皺起眉,擰成了一個疙瘩,“四毛可不能招惹?!?/p>

“說的就是這個?!睏钗能姷穆曇舸罅?,“四毛是啥人,藥械廠全廠可都知道,他是頂著風(fēng)都臭十里地的人,你咋還跟他……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說我咋和他混在一起?我就是和他混在一起了,怎么了,不行?。俊睏钗幕厶糁济翎叺囟⒅绺鐥钗能?。

楊文軍說:“不行。你問問爸?!?/p>

楊士強(qiáng)愁眉不展,“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的意見和你哥一樣?!?/p>

楊文慧放下碗,“要是我偏和他在一起怎么辦?”

楊士強(qiáng)氣得直甩手。楊文軍憋了半天,氣鼓鼓地說:“你要是再和他在一起,我就揍他。”

楊文慧笑了,“你去揍揍試試,我從小到大還沒見你揍過別人。”

楊文軍不言語,端起碗悶頭吃飯,低頭不語,心里盤算著怎么讓楊文慧遠(yuǎn)離四毛。倒是母親今天格外興奮,她無神的眼睛瞪得很大,對楊文軍說:“揍人呀,我也去。你帶上我呀?!睏钗能姾弪_母親:“帶上你,帶上你?!?/p>

挎斗摩托的呼嘯聲再起時是在兩天之后。楊文軍從車間里沖出來,手里攥著一把銀色的鋼尺。他站在車間外那條主路中間,死死地盯著道路前方正在慢慢騰起的灰塵。灰塵越來越近,刺耳的響聲似乎比車刀的聲音還大。車間門口的常玉田著急地喊道:“快閃開,快閃開?!蹦ν熊囋絹碓浇?,楊文軍站在中間沒有絲毫的避讓,他的眼里噴著怒火,毫無恐懼。那團(tuán)滾動的灰塵猶豫了,突突地發(fā)出顫動的聲音,速度降了下來,然后灰塵停滯了。四毛從摩托車上怒氣沖沖地跳下來,來到楊文軍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吼道:“好狗不擋道。你找死啊?!?/p>

楊文軍并不答話,不由分說,掄起鋼尺打了過去。四毛看到此情此景,立即怯了陣,反應(yīng)很迅速,敏捷地轉(zhuǎn)身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回頭說:“有種的你別跑,你等著,看我咋收拾你?!?/p>

四毛倉皇而逃,連摩托車都不要了。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在路邊放了半個月,也沒見四毛的影子。后來還是后勤科的宋磊把它推到了倉庫里,慢慢地變成一堆廢鐵。

四毛的逃跑,楊文慧怒不可遏,她指責(zé)楊文軍多管閑事,對他喊道:“你把他給我找回來?!?/p>

楊文軍說:“這種人永遠(yuǎn)不回來才好。他到哪兒就禍害哪兒。我是為你好?!?/p>

楊文慧狠狠地打了楊文軍幾下,直到胳膊沒勁了。她倒不是傷心,她還沒有對四毛多么依戀的程度,她只是覺得她和四毛在一起的一段時間是無憂無慮的,而楊文軍壞了她的美好心情。

那之后很長時間,楊文慧都不和哥哥楊文軍說話。四毛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她覺得那一陣子非常無聊。僅僅一周之后,她又結(jié)識了新的朋友,便很快忘記了騎摩托的四毛??伤耘f不理睬楊文軍。

春天到來時,陽光會穿透車間那扇寬大的玻璃窗,整個車床就沐浴在溫暖的光芒里。被陽光映照著的楊文軍并沒有感覺到溫度的上升,相反,一絲涼意通過他撫在車床上的手,傳遞給他的內(nèi)心。旁邊的車床已經(jīng)兩天沒有人了。馮小畔的音容笑貌凝固在那金屬的車床上,閃著清冷的光。楊文軍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馮小畔為什么兩天沒有來上班。他去問過組長,問過副主任,他們都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那兩天,他神不守舍,差點(diǎn)把手伸到車刀上。

直到一周之后,他才看到那臺車床上來了人,卻不是馮小畔,而是一個白白瘦瘦的姑娘,名字叫林希。林希告訴他,她也是接班進(jìn)廠的。林希顯得很興奮,一直叫他楊師傅。他很清楚林希不知道,可他還是問林希:“你知道原先操作這臺車床的是誰,干什么去了嗎?”

林希搖搖頭,對此不感興趣,讓她感興趣的是,這臺車床屬于她。

還是常玉田告訴了他馮小畔的去向,他說他今天在廠辦大樓里碰到了馮小畔。常玉田無比羨慕地說:“她調(diào)到工會了。還是有個當(dāng)官的爹好啊……”

楊文軍沒有再聽到常玉田后面的話,他的腦子里漲得很滿,也說不清是些什么念頭在里面蒸騰。終于熬到中午下班時間,他第一個沖出車間,早早地在廠辦大樓下等著馮小畔。下班的人流中,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馮小畔。馮小畔和新同事有說有笑,楊文軍叫了聲“馮小畔”。馮小畔和同事招了招手過來,問他有什么事。楊文軍的臉色陰沉,心突突跳。他說:“我想和你談?wù)??!?/p>

他們并肩向外走,漸漸落在眾人的后面。匆匆趕往家里的人們已經(jīng)快速地被街道所吞沒。楊文軍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馮小畔問:“你想談什么?”

楊文軍腦子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空白,像是從腦海里挖出來一個詞語似的,他說:“愛情?!?/p>

“你說什么?”馮小畔偏著頭,看著他。

楊文軍說:“我們在談戀愛嗎?”

馮小畔低下頭,沒有回答。

楊文軍又問:“你是喜歡我的是吧?”

馮小畔抬起頭來時,臉上仍然微笑著,酒窩很迷人,“是的。我是喜歡你的??墒俏野职植蛔屛蚁矚g。我也沒辦法?!?/p>

“為什么?”楊文軍茫然地問。

馮小畔笑著說:“我爸爸說要給我找一個醫(yī)生。我媽媽身體不好,總是有病,咳嗽、肩膀疼、胸悶、血壓高……所以我爸爸想讓我找個醫(yī)生?!?/p>

楊文軍自言自語:“我不會看病。”

馮小畔柔聲說:“軍哥,我聽說我那臺車床給了一個新來的姑娘,她長得很漂亮?!?/p>

樹葉長得很快,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爬滿樹枝,楊文軍覺得那些樹葉像是蟲子一樣,看著它們心里有股難受的癢癢的感覺。

他不知道馮小畔是什么時候與他分開的。等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小區(qū)門口了。叫他的是父親。他發(fā)現(xiàn),父親變老了,鬢角的頭發(fā)花白,皺紋堆滿了額頭。他想想,父親才五十多歲,竟然這么蒼老,他心里酸楚,內(nèi)疚得想要落淚。父親提前退休后,便悉心地照顧起精神有病的母親。父親每天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母親的后面,怕母親有個閃失。不管是下棋還是與人聊天,始終都要把母親置于自己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他順著父親的目光看過去,不遠(yuǎn)處母親坐在路邊,笑著對著路人不知道在說什么。他一下子就豁然了,他對父親說:“爸,戀愛就像是刮風(fēng)。刮到東刮到西,刮得哪兒都亂糟糟的,可它還是刮得遠(yuǎn)遠(yuǎn)的?!?/p>

父親聽到這話,眉毛舒展開,拍拍兒子的肩膀,“軍啊,這風(fēng)刮得好啊?!?/p>

那幾天,楊文軍沒有再哼唱鄧麗君的歌曲,這讓楊文慧抓住了把柄,她奚落楊文軍:“是不是你的鄧麗君不唱歌了?”

楊文軍說:“聽膩了,我想聽聽別人唱的歌,你老是聽歌,你給哥介紹介紹,誰唱的歌好聽?!?/p>

楊文慧哼了一聲,“心可真大?!?/p>

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父親領(lǐng)來了一個姑娘。姑娘是父親戰(zhàn)友的女兒。父親的戰(zhàn)友田叔叔,二十多年前與父親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楊文軍和田叔叔非常熟,他是他們家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就來一趟,來了就和父親喝點(diǎn)小酒。他是運(yùn)輸公司的貨車司機(jī),天南地北地跑,喝酒的時候就給父親講在祖國各地的見聞。有時候他從祖國各地給父親捎來點(diǎn)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楊文軍小時候很喜歡這個田叔叔,他長著一張圓臉,眉毛舒展,不笑都以為他在笑似的。一年前,他永遠(yuǎn)留在了祖國大好河山的懷抱里。在湖南岳陽,出了車禍,他的貨車掉進(jìn)了長江里。父親和田叔叔的妻子女兒一起去了岳陽。他們只看到了被打撈出來的田叔叔的車,車門是敞開著的,里面沒有田叔叔。警察說,人可能早就被水沖走了,順長江而下,不可能找得到了。田嬸大叫了一聲就癱軟在地,她歇斯底里地說:“太亮了,刺眼。”父親向江中心望去,那時,陽光落在寬闊的江面上,像是從江底又吸收了巨大的能量,在水天相接處凝成一團(tuán)耀眼奪目的光球,仿佛與洶涌的長江水一起滾動著。后來父親對我們說,在田嬸的尖叫聲中,他也感覺到,那光芒強(qiáng)勁有力,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滾滾而來。父親回來后很長時間都悶悶不樂,酒也不喝了,每次坐在桌前,就想起田叔叔。

見面的地點(diǎn)就在他們家。田叔叔家的女兒,楊文軍小時候見過兩次,早就沒了印象。姑娘圓臉,小眼睛,頭發(fā)短短的,皮膚很細(xì)膩,個子不高,身體很結(jié)實(shí)。姑娘叫田彩霞,是紡織廠的擋車工人。姑娘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一臉喜氣,和田叔叔一樣。笑得楊文軍心里暖洋洋的。他說:“我是個車工。”

她就沖他抿嘴笑一下。

他說:“我爸退休了,為了讓我接班?!?/p>

她沖他抿嘴笑一下。

他說:“我媽精神上有點(diǎn)問題。但能認(rèn)人,好的時候和平常人沒啥區(qū)別。她天天坐在馬路邊,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他們說話。”

姑娘沖他抿嘴笑。

他說:“我有個妹妹,高中畢業(yè)后,還沒有工作?!?/p>

她沖著他抿嘴笑。

“我在醬菜廠腌過咸菜,我腌的大頭菜,他們都說好吃?!睏钗能娬f。

姑娘還是抿著嘴笑。

楊文軍一眼就相中了姑娘田彩霞,姑娘也相中了他。第一次見面,田彩霞除了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楊文軍一直不停地講他廠里的事兒。第二次約會是在公園里,田彩霞還只是抿著嘴笑,不言語。在公園轉(zhuǎn)了十圈了,楊文軍說:“光我說話了,你啥都不說,你是個啞巴呀?!?/p>

姑娘張嘴說:“我不是?!?/p>

姑娘一說話,嘴就向左下方撇一下,原來是個歪嘴。田彩霞一說話就后悔了,她看到楊文軍略為驚詫的表情,便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想說話,你非讓我說話。你滿意了吧?”

楊文軍說:“你別哭啊。歪嘴有啥不好,不擋吃不擋喝。我就喜歡歪嘴,這才有個性,有魅力?!?/p>

田彩霞瞪著淚水漣漣的眼睛,“當(dāng)真?”

“當(dāng)真?!睏钗能姅蒯斀罔F地說。

田彩霞就破涕為笑,說:“那你一輩子都不能反悔?!?/p>

楊文軍說:“為啥我要反悔。我還怕你反悔呢。你看看,你爸和我爸是戰(zhàn)友,我們這叫青梅竹馬。你是個紡織工人,我是個車工。我們這是門當(dāng)戶對,情投意合?!彼麌L試著去摟田彩霞,田彩霞沒有拒絕,頭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楊文軍耳邊像突然響起了鄧麗君的那首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田彩霞帶楊文軍去見了母親。自從她母親從岳陽回來之后就病退在家,她怕光,一出門就精神崩潰。她每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屋里,窗戶用窗簾擋得嚴(yán)嚴(yán)的。一踏進(jìn)田彩霞母親的房間,像是一下子進(jìn)入了夜晚。田彩霞拉著他的手,說:“你別怕。一會兒就適應(yīng)了?!?/p>

田彩霞對著黑暗中說:“媽,這是小軍?!?/p>

楊文軍喊了聲“嬸”。

暗處有個女人冷冷的聲音傳過來:“看到了,跟你爹年輕時長得一樣。”

楊文軍奇怪她是怎么看清他的容貌的。

田嬸又說:“你要讓彩霞遠(yuǎn)離水,遠(yuǎn)離光?!?/p>

楊文軍略微猶豫了一下,說:“好的。”

“說得不真誠。”田嬸聲音雖小,卻很尖厲。

楊文軍大聲說:“放心吧嬸,我以后保護(hù)好彩霞,讓她遠(yuǎn)離水,遠(yuǎn)離光。”

從田彩霞家出來,田彩霞說:“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p>

楊文軍說:“我后悔了。”

田彩霞一陣戰(zhàn)栗。

楊文軍摟緊了田彩霞,“我十分后悔沒早點(diǎn)和你處對象。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那么多。”

聞聽此言,田彩霞頓時淚流滿面。

當(dāng)楊文軍堅(jiān)定了信心后,父親楊士強(qiáng)卻于心不忍。有一天他對兒子說:“軍啊,你是不是心里不情愿?”

楊文軍不知道父親為啥要這么問他,他說:“沒有啊,我挺快樂的?!?/p>

父親說:“別勉強(qiáng)自己?!?/p>

楊文軍反過來安慰父親:“爸,你是不是還想念田叔叔?”

父親低下頭,“其實(shí)老田早就預(yù)料到有這么一天。他和我說過很多他在出車過程中遇到的危險的事兒,聽得我毛骨悚然。每次他出門都見我一面,說如果他出事了,托我照顧好他那個家。我勸過他,既然那么危險,別開車了??墒撬f,啥活沒危險,有的人走在大街上還被車撞死呢。”

楊文軍沒有說話,他想起田叔叔的樣子,仿佛就坐在父親對面,與父親把酒言歡。

楊士強(qiáng)說:“這本來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硬把你拉進(jìn)來的。”

楊文軍站起來,對父親說:“爸,放心吧,我長大了。”

愛情來得快,結(jié)出碩果也快。七一那天,楊文軍和田彩霞舉辦了簡樸的婚禮,只有兩家的親戚,在家里擺了兩桌酒席,父親楊士強(qiáng)親自當(dāng)起大廚?;檠缟先眱蓚€關(guān)鍵的人物,一個是田彩霞的母親。大家都知道,她怕光,出不了門。另一個就是新郎的妹妹楊文慧。楊士強(qiáng)向大家解釋說,楊文慧在廣州參加一個考試,回不來。沒有人把楊文慧的缺席當(dāng)回事。只有她的母親突然想起了女兒,她喝了口酒,突然東張西望,看看每個人的臉,然后問:“小慧呢?小慧咋不在???”楊文軍附在母親耳邊,小聲對她說:“小慧去廣州給你買好吃的去了?!?/p>

楊文慧確實(shí)是在廣州。但不是參加一個什么重要的考試,而是隨一個賣服裝的男朋友去了廣州,在那里游山玩水,有半個月了。那一陣,她一直和那個姓吳的小伙子在一起,邊玩邊當(dāng)他的服裝模特。楊文軍猶豫了兩天,還是給妹妹寫了信,告訴她他要結(jié)婚的消息。楊文慧還算客氣,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上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幾個字:“你結(jié)婚關(guān)我鳥事?!?/p>

等楊文慧從廣州回來時,門上和墻上的紅喜字還像是剛貼上一樣,楊文慧只是瞟了一眼,奚落道:“恭喜你娶了個歪嘴媳婦。當(dāng)了工人,又娶了媳婦??窗涯忝赖?。都美到天上了吧?!?/p>

楊文軍樂不可支,有妹妹這句話,他就滿足了,他樂呵呵地說:“小慧,你嫂子還給你留著喜糖呢?!?/p>

“我才不稀罕呢。你留著和你歪嘴媳婦吃吧?!彼持粋€大大的包,給每個人買了件衣服,她對楊文軍說:“我可不是給你和你媳婦專門買的結(jié)婚禮物,我是給爸和媽買,順便給你們也買了件?!?/p>

楊文軍說:“謝謝,謝謝?!彼X得妹妹楊文慧是徹底從接班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父親卻心思很重,他不滿地說:“小慧,你走這么多天,也不打聲招呼,連你哥的婚禮都不參加。你都去哪兒了?”

楊文慧說:“爸,你們該干啥干啥,就當(dāng)我不存在。”

楊士強(qiáng)說:“小慧,你還記恨著我呢。”

楊文慧說:“沒有啊爸。你是我爸我憑啥記恨你。我快活得不得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在廣州有多開心。你們都不出門,到了廣州,你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胸懷有多大。我哪有閑工夫記恨誰呀。”

楊士強(qiáng)幽怨地說:“我去找過我那些老戰(zhàn)友,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找過了,想讓他們幫你找個工作,你也知道,我那些戰(zhàn)友,他們都想幫忙,卻沒有這個能力,他們都和我一樣,沒啥地位,沒啥權(quán)力?!?/p>

楊文慧心疼父親,她說:“爸,你別再去求別人了。用不著,我現(xiàn)在不想工作,我過得逍遙自在。我想工作的時候也不用你去求人。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p>

楊士強(qiáng)說:“好,好?!弊焐想m這么說,可他內(nèi)心深處,對女兒不可知的未來充滿著憂慮與擔(dān)心。

楊文慧是輕松自由的風(fēng),想刮到哪兒就刮到哪兒,但總有停歇的一天。已經(jīng)消失大半個月的楊文慧突然出現(xiàn)在楊文軍面前時,令他都有些不適應(yīng)了。楊文慧看著他的反應(yīng),說:“咋了,見到我你驚訝啥?”

楊文軍說:“我沒驚訝。這是你家,你想來就來。我雙手歡迎?!?/p>

楊文慧說:“別假惺惺的了。你看你現(xiàn)在幸福得流油,你不能不管我,任我自生自滅。好像我不是親娘養(yǎng)的?!?/p>

“你這話咋說的,小慧。誰欺負(fù)你了,我去揍他?!睏钗能娹燮鹦渥?。

楊文慧輕描淡寫地說:“我懷孕了,我要結(jié)婚?!?/p>

聽完這句話,楊文軍瞠目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懷孕了,又不是你。你害怕啥?”楊文慧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說。

一股涼氣從心頭上漫開來,楊文軍憂傷地看著輕松的妹妹,說:“這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你才二十歲?!彼X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臉上發(fā)燙,腳底發(fā)涼,手心冒汗。

就像是在談?wù)撎鞖?,楊文慧可不在意哥哥楊文軍的反?yīng),她絲毫沒有羞恥之色,“你別廢話,這個忙你幫不幫?你要是不幫,我就把孩子生下來,生在家里,到時候有你們難看的。你要是幫我,為我著想,就給我找個男人,把我嫁出去。正好,我也累了,想歇歇。”

“小慧,這哪是張口一句話的事。讓我給你找一個男的?”楊文軍哭喪著臉。事情來得太突然,他有點(diǎn)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楊文慧不耐煩地撇著嘴,“哪那么多事兒。不用你去替我找,你找的我還不放心呢。我已經(jīng)找好了,你只要去告訴他,我同意。”

楊文軍小心謹(jǐn)慎地問:“誰呀?”

“袁愛國。”楊文慧吹起了口哨。

楊文軍暗自叫苦。袁愛國是楊文軍的同班同學(xué),天性懦弱,卻瘋狂地喜歡楊文慧,上學(xué)時害羞不敢說出口,等楊文慧高中畢業(yè)后,他就一直在苦苦追求楊文慧,不斷地給楊文慧買點(diǎn)小禮物,暗中跟著楊文慧。對于可愛的小禮物,楊文慧照單全收,卻對他的追求置之不理。她絲毫看不上袁愛國,說他窩囊,沒有男人氣。楊文軍問過他的好朋友袁愛國,到底楊文慧哪里吸引他。袁愛國說,我就喜歡她那股不管不顧的野性。楊文軍后來想想,缺什么就向往什么,袁愛國是迫切地需要一個做主的人,來給他的人生做注腳。而在楊文軍眼里,田彩霞才是好女人的榜樣,賢惠能干,顧家照顧人。他覺得自己才是最幸福的那個人。

楊文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催促:“你到底幫不幫?”

楊文軍說:“幫,幫?!笔碌饺缃?,他只能寬慰自己,也許壞事變好事,也許這是讓她收斂的唯一辦法。

楊文慧叮囑楊文軍不要告訴父親,她說:“我不想讓他操心。”

“我知道?!睏钗能娬f。

這是一個難以啟齒的任務(wù),一邊是自己的親妹妹,一邊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向哪一方傾斜都讓他覺得十分為難。但斟酌再三,他還是找到了袁愛國,一邊喝酒一邊慢慢地滲透。喝了好一會兒,他才借著酒意說出口:“你想娶小慧嗎?”

“當(dāng)然,這是我的夢想?!碧岬綏钗幕?,袁愛國便顯得十分激動。

楊文軍感覺到自己的臉發(fā)燒,“小慧愿意嫁給你?!彼f。

袁愛國不假思索地說:“我愿意。”他激動得臉色發(fā)紅,手發(fā)抖,眼睛放光。

楊文軍歉意地說:“有個事兒,得和你說清楚?!庇谑撬鐚?shí)說出了楊文慧懷孕的實(shí)情。然后緊張地盯著袁愛國,做好了被拒絕的準(zhǔn)備。他看著他信任的朋友袁愛國,其實(shí)是希望他能夠給一個痛快的拒絕,在妹妹楊文慧那里自己也就可以交差了。

沒有想到的是,袁愛國沒有絲毫的猶豫,竟脫口而出:“我愿意,一百個,一千個愿意?!彼倨鹁票?,一飲而盡?!爸灰撬模际呛玫?,都是對的?!?/p>

楊文軍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準(zhǔn)備了一堆的說辭,此時都沒有任何意義了。袁愛國的目光里除了期待,還是期待,像是堆滿了星星。楊文軍焦慮地說:“你想好了嗎?這不是頭腦發(fā)熱就決定的事兒。你要想清楚了。這關(guān)系到你的一生?!?/p>

袁愛國迫不及待,“我要見她?!彼酒饋碜邅碜呷ィ豢桃驳炔患傲?。

楊文軍就感覺到心里好像掉落進(jìn)一塊石頭,撲通一聲。

婚禮也來得快。結(jié)婚前,楊文軍告誡楊文慧,要對袁愛國好一點(diǎn),要把心思都用在家里,別再朝三暮四,這山望著那山高。

楊文慧瞪著眼說:“楊文軍,你是哪伙的?我還是不是你妹妹,怎么總向著別人說話?”

楊文軍說:“我哪伙的也不是。我就是想讓你過得安穩(wěn)點(diǎn)。沒別的意思?!?/p>

結(jié)婚那天,袁愛國喝得爛醉。他睡了整整一天才蘇醒過來,他看著楊文慧說:“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這不是真的。像是做了一場夢?!?/p>

楊文慧拍拍他的臉,“你要是當(dāng)成夢,不定哪天夢醒了,你身邊就沒有我了?!?/p>

袁愛國急忙抱住了她,“你可千萬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結(jié)婚半年后,楊文慧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叫小寶。從醫(yī)院里出來,楊士強(qiáng)走得很快,看著離醫(yī)院遠(yuǎn)了,他就蹲在馬路邊等楊文軍。楊文軍奇怪父親為什么走得那么快,他急匆匆地趕上來時,父親已經(jīng)抽了半顆煙,顯然他抽得急,煙霧還在他頭頂上盤旋,那裊裊的煙像是從他的頭發(fā)里冒出來的。楊文軍一看父親那張陰得像老樹皮一樣的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吧?”楊士強(qiáng)問。

楊文軍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我知道。”

“那孩子是愛國的?”

“不是?!睏钗能娦呃⑷f分,恨不得變成腳下的一粒塵埃。

“那是誰的?”煙霧更濃了。

楊文軍小聲說:“小慧沒說?!?/p>

楊士強(qiáng)便不說話了。

過了好久,楊士強(qiáng)的煙也抽完了,他的手里還死死地攥著那個煙頭。他的臉,被從樹葉間掉下來的斑駁陽光罩著,顯得有些虛幻。楊文軍叫道:“爸,咱回吧?!?/p>

楊士強(qiáng)沒有動,他仍然保持著蹲著的姿勢。

“爸,回去吧。小慧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嗎,以前哪兒能天天見著她呢,天天不著家,現(xiàn)在多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家里待著,過安穩(wěn)的日子,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那樣嗎?”楊文軍安慰父親。

父親不說話,煙頭還舍不得扔掉。

楊文軍接著說:“爸,袁愛國是個好人,你看他對小慧百依百順的樣子,你看他對小寶喜歡的樣子,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父親的眼睛濕潤了,淚水從眼角流下來,在他滿是皺紋的臉頰緩緩地向下滑行,那倔強(qiáng)的眼淚仿佛帶著委屈,帶著羞愧,帶著內(nèi)疚,帶著不甘與憤恨。他伸出手,給父親擦了擦,然后扶起父親,把他手中夾著的煙頭扔掉,兩人向陽光的深處走去。

又過了半年,楊文軍的女兒小玲出生。楊文軍天天抱著自己的女兒,笑著看女兒的一舉一動。田彩霞說:“你還怕她跑了不成,天天看不夠?!?/p>

楊文軍說:“她要是跑了,我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把她追回來。我的寶貝女兒,你可不能把我丟下不管?!?/p>

他以為妻子的感受和他一樣,卻意外地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那是夜晚,當(dāng)女兒沉睡時,那啜泣的聲音來自于妻子。他把目光從女兒酣睡的臉上移開,看到了妻子田彩霞淚水模糊的臉。他驚訝地問:“你這是咋了?為啥哭呀?”

田彩霞淚中帶笑,“我高興啊。我心里高興,如果我走了,有小玲可以陪伴著你。”

楊文軍以為妻子在說笑,“別瞎說,你能走到哪兒?!?/p>

田彩霞嚴(yán)肅地說:“我說的是真的。”

楊文軍再次轉(zhuǎn)過頭來,“你說什么呢?!?/p>

田彩霞抓住了他的手,“我沒開玩笑,原諒我。我心里一直憋著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我怕一旦說出來,引得你不高興。所以,這句話就一直埋藏在我心里頭,憋得我難受。有時候,我半夜里醒來,是腦子里那個念頭把我弄醒的。我多想把你推醒,告訴你??墒俏胰套×恕N矣痔上聛?,聽著你的呼吸,你的呼吸讓我感到安穩(wěn)寧靜。但那個念頭從來都不曾離開,它頑固地存在于我的腦子里,經(jīng)常在深夜里把這種寧靜的氣氛打破,把我喚醒?!?/p>

楊文軍看著妻子憂郁的面龐,他頭一次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種不熟悉的內(nèi)容,猶豫徘徊留戀,甚至憂傷。他說:“咋回事兒啊。沒啥大不了的。你別悶在心里,你快告訴我。讓我去解決。”

田彩霞搖搖頭,“和你無關(guān)。這是我自己的事兒,得我自己解決。你還記得我爸不?”

聽到妻子談起他的老岳父,楊文軍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當(dāng)然記得。他和藹可親。他每次來我家時,都和我爸一起喝酒。每次都想逗我喝點(diǎn)酒,都被我爸給制止了?!?/p>

“我媽這幾年一直躲在小黑屋里,她不是在為失去我爸而痛苦,而是想不明白一件事?!碧锊氏甲饋恚o緊地抓著楊文軍的手。

“啥事兒?”楊文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快了。

“她天天對自己念叨這件事,顛倒了白天和黑夜,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是誰。其實(shí)我覺得她不是怕光,而是怕真相。”田彩霞的眼光飄忽著,閃爍著恐懼與不安。

妻子的目光有些冰冷,讓他覺得陌生,讓他不寒而栗。而妻子的目光似乎也滲入到他的身體,涼意襲人,“啥真相?”他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

田彩霞的身體在顫抖,內(nèi)心有洶涌的波浪在翻滾,她說:“那年夏天,我,我媽,還有你爸,一起去的岳陽??墒俏覀儧]有見到我爸的尸首。警察說我爸被江水沖走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我們都信了??墒俏覌尰貋砗笮睦镆恢庇幸粋€巨大的謎團(tuán),這個謎團(tuán)一直持續(xù)到我結(jié)婚的頭一天晚上。她終于向我揭開了折磨她的疑問。她懷疑我爸并沒有死?!?/p>

“這怎么可能?”楊文軍被這個推測嚇壞了,后背涼颼颼。

當(dāng)妻子田彩霞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個疑問是客觀存在的時,楊文軍能感覺到她的手是冰涼的,“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想象,根本不敢去想,我爸他還在某個地方,快樂地生活著?!彼脑V說伴隨著輕輕的嗚咽聲。

楊文軍輕撫著妻子的背,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币幌驑酚^的楊文軍此時都有些茫然失措。

“我爸是最好的父親。可是我媽卻說,我爸其實(shí)并不快樂,我爸表面上樂樂呵呵,滿不在乎,其實(shí)內(nèi)心并不快樂。我媽說他們并不相愛。每次我爸出車時,都特別高興,像是脫離了牢籠的鳥兒。所以,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媽大膽地猜測,我爸并沒有真正地尸沉江底,而很可能制造了一起車禍,他自己逃之夭夭,與另外的女人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碧锊氏颊f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過了一會兒,等妻子的心情慢慢地平復(fù)一些,楊文軍才問:“你信嗎?”

田彩霞搖搖頭,“不信。可是我媽堅(jiān)信不疑?!?/p>

楊文軍說:“讓我看,這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兒。怎么能完全否定了以前的生活呢,怎么就把你爸想象成那樣一種人呢。你該勸勸媽,別讓她胡思亂想。讓她向前看,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我總覺得她是傷心過度,不接觸任何人,不接觸任何事,憑空想象?!?/p>

妻子的表情越來越痛苦,“我也是這么和她說的??伤宦?。好多以前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都被她重新翻檢出來,那些細(xì)節(jié)被她說出來時,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那些細(xì)節(jié)成了證明她想法的證據(jù)。通過媽媽的回憶和描述,以前的生活中似乎真的有著那么明顯的破綻和漏洞,也許我爸一直在計劃著那次車禍,計劃著與一個我媽從來不知道的女人在那里相會。媽媽的信念一天天清晰起來,堅(jiān)定起來,也漸漸地讓我動搖了,讓我相信了。我心目中的父親的形象也慢慢地變了。”

楊文軍不知道如何安慰妻子,“我不信。我一點(diǎn)也不信?!?/p>

田彩霞反過來安慰他:“不用你相信。這也是我不想讓你知道的原因。我不想讓你不高興?,F(xiàn)在好了。有人陪你了。我就可以走了?!?/p>

楊文軍緊張萬分,“你要去哪兒?”

“岳陽。”田彩霞說,“我媽媽堅(jiān)信爸爸在岳陽的某個地方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她生命的唯一目標(biāo)就是去找我爸。我要陪著她去。”

楊文軍看著妻子令人心疼的表情,對她說:“好吧,你去吧??墒切×嵴k?”

田彩霞說:“你別急。我又沒說現(xiàn)在走。怎么著也得等小玲大點(diǎn)了,能脫手了我才答應(yīng)我媽。”

小玲的出生,在帶給楊文軍人生喜悅的同時,一個更大的陰影讓他處在擔(dān)憂之中,他怕哪天田彩霞像是她父親那樣離開他和小玲,再也不回來。雖然田彩霞一直在安慰他說,她們就是去找找,如果找不到,她們自然就回來了。妻子說,就是讓我媽改變想法,改變對我爸的想法,打消她的胡思亂想。即使如此,楊文軍每天都在擔(dān)心,擔(dān)心田彩霞突然消失,他甚至希望小玲長得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

夏天里,他抱著小玲坐在馬路邊,看著不遠(yuǎn)處的母親,他對小玲說:“小玲啊,你別長大呀,你可千萬別長大呀。長大了你媽就走了呀?!?/p>

小玲就沖著他笑。楊文軍說:“你笑啥。你笑一下,你就重一兩,就長一寸啊?!?/p>

小玲還是沖著他笑。楊文軍也就笑了。

等小寶能夠搖搖晃晃地走路了,楊文慧的公公給她找了個工作,在百貨公司站柜臺。楊文慧的公公并沒有這個本事,他拐彎抹角找到了一個三竿子才打得著的親戚,據(jù)說袁愛國應(yīng)該叫表舅的人,在百貨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老頭付出了兩瓶五糧液的代價,把無所事事的楊文慧送進(jìn)了百貨公司。楊文慧抱著孩子向楊文軍炫耀:“我不用接班,不用不勞而獲,照樣有個正式工作。”

營業(yè)員楊文慧與社會青年楊文慧有了很大不同。她把小寶丟給婆婆,每天早出晚歸,這種有規(guī)律的生活一度讓她十分滿足。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她向家里人夸耀,她柜臺的生意是整個百貨公司最好的。事實(shí)也如同她所說的那樣,第一年,楊文慧就拿回了一個先進(jìn)工作者的獎狀,她先是把那個大紅色的獎狀用報紙小心翼翼地夾著,拿到娘家來,讓每個人都認(rèn)真地看看,特別對楊文軍說:“你都工作多少年了,你拿回來一個獎狀不?”

楊文軍如實(shí)說:“我沒有?!?/p>

父親楊士強(qiáng)也對發(fā)生在女兒身上的變化由衷地感到高興。那天他還高興得喝了點(diǎn)酒,話也比平時多了。他對女兒說,不管干什么,只要腳踏實(shí)地,只要認(rèn)認(rèn)真真,只要守住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別人就會尊重你,對你另眼相看。你看看你爹我,我雖然只是個工人,可是現(xiàn)在就算是我退了休,他們提起我也不能小瞧了,有什么解決不了的技術(shù)難題還來請教我。

那是父親楊士強(qiáng)最開心的時光。兒子女兒都有了正式的工作,有了各自的家庭,孫女外孫子活潑可愛。他暫時忘掉了楊文慧以前的生活態(tài)度,每天和退休的那幫人聊天都有了勁頭,下棋也感覺到了棋局的樂趣。他對兒子說:“下象棋就像是人生一樣,有高潮有低谷,有勝利也有失敗,有興奮也有失意,真是豐富啊。”

漸漸地,找到自己人生定位的楊文慧開始對袁愛國有了抱怨。她抱怨袁愛國沒有出息;抱怨袁愛國軟弱膽小怕事;抱怨他與鄰居吵架時忍氣吞聲,在與同事有了利益沖突時一味地忍讓;抱怨他不求上進(jìn),天天就守著老婆孩子轉(zhuǎn)。不管楊文慧怎么抱怨,袁愛國仍然我行我素,對楊文慧的埋怨好像根本無所謂似的,楊文軍就有些打抱不平,他問袁愛國:“你沒事兒吧?”

袁愛國一臉的無辜,“你也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想讓我改,我也改不了。不過,我上進(jìn)了,主任說要讓我當(dāng)個小組長?!?/p>

在楊文軍眼里,袁愛國軟弱的性格既是他的缺點(diǎn),同時也是他的優(yōu)點(diǎn)。所以他只能寬慰他的妹夫和好朋友,“小慧就是這個脾氣,她也是為你好?!?/p>

袁愛國有點(diǎn)自賤地說:“她罵我我也喜歡?!?/p>

楊文慧的抱怨越來越甚,尤其在袁愛國成為下崗職工之后。

誰也沒想到,國家的企業(yè)說黃就黃了。袁愛國是這個城市里最早的下崗職工之一。他所在的第九塑料廠一夜間就垮了,說倒閉了,仿佛是被風(fēng)吹倒了一樣。袁愛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還沒有搞明白工人是怎么回事,工廠是怎么回事,就成了下崗工人。他成了一個無欲無求的閑人,除了領(lǐng)著小寶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時候他還騎上自行車,帶著小寶到塑料廠轉(zhuǎn)轉(zhuǎn),他想看看,那么大的廠子,不生產(chǎn)塑料制品了,能干什么。他騎著自行車在廠子里轉(zhuǎn),他發(fā)現(xiàn),廠子里清靜得令人窒息,灰塵越來越多,樹葉也沒人掃,車間的窗玻璃全碎了,設(shè)備工具散落一地,一片荒涼。他對小寶說:“寶啊,你爸以前就在這兒工作?!毙毢闷娴貣|張西望,東跑西顛?!皩毎?,我以為能在這兒干一輩子,直到像你爺爺那樣退休,給你媽掙錢,給你買高樂高,給你爺爺買煙?!毙毟吲d地把丟棄的塑料盆扣到自己頭上,沾了一腦袋的塵土。

他想不通,有些傷心,他對楊文軍說:“我本來想開始好好干,讓小慧高興一點(diǎn)的?,F(xiàn)在沒機(jī)會了?!?/p>

楊文軍心里也慌慌的,據(jù)說,藥械廠也是秋后的螞蚱了。他拍拍妹夫袁愛國的肩,“別去塑料廠轉(zhuǎn)悠了。想想以后咋上進(jìn)吧?!?/p>

袁愛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他的父親也是愛莫能助,上次為楊文慧找工作,已經(jīng)用盡了老人的所有自尊和能力。

令袁愛國有些意外的是,楊文慧的反應(yīng)卻并沒有那么激烈,小寶三歲那年,楊文慧有了新的生活目標(biāo),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袁愛國身上。她開始厭倦站柜臺的工作,雖然每年都能拿上一個獎狀,可這已經(jīng)無法滿足她對生活的向往,站柜臺的人生日復(fù)一日,沒有什么變化,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她覺得那些不用站柜臺,天天坐在辦公室的人更舒服,更滋潤,更輕松,也更令人羨慕。于是她果斷地敲開了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經(jīng)理對她的到來有些意外。那年經(jīng)理已經(jīng)四十多歲,正是中年男人春風(fēng)得意的年紀(jì),穿著講究,一身筆挺的西裝,說話和氣、斯文,明顯與楊文慧平時接觸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她記得聽公公說起經(jīng)理的住處很大,有很多間房子,是與自己和公婆住在一起的楊文慧想象不到的。她開口并沒有叫他經(jīng)理,而是溫柔地叫:“表舅?!苯?jīng)理略微驚訝片刻,然后才笑著指點(diǎn)她說:“你是那,那,那誰的兒媳婦?!?/p>

楊文慧笑了,“對,袁福林?!?/p>

“對對對,袁福林。他還好吧?”黃經(jīng)理彬彬有禮。

楊文慧毫不怯場,應(yīng)答自如,“我爸他身體好得很,他還經(jīng)常念叨您呢,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說,要向經(jīng)理學(xué)習(xí),您是我們整個家族的驕傲。他還讓我感謝經(jīng)理呢?!?/p>

“自家親戚,不用那么客氣?!秉S經(jīng)理謙虛地?fù)]揮手,“你有什么事嗎?”

楊文慧說:“沒事兒。我就是想?yún)R報一下工作?!?/p>

黃經(jīng)理對楊文慧的提議沒有反對,饒有興趣地說:“好啊。我正想聽聽你們營業(yè)員的真實(shí)想法呢。你坐下,說說吧。”他給楊文慧倒了杯水,謙和地微笑著,用鼓勵而柔和的目光看著她。黃經(jīng)理相貌堂堂,四方大臉,鼻直口闊,加上表情中透著成功男人的自信,魅力十足。楊文慧想要訴說的欲望一下子勾了起來,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她講得其實(shí)大多與工作無關(guān),只是一些生活中的閑話,可是黃經(jīng)理并沒制止她,顯得很耐心,聽得津津有味。他身體前傾,含笑地看著她,不時地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對她的贊許。黃經(jīng)理有一頭很好的頭發(fā),自來卷,但是它們卻服服帖帖地待在他的頭上,整齊劃一。她真想把他的頭發(fā)弄亂。經(jīng)理的額頭很寬,很亮,能照出人影來。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聊天,楊文慧心情大好,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有禮貌,如此有教養(yǎng)的人,回顧一下與她交往的那些男人們,在黃經(jīng)理面前,簡直就是粗俗不堪的人。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半個小時過去了,楊文慧適可而止,她的嗓子眼有點(diǎn)冒煙,她喝了口水,水都那么甜,她站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黃經(jīng)理,謝謝您聽我說了那么多廢話。啰里啰唆的,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我還能來給您匯報工作嗎?”她覺得自己都變得淑女起來。

黃經(jīng)理從桌子后面走出來,兩人握了握手,說:“不用那么客氣,我們是親戚嘛,隨時歡迎。”

黃經(jīng)理的手綿軟,像是女人的手。楊文慧笑了,“表舅,只要您不討厭,我會經(jīng)常向您匯報的?!?/p>

楊文慧說到做到。她隔三岔五地就敲開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坐在有涵養(yǎng)的經(jīng)理面前,說些與工作無關(guān)的話。黃經(jīng)理每次都興致勃勃,非常享受與她談話的時刻。在半年的時間里,這類不咸不淡的談話一直在持續(xù),好像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約定和秘密。

半年之后的春天,楊文慧突然向黃經(jīng)理提出想學(xué)開車的請求。黃經(jīng)理對她的要求是有求必應(yīng),于是把她帶到東郊外的一片空地,教她學(xué)車前,黃經(jīng)理說:“小楊,你能不能不叫我表舅了?!?/p>

楊文慧故作不解地問道:“那我叫您什么?”

黃經(jīng)理:“我們不以親戚相稱。我們也不以上下級相稱。這樣吧,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哥吧。”

楊文慧說:“那能行嗎?”

“怎么不行?”黃經(jīng)理說,“你總是表舅表舅地叫,好像我是個老頭子。你叫一聲我就覺得自己老一歲。你再叫一聲,我就覺得自己腿也沒勁了,背也直不起來了?!?/p>

楊文慧在黃經(jīng)理殷切的目光鼓勵下,有些羞澀地叫道:“哥。”

黃經(jīng)理便笑了,那是迷死人的笑。

春天即將結(jié)束時,路邊的梧桐樹上已經(jīng)鋪滿了寬大的葉子,陽光在穿越這些濃密的屏障時,猶豫且徘徊。楊文慧在追逐自己的信念上卻意志堅(jiān)定,沒有絲毫的彷徨,在穿裙子之前,她離開了柜臺,如愿到了樓上的辦公室,在后勤科工作,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張小小的辦公桌。她還擁有別的員工沒有的特權(quán),可以隨便開著單位的專車出去。那是輛破舊的桑塔納,它停在自己家樓下時,袁愛國正領(lǐng)著小寶在樓下與鄰居張大爺下棋。他下得十分投入,連那輛轎車的聲音都沒聽到。觀棋的小民說:“愛國,是你媳婦。”袁愛國這才從棋局上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那輛黑色轎車,看著從那里走出來的裊裊婷婷的一個女子。他一時沒反應(yīng)出戴著墨鏡的那女子是誰,小民捅了他一把,“你傻了,你媳婦?!痹瑦蹏焓职哑遄油苼y,“不玩了不玩了”。領(lǐng)著小寶,樂呵呵地向轎車走去。

楊文慧開著車,帶著袁愛國和小寶,在城里兜了一大圈。袁愛國東摸摸西看看,對轎車充滿著好奇。他說:“你啥時候?qū)W的汽車?”

“剛學(xué)會?!睏钗幕壅f。

“這是誰的車啊?”

楊文慧說:“我們經(jīng)理的?!?/p>

“經(jīng)理的車你想開就開呀?”袁愛國覺得坐車的感覺有點(diǎn)不真實(shí)。

“那當(dāng)然,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就是開開車嗎,就這叮當(dāng)亂響的破車,我還不稀罕呢,我以后還得開更好的車。到時候我?guī)е愫托?,咱們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南方轉(zhuǎn)轉(zhuǎn)?!睏钗幕巯駛€老司機(jī),車開得非常自如,她很享受開車的感覺,她說:“你們是不是有一種在天上飛的感覺?”

袁愛國無法體驗(yàn)飛一樣的感覺,當(dāng)車子轉(zhuǎn)過了兩個街道,當(dāng)他還沒有來得及欣賞夠城市的美景,就開始暈車,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覺得腦袋大了一圈,他再也控制不住,張開嘴把中午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這讓楊文慧非常掃興,她厭惡地看著袁愛國,捂著鼻子,“袁愛國,你不得好死。我不管了,這車我沒法開了。你開回去吧?!闭f完,她拉開車門,揚(yáng)長而去。等袁愛國稍稍緩過神來,胃里安靜下來,頭也不疼了,他跳下車,東張西望,楊文慧領(lǐng)著小寶早就不知所終了。他看著趴窩的轎車,犯了難,蹲在路邊想了半天,只好跑到旁邊的報亭給楊文軍車間里打電話,他只記得這一個電話號碼。

楊文軍帶著他們廠的司機(jī)王師傅,急匆匆地趕來時,袁愛國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過來,他的臉色慘白,有氣無力。楊文軍埋怨他:“你能開過來,就開不回去?”

袁愛國一臉委屈地說:“我哪有這本事開車呀,是小慧開的。”

楊文軍問:“她啥時候?qū)W會開車了?”

“剛學(xué)會?!?/p>

“這誰的車呀?”楊文軍圍著桑塔納轉(zhuǎn)了個圈。

袁愛國說:“她們經(jīng)理的。”

那一陣兒,楊文慧開車有了癮,她積極地邀請所有親人都坐上她開的車,在街道上兜風(fēng)。父親楊士強(qiáng)只坐了一次,他有點(diǎn)擔(dān)心地問女兒楊文慧:“公家的車你想開就開呀?”

楊文慧滿不在乎,“公家的車也是讓人開的呀。我想開就開,還真沒人能攔得住我”。

“這不是人家領(lǐng)導(dǎo)坐的嗎?你又不是領(lǐng)導(dǎo)?!睏钍繌?qiáng)不無憂慮地說。

“爸,你還想不想看看我們?nèi)招略庐惖某鞘行伦兓?,怎么那么多問題呀?!睏钗幕鄄粷M地說。

因?yàn)椴幻鞑话?,楊士?qiáng)只坐了一次就拒絕再坐她開的車,倒是母親愿意領(lǐng)她的情,非常樂意坐在女兒身邊,興奮異常,目不暇接,覺得比自己孤單地坐在路邊,看過往行人和車輛要好許多。她見到楊文慧就催促她,什么時候去坐汽車。楊文慧就說:“你們看,你們不想坐我的車,有人愿意?!彼源蠖鄷r候都是楊文慧帶著母親,在城市里閑逛,從東到西,從北到南,沒多久,她就對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了。坐在車上,楊文慧突然就想到小時候的事情,她對母親說:“媽,我記得小時候,你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公園,我覺得自行車真快,耳朵邊都在刮風(fēng)。”母親根本就沒有聽到她說話,母親笑著扒著車窗,臉沖著窗外,嘴里嘰嘰喳喳,不知道說些什么。

又過了半年,下崗兩年的袁愛國找到了工作,在百貨站當(dāng)門衛(wèi)。工作是黃經(jīng)理給找的。袁愛國很知足,工作很輕松,工資也比以前少不了多少。他下棋的時間就少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他坐在門衛(wèi)室里,一邊看看報紙,一邊看著太陽從東邊慢慢地升起,暖暖地照在他的臉上,既了解了大千世界,又掙了工資,他開始感謝美好的生活。

藥械廠有一天突然間就沒有了聲響,前一天還熱鬧的廠區(qū)瞬間死寂一片。楊文軍熟悉的車床電機(jī)的轉(zhuǎn)動聲,機(jī)件與車刀互相較量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站在空蕩無人的車間里,楊文軍這才意識到,他和袁愛國一樣,也成了下崗工人。

他有好幾天都無法適應(yīng)沒有了車床聲的生活。他睡不好覺,夢里總是聽到那聲音在轟鳴,聲音大得能把他吵醒。醒來后他摸了摸枕頭,都是濕的。黑暗中,妻子田彩霞伸過手來,推了推他,“咋又醒了?”

楊文軍說:“夢到車床的聲音,把我吵醒的?!?/p>

“算了,別想了,沒就沒了?!碧锊氏颊f。

楊文軍抓住妻子的手,說:“慢慢就會好的。以前的這幾年,機(jī)床的聲音就是我的魂,現(xiàn)在一下子聽不到那聲音了,魂沒了,有點(diǎn)空空落落的?!?/p>

“還會有別的魂?!碧锊氏紦嵛克?。

“過幾天習(xí)慣了,也就沒事兒了?!睏钗能娦χf,“我都聞到了咸菜的味道了。等我再習(xí)慣這種味時,就忘掉車床的聲音了。”

楊文軍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并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家里提前買好了兩口大缸。下崗三天后,他就開始洗缸,買菜備料,胡蘿卜、白蘿卜、黃瓜、芥菜疙瘩、雪里蕻、螺絲菜……擺了一地。小玲在他旁邊跑來跑去,快樂無比,喊道:“腌咸菜了,腌咸菜了?!彼掷锱e著鮮艷的胡蘿卜,問:“爸,咋這么多胡蘿卜?”楊文軍說:“因?yàn)槲覀儌z是蘿卜頭。你是小蘿卜頭,我是大蘿卜頭?!?/p>

楊文軍開始重操舊業(yè),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大干一場,把自己的地下室改造成一個醬菜工廠。他的決定得到了父親和妻子的一致贊同,他們開始的擔(dān)心,因?yàn)樗e極的態(tài)度,而煙消云散了。

時隔多年之后,楊文軍重操舊業(yè),并沒有氣餒與沮喪。他還沒有忘記自己的手藝,他的醬菜攤就擺在小區(qū)門口,人來人往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楊文軍每天忙著腌菜賣菜,感覺比上班時還要充足。小玲就像他的影子一樣,緊緊跟著他。他們坐在小區(qū)門口,一高一矮,楊文軍說:“大爺,這是楊家秘制醬菜,您嘗嘗?!?/p>

小玲鸚鵡學(xué)舌:“大爺,楊家秘制醬菜?!?/p>

楊文軍糾正她說:“你不能叫大爺,你叫爺爺?!?/p>

小玲說:“嗯,爺爺,楊家秘制醬菜,嘗嘗吧?!?/p>

累了,小玲就趴在楊文軍腿上睡一會兒。

每天天黑后,下了班的田彩霞把玩累了的小玲抱回家,田彩霞對丈夫說:“最近你晚上睡得跟死豬似的。”

楊文軍樂呵呵地說:“好像是啊。車床的聲音好像很少夢到了。我有個設(shè)想,或者說有個夢想,以后我想做個咸菜大王,就和什么煤炭大王、領(lǐng)帶大王一樣?!?/p>

看著丈夫快樂的笑容,田彩霞的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呼喊,那聲音很響亮,有一天,她告訴楊文軍:“你還記得我三年前和你說的事兒嗎?”

今年小玲三歲,三年前,妻子那番話仍然在他腦子里盤旋,他說:“我記得。”

“你正好有時間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小玲。小玲也大了。我該實(shí)現(xiàn)我媽的愿望了,要不然她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個黑屋子?!碧锊氏家е齑秸f。

楊文軍明知道那是一個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愿望,可是他仍然鼓勵妻子:“你去吧,家里就交給我?!?/p>

田彩霞嘴一歪,流下了眼淚,她說:“你把小玲帶好。天冷了給她多穿件衣服,天熱了少穿點(diǎn)。不能餓著她,也不能讓她吃得太多。讓她早點(diǎn)睡,早點(diǎn)起。沒事兒的時候你帶她到公園去玩玩,別老惦記你的咸菜。”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去,早點(diǎn)回?!睏钗能娊o她擦著淚水。

心情復(fù)雜的田彩霞向單位請了假,帶著母親踏上了尋找真相的路途。久未出屋的母親戴著墨鏡、帽子、口罩,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興奮得像個孩子。她們攜帶的唯一依據(jù)是三張發(fā)黃的信封,那是母親從父親的遺物中尋找到的,里面的信瓤早就沒了,是一紙空空的信封,三個信封上的字跡是一樣的,都寫著“田重義 親啟”。寄件人的地址正是岳陽,只有一個門牌號,而沒有寄件人,字跡娟秀。

沒有便捷的聯(lián)絡(luò)方式,楊文軍只能每天關(guān)注著南方的天氣,他對小玲說:“你媽媽那里下雨呢。”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仿佛和妻子在一起,走在濕潤的南方空氣中。

小玲問:“為啥我媽不和我們在一起?”

楊文軍說:“因?yàn)槟銒屢退龐寢屧谝黄??!?/p>

楊文軍又說:“小玲,你媽那里是個大晴天,比咱們這兒熱。”

小玲問:“那我媽咋不回來?”

楊文軍說:“你媽媽找到她爸爸就回來了?!?/p>

小玲問:“她爸爸是誰?”

楊文軍想了想老岳父的模樣,那是個愛笑樂觀的胖子,“她爸爸是你姥爺?!?/p>

小玲說:“我也要去找我姥爺?!?/p>

楊文軍:“小玲不去,爸爸也不去。小玲和爸爸還要腌咸菜,賣咸菜呢。我們在家等著媽媽和姥姥,等她們把姥爺領(lǐng)回來。等他們回來,讓你姥爺嘗嘗我們腌的醬菜,他還沒吃過呢?!?/p>

小玲說:“嗯?!?/p>

日子過得挺快,轉(zhuǎn)眼間半個月過去了。楊文軍用咸蘿卜干來計算天數(shù),她們走一天,他便把一條咸蘿卜干放進(jìn)一個玻璃瓶里,晚上,他就瞅著玻璃瓶里的咸蘿卜干,快小半瓶了。他想,彩霞該回來了吧。

他沒能盼回來妻子,卻迎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那天傍晚,他準(zhǔn)備收攤時,看到夕陽之中,走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他的妹夫袁愛國。袁愛國的腿有點(diǎn)跛,臉上有血印,面目猙獰,袁愛國說:“老楊,我和人打架了。”

他這么窩囊的人竟然還能和人打架,楊文軍驚訝地問:“和誰打架了?”

“老張,”袁愛國說,“你不認(rèn)識。我單位的同事?!?/p>

“為啥呀?”

袁愛國義憤填膺地說:“他罵我是烏龜。”

“他為啥罵你是烏龜?”楊文軍不解地問。

袁愛國坐下來,一邊抹著臉上的血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這幾天,我就覺得奇怪,這個老張看我的目光一直挺怪的,說話的口氣也陰陽怪氣,話里有話,總像是在找碴。我憋了幾天,今天憋不住了,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有意見你就提出來,別那么指桑罵槐的。老張就說,我想說啥你還不知道???我說你不說我哪兒知道啊?老張說,你老婆干的好事你不知道???我還納悶,我老婆跟他有啥關(guān)系。他接著說。要不是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你能來搶我們飯碗?我一聽就火了,上去就給了老張一大嘴巴,我們倆就扭打在一起。他又高又壯,勁也大,我打不過他,他把我的嘴打流血了,我也把他的臉打開了花,我們倆誰也沒占著便宜。”

楊文軍對他復(fù)述打架的事并不感興趣,他警惕地問:“小慧怎么了?”

聽到楊文軍發(fā)問,袁愛國突然就哭出了聲,“老楊,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呀。所以我來找你來了?!?/p>

楊文軍皺起眉,“沒出息樣,你就不能去問問小慧?”

袁愛國搖著頭,“我不敢問,所以求你來了。”

旁邊的小玲伸手替袁愛國擦著眼淚,安慰他:“姑夫別哭,姑夫別怕?!?/p>

袁愛國哭得更響亮了。

楊文軍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別哭了,你不嫌丟人呀?!?/p>

袁愛國遲遲不肯離去,直到楊文軍答應(yīng)他,去楊文慧那里問問是怎么回事。楊文軍看著袁愛國草包的樣子,是又氣又可憐他,他說:“如果不是真的還好說,如果真有其事呢?”

袁愛國又開始哭泣,“那,那,我也不知道該咋辦?!?/p>

楊文軍心里更亂,眼睛直跳,“好了,好了,你趕快回家吧。我去問小慧。”

他們居住的這個小區(qū)建于1982年,院內(nèi)的白楊樹是越長越高,都超過了六層樓,而一排排的紅磚樓房卻更顯得破敗。楊文軍覺得這些樓房和他的父母一樣,都在慢慢地變老,透著舊時光的氣息。他站在樓下等著楊文慧,她的汽車就停在他身旁。楊文慧又帶著母親出去了,在夏日的余暉中,剛剛走上樓的母親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色,她對女兒說:“小慧,明天還坐車啊?!睏钗幕壅f:“好的好的,媽。”

“小慧,我要和你談?wù)劇!钡让妹盟屯昴赣H下了樓,楊文軍說。

楊文慧心情正好,她說:“哥,我也正好想和你說件事。你看看你,天天腌咸菜,賣咸菜,風(fēng)吹日曬的,有啥未來。我想給你找個像樣點(diǎn)的工作?!?/p>

楊文軍并沒有因此而歡喜,他滿腹的疑問又增加了,“你又不是領(lǐng)導(dǎo),你怎么給我找工作?”

楊文慧得意地說:“這你就別操心了。反正我有辦法,愛國的工作不是我給找的嗎?”

妹妹的面目被暗淡的夜色遮蔽著,楊文軍想起袁愛國憂傷的面孔,他用質(zhì)疑的口吻說:“我先問你一件事吧。我想問問,為啥你能替愛國找到工作,你沒有這個本事,也沒有這個能力?!?/p>

“你是在審問我嗎?”楊文慧不滿地說。

楊文軍說:“你要是這么認(rèn)為也行?!?/p>

楊文慧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問:“你抽不抽?”

楊文軍說:“我不抽?!?/p>

黑暗處,香煙亮了一下,又暗下來,楊文軍聞到了飄在空氣中的淡淡的香煙味道,似乎有一點(diǎn)甜甜的味道夾雜在其中。楊文慧淡定地說:“我知道你要說啥。你不就是想問我,我憑啥有這么大本事嗎?是的,我告訴你,我就是和別人好了。開始我還挺喜歡站柜臺的,但慢慢我就煩了,不想那么辛苦了??墒俏乙幌胝竟衽_,我自己說了不算,說話算數(shù)的是我們領(lǐng)導(dǎo),就是袁愛國的表舅,我們經(jīng)理黃毅。我要不和他好,我能調(diào)到后勤部門?我要是不和他好,袁愛國能有個正經(jīng)的工作?你不看看他一天到晚晃來晃去,晃得我都眼暈,再這樣下去他就成個廢人了。”

楊文軍深吸了口涼氣。

“這下你滿意了吧?!睙燁^明滅處,楊文慧把煙頭扔到地上。打開車門,猛地啟動,楊文軍就感覺身邊像塌下去一個大大的烏黑的無底洞。

獲知真相的袁愛國并沒有勇氣辭掉工作,和他打架的老張反而被解雇了。丟掉工作的老張并沒有善罷甘休,有幾次他來到百貨站,給袁愛國送禮。老張送的禮比較特殊,是一頂又一頂破爛的綠軍帽。

糟糕的情緒打擊著袁愛國,讓他喜歡上了飲酒。他喝完酒就跑到楊文軍咸菜攤前,對著他號啕大哭。每次楊文軍的勸說都軟弱無力,他只能任袁愛國放聲悲泣。連小玲都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用自己的小手撫摸著姑夫亂糟糟的頭發(fā)。楊文軍在他的悲傷之中,突然想到了遠(yuǎn)在岳陽的妻子,他意識到受袁愛國的影響,他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往玻璃瓶里放咸蘿卜干了,便急忙夾出兩條咸蘿卜干,放了進(jìn)去,心里想,彩霞她們也不知怎么樣了。

不管楊文軍如何隱瞞,父親終究還是看出了端倪,一個悲傷的女婿不是原來的樣子。他問兒子楊文軍:“愛國怎么了?”

楊文軍長長地嘆了口氣,“爸,這可能誰都不怪。誰都想讓生活過得好一點(diǎn)?!?/p>

父親搖搖頭,“我以為小慧結(jié)了婚,就安定下來了,唉……丟人,丟人啊。奇恥大辱啊!這不是亂倫這是啥?我這老臉可往哪兒擱?”父親悲愴萬分,手一直在抖。

在恥辱與羞愧交織中,楊士強(qiáng)艱難地等待著悠長暗夜的結(jié)束。黎明仿佛是羞恥的窗戶。天一亮,羞恥便如白晝一樣緊緊地包裹著他。在短短的幾天之內(nèi),楊士強(qiáng)須發(fā)皆白。楊文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說:“爸,你咋了,頭發(fā)怎么都白了?”

楊士強(qiáng)完全沒有意識到頭發(fā)的變化,他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頭發(fā),“歲數(shù)不饒人,都六十了,自然規(guī)律。沒啥大驚小怪的?!?/p>

倍感羞辱的父親楊士強(qiáng)試圖力挽狂瀾,阻止這個令家人蒙羞的關(guān)系。他把哭哭啼啼的袁愛國叫到家里,問他:“你為啥哭?”

袁愛國說:“我心里難受。”

“那你為啥不跟小慧說,不制止她?”楊士強(qiáng)盯著這個不爭氣的女婿。

“我不敢。我怕她真的生氣了,不要我了,和那個人跑了?!痹瑦蹏恢朗滞膬悍?。

袁愛國的哭聲惹得楊士強(qiáng)更心煩意亂,“算了算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

楊文軍發(fā)現(xiàn),那幾天,頭發(fā)斑白的父親行動變得遲緩,有幾次,他當(dāng)著妹妹楊文慧的面,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口。父親的臉憋得通紅。楊文慧看出父親的異樣,她問:“爸,你咋了?”

楊士強(qiáng)硬生生地?fù)u搖頭,走開了。他張不開口,那可是他的女兒啊。

晚上,他坐在黑暗之中,眼睛睜著,聽著外面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的聲音,一輛,一輛,又一輛,似乎他在等待著那刺破寂靜的聲音。那聲音來得快,走得也快。還有暗處傳來的未知的細(xì)碎的聲音。安靜,躁動,互相交替。他想,也許這就是人生。

“爸,你怎么還沒有睡?”楊文軍的影子出現(xiàn)在屋門口。

“我睡不著,你去睡吧,別管我?!睏钍繌?qiáng)說,稍頓了頓,他又說:“軍啊,有些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你去替我說吧。要不,我憋在心里難受啊。 我實(shí)在是……”

楊文軍聽著父親的聲調(diào)都變了,那是悲涼的,無助的,屈辱的低沉的嗚咽聲,在暗夜之中,像針一樣扎著楊文軍。楊文軍說:“好的,我去勸小慧。爸你就放心地睡吧?!?/p>

勸說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想的目的。楊文軍從父親一夜白頭說起,他說:“為你的事,爸傷心死了。”

楊文慧說:“你去告訴爸。別讓他老人家為我操心,我的事兒不用你們管,你們什么時候管過我的事,什么時候你們都幫我選好了。我選擇的路我自己覺得開心,又不礙你們的事?!?/p>

“可是爸心里過不去。他心里難受。他覺得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是天理難容的事?!睏钗能娧普T。

“求求你楊文軍,你也給爸捎個話,求求你們別干涉我的事好不好。我過得好好的。又不影響你們吃你們喝。我自己的工作進(jìn)步了,我還能總帶著媽媽去兜風(fēng),我替袁愛國找了工作。你說,這些有什么錯?”楊文慧聲嘶力竭。

楊文軍敗下陣來,他滿臉羞愧地對父親說:“對不起爸,小慧不聽?!?/p>

楊文慧不僅不聽家人的勸阻,反而變本加厲,她索性也就不再隱瞞,把她與表舅黃毅的關(guān)系公開化了。她對袁愛國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并不代表他們有共同的生活對不對?你和我結(jié)婚,你是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們也可以不在一起生活?!?/p>

袁愛國沒有勇氣說出半句狠話。他只能到楊文軍面前來哭訴。楊文軍問他:“你想怎么辦?”

袁愛國攤開雙手,“我不知道呀?!?/p>

“小慧做的確實(shí)過分,我都后悔把她介紹給你了?!睏钗能姲没诓坏?。

袁愛國說:“我不后悔。我覺得能娶小慧還是很驕傲的,我活了三十多年,這是我最輝煌的一頁?!?/p>

楊文軍看了看他,搞不懂他的心思。

據(jù)袁愛國說,楊文慧跟著黃毅去了南方出差,說是要去南京、上海、武漢等大城市。袁愛國喪氣地說:“這些城市我只在書上和照片上看到過,從來沒去過。老楊,你去過不?”

楊文軍說:“我哪有那機(jī)會啊。其實(shí)我特別想去看看南京長江大橋。”

“我也是?!痹瑦蹏f。

他們說著說著,好像就把楊文慧和黃毅一起去南方的事兒給淡化了,兩人開始一起回憶他們的共同向往,暢想著有一天,他們也能夠自由地出游,去他們想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有南京長江大橋、長城、天安門、黃鶴樓、岳陽樓、井岡山……之后,楊文軍說:“哎呀,我們要去的地方可真多。我們可沒有那么多錢?!?/p>

他們沒去過的地方,楊文慧卻去了大半,她隨著黃毅,以出差的名義,跑了小半個中國,他們倆從江蘇到浙江、湖北、湖南、廣東、深圳,最后從安徽飛了回來。楊文慧惦記著每個人,給每個人買了禮物,她興高采烈地來到父親家,坐在客廳里高談闊論,侃侃而談,講她在南方的見聞,講楊文軍和袁愛國都向往卻無法去的地方。她燙了新的發(fā)型,神采飛揚(yáng)。她講到了南京長江大橋,她說,那座大橋普普通通,就是一座鐵橋,沒什么與眾不同的。她說,深圳的樓比我們這里高,人比我們這里勤快。她說,橘子洲頭在一個小島上。她問大家:“你們知道沈從文不?”

大家都搖搖頭。

“他是個作家,是個老頭,寫過一本叫《邊城》的書?!睏钗幕勖硷w色舞,“他住在湖南西部,一個叫鳳凰的小縣城,你們聽聽,多好聽的名字,鳳凰。你想想就很美……”

就在楊文慧口若懸河地講述著她出游的經(jīng)歷,別人的目光被楊文慧吸引時,楊文軍看到,父親默默地離開了,坐在眾人身后的父親站起來,離開了客廳,孤獨(dú)地在臥室門口消失。

楊士強(qiáng)坐在床邊的躺椅上,羞愧難當(dāng),渾身燥熱,臉燙燙的。窗簾緊閉,屋內(nèi)的光線很暗。他聽著客廳里女兒響亮的說話聲,聽著她爽朗的笑聲、講述聲,他能感覺到,仿佛自己也就跟在女兒楊文慧的身邊,跟著他一起丈量了祖國的大好河山。他如同是一個虛擬的影子,在女兒的描述中,他看到了南京長江大橋,看到了鳳凰古城,看到了杭州西湖,看到了繁華的廣州,同時他也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一個女兒應(yīng)該叫表舅的男人,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那人總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阻擋著他與女兒一起去欣賞大好河山。他揮揮手,那個人還在他眼前,他再用力揮了揮,他就感覺那個人伸出拳頭,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又一拳,那人的拳頭,女兒快樂的笑聲猶如在一個節(jié)奏上,交互沖擊著他的胸口。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讓他胸口疼痛難忍,喘不上氣來,他想喊出來,可是當(dāng)他張開嘴,卻吐出來了一團(tuán)死寂般的黑暗,死死地把他纏住,越纏越緊。

等楊文慧把她這一次的旅行說得差不多了,她也感覺到口干舌燥了,她說:“袁愛國,給我倒杯水呀,渴死我了。”

袁愛國急忙去倒水。楊文軍站起來,走到父親臥室門口。臥室里面光線微弱,他看到,父親的頭歪在躺椅的一邊,他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爸”,沒有回應(yīng)。他推了一下父親,父親的頭軟軟地倒向一邊。楊文軍淚往上涌,驚呼道:“爸!”

客廳內(nèi)響起一片雜沓而驚慌的腳步聲。

楊文軍、楊文慧永遠(yuǎn)無法忘記父親最后留給他們的形象。他的拳頭緊緊攥著,須發(fā)剛硬,臉色紫紅,怒目圓睜。那不應(yīng)該是父親一生的模樣,父親這一生,隱忍,豁達(dá),寬厚,與世無爭。楊文軍十歲時,有一天母親從單位里回來后突然發(fā)了病,把她的衣服鉸成破布條,摔茶杯砸鏡子,對每個人都兇神惡煞。他和妹妹痛哭流涕,覺得天塌了來,父親卻摟著他們,鎮(zhèn)定地說:“別怕,還有爸爸呢?!笨墒撬黠@地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在顫抖,那細(xì)微的顫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留在楊文軍的記憶里,每當(dāng)他想到那改變他們家命運(yùn)的一刻,他就會不自覺地打一個寒戰(zhàn)。而他眼中的父親,似乎一直在顫抖的生活中,溫和地看著狂躁的母親,耐心地等待著他們一天天地長大??赡芩恢倍枷氩幻靼祝瑸槭裁?,羞恥比任何生活中的壓力都令人絕望。

“小慧。”楊文軍輕聲說。

“唉。”

“爸是想不通?!睏钗能娬f。

楊文慧抽泣著,痛不欲生,“我知道了?!?/p>

“他天天躲在屋里,不想去見人。”楊文軍仿佛看到躲藏在屋里的父親。

楊文慧想起母親剛剛得病那一陣,自己羞于見人的日子,她淚流滿面,“我知道了?!?/p>

“他想告訴你,可他說不出口。”楊文軍想著那段日子孤獨(dú)的父親的背影。

楊文慧泣不成聲,“我知道了?!?/p>

知道了一切的楊文慧,同時也知道,一切無法挽回,她說:“哥,我知道了,我錯了。”父親去世之后,她沒有再去上班,還送回了桑塔納轎車。母親天天問她:“啥時候坐車呀?”楊文慧憂傷地對母親說:“媽,我買輛自己的車,到時候天天帶著你,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媽,你想去哪兒?”母親想了想,“中華大街?!睏钗幕鄹悴幻靼祝看文赣H都要讓她開著車,在中華大街上跑一圈。而每次,母親都幸福地看著路邊的景色,看不夠似的。

失去父親的生活仍然在流水般繼續(xù)。坐在小區(qū)門口的楊文軍明顯地感覺到,夏天的陰影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樓的陰影似乎走得很慢,像是蟲子一樣在他的心里爬。門衛(wèi)陳大爺從門房里跑出來,“小軍,你的電話?!?/p>

打來電話的并不是自己的妻子田彩霞,而是一個陌生人,南方人的口音。一聽到南方口音,楊文軍的腿就有點(diǎn)哆嗦。那人告訴他說自己是岳陽當(dāng)?shù)氐木?,需要他馬上去一趟岳陽。他的聲音變調(diào)了,“我老婆咋了?”

岳陽警察吞吞吐吐,并沒有明說,只是強(qiáng)調(diào)一點(diǎn),讓他立即動身去岳陽。楊文軍慌張地收了攤,把母親托付給妹妹楊文慧,便帶上小玲,擠上了開往岳陽的火車。小玲聽說要去找媽媽,一路上興奮異常,在擁擠的車廂里跑來跑去。

接待楊文軍的警察姓周,是個年輕人。他交給楊文軍一個紅色的背包,對他說:“請節(jié)哀!”看到那個背包,一路上的忐忑不安與猜測都得到了印證,他越不相信什么,什么就越真實(shí)地來到了面前。楊文軍兩眼一黑,腳下一軟,就癱在地上。等他清醒過來時,小玲用小手摸著他的臉問:“爸爸,這是媽媽的包嗎?”

楊文軍點(diǎn)點(diǎn)頭。

“媽媽在哪兒?”小玲問。

楊文軍無言以對,淚如雨下。

警察小周說,他們趕到出事地點(diǎn)時,只看到了這個紅色的背包,從這個背包里找到了田彩霞及其母親的身份證明。后來他們詢問了在場的目擊者,大致還原了出事的過程。小周說,在場的有兩位目擊證人,他們都被找到了。據(jù)他們說,先是兩個人離江邊有一段距離,向長江中眺望,然后年老的女人向江邊奔跑,年輕的女子扔下背包去追年老的女人。警察小周說話很謹(jǐn)慎:“這是我們獲取的最全的信息。你還想知道什么?”

“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想找到她們?!睏钗能姳瘋卣f。

警察小周搖搖頭,接到群眾的報案后,我們嘗試過了,下去打撈過,但一無所獲。

“我想去看看?!睏钗能娬f。

拜托派出所一個姑娘照顧女兒,他們乘車趕往長江邊時,警察小周問楊文軍:“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楊文軍搖搖頭,“沒出啥事兒?!?/p>

“你妻子有什么想不開的事兒?”

“沒有?!?/p>

“那她們?yōu)樯蹲詫ざ桃姡俊?/p>

楊文軍說:“她們不是自尋短見。”

小周搖搖頭,“那是為什么?”

楊文軍覺得這個年輕警察的話太多,而所問問題又是那么難以回答,所以他干脆閉嘴不再說話。他閉上眼,感覺眼睛被淚水泡得脹脹的。

出事的現(xiàn)場讓他想到田彩霞對于失蹤父親的追憶。他無法判斷這是不是同一個地方,長江如此近、如此無情地在他面前流淌著,長江比他想象的要寬闊,也要平緩、沉靜,猶如內(nèi)藏巨大心事的人,一個浩蕩的沉默者,一個莊嚴(yán)的思想者,一個冷酷的包容者。他不知道水有多深,水流能在哪里停歇,但他知道,悲傷永遠(yuǎn)無法被滾滾長江水帶走。他轉(zhuǎn)頭問警察小周:“你有沒有瓶子?”

小周不解地看看他,但沒有再多問,返回車子內(nèi),拿回來一瓶礦泉水,“只有這個。”

警察小周詫異地看著楊文軍把里面的水倒出來,裝了滿滿一瓶渾濁的長江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楊文軍心一緊,像是把妻子裝到了瓶子里一樣,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北上的列車上,楊文軍懷揣著一瓶并不清澈的長江水,他能感覺到那水晃蕩著,就像在他心尖上晃著似的,水的重量越來越重,越來越溫暖?;丶业穆飞希×崾チ藖頃r的興奮,她笑容全無,噘著嘴,乖乖地擠在爸爸的身邊,一臉委屈。她抱怨沒有見到媽媽,一直在問,為啥他們跑這么遠(yuǎn)也沒見到媽媽。楊文軍安慰她說:“媽媽又去了別的地方。我們以后再去找她。”

回到家里,他把那瓶長江水非常莊重地放到了桌子正中央,每天都要把那個瓶子擦得干干凈凈。第二年的夏天,他會帶著小玲重新回到岳陽,回到妻子田彩霞消失的地方,再灌一瓶長江水,帶回來,重復(fù)著每天的擦拭??吹侥且黄繙啙岬乃路鹚涂吹搅似拮?。有一天深夜,他從夢中驚醒,好像聽到有水流的聲音,那聲音在他耳邊回響,開始時是涓涓細(xì)流,然后越來越響,吵得他心中煩躁,他從床上爬起來,循著那聲音而去。聲音是從客廳的桌子上發(fā)出來的,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雙手放到那個裝滿長江水的瓶子上,緊緊地握著,黑暗之中,他仍然能聽到,那聲音從冰冷的瓶子中冒出來,傳遞到他的手上,胳膊上,身體上,和那濃密的夜色融為一體,變成滔滔流水。以后的很多個夜晚,他都能聽到從客廳里傳來的水流聲。那聲音在他的心里回蕩著,由最初的驚懼,而慢慢地變得親切起來。

開始的時候,小玲還不斷地追問他,媽媽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來?楊文軍總是以妻子出了遠(yuǎn)門之類的話來搪塞女兒,后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而漸漸長大的小玲也就不再問了。好像那是他們的一個禁區(qū),他們都在小心地避開,盡量地不去談?wù)?。他們都慢慢地?xí)慣了以各自的記憶來清晰妻子和母親的笑容。

妻子離去后的第三年,楊文軍的生活再次發(fā)生了變化。生活周而復(fù)始,日出日落,風(fēng)吹日曬,似乎沒有什么兩樣,坐在醬菜缸旁邊的他,有時會產(chǎn)生一些幻覺,仿佛他在重復(fù)著某一天的生活,妻子在家里給他洗衣做飯,女兒在身旁嬉笑打鬧??墒菚r光像是一束能照透生活的陽光,他發(fā)現(xiàn),他的身旁是冷清的,女兒小玲早就不再黏在他身邊了。遠(yuǎn)遠(yuǎn)地,她能看到母親孤獨(dú)的身影,她仍然保持著自己面對生活的姿勢。

“軍哥?!睏钗能娡蝗宦牭接腥私兴男拿偷鼐陀悬c(diǎn)向上飄,他茫然地抬起頭。面前站著一個女人。

“軍哥,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馮小畔?!迸宋⑿χ粗?。

楊文軍這才看清,這個人真的是馮小畔,好幾年不見,她似乎還是那個樣子,一點(diǎn)也沒變,短發(fā),酒窩,尖下巴。只是笑容里多了些歲月的痕跡。楊文軍難得地笑了,“你咋來了?”

“我來請你來了?!瘪T小畔說,“我以為找不到你呢,結(jié)果一問我們以前的同事,他們都知道,好多人都吃過你給的醬菜?!?/p>

“你也想吃醬菜?你隨便拿,管夠?!睏钗能娬f,“我只有這點(diǎn)本事?!?/p>

馮小畔說:“我能坐下嗎?”

楊文軍急忙把一個小板凳遞給她,撣撣上面的灰,道歉著:“一見到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p>

馮小畔坐到小板凳上,看著楊文軍,“這才幾年,你好像老了許多。軍哥。我記得你比我只大一歲吧?!?/p>

楊文軍笑了,“我這是自然本色,看看你,一點(diǎn)都沒變,還像是二十多歲?!?/p>

兩人寒暄幾句,楊文軍便問她:“怎么想起我來了?”

“軍哥,我真是請你來了?!瘪T小畔真誠地說。她說,她父親開了一個機(jī)械加工廠,想把以前的工友都請到廠里去上班。馮小畔說:“軍哥,你有經(jīng)驗(yàn),技術(shù)又好。我爸說想請你當(dāng)個車間主任,領(lǐng)著大伙干?!?/p>

楊文軍低頭沉思,經(jīng)歷了親人的生離死別后,他不知道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他甚至無法判斷會對他的生活產(chǎn)生什么影響。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木偶做成的,只是在機(jī)械地應(yīng)付著泥沙俱下的生活。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想要什么,他要干什么,想要一個怎么樣的人生。他抬起頭來,仍然是滿目的遲疑,“我還能干嗎?我都忘了車床長啥樣,好不容易忘掉了車床的噪聲。而且,我這雙腌醬菜的手,不知道還能不能車出一件像樣的工件?!?/p>

“能的?!瘪T小畔說,“我父親已經(jīng)老了,他干不動了,其實(shí)他是為了我,不得已而為之。軍哥,你好好考慮考慮,就算是幫我?!?/p>

楊文軍說:“我不是推辭,我真的懷疑自己了。”

馮小畔的臉色開始凝重起來,凄婉地說:“軍哥,我離婚了,五年前就離了。孩子爸不正派,天天賭博,過不到一塊兒。我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一直沒有個固定的工作。我爸就想辦法弄了個廠子。他說,他要走了,也能給我留下個養(yǎng)家糊口的依靠?!?/p>

楊文軍抬起頭,看向天空,有一群大雁正在向南飛。他裹緊了衣服,心中想,南方也要冷了。

盛情難卻,楊文軍接受了馮小畔的邀請,重新做回了車工。他無法拒絕,他覺得要是回絕她,就像是生活中又丟了一件寶貴的東西似的。楊文慧告誡他:“不會又是在忽悠你吧,就像當(dāng)年和你談對象一樣?”

楊文軍沒有聽妹妹的忠告。生活讓他學(xué)會了原諒與寬容。他在同樣經(jīng)歷了生活的洗禮之后的馮小畔身上,看到的不僅是值得追憶的過去,還有可以期待的未來。馮小畔父親的機(jī)加工廠位于南郊的王村,要騎車一個小時才能到。與原來工作的藥械廠相比,根本算不上一個工廠。五間低矮的平房一字排開,房頂上的荒草被風(fēng)一吹,好像能把房頂上的瓦帶下來。馮小畔歉疚地說:“萬事開頭難。我爸說,別看我們現(xiàn)在這么簡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和以前的藥械廠一樣?!贝丝?,內(nèi)心荒涼的楊文軍沒有馮小畔那樣的雄心壯志,他淡淡地一笑,“讓我聽聽車床的聲音,我還真想它了?!彼麄冏哌M(jìn)廠房,幾臺破舊的車床停在廠房中間。馮小畔打開電源,熟悉的車床電機(jī)的聲音響起,楊文軍閉上眼,感覺又回到了二十多歲時的青春時光。楊文軍說:“小畔,你還唱歌嗎?”

馮小畔沒想到他會提起年輕時的往事,低頭想了想,鼓足勇氣說:“有好多年不唱了。我試試吧?!?/p>

她清了清嗓子,一首《甜蜜蜜》像泉水一樣流出:“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馮小畔的歌聲猶如穿越時空,在車床的聲音伴奏下,依舊那么悅耳動聽,那么令人陶醉。聽著聽著,楊文軍便淚眼模糊了。他仿佛看到,在歌聲里,閃現(xiàn)著羞愧無比的父親,閃現(xiàn)著笑意盎然的妻子。

與舊生活徹底告別的楊文慧,仍然保持著桀驁不馴的性格。她從百貨公司辭了職,再也沒去見過表舅黃毅。她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在百貨公司的工作經(jīng)歷,給她積累了足夠的人脈及渠道。她做起了服裝批發(fā)生意。她幾乎不著家。為了扔掉自己身上的枷鎖,她和袁愛國離了婚。結(jié)婚與離婚,都不是袁愛國所能決定的,他好像永遠(yuǎn)是生活中的被動者,附屬者,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楊文慧一句話就決定了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她說:“我要自由?!彼押⒆有毩艚o了袁愛國,她向袁愛國保證,你不用工作了,你們倆的生活費(fèi)我每個月給你們。你就好好地照顧好家,照顧好孩子。

袁愛國被動地接受了這一不平等決定。他告訴楊文軍,這就像是鴉片戰(zhàn)爭中大清帝國和英國簽訂的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一樣,他屈辱、悲傷,可是他不能不接受。他說他從里到外都受了傷。他嗚嗚哭著,像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看著他哭哭啼啼的樣子,那一刻,楊文軍覺得他并不可憐,反而有些可氣,沒有一點(diǎn)男人的尊嚴(yán)和骨氣。可是他又無法去指責(zé)袁愛國。想想,事到如今,他也有一定的責(zé)任。他只能口出嘆聲,“愛國啊,你也長點(diǎn)志氣,做出個樣子給小慧看看,讓她對你另眼相看,覺得離不開你。我看你們正好反過來了,好像你離了她就沒法活了?!?/p>

袁愛國還是頭一次聽他這樣說,他瞪大眼睛,驚奇地看著楊文軍,“你怎么這樣說?”

楊文軍避開袁愛國迷茫的目光,“我是說,你不能老是那么被動,你自己上進(jìn)點(diǎn),別讓她看不起,自然就不一樣了?!?/p>

袁愛國哭喪著臉,“我也知道。可在小慧面前,我就是心軟、腿軟,有心無力。”

楊文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拿袁愛國也沒有任何辦法。

身心徹底得到解放的楊文慧在生意場上充分展示了她的才華,短短的一年時間里,她就把自己的公司做得風(fēng)生水起,經(jīng)營規(guī)模越來越大,都知道她掙了錢,腰桿粗了。她買了自己的新車,可以經(jīng)常載著母親在中華大街悠閑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每個月都能從楊文慧那里領(lǐng)到錢,讓袁愛國徹底喪失了上進(jìn)的動力,他把楊文軍的勸告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后來干脆連門衛(wèi)的工作也辭退不干了,恢復(fù)了門衛(wèi)之前的狀態(tài),下象棋、喝酒。喝酒是新添的愛好,酒量不大,卻嗜酒如命。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喝酒。有一天半夜,楊文軍接到小寶的電話,說他找不到父親袁愛國了。楊文軍說:“給你媽打電話呀?!?/p>

小寶說:“打了。我媽不管?!?/p>

楊文軍騎著自行車,旁邊的小寶也騎著自行車,兩輛自行車在空冷的街道上穿行,車鏈子的聲響清冽而孤獨(dú)。楊文軍問小寶:“你爸天天都干啥?”

小寶說:“啥也不干,就是喝酒。”

“你媽呢?她回來不?”

小寶說:“不回來。”

楊文軍嘆口氣,說:“小寶,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呀,長大了考個好大學(xué),別跟你爸學(xué)。”

小寶說:“舅舅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跟我爸一樣呢。到哪兒都讓人瞧不起?!?/p>

他們在離家二公里外的一個小飯館外面找到了袁愛國。小寶的眼睛尖,他首先看到了前方的一團(tuán)黑影,倒在馬路中間的一個影子。小寶加快速度,飛速地騎到近前,下了車,回頭對楊文軍喊道:“舅舅,我爸。”

他們站在喝得不省人事的袁愛國身邊,酒氣熏得楊文軍頭疼。小寶捂著鼻子,冷冷地說:“舅舅。我們?yōu)樯恫荒懿还芩?,就像我媽一樣??/p>

楊文軍驚訝地看看小寶,昏暗路燈光下,小寶的臉看不真切。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他是你爸?!?/p>

這樣的場面反復(fù)出現(xiàn)。袁愛國越來越招人嫌棄,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兩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就連小寶都不愿意大半夜地四處去尋找父親,他對舅舅楊文軍說,太丟人了,好像有那么多眼睛都看著我,嘲諷我。楊文軍勸慰孩子,不管走到哪兒,他都是你爸。

小寶說:“我真希望他不是我爸。”

楊文軍大吃一驚,他訓(xùn)斥小寶:“不許胡說。”

他想,也許該和妹妹談?wù)勑毜那闆r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找楊文慧。她卻自己找上門來了。她怒氣沖沖,對楊文軍說:“你去警告袁愛國,別讓他癡心妄想。越來越像個無賴了?!?/p>

楊文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去和他說呀。”

楊文慧氣急敗壞地說:“我不想和他說話。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惡心,就想吐?!闭f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楊文軍找到袁愛國時,已經(jīng)是午時,前一天的酒氣還沒有從他身上散去。楊文軍說:“愛國,你找小慧了?”

袁愛國翻著白眼,他的眼睛呆滯無光,“找了,我當(dāng)然要找了。我喝酒沒錢,吃肉沒錢,給小寶交學(xué)費(fèi)沒錢,我不找她找誰?”

楊文軍看著他的表情,真想揍他一拳,還是忍住了,“她給你錢了?”

“她不給行嗎?她現(xiàn)在是大老板,她不管我誰管?”

楊文軍說:“她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那也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你光看到她有錢時的風(fēng)光,沒看到她掙錢時的辛苦。”

袁愛國睡眼惺忪,理直氣壯,“我不管。我不光給她要錢,我還要和她復(fù)婚。我后悔死了,當(dāng)初為啥要和她離婚。我去求她了,我還給她下跪了?!?/p>

楊文軍氣得渾身顫抖,袁愛國現(xiàn)在的德行,與之前老實(shí)窩囊的樣子,有了天壤之別。楊文軍說:“愛國,你咋變成這樣?”

“啥樣?”袁愛國說。

“不要臉的樣唄。”楊文軍怒不可遏地摔門出去了。

有一天小寶實(shí)在無法忍受父親,對他說了兩句狠話。袁愛國便氣鼓鼓地對小寶說:“滾一邊去,你不是我兒子,你沒資格教訓(xùn)我?!?/p>

之后小寶問楊文軍,他為啥說自己不是他的兒子。

楊文軍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袁愛國是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喝酒、糾纏楊文慧,成了支撐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而這種希望在冬天的某個夜晚終止了。喝完酒,他騎著自行車,往家走時,連人帶車掉到了河里。

楊文慧付了撈袁愛國和葬禮的錢,可她拒絕去火葬場給袁愛國送行。小寶問舅舅楊文軍:“我媽為啥那么恨我爸?”

楊文軍悲傷地?fù)u搖頭,“不是恨。是恨鐵不成鋼?!?/p>

“如果我也像我爸一樣,是不是我媽也不理我?”小寶看著躺在那里的父親的臉。

楊文軍轉(zhuǎn)過頭來,“小寶,別胡思亂想,你媽怎么會不理你呢?!?/p>

小寶初中畢了業(yè),再也不想讀書。楊文慧給他花錢找了最好的學(xué)校,他只說了一句:“你讓我上學(xué),我就去死?!睏钗幕勰盟麤]有辦法,只好任由他天天游手好閑地晃來晃去。她對楊文軍說:“我就想到我剛高中畢業(yè)那會兒,簡直跟我是一模一樣??珊么跷乙哺咧挟厴I(yè),他連個初中都念得稀里糊涂?!?/p>

楊文軍提醒她要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小寶,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不比以前,別讓他野慣了,再收心可就不好辦了。

楊文慧一臉的無奈:“你看我哪顧得上他。我整天忙得兩腳朝天。哥,你替我看著他點(diǎn),讓他先玩兩年,再大點(diǎn)就讓他跟著我干。我這產(chǎn)業(yè)最后還不都是他的。”

楊文軍說:“我天天上班,哪有時間盯著他?!?/p>

楊文軍說是說,可畢竟是不放心,隔三岔五的他就去看看小寶,有時候他在家,有時候不在。他去得多了,小寶就說:“舅舅,你來是監(jiān)視我的吧?”

楊文軍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說?你媽不來,我就不能替她看看你了?”

小寶就嘻嘻地笑。

楊文軍問他天天都在干嗎。

小寶說,玩唄。

楊文軍說教一番,小寶聽煩了,便把他推出去,說:“舅,你說的大道理我都懂了,耳朵都長繭子了?!?/p>

楊文軍四十五歲時,小玲才在時隔多年之后第一次提到了母親田彩霞,她對父親說:“爸,我想報考岳陽的大學(xué)?!毙×岬膶W(xué)習(xí)成績很好,在學(xué)校都名列前茅,不像小寶那樣不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被老師點(diǎn)名批評。

一聽到“岳陽”兩個字,楊文軍心頭一震,按照小玲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和她的老師都抱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她能考到北京。小玲說:“爸,你別勸我。我已經(jīng)決定了。”

楊文軍知道說什么都是徒勞和多余的,他微微一笑,“玲啊,你想干啥爸都支持你?!?/p>

小玲眼里噙著淚水,“爸,我想畢業(yè)了就留在那里,然后把你也接過去。你也不用每年都去那里灌一瓶長江水了?!?/p>

楊文軍轉(zhuǎn)過頭去,擦拭著濕潤的眼睛。小玲走近父親,抱住他,嗚咽著說:“爸,我想媽媽?!?/p>

楊文軍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噴涌而出,“我也想?!?/p>

就在父女倆決定了要去岳陽時,馮小畔請他去吃飯,馮小畔直爽地說:“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我開門見山吧。”

這是她第一次請楊文軍吃飯,楊文軍心中不安,點(diǎn)點(diǎn)頭。

馮小畔看著他,“我爸老了,渾身是病,他實(shí)在干不動了,他說想讓我有個歸宿,有個依靠,他就可以退休了?!?/p>

第一次涉及這個問題,楊文軍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他木木地看著馮小畔。

“你還喜歡我嗎?”馮小畔的眼睛仍舊那么亮。

楊文軍像是年輕時一樣手忙腳亂,手里的飲料灑到了桌子上,他慌張地用紙巾擦著,“喜歡?!彼f出了肺腑之言。

“那你愿意嗎,做我的依靠?”馮小畔期待的目光盯著他。馮小畔不是楊文慧那種強(qiáng)勢的女人,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要找到一個依靠。

楊文軍臉一紅,“我愿意,可是我不能?!?/p>

于是他給馮小畔說了小玲的想法。

馮小畔耐心地說:“我不需要你馬上給我答案。我知道我很不爭氣,我特別害怕一個人獨(dú)自去面對人生中的一切。其實(shí)你也一樣,你不能總生活在過去,讓過去影響你的生活?!?/p>

夏天將近時,小玲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她和父親楊文軍很平靜地做著去岳陽上學(xué)的準(zhǔn)備,仿佛就是去探望久別的親人。

小玲還沒有走,小寶卻出了事。他和人打架,把對方肚子捅了個口子,跑了。楊文慧開著車,帶著母親和楊文軍,四處去尋找小寶。轎車穿行在漸漸暗下來的街道中,城市就像是一個悲傷的隧道,永遠(yuǎn)沒有盡頭。他們找遍了他們能想到的地方,可是仍舊沒有小寶的蹤影。母親靠在后座上睡著了。楊文軍說:“也許他不在城里了?!?/p>

楊文慧說:“不可能。他是個膽小的孩子,他無處可去?!?/p>

楊文慧堅(jiān)信小寶躲藏在城市的某個地方。那幾天她日夜不停地駕車去尋找小寶,希望在警察找到他之前能找到他,勸他投案自首。向來自信、堅(jiān)定的她,突然之間沒了主張,六神無主。她拽著楊文軍,心里安定了許多。這還是楊文軍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妹妹楊文慧,即使是在父親不忍羞恥離世的時候,他都沒有看到她精神完全崩潰。眼前的楊文慧是陌生的妹妹,是令人費(fèi)解的妹妹。

他們找了五天五夜,沒有一點(diǎn)蛛絲馬跡,小寶人間蒸發(fā)了。小寶以這種方式突然消失,令他們在忐忑不安、悲傷、焦慮、擔(dān)憂之中,開始懷疑小寶的動機(jī)。

“他平時愛打架嗎?”楊文慧問哥哥。

楊文軍愣了下,“你不知道嗎?”

楊文慧愧疚地說:“我真不知道。”

“唉,”楊文軍說,“他雖然淘氣,卻從來沒聽說跟誰打過架?!?/p>

“那他為啥跟人打架,還把人捅了?”

楊文軍沒有作答。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上來,他也想不通。其實(shí)有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

他們找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找到了他們認(rèn)識的每個人,小寶認(rèn)識的每個人,兩個人均疲憊不堪,沒有了再尋找下去的氣力。即使是青天白日,他們也感覺像是在黑暗中。車子仍舊在寂寞的街道上滑行。母親在睡覺。兩人的眼睛都火辣辣地疼。在他們的眼里,他們看到的每一個場景,似乎都是一處暗藏著小寶的迷宮。

我們在找什么?楊文慧開始懷疑。

楊文軍說,找小寶呀。

楊文慧搖搖頭,痛哭道,我怎么覺得是在找我自己?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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