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收到女友蔡小容從武漢寄來的新著《柳生》。這本集子的首篇是夾雜著“柳生”形象的一篇成長小說,當年首發(fā)于《十月》雜志。
看到小說名,就覺得親切而好奇。柳生,全名柳生靜云,20世紀80年代電視劇《陳真》中一個頗具正義感的癡情日本劍客。當年我也曾非常喜歡他,以至于初中時喜歡過一個長得頗似他的英氣男生(恰好姓柳)。后來寫的中篇小說《流水十年》,其中男主人公陶小平的形象便是依據(jù)那位柳姓男生,雖然初中畢業(yè)后我再沒見過他。
一氣讀完小說,小說講述了一段以“柳生”貫穿起來的青春歲月。在小容平實細膩的敘事中,柳生的形象重回眼前:這個深情孤傲的男子,放棄聲名顯赫的柳生家族,以浪人身份同心愛的女子燕如不顧一切地私奔。他的簫聲縈繞,使一切困苦化作生死相許的承諾……
小說用的是雙線式結構,對柳生的回憶與自身的成長交叉重疊,互相呼應。
“長久以來,回憶起初中三年,我都覺得是一片枯荒。寸草不生雖不至于,但黃泥沙地上生長的都是敗了節(jié)的、僵死的草,山風一吹就毫無抵御和持守地擺來擺去。”這多像我對自己初中三年的回憶啊。這青黃不接的孤獨的一段歲月,一部電視劇、一首歌、一個人物形象,往往會讓人刻骨銘心。
劇中,燕如過生日,柳生賣劍換中式長袍,奔回梅花林卻看見盤著秀發(fā)、一身和服的燕如—此前,他們既被中國人排拒,又為日本人不容,他們都想著為對方改變身份,能像普通夫婦那樣出雙入對。
沒有更多的要求,只是做紅塵中一對匹夫匹婦,廝守到老。
這個要求,未能實現(xiàn)。燕如病重,柳生為救她不得不與陳真決戰(zhàn)。結局燕如病死,柳生帶著她為他削的竹刀赴死……
簫聲悲吟,這個深情的男人和他的愛人雙雙死去—成就另外一種方式的廝守。
小說《柳生》結尾,20年后的“我”購了當年的影碟,重溫那個從未對人吐露的秘密:“他,還是那樣好,甚至比記憶中更好,因為現(xiàn)在的我才真正理解了他承受的一切屈辱悲愁,甘愿的給予和犧牲……”
相隔數(shù)十年,讀《柳生》的這個夜晚,我才知道,當時在相鄰的省份,有個叫蔡小容的女孩也和我一樣喜歡著柳生,那感情,澄澈而真摯。
從《柳生》的書頁中,我發(fā)覺當年那個形象并未消散,只是的確足夠遙遠了,不過,遠有時也意味著一種無法超越。后來的熒屏形象,沒有一個能令我留下如此震撼的記憶。也許與“初”有關,與他的名字、面龐和簫聲有關,與我們蕭瑟的少女時代有關。
如今已有些模糊的成長記憶,當年竟是那么白浪滔天—那困在其中的日日夜夜,成長的掙扎與迷惘,在小容的書寫中,全如重現(xiàn)般真切。
因為時代風氣與家長意志,還有前途選擇的單一性,我們“70后”的青春更加枯索,沒有網(wǎng)絡、電子產品,只有題目和成績單。那是一個黑白片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唯有青春的身體兀自按它的規(guī)律蓬勃生長。生長勢必帶來困惑與問題,但資訊的封閉和家長的諱莫如深使青春期愈發(fā)如摸著石頭過河—那無人可傾吐、指引的跌跌撞撞。
“愛”是神秘的,帶著些原罪,它是禁區(qū),是迷霧。而英武沉默的柳生降臨,撥開這迷霧,告訴我們“愛”不可阻擋的美好,它是靈魂的重生。
回想當年被圍困的青春的日夜,如深夜遭遇列車晚點的站臺,不知道那輛來接應的列車何時能開來,只好于夜色里苦等。冷、孤獨,都是必然。但車終將開來,帶我們駛出青春的黑夜,駛向更遠的地方。譬如小容,那個當年的女孩—“唯有想到柳生的時候我才有一種充沛豐盈的感覺。他是荒地上一株從容生長的草,我日日澆灌使他繁盛,沒有讓他受驚擾?!爆F(xiàn)在的她是英美文學碩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武漢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她有脾性溫和的丈夫“末子”和上中學的女兒小穗,他們住在每年櫻花盛開的武大校園里,有屬于自己的充沛豐盈。
而我亦做了母親,有了喜歡的職業(yè)與安定的家庭。我和小容,我們的先生一定都不似“柳生”,但這沒有關系。很早便明了這點,我曾喜歡過的那位柳姓男生,他其實和柳生也無一點關系,他只是恰好姓柳,長得有幾分英氣。我從不了解他,正如他從未了解過我。但我一直記得他的名字、他的面孔,他那么抽象而鮮明地照亮過我的青春。
而熒屏中的柳生,是更為遙遠的形象,雖然他曾那么貼近過我們的青春,近到我們把他當作一位生死相許的愛侶,此后他定格在我們的記憶中,如一幅黑白小像,偶爾抽出看幾眼,放回去,依舊過自己的生活。
“少年心事當拏云”,而少年總要長大的,成為青年、中年,而后經(jīng)歷老年。歲月就是這般沉浮起落??!
接著讀《柳生》時,我想起,兒子竟與我當年年紀相似了。7月,他滿14歲,他的臥室電視機上方貼著歐冠聯(lián)賽“皇馬”的海報,門背后貼著他最喜歡的日本動漫《海賊王》的海報,柜子里還有一組未來得及貼的海報—他最喜歡的歌手鄧紫棋的。他買了各種她的周邊產品,還買了鄧紫棋同款的手環(huán)和無線運動藍牙耳機。他的微信頭像是她,加入了她的粉絲群,他的QQ空間里不少是與她有關的訊息,MP3里下載了許多她的歌。他大大方方地展示著自己對一位女歌手由衷的喜歡。我從未為此責備過他,我聽他推薦的鄧紫棋的歌,和他一塊兒設計一面墻上如何盡量美觀地安排好5張鄧紫棋海報,雖然我其實更喜歡什么也不貼的墻壁。
這就是青春啊,為某個人著迷,覺得他(她)閃閃發(fā)光、無可挑剔,讓他(她)參與建構自己的精神世界。對方認不認識自己有什么關系呢?他(她)給我歡喜,為我解憂,以一種具有啟蒙的力量,不論他(她)是熒幕中的日本浪人柳生,還是現(xiàn)實中的歌手。而我當年,是不可能與任何人談論柳生的,一旦提及,必然冒著被批評與嘲笑的風險—愛或喜歡,在那個時代、那個年齡,是一種羞恥,父母和老師會覺得你早熟,心思不正。你只能悄悄地把那個影像連同他的簫聲,隱藏在輾轉幽暗的夜里。
兒子的青春不復如我當年一片荒瑟,它是豐沛的、坦蕩的。不被壓抑、管束的青春,似藍天下的嘹亮鴿哨。有一天,他喜歡過的歌手也會成為回憶,這回憶是了無遺憾的,不帶著苦澀。
這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