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紅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鼻Ч沤^唱《圓圓曲》,概括了“秦淮八艷”之一陳圓圓坎坷多難的生命史,寫出了一段驚魂動魄的風流韻事。而撥動這哀弦的,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悲情詩人吳偉業(yè)。
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大云道人,江蘇太倉人。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江左三大家”,是“婁東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系同鄉(xiāng)張溥的學生,復社骨干。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其會試試卷得到“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字的“天語褒揚”,榮極一時。曾歷任翰林院編修、東宮講讀官、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等職。順治十年(1653)被逼出仕清朝,次年被授予秘書院侍講,后升國子監(jiān)祭酒。順治十三年(1656)底,以奉嗣母之喪為由辭官返鄉(xiāng),從此隱居故里直至去世。
吳偉業(yè)的家鄉(xiāng)太倉,歷史悠久、經(jīng)濟繁榮、人文璀璨,僅萬歷、天啟兩朝,就有38位進士和91位舉人,在當時頗有名望的人物有萬歷朝首輔王錫爵、天啟朝兵部尚書王在晉、崇禎朝兵部右侍郎李繼貞等等。在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更是涌現(xiàn)出了諸多史有所載的著名人物,文學家有明代“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復社領(lǐng)袖張溥,學者有陳瑚、陸世儀、江士韶、盛敬和顧夢麟,畫家有仇英、王時敏和王鑒等等。還有一些當時長期寓居在太倉的外地著名人物,如書畫家董其昌、文學家陳繼儒、戲曲音樂家魏良輔等。他們談文論藝、授徒講學,在太倉營造出十分濃厚的文化藝術(shù)氛圍。吳偉業(yè)就是在這樣一種教育發(fā)達、人才薈萃、具有良好文化藝術(shù)環(huán)境中逐漸成長起來的。他身受鄉(xiāng)里前輩名賢的深刻影響,并蒙受他們的幫助、提攜、指點,加上自己卓異的天賦和勤奮苦讀,使得他才華過人,在詩、詞、文、戲曲等方面均有建樹。此外,他還擅長書法和繪畫,其書畫作品在太倉市檔案館就有收藏。不過,吳偉業(yè)的主要成就和真正對當時和后世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是他的詩歌。他在繼承元白詩歌的基礎(chǔ)上,本著以詩紀事、以詩傳史的強烈使命感,創(chuàng)作出長篇七言歌行,藝術(shù)地記錄和詠嘆了明亡清興的歷史悲劇。這種獨具藝術(shù)個性的敘事詩,被后人稱之為“梅村體”,從而奠定了他在清初詩壇和整個詩歌史上的不朽地位。
吳偉業(yè)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滄海桑田的巨大動蕩與災難,極大地激發(fā)了他的憂國憂民之心和創(chuàng)作靈感。他忠實于歷史事件的原貌,通過敘述各階層人物的悲歡離合和身世命運的悲哀,及普通民眾所遭受的疾苦,去展現(xiàn)一代興亡,傾吐亡國之哀和故國之思。太倉市檔案館藏《吳詩集覽》,廣收梅村詩作,由靳榮藩輯注,太倉人顧湄、許旭參與編纂刻印。該套書初刻于康熙年間,乾隆年間重刻。通覽全集,這些詩歌就像一面時代的鏡子,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和明王朝內(nèi)部的派別斗爭,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正如靳榮藩在《吳詩集覽》序中所說:“梅村當本朝定鼎之初,親見中原之兵火,南渡之荒濡,其詩如高山大河,驚風驟雨?!笨v觀吳偉業(yè)留下的1160首左右的詩歌,的確無愧于這一評價。
吳偉業(yè)是抱著為一代興亡存照的責任感去寫七言歌行的,在他的敘事詩中,最突出的是以鼎革之際的重大時事為題材的作品,這些詩歌起到了補史之闕、正史之謬的作用,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文學價值。如果按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的先后順序來看,這些敘事詩幾乎就是一部真實記錄明清興亡的“編年史”。
在清兵入侵后,他寫下了著名的《臨江參軍》,詳細記錄了鉅鹿之戰(zhàn)的前前后后,指斥了畏懼清軍、一意主和、失事誤國的權(quán)臣,鞭撻了那些昏庸無能、畏敵如鼠的將領(lǐng),刻畫了盧象升、楊廷麟等民族英雄的形象?!端缮桨А贰堆汩T尚書行》這兩首詩寫的是決定崇禎朝命運的最后兩次非常關(guān)鍵的戰(zhàn)役,此后明朝軍隊全軍覆滅,為清兵入關(guān),攻打中原打開了大門。清人黃傳祖在《雁門尚書行》詩行間評曰:“明亡于兩戰(zhàn),可為痛苦。”《圓圓曲》寫了吳三桂軍和清軍同李自成軍的決戰(zhàn)。這樣明清易代前后幾年間的大戰(zhàn)就全部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
《洛陽行》通過描寫福王朱常洵由備極尊崇而至最終被李自成破洛陽后立即處死的凄涼過程,折射出明王朝末世的盛衰變遷。再有《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臨淮老妓行》和《楚兩生行》這三首詩都寫到了弘光朝的政局大事,綜合起來可作為一部弘光朝短命政權(quán)形象化的“史綱”來讀。有的描述了弘光帝的一場鬧劇:剛剛登基,立足未穩(wěn),這位昏君就忙著遴選后妃、興建宮室,而選妃還沒完成,清兵渡江已成事實,弘光小朝廷因荒淫腐敗遂告覆滅;有的揭露了“江北四鎮(zhèn)”之一的山東總兵劉澤清的浪蕩生活:大敵當前,他卻沉迷于歌舞,清兵一來,急忙豎起降幡,可最終還是被殺;有的涉及弘光朝的一場內(nèi)訌:鎮(zhèn)守武漢的南寧侯左良玉以“清君側(cè)”為名,率師順江東下,進攻南京,走到半路,卻病死于九江,麾下百萬大軍潰散的潰散,降清的降清。此外,在《吳門遇劉雪舫》中可看到李自成軍如鐵流般銳不可當?shù)倪M攻和崇禎朝統(tǒng)治者眾叛親離、土崩瓦解的凄涼末日。
《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記述了清軍初下江南大肆燒殺、擄掠、奸淫的暴行?!杜眯小肥墙韬类衅嗲械呐脴仿晛碜窋⒊绲澋墼谖皇吣甑耐?,同時融入了詩人“故國不堪回首”的無盡傷感,唱出了民族的哀情。而《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堇山行》《臨頓兒》揭露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控訴了異族統(tǒng)治者在清代初年對江南老百姓赤裸裸的經(jīng)濟掠奪,反映了清廷的虐政和官吏的貪暴以及黎民百姓所承受的沉重的經(jīng)濟剝削。《贈陸生》《吾谷行》《悲歌贈吳季子》《送友人出塞二首》《贈學易友人吳燕余二首》《別維夏》等詩歌,是以“科場案”“奏銷案”和“通海案”為題材,為自己的舊友子輩和他的學生蒙冤而以歌當哭,痛斥了清朝統(tǒng)治者濫施淫威,處心積慮大興案獄,以壓制、迫害漢族官吏和知識分子的丑惡罪行……
吳偉業(yè)的敘事詩,如同在讀者面前徐徐展開了一幅明末清初斑駁陸離的歷史畫卷,政局風云,金戈鐵馬,人民血淚,盡收眼底,讓讀者在俯仰間倍感凄楚蒼涼。
吳偉業(yè)的歌行旨在通過真實的歷史事件去展示明清易代的史實,但他很少詳盡敘述這些駭世驚聞事件的經(jīng)過,而是通過細致描述各階層人物的身世故事、榮辱沉浮、悲歡離合,反映明清時期的社會動蕩和時代變遷,其筆下的人物幾乎都是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這些人物主要包括三種類型:
第一種人物類型是皇親貴胄、公子王孫,如《銀泉山》中明神宗萬歷帝的寵妃鄭貴妃,《洛陽行》中明神宗的愛子福王朱常洵,《永和宮詞》中明思宗崇禎帝的寵妃田貴妃,《蕭史青門曲》中明光宗的兩個女兒寧德公主、樂安公主和神宗的女兒榮昌公主以及崇禎帝的女兒長平公主,《吳門遇劉雪舫》中崇禎帝的表弟劉雪舫,等等。他們的命運同大明王朝的盛衰休戚相關(guān),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特殊人群由昔日的豪奢尊崇到最后的凄涼落魄,象征著明王朝正逐步走向沒落與衰敗。
第二種人物類型是公卿大臣、朝廷將領(lǐng),如《殿上行》中明末學者、抗清名臣黃道周,憂心國事、嚴正不阿,敢于在崇禎朝廷上犯顏強諫,從而遭到貶謫,《臨江參軍》中身不由己、投筆從戎的楊廷麟和杰出將領(lǐng)盧象升,《雁門尚書行》中陜西總督孫傳庭,為鎮(zhèn)壓李自成、張獻忠的農(nóng)民起義軍而戰(zhàn)死于陜西潼關(guān),《松山哀》中叛明降清的兵部尚書、薊遼總督洪承疇,《茸城行》中明末清初將領(lǐng)馬逢知,《鴛湖曲》中熱衷于權(quán)勢、汲汲于富貴,終惹殺身之禍的吳昌時,《東萊行》中姜埰、姜垓兩兄弟,還有當年曾一起典試湖廣的宋玫、在弘光朝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左懋第,這四位萊陽人在國家危難之際都表現(xiàn)出了凜然的崇高民族氣節(jié)。這些人物不管是忠臣義士,還是叛將降臣,都是當時歷史舞臺上的主人公,他們的身世遭遇就是明朝滅亡的真實寫照。
第三種人物類型是娼妓名伶、民間藝人,如《王郎曲》中明末昆劇名伶王稼,《圓圓曲》中明末蘇州名妓陳圓圓,《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中紅顏知己卞賽,《臨淮老妓行》中劉冬兒,《楚兩生行》中說書藝人柳敬亭和唱曲藝人蘇昆生。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靠出眾的才藝糊口度日,身份卑微、地位低下,根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是他們與達官顯貴之間的種種特殊關(guān)系,造成了他們的命運與社稷興亡緊密相連,并成為當時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由此構(gòu)筑了一部有血有肉、有情有欲、鮮活生動的時代詩史。
吳偉業(yè)的歌行是借當時人物故事和親身經(jīng)歷來反映異族入侵、故國淪喪、人民慘遭殺戮和欺凌的苦難與屈辱,吟唱出心中無限的感愴和悲傷,抒發(fā)出麥秀黍離的哀痛和對先朝先帝的追思與懷念,字里行間透露出萬般的悲苦。他的悲歌一方面是為明朝滅亡而悲,因追思往事而悲。他在尋訪前朝遺跡的過程中,被一幅幅蕭索凄涼的景象所震驚,往昔的一切神圣均遭到褻瀆:公侯邸第已改為清朝官衙;國子監(jiān)廢毀,被墾成菜圃;巍峨的宮殿化成了堆堆瓦礫;原本嚴禁百姓進入的明太祖孝陵區(qū)成了樵牧打獵的場所,任人隨意踐踏,一派狼藉;散布在雞鳴山上下的明朝建筑功臣廟、同泰寺、觀象臺都一一被破壞;就連鐘山山麓太祖陵區(qū)的古松翠柏也慘遭亂砍濫伐,留下滿目瘡痍。詩人在悲痛難抑間寫下了《登上方橋有感》《鐘山》《臺城》《國學》《觀象臺》《雞鳴寺》《功臣廟》《玄武湖》和《秣陵口號》等一組憑吊舊跡、追念往事的七律,既寫出了在先朝時期這些名勝的莊嚴與繁盛,又寫出了如今這些地方的荒涼與破敗,既寫出了明朝開國群雄的業(yè)績與聲威,又寫出了后代不肖子孫的昏庸與孱弱,毫不掩飾地直抒對肆意摧殘文明的異族入侵者切齒的痛恨以及對故國的深情眷戀。
他的悲歌另一方面是為自己出仕清朝、失節(jié)辱志而悲。吳偉業(yè)在出仕前曾面對清廷的重壓,寫過一首自剖心跡的《自嘆》,詩中寫道“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反復申明了自己不愿意出仕的心愿,祈盼隱居鄉(xiāng)里,潔身自好。但是,最終他還是屈從于現(xiàn)實利益和生存需要,被迫仕清。他對自己做出如此違背歷來所受教育、違背良知和道德信仰、背離自己所看重的價值尺度的舉動,感到痛苦與愧疚,這種喪失人格尊嚴的屈辱感和對先朝先君的負罪感羈絆了他一生。為了緩解負罪心理,為了重申自己內(nèi)心濃厚的忠君觀念和儒家的節(jié)義觀,更為了求得救贖,他反反復復地向世人解釋出仕的無奈,并無時無刻不在表白著羞愧與懺悔。《過淮陰有感二首》和《懷古兼吊侯朝宗》寫得尤為沉重,可以說是悲哀與絕望交織,苦悶與怨憤并存,透過詩句仿佛可以聽到詩人靈魂深處懺悔的吶喊和心靈無助的呼告。他在不斷地批判自己弱點的同時,對自己的人格和品節(jié)也作了坦率而又嚴厲的解剖與自訟,展現(xiàn)了明朝遺臣在理想與現(xiàn)實、感情與理智、困擾與沖突中掙扎的人生悲劇。
晚年的吳偉業(yè)在家鄉(xiāng)太倉生活得謹小慎微。他遠離朝廷,退守田園,把對清朝政權(quán)的不滿與怨恨深埋在心里,采取一種似乎遠離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不問時事、不談政治,以寄情山水、探幽訪勝打發(fā)自己最后的歲月。山水詩成了他這一時期寫得最多的題材?!逗酵硖鳌贰妒健贰稓w云洞》《縹緲峰》《莫厘峰》《登東山雨花臺》等詩篇,看似寫得寧靜淡遠、和諧空靈,令詩人暫且忘卻塵世之擾,但怎能真正長久地消除其緬懷故國的惆悵和解脫其遺恨?
讀吳偉業(yè)的歌行有一種感覺,其對繁華往事的熱鬧鋪陳,對明朝覆滅時悲劇氣氛的渲染,對那些公主嬪妃、歌伎樂工和王侯將相命運的刻畫,以及對易代之后蕭索景象的描寫,無不蘊含著對命運不得自主的悲嘆、對舊朝之恩的追憶,以及對亡國之痛的反思。這一首首凄婉悲憤的挽歌,如泣如訴,悲戚沉郁,抒發(fā)出了詩人面對國破家亡、民族苦難和人生厄運時的無限悲哀。在吳偉業(yè)心中,高居明清兩朝廟堂之上并未給他帶來榮光,自己寧愿只是一介書生,希望世人能銘記他的詩文,忘卻他那一段痛失民族氣節(jié)、悲涼與絕望的經(jīng)歷。正如他臨死所說:“吾詩雖不足以傳遠,而是心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讀吾詩而能知吾心,則吾不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