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戲劇的悲劇意識以其自身文化、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等因素發(fā)展出迥異于西方悲劇的戲劇美感?!稏|海黃公》作為中國最早具備故事性的戲劇雛形,對于其故事性中“悲、喜”性的爭議一直不斷。以《東海黃公》為例,從角抵戲的流變過程、歷史背景,來分析其悲劇沖突及其悲劇人物的特點,能夠更好地探究其悲劇美學價值。
關鍵詞:角抵戲;東海黃公;悲劇性;喜劇性
傳統(tǒng)戲曲藝術是中國古典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中國古典悲劇從發(fā)端開始到成熟,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然環(huán)境、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制度的影響,從而產(chǎn)生不同于西方古典悲劇的戲劇美感。中西古典戲劇在發(fā)端伊始,就表達過對人與命運、人與社會等宏大主題的探討。其中,《東海黃公》就是一部在中國戲劇萌芽中有著濃重悲劇意識的作品?!稏|海黃公》來源于西漢角抵戲中的一個民間故事。東晉葛洪的《西京雜記》卷三有云:“有東海人黃公,少時為術,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絳繒束發(fā),立興云霧,坐成山河。及衰老,氣力羸憊,飲酒過度,不能復行其術。秦末有白虎見于東海,黃公乃以赤刀往厭之,術既不行,遂為虎所殺。三輔人俗用以為戲,漢帝亦取以為角抵之戲焉。”漢張衡《西京賦》:“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白虎,卒不能救?!盵1]文獻記載中的《東海黃公》大體講述了黃公少年法術了得,但暮年嗜酒,英雄遲暮,最后為白虎所殺的簡單故事。這則具備故事性的戲劇雛形在其悲、喜劇性上的認知屢遭爭議,學界對其主題的悲喜性上并無定論。不僅是因為“黃公”誕生的歷史背景和相關文獻記載欠缺,還有自身戲劇發(fā)展局限的客觀原因。但是無論是《東海黃公》本身的故事性,還是主題中的悲喜性都可以稱之為中國古典戲劇“悲劇意識”的“先驅(qū)”。因此,對此《東海黃公》與后世中國傳統(tǒng)悲劇異同點,探究其悲劇性的獨到和精髓之處,能更好把握其悲劇意識對后世的積極影響。
一、《東海黃公》悲劇性意識的探究
悲劇性是戲劇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性的特殊效果在于引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之情”,唯有“一個人遭遇不應該遭遇的厄運”,才能達到這種效果。不僅如此,中國哲學體系中也有對悲劇意識的相關論述,老莊道家哲學中的核心思想是無為而治,是對生命存在及消弭的憂慮,道家學說的哲思中表現(xiàn)出的對人生、現(xiàn)世生命體悟的憂慮與悲涼,存在著厚重的生命悲劇意識。根據(jù)以上內(nèi)容進一步了解《東海黃公》的流變過程,其中蘊含的悲劇意識便愈加清晰。
首先,在《東海黃公》誕生的時代,中國封建社會經(jīng)歷了重大的思想變遷,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到后期秦朝出于中央集權的要求而進行“焚書坑儒”的思想專制策略。角抵戲發(fā)展的頂峰,漢朝實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實施,又導致《東海黃公》的悲劇意識呈現(xiàn)出不同的質(zhì)感。
在角抵戲起源中,存在兩種普遍認同的觀點,即游戲起源說以及巫術起源說。史料最早記述角抵戲的是司馬遷的《史記·李斯列傳》,稱之為“觳抵”或“大觳抵”。游戲起源說認為起源于周代的角力游戲?!抖Y記·月令》記載:“孟東之月,天子乃命將講武,習射御,角力?!盵2]具體來說,角抵起于戰(zhàn)國時期。另外據(jù)董說《七國考》所引《漢武故事》言:“內(nèi)庭常設角抵戲,角抵者,六國時人所造也?;蛟唬骸堑?,楚人造?!盵3]巫術說的觀點認為,角抵戲起源于蚩尤戲?!妒霎愑洝酚涊d較為詳細:“秦漢間說,蚩尤氏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盵4]
結(jié)合上述內(nèi)容來看,“東海黃公”在《西京雜記》的記載是《東海黃公》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按照這則故事的說法,“黃公”是卒于秦末的一個方士,主要活動都是在秦朝,且“黃公”的故事流傳于東部沿海地區(qū)。根據(jù)《西涼雜記》的記載,“黃公”遲暮之時,法術大退,當?shù)弥獤|海有白虎出沒,危害世間時。他不顧個人安危,滿懷豪情,希望能夠再次降服惡獸,為民除害。但事與愿違,年邁的黃公力不從心,最后被惡虎所噬。黃公斗虎的動機不是為了個人名譽利益,而是為民除害。
其次,隨著秦朝暴虐的統(tǒng)治被推翻,漢朝登上歷史舞臺。漢朝前期采取休養(yǎng)生息的政治經(jīng)濟策略,加之角抵戲的發(fā)展,“武事”功能逐漸消解,娛人的戲劇娛樂功能的提升,此時的角抵戲逐漸成為漢朝自宮闈到鄉(xiāng)野的娛樂活動。《漢書》記載:“(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戲,三百里內(nèi)皆觀”,“(元封六年)夏,京師民觀角抵于上林平樂館”[5]。在角抵戲的具體形式上,漢和帝時期的李尤曾寫下著名的《平樂觀賦》。平樂觀乃漢代表演大型綜藝娛樂節(jié)目,也是角抵戲的主要場所。李尤此賦寫的是東漢洛陽的平樂觀,它展現(xiàn)了角抵戲的“秘戲連敘”的情形。
由此可見,早期“黃公”的悲劇意識到漢武帝、和帝時期已經(jīng)完全淡化,并且與其他體育、藝術樣式融合,成了一項自下至上的娛樂化的世俗活動。漢王朝在劉邦建立伊始,便采取休養(yǎng)生息的政治策略,經(jīng)過文景之治,以及漢武帝的勵精圖治之后,漢王朝政治穩(wěn)定,社會矛盾緩和。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反抗暴虐、對抗自然的“黃公”漸漸失去了其產(chǎn)生之初的民間基礎。因此,《東海黃公》的反抗性逐步轉(zhuǎn)向娛樂性,就好似角抵戲中的“武事”功能逐漸消解,娛樂功能逐漸提升,這也成了其嬗變的必然歷史過程。
隨著秦漢時代的更替,政權對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的要求不斷加深,不同的學說成為官方思想統(tǒng)治工具。經(jīng)濟上,戰(zhàn)國時期鐵器牛耕的耕作技術的革新,使根植于農(nóng)耕文明的底層百姓生產(chǎn)水平快速提升。正是這種技術革新,使得當時人們在探索自然改造自然的道路上激發(fā)了無限的征服欲,但是又由于此時的經(jīng)濟水平不足、改造自然進而滿足生產(chǎn)能力的欠缺,所以人在探索自然,關于人與社會、人與命運的憂慮愈加突出。
二、《東海黃公》的悲劇性特征
《東海黃公》在誕生之初并不具備戲劇藝術的完備屬性的,自然也沒有中國古典悲劇的特點,例如《東海黃公》不具備中國古典悲劇最典型的特點——“中和性”。簡言之,在《東海黃公》的故事性中很難體會到“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中國古典戲劇的悲劇氣質(zhì)。這是受其歷史發(fā)展以及中國古典抒情文學的影響的緣故。剔除其自身因戲劇發(fā)展產(chǎn)生的客觀不足,從《東海黃公》依舊可以窺探到中國古典戲劇的悲劇氣質(zhì)。
中國古典悲劇的沖突基礎是道德迥異、階級差異、品性良莠、人性對立等之間的矛盾。學界將《東海黃公》歸為中國戲曲藝術的開端、萌芽是有原因的,戲劇藝術是要建立在一定的敘事性基礎之上的,而戲劇藝術在其敘事性的推動下,又由戲劇沖突不斷推進的?!稏|海黃公》雖然只具備戲劇萌芽的故事性,但是其故事性的本源已經(jīng)兼具了“悲劇沖突”意識。這是之前時代的作品所不具備的特點,這一點也奠定了《東海黃公》地位。
“黃公”在年少時才能卓著而白虎兇殘成性,在其暮年法力不遂的情況下,毅然決然要去殺虎救民。對于《東海黃公》悲劇沖突來說,其主要在于展現(xiàn)黃公年少卓越,暮年沉淪,最后英雄遲暮被虎所殺。這樣的故事中雖然寥寥幾字,但是能看得出故事的骨架,依舊在表現(xiàn)劇情的曲折性,即通過善惡、忠奸、正邪、美丑的多次沖突,得到悲憤激烈、易生凄慘的苦情審美效果。而不是如西方悲劇那樣,著重刻畫人物性格的復雜性。這樣的情節(jié)就將故事的矛盾主體二元化,即正邪的對立、善惡的抗衡。黃公即為“善、正”,白虎則為“惡、邪”。加之前文對早期歷史背景的分析,秦末的苦難百姓將自我階級與昏聵暴虐的統(tǒng)治階層完全對立,抗而不成正是中國悲劇沖突在《東海黃公》中的“苦情”體現(xiàn)。
“黃公”年少時期并沒有合適的機會一展才能,這種才能又面臨著衰老而喪失,人的死亡與衰老是不可逆的,也無法抗衡。在這種焦慮的精神境遇下,也就產(chǎn)生了終日嗜酒、暮年羸弱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這種面對生命精力逐漸消逝,人類力量無法抗衡時,所體現(xiàn)的無奈、蒼涼、焦慮、絕望之感,也恰恰印證了秦末時期底層人民的生存處境。其悲劇性真正體現(xiàn),在“黃公”的殺虎,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行為舉動,頗有英雄遲暮、壯士斷腕的悲愴質(zhì)感。這種人物處境也使得“黃公”這一人物充滿悲劇性。人物內(nèi)部對自我處境的無奈,以及“黃公”對生命的焦慮和無望,使之嗜酒,進而“術既不行”,英雄遲暮,為虎所殺。
三、結(jié)語
《東海黃公》在不同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悲劇性和喜劇性。這樣的戲劇美學的變化,實際上對應了當時社會的發(fā)展,表達了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訴求,這樣的變化也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戲劇與社會經(jīng)濟政治的內(nèi)部變遷。《東海黃公》因其自身戲劇藝術發(fā)展的局限,在戲劇敘事、情節(jié)展現(xiàn)、悲劇結(jié)局的特點上迥異于后世成熟的中國古典悲劇。但是在悲劇沖突、悲劇人物典型性上是具有中國戲曲悲劇的特征的,作為中國戲劇的萌芽這一重大意義。但是,我們站在二十一世紀這一人類目前所處的時代制高點,回望戲劇發(fā)展進程,《東海黃公》的悲劇性(悲劇意識)給予中華民族更多的精神動力。《東海黃公》自身的發(fā)展局限,不足以掩蓋其成為后世中國戲劇之源的榮光,“黃公”身上體現(xiàn)的悲劇價值,不局限于對生命終將消弭的無奈與焦慮,或人和自然無法抗衡的徒勞。更多體現(xiàn)的是大義凜然、不畏強暴的反抗精神。這種反抗精神貫穿在了中國歷史進程的重大節(jié)點,尤其回望中國近百年的近代史,其中的悲愴、蒼涼之感歷久彌新。所以,重拾《東海黃公》的悲劇意義和價值,也為中國現(xiàn)當代戲劇提供了一個新的精神之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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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武杰,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