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都公譚纂》下卷里有一個故事，真拍出來，怕是比楊乃武和小白菜還離奇。

正統(tǒng)年間，北京有個忠勇前衛(wèi)的百戶，叫楊安。楊安的老婆姓岳，長得很漂亮。有一個錦衣衛(wèi)校尉垂涎她的美色，想要侵犯，結(jié)果沒能得逞。半年以后，楊安染疾而死，懷恨在心的校尉跳出來，指控岳氏謀殺親夫。他有鼻子有眼地編造說，岳氏早和她的女婿邱永有染，楊安得病之后，這一對奸夫淫婦通過鄰居郝氏找來術(shù)士沈榮，把符紙燒成灰混入湯藥中，害死了楊安。

按《大明律》，妻妾謀殺親夫，要判斬決;而如果殺人動機是與人通奸的話，則要判處凌遲之刑，奸夫一并處斬。比如說湖南曾經(jīng)有個案子，有一對兄弟袁應春、袁應節(jié)，弟弟袁應節(jié)和大嫂丘氏通奸，被袁應春撞破了。丘氏大怒，把袁應春灌醉殺死，燒屋掩蓋罪行。后來東窗事發(fā)，丘氏被判凌遲，袁應節(jié)雖然沒參與犯罪，但也因奸夫罪名被砍了腦袋……

可見在大明，“伙同奸夫謀殺親夫”是至為嚴重的大案。這個錦衣衛(wèi)校尉誣告這個罪名，可謂陰毒到了極點，直接要人絕戶。

順天府第一時間將岳氏、邱永、郝氏、沈榮四人收押。四個人在牢獄里自然大叫冤屈，可官府卻偏信了校尉的證詞，動了刑，逼迫四人屈打成招。

依律這幾人都要被判死刑，不過大明對死刑案一向很重視。順天府雖然受理此案，但無權(quán)裁定，得把人犯以及卷宗移交中樞，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輪復審。三個部門一致同意了，再請皇帝來勾決。有了刑科奉旨簽發(fā)的駕帖，才能執(zhí)行死刑。

楊安這個案子，先被移交給都察院，御史復審之后，認定死刑得當，又交給刑部，也是同樣意見?？傻搅舜罄硭逻@兒，卻卡住了。

也算岳氏等人運氣好，這一年大理寺的主管叫薛瑄。薛瑄這個人來頭不小，他上承朱子理學，號稱“開明初道學之基”，所開創(chuàng)的河東學派，后來甚至發(fā)展到可以與陽明學并稱”有明兩文脈“。除了學問，薛瑄做官也頗有手段，以光明俊偉著稱。他曾只身前往湖廣銀場，硬是把當?shù)乇装甘帨煲豢铡?/p>

在正統(tǒng)六年，薛瑄被任命為大理寺少卿，正好接到了楊安案的復審。他本著負責任的態(tài)度，仔細研究了順天府的審問卷宗，發(fā)現(xiàn)岳氏的供詞前后不一，也和其他人的供詞細節(jié)對不上。薛瑄一看就明白了，這顯然是屈打成招啊。

大理寺號稱慎刑，職責就是要對刑部的判決進行審查，如果有“情詞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權(quán)駁回刑部要求再議。于是薛瑄立刻將此案駁回，讓刑部再琢磨琢磨。刑部很快發(fā)回，說復審沒問題。薛瑄一看，不行，又一次駁回。赫然形成了拉鋸戰(zhàn)。

刑部還沒說什么，督察院可不高興了。這個案子，刑部和都察院都已批準了，你們大理寺不批，那就是說我們兩部工作沒做好唄？為了這事，都御史王文跑到大理寺拍了好幾次桌子，薛瑄卻巋然不動，駁回如舊。

王文這么動怒，是有原因的。

當時權(quán)傾朝野的，是大明第一位權(quán)宦王振。薛瑄剛就任大理寺少卿時，王振想拉攏他，給他送了賀禮，結(jié)果被謝絕。楊士奇勸薛瑄好歹登門拜謝。薛瑄眼皮一翻：“我是朝廷授予的官職，謝私人算什么道理？不去！” 甚至上朝的時候，別人看見王振都行跪拜禮，薛瑄拱拱手，就走過去了。

都御史王文是王振提拔上來的，從他看來，薛瑄卡這個案子就是為難自己，為難自己，顯然就是打王公公的臉啊。再者說，這件案子的首告是錦衣衛(wèi)的校尉，而錦衣衛(wèi)的頭頭馬順也是王振的人。薛瑄說這案子有問題，那就是說錦衣衛(wèi)校尉不靠譜，錦衣衛(wèi)校尉不靠譜，那自然是說馬順管理不利，也是掃王公公的面子。

說薛瑄有意針對王振，不至于;但說他不肯和閹黨沆瀣一氣，倒有可能。

反正他連王振都不甩，更不會怕王文。任憑對方如何拍桌子，薛瑄一支大筆，就是不落下去批準。案子陷入僵局。

大理寺一部獨扛刑部和都察院的壓力，時間久了，也頗為吃力。薛瑄有一個手下的評事，叫張柷，一看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出了一條妙計。

張柷說在宣德年間曾經(jīng)有一個死刑案，也是大理寺和刑部打拉鋸戰(zhàn)，誰也不肯松口，最后干脆請出皇上來裁定，結(jié)束兩部爭端。薛瑄覺得不錯，立刻上奏正統(tǒng)帝，說這個案子有疑難決、三司意見不同，請皇上您睿斷定奪。

正統(tǒng)皇帝一點都不傻。你們底下都弄不清楚的案子，朕怎么“睿斷”??？你們這是把決策責任的大鍋甩給朕??？于是他一腳把鍋又踢了下去：“著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員，體訪得實來說。”

朕可不下結(jié)論，你們派人去查吧，查明白再上奏。

于是都察院派了一個叫潘洪的御史，重新去查楊安案。潘洪應該和都御史王文不是一路，居然很認真地做了調(diào)查。這位明朝柯南仔細比對犯人供詞，又左鄰右舍打聽了一圈，還把經(jīng)手醫(yī)師找來細細詢問，最后得出結(jié)論：楊安半年前得了瀉痢，久病不愈，就吩咐岳氏通過鄰居郝氏找來術(shù)士沈榮，在家里做法驅(qū)逐邪魔。半年之后，楊安病死。錦衣衛(wèi)校尉所說通奸、謀害之事，純屬捏造。

潘洪把報告遞交朝廷。正統(tǒng)帝一看，事實簡單清楚，證據(jù)確鑿，沒有可疑之處，就下旨說既然是冤枉的，都放了吧。

為這么小一件事，還得勞動皇上下兩道旨意，下面都這么辦事，皇上還有時間干別的嗎？正統(tǒng)帝不大高興，說這案子最初是誰審的？刑部是吧？經(jīng)手官員罰俸三個月。

刑部很委屈，說都察院在復審時，是下屬的四川道負責審犯人—— 這個“四川道”只是機構(gòu)名，不是只負責四川的案子—— 我們沒查明真相，他們也沒有啊。要罰大家一起罰。都察院一聽，好，這案子首告是誰來著？錦衣衛(wèi)的校尉，都是他惹出來的事，錦衣衛(wèi)也得罰。

三、四個部門互相攀咬，咬出長長一串責任人來。正統(tǒng)帝覺得這事打擊面有點大，把話吞回去了，全數(shù)寬宥。

本來到這里，楊安案就算是完滿大結(jié)局了，可突然平地里又起了一陣大波瀾。

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覺得自己真是躺著中槍，明明什么壞事還沒做，卻被牽連進這個案子，還差點被皇上罰了俸祿。

尤其這事還是自己的仇家薛瑄搞的，馬順就更氣不過了。

就在前不久，錦衣衛(wèi)爆出過一則丑聞。有個指揮去世，留下一妻一妾。王振有個干兒子叫王山，在錦衣衛(wèi)供職。王山想把這個指揮的小妾娶回來，可按禮法，得指揮的正妻賀氏同意才行。賀氏說老公去世不滿三年，你孝未服滿就想改嫁？不許。這個妾在王山挑唆之下，誣告賀氏用巫術(shù)咒死了自己老公—— 和楊安案如出一轍。

王山是王振的干兒子，這種事打點起來輕而易舉，直接把賀氏送進了都察院，很快就審出一個死罪。到了大理寺這復審，薛瑄果然又給攔了下來，認為此案荒唐，予以駁回，還彈劾那些監(jiān)察御史瀆職，搞得都察院和錦衣衛(wèi)特別被動。

這該死的薛瑄，如今還想再玩一次？

馬順越想越氣，派人把那個校尉抓過來，一頓鞭子狠抽。校尉知道，自己若坦白誣告，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便死死咬住潘洪，說他奏事不實。

馬順一聽，意識到這是個打擊薛瑄的好機會。他是王振的黨羽，稍一運作，就把潘洪打成了欺君罔上之罪，遠遠發(fā)配到了大同威遠衛(wèi)。然后他又把岳氏等四人拽到午門之外，狠狠拷打，一邊打一邊審，硬是讓他們四人第二次被迫認罪。

得了四人供詞，馬順算是拿到了實錘，大理寺這是集體枉法啊。王振一黨趁機動手。不到一日，薛瑄、張柷與右少卿顧惟敬、賀祖嗣、寺副費敬、周觀等皆被拿下，整個大理寺的高級官員幾乎全軍覆沒。他們被關(guān)在都察院臺獄之中，由都御史王文負責審問。王文得意洋洋地下令鞭笞這些對頭，好好報一下自己受辱之仇。

刑訊之下，饒是大理寺的官員也扛不住。最后被王文審出一個特別荒謬的結(jié)果：術(shù)士沈榮，是蘇州府常熟縣人，而顧惟敬、周觀、張柷這幾個官員也都是蘇州人，為了包庇同鄉(xiāng)，不惜作弊云云。

皇上一聽還有這事，大怒，讓錦衣衛(wèi)把他們分別關(guān)押，單獨受審。可憐這批大理寺官員才離狼穴，又入虎口。馬順對付他們，比王文更有辦法，一邊打一邊讓他們招出更多的人，株連甚廣。

最無辜的一個，是大里司的司丞仰瞻。他當時甚至不在京城，而是去淮上視察當?shù)鼗葹摹Ｍ胖苡^被馬順打得實在挨不過了，把仰瞻也供了出來，說他也是蘇州人?？蓱z仰司丞本來正忙著考察，突然被莫名其妙提回京城，回去直接下獄，莫名其妙地遭到嚴刑拷打。他熬不過去，只得莫名其妙地招供。

錦衣衛(wèi)拿到這些供詞，交給刑部議罪。刑部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敢不從，很快拿出了判決：岳氏、邱氏凌遲處死;郝氏、沈榮絞罪。仰瞻充軍去大同和潘洪一樣，顧惟敬等官員連降三級。

至于薛瑄，同樣問了死罪，秋后開斬。

薛瑄到底是一代宗師，氣定神閑，在監(jiān)獄里慢慢讀著《易經(jīng)》，被趕去探監(jiān)的同僚稱為“鐵漢”。等到了午門會審時，他還有余力把主審官王文罵得無言以對。

整個朝廷，都被薛瑄的遭遇震動了。

馬、王二人的作為，實在已過了官場的底線。原本觀望的官員們，紛紛設法營救。在臨近行刑之時，王振家的老仆人，做著飯忽然哭了，王振問他為啥，老仆人說：“聞今日薛夫子將刑也。”

王振有點發(fā)憷，自家仆人都這樣，外頭輿論的態(tài)度不問可知。他是第一代權(quán)宦，經(jīng)驗不足，不敢犯眾怒，便約束手下，沒有繼續(xù)追殺。這邊態(tài)度消極，那邊兵部侍郎王偉等人頻頻上書鳴不平，薛瑄自己也上書自辯。

雙方一退一進。最后薛瑄的死刑，在復審時被駁回。他本身削官為民，回了老家。

至于其他被連累的倒霉官員，就不知下場如何了。

最可憐的，是那四個無辜百姓。他們平白蒙受冤屈不說，眼看碰到幾個靠譜官員，可以脫罪回家，卻因為朝廷斗爭，重新墮入地獄，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中死去。時人記錄此案的筆記，多津津樂道于薛瑄與王振的斗爭，卻對這四個人鮮有關(guān)注。他們說過什么，他們想過什么，他們被拷打時有無求饒，臨死前是什么表情，連一句控訴或吶喊都沒有被記載。仿佛這些人只是引發(fā)大案的若干棋子，仿佛這起案子，跟這些不幸的人已經(jīng)無關(guān)。

土木堡之后，景泰即位。憤怒的朝臣們要求清算王振的罪孽，在午門將馬順活活打死，讓他成為錦衣衛(wèi)歷史上唯一一位被毆打至死的指揮使。王振的干兒子張山，很快也完蛋了。

薛瑄很快被重新啟用，先是南京大理丞，然后轉(zhuǎn)北京少卿。

但諷刺的是，他卻不如當年的仇人王文混得好。王文緊抱景泰大腿，堅決反對把英宗接回來，很快以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創(chuàng)了二品大臣入閣的記錄。

薛瑄、王文兩個人，在景泰年還交過一次手。景泰四年，蘇州發(fā)生饑民搶糧事件。王文受命彈壓，一口氣抄了五百多戶，抓了兩百多人，統(tǒng)統(tǒng)以謀反罪名押解京城問斬。薛瑄又一次站出來，為這些人鳴冤。王文無奈地表示“此老倔強猶昔”，只好懲處了為首三、四人，其他人都放了回去。

奪門之變發(fā)生后，朝局又一次大地震。英宗復位，著手清洗舊臣。王文被誣謀反，和于謙一并處斬。

于謙之冤，天下為之不平，而王文之冤呢？

“文之死，人皆知其誣。以素刻忮，且迎駕、復儲之議不愜輿論，故冤死而民不思?！?/p>

冤死而民不思—— 王文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可實在是太諷刺了。

更諷刺的是，誅殺王文的圣旨，正是薛瑄親自送過去的。

不知道他們兩個面對面，會說些什么，會不會談起許多年前，那四個無辜的冤魂。

（選自《顯微鏡下的大明》/馬伯庸 著/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