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子
2019年12月13日,東北雪鄉(xiāng)正值晝短夜長的極寒時節(jié)。新片《懸崖之上》的開機儀式上,導演張藝謀如往常一樣一身黑裝,鴨舌帽下的秦人面孔被黑色羽絨服裹得嚴實,黑色棉褲束進黑色中筒雪地靴中,觀眾的視線很難不被唯一的白色滑雪手套抓住,配合他的低沉嗓音,跟隨比劃的雙手在空中左右晃動。
“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暖?!蹦杲哐膹埶囍\第一次在冰天雪地中拍電影,他提醒工作人員早飯要吃飽,因為下午三點多天黑前要連續(xù)拍攝,中午不再放飯。
每天不到9小時的晝長在素有“工作狂”之名的張藝謀手中更顯緊迫?!霸谮s進度,(農歷)年前日程都非常緊?!币晃粚а葜碚f,之后轉戰(zhàn)室內拍攝時,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閉幕式創(chuàng)意團隊的籌備工作也將無縫銜接,甚至在時間上稍有重合。
國家任務與電影成了張藝謀工作中最重要的兩部分,但后者呈現(xiàn)出來的水平顯然沒有前者穩(wěn)定。張藝謀曾自嘲,電影水準就像自己的走路步態(tài)一樣,高一腳低一腳。
“至少在拍《活著》之前,張藝謀對電影的類型把握都很清晰,只是這種直覺沒有上升到理性,以致后來的電影在類型上總感覺混亂不清?!本巹√J葦說,“就像看運動員一樣,上升期力不可擋,走下坡時也是無可奈何。”
“他就像莫高窟似的,盛得下神明也裝得下鬼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優(yōu)點如此突出、缺點如此赤裸裸的人?!睆埶囍\曾經的文學編輯周曉楓在《宿命:孤獨張藝謀》一書中評價道。
1998年9月5日,北京太廟。大殿前的漢白玉臺階上,身穿仿明代宮廷絲綢服飾的外國歌唱演員正在表演意大利歌劇《圖蘭朵》。坐在大殿前廣場上的觀眾們,有六七成都是外國人。這里曾是明清兩代皇帝祭祖的家廟,背后是紫禁城。
圖蘭朵,這個由歐洲人臆想的中國公主愛情故事在其誕生70多年后以最高規(guī)格“回家”,“配享太廟”。壓軸戲上,總導演張藝謀安排了548名中國舞蹈演員登場,裝扮成朝臣、后妃,《華盛頓郵報》對此稱“場面奢華”?!啊秷D蘭朵》的服裝是看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币魳分笓]大師祖賓·梅塔曾這樣評價。
執(zhí)導《圖蘭朵》時的張藝謀,已經是國際知名電影導演,但其作品在國內卻并不吃香。在改革開放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國內大眾都在熱衷于追捧港臺與歐美的影視作品,受歡迎的國產電影,是《甲方乙方》這樣熱鬧喜慶的都市題材。
在《圖蘭朵》回到中國的前一年,張藝謀版的《圖蘭朵》在意大利上演。西方觀眾對1997年的這場演出褒貶不一。英國《金融時報》稱贊說,“這種夸張的場面為劇情贏得了不少加分?!庇睹咳针娪崍蟆穭t批判這些是“臭東西”,批評人士認為,張藝謀在電影中標志性的細節(jié)追求并沒有轉化到更宏大的戲劇舞臺中。
在《圖蘭朵》中,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借用中國江南民調《茉莉花》,當作公主的主旋律。這一極具代表性的中國符號,后來經常出現(xiàn)于各種官方場合,也被張藝謀所青睞。他在2002年執(zhí)導的上海申辦世博會的宣傳片里,就讓一個五歲小女孩用奶聲奶氣的童聲唱了這首歌。
在張藝謀的職業(yè)年表里,《圖蘭朵》是他第一次涉足電影之外的領域。在這之前,征服國際觀眾的,是他講述的中國底層小人物故事,《菊豆》《秋菊打官司》與《活著》,是野性張揚的黃土地、紅高粱,和板胡、梆子做伴奏的民間皮影戲。
同樣是在1998年,時任廣西壯劇團團長的梅帥元拿著廣西文化廳“以劉三姐為主題的實景歌舞表演”的批示和20萬元啟動資金找上門來,請張藝謀做導演。梅帥元說“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以山水為舞臺這樣的實景演出樣式”,這樣的挑戰(zhàn)令張藝謀心動,他欣然應允。
張藝謀曾在一檔訪談節(jié)目中解釋他執(zhí)導《圖蘭朵》及做其他非電影類項目的初衷———“那幾個事都是人家找到我,不是我自我發(fā)掘的。還是那句老話叫‘藝多不壓身,就是接觸一下,學一學,長點見識,是這種。所以也許就這么弄了幾樣不同的東西,也許最后到了奧運會了,好像自己還多了一點本事,可以競爭了,不純粹是電影的,做過一些大型活動,有些資本,也許就是這樣子,但都不是刻意?!?/p>
這次跨界無意間給張藝謀打開了另一扇門,自此之后,以《印象劉三姐》為代表的《印象》系列,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為代表的一系列大型現(xiàn)場表演活動等,成為張藝謀大展身手的另一個天地。
1994年,第4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將評委會大獎頒給了張藝謀,《活著》的男主角葛優(yōu)憑借這部電影成為首位華人戛納影帝。張藝謀因故未能出席頒獎禮,組委會在現(xiàn)場為他預留了一把空椅子,頒獎時,全體嘉賓起立對著空椅子鼓掌,最后由鞏俐代張藝謀領獎。
張藝謀曾提到,《活著》的題材符合他“向過去的自己挑戰(zhàn)的愿望”。電影《活著》的原著是作家余華的同名小說,這也是張藝謀眾多電影作品中,少見的一部敘事與風格兼優(yōu)的電影。
在1980年代崛起的中國第五代電影導演們,其作品普遍主觀性、象征性強烈。美國導演斯皮爾伯格曾評價,張藝謀是可以用色彩講故事的導演。頗具象征意味的“紅色”貫穿《紅高粱》始終,它是性格火辣的九兒的嫁衣,也是讓人熱血沸騰的“十八里紅”高粱酒,影片最后在血染的紅色中落幕;到了《菊豆》,紅色成了涌動的欲望;它也是《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男權的縮影。
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郝建看來,張藝謀這種在色彩和構圖上的唯美主義在《英雄》之后成了“唯漂亮主義”,色彩飽和,配合宏大敘事,“喜好用大的平面性場面和眾多整齊排列的人群”,常用“壯麗的古代皇城、河山、宮廷服飾、少數民族服飾、紅綢、赤裸上身的打鼓壯漢”等意象。
“《活著》的海外票房是很可觀的,不存在市場壓力導致的對電影創(chuàng)作的改變,他們(第五代導演)的轉變都是自己的選擇?!碧J葦說。
臺灣導演楊德昌曾說過:重要的是中國故事,而不是故事是否用毛筆來寫。但北京大學教授、電影學者戴錦華認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東西方對話的“平等”更像是前者一廂情愿、話語權并不均等的情況下,“重要的確乎是‘毛筆?!?/p>
“與其說,成功進軍西方的是中國電影,不如說,只是不期然間創(chuàng)造出的‘張藝謀模式:以西方人的文化方式、藝術趣味與理解力為前提,以西方文化自身的匱乏及想象為先決,構造一個展現(xiàn)空間奇觀與異國情調的中國/東方。”戴錦華1996年發(fā)表在《外國文學》上的《世紀之門·對話與中國電影》一文中寫道。就在中國都市電影在西方藝術節(jié)屢屢碰壁時,唯有“張藝謀,或類張藝謀電影”,借助鄉(xiāng)土中國、“鐵屋子”、東方佳麗等元素,構造、填充或印證著西方人的東方想象,跨過了中西方文化間的窄門。
1998年,張偉平成立了北京新畫面影業(yè)公司,開始了和張藝謀長達16年的合作。二張的聯(lián)手,產生了涵蓋張藝謀幾乎所有備受質疑的電影,如《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
2002年,《英雄》破天荒拿下2.5億元票房,成為當年華語電影票房冠軍,開啟了中國商業(yè)大片時代,四年后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再次刷新紀錄,國內累計票房2.95億元。新時代的“張藝謀模式”加入了國際制作團隊,通過色彩、造型、場面強化中國符號。戴錦華撰文評價道:“這一次,張藝謀模式不再是中國藝術電影的突圍‘窄門,而是跨國超級商業(yè)制作。”
戴錦華曾將張藝謀創(chuàng)作的第一時期,即從1987年的《紅高粱》至1995年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這期間的諸多成功歸于“鞏俐現(xiàn)象”———即鞏俐作為國際認可的東方佳麗的號召力。而從1997年的《有話好好說》到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所體現(xiàn)的“張藝謀現(xiàn)象”實則是“張偉平現(xiàn)象”,即制片人或資本的角色,“張偉平為其籌措國內投資、發(fā)行與銷售渠道,并將其引入《英雄》所開啟的新一輪輝煌。”戴錦華寫道。
在拍攝電影《活著》的時期,蘆葦覺得張藝謀“還是一個非常純粹的電影藝術家”,但越到后來,越看不清張藝謀在電影中追求的目標是什么。“電影敘事的失序、表面化、形式化,最重要的就是對生命的體驗、表達和感覺都已經離他而去,”蘆葦說,“他從電影藝術家變成了電影商業(yè)運作者,這是他最根本的變化?!?/p>
《英雄》榮登美國《時代》雜志評選的“2004年全球十大最佳電影”榜首,《紐約時報》則稱“《英雄》經典得就像中國的《紅樓夢》”。通過色彩和構圖征服西方人的詩意,是張氏電影一以貫之的特點,這一優(yōu)勢也被他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到他執(zhí)導的那些大型現(xiàn)場表演活動里。
2018年,青島上合峰會的燈光焰火藝術表演主題是《有朋自遠方來》,伴隨主題曲《國泰民安》,7000多張人民笑臉照片出現(xiàn)在浮山灣城市建筑的媒體立面上。為突出“大國風范”,表演融合了諸多頗具山東特色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包括孔子講學、泰山、牡丹等意象,和鼓舞、膠州秧歌等表演。
新華網引用總導演張藝謀的話,“整場聯(lián)歡活動的編排理念是‘自由、生動、歡愉、活潑,充分體現(xiàn)了‘人民性……沒有邀請?zhí)嗨囆g家,大部分演員都是各行各業(yè)的普通群眾。他們沒有整齊劃一地歌唱,也沒有身著統(tǒng)一的服裝,而是賦予他們充分的表演自由:閃閃發(fā)光、絲巾飛揚、歡歌熱舞、人浪涌動、聲浪沖天、全場沸騰,真切表達幸福感和獲得感,禮贊新中國、謳歌新時代?!?/p>
有網友感嘆,“這樣的大場面,只有國師才hold住?!?/p>
“國師”的稱號是從2008年奧運會之后才開始叫響的,但張藝謀與奧運的緣分要追溯到千禧年前。當時,北京2008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申辦委員會在討論申奧宣傳片導演的人選。時任國際奧委會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何振梁在他的《莫斯科日記》一書中披露,奧申委領導認為:“我國經過改革開放,已經有一批能和國際接軌的專業(yè)人士能夠擔綱此重任,建議考慮從國內導演中來挑選。我們經過調研,建議請張藝謀做申奧電視片導演,因為他的畫面在國內當屬一流,而畫面是可以不通過語言來感染人的。這個消息通過熟人帶給張藝謀。”
申奧影片會直接影響國際奧委會委員們的情緒,進而影響他們的投票。曾有業(yè)內人士指出,1993年北京申奧宣傳片中,有老人拎著鳥籠子遛彎的畫面,卻不知外國人最討厭把鳥關在籠子里。
張藝謀在2001年拿出的申奧短片《新北京,新奧運》令人眼前一亮:他從“京劇”開始,用諸如天壇的溜冰少年與1997年走進紫禁城的雅尼音樂會這樣的細節(jié),勾連起北京悠久的歷史與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有人說,張藝謀非常了解外國人對哪些中國文化感興趣。當年的第二十一屆國際體育電影電視節(jié)因此將最佳影片大獎頒給了他。
到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籌備階段,北京奧組委實行了全球招標。在創(chuàng)意方案征集、評選半年多之后,最高分獲得者仍是張藝謀團隊。國家大劇院劇目制作部部長、原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項目協(xié)調人韋蘭芬曾回憶說,當時奧組委領導小組大概九人,有三四位明確表態(tài)“張藝謀不行”,但當時的北京奧組委主席堅持,“張藝謀的方案確實是沖擊力最強、打分最高的”。
“當時的印象中,張藝謀是既具備國際知名度,又執(zhí)導過大型活動,做過歌劇《圖蘭朵》、實景演出《印象》系列,這么一個綜合人才,奧運會選他是非常正確的?!北本W運會開閉幕式燈光舞美設計師、北京鋒尚世紀文化傳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沙曉嵐說。
2003年,耗資9000萬元的大型桂林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面世。這場表演還有兩位執(zhí)行導演王潮歌和樊躍,他們后來就成為張藝謀執(zhí)導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時的主創(chuàng)人員,并與張藝謀組成“鐵三角”,開發(fā)了一系列“印象”,其中,《印象·西湖》在升級改造后成為2016年G20峰會的文藝晚會《最憶是杭州》。
《印象·劉三姐》并沒有太多故事敘述,剔除了“勞動階級勇斗地主階級”的尖銳內核,張藝謀自己說“它是一場秀”。這場秀沿用了他一貫的色彩運用,通過“紅、綠、藍、金、銀”五個主題色串起山歌、紅綢、漁火、家園、民族服裝等意象,600多名演員多半是來自附近的村落。
王潮歌曾在媒體上回憶,這種突破傳統(tǒng)的實景演出誕生之初備受質疑,但半年后,演出一票難求。張藝謀團隊隨后相繼推出了《印象·麗江》《印象·西湖》《印象·海南島》《印象·大紅袍》《印象·普陀》《印象·武隆》。截至2017年12月30日,《印象·劉三姐》累計售票162萬張,總收入2.1億元,凈利潤近1億元。
“在電影和電影之間,如果能引起我的創(chuàng)作沖動,只要時間排得開,人家也高看我,有這個機會,我都愿意嘗試?!?003年張藝謀接受采訪時說。
在北京奧運會之后,張藝謀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國家任務。從2009年國慶六十周年的聯(lián)歡晚會,到2014年APEC歡迎晚宴,2016年杭州G20峰會迎賓晚宴《最憶是杭州》,以及2018年上合峰會的燈光焰火藝術表演,可謂流水的晚會,鐵打的總導演。
但張藝謀抗拒自己被符號化。周曉楓曾在書中回顧,誰也不敢在工作室用“國師”來稱呼他,“因為他會瘋狂反撲式的駁訴”。張藝謀不愿被捆綁在神壇,他樂于在藝術上冒險,即便結果并不總是盡善盡美。在經歷了“高大上”的奧運會之后,他起用來自東北的小品演員小沈陽等人,拍了一部喜劇片《三槍拍案驚奇》。
今年70歲的張藝謀仍保持著平均每兩年拍一部電影的節(jié)奏,他從未放棄“電影導演”這個本職身份。2014年,電影《歸來》再次引起兩極分化的評論。
作為一名經歷過上山下鄉(xiāng)的“50后”,張藝謀總試圖抓住一切機會拍下他曾經歷過的時代。去年2月,新片《一秒鐘》退出柏林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這是一個發(fā)生于中國“文革”時期關于電影的故事。退賽后,《一秒鐘》官微稱因技術原因無法在電影節(jié)放映,原定《一秒鐘》的放映場次改放《英雄》。
幾乎在所有媒體采訪中,張藝謀都將自己的成功歸結于“時代”,是時代給了他機遇,“我不認為我們是平庸之輩,但是我也不認為我們可以擔當一個文化英雄,一個時代人物?!?/p>
(王為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