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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黃谷柳的文學足跡看“新人困惑”

2020-06-29 07:47林崗張斕
當代文壇 2020年4期

林崗 張斕

主持人語:大學時上美學課,知道了距離產(chǎn)生美。后來同理從反面也就理解了為什么夫妻之間會逐漸失去美感體驗。和對象太切近了,功利直接影響判斷的態(tài)度和立場,尤其是情感的左右?guī)缀醪豢赡軘[脫。所以謹慎地面對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完全必要的自省。沖動是魔鬼,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有慘痛的教訓。也因此,面對歷史的謙虛就是一種明智的選擇。這是從這次疫情輿情中產(chǎn)生的一點點小感觸。

文學也是這樣。當我們躊躇滿志陷入批評的狂歡時,其實正在為歷史準備好了被批評的材料。我們的批評最幸運的也不過是批評史的史料吧?!芭u和批評史”既為現(xiàn)實當下所需,但更重要的應該是為歷史書寫留下一份記錄。得失判斷自有時間來證明。每每我們要往前走一步,總得通過反顧來路而確定前行的勇氣和方向,獲得信心,呼喚同道。回顧歷史也因此稱為“批評的理性體現(xiàn)”,一如現(xiàn)實中的政治智慧體現(xiàn)。

黃谷柳因其特殊的貢獻,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必須提到的作家。但他的名字又往往被遺忘或忽視,成為一種“主流中的邊緣人物”,同時代其他人的光芒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卻被淡出了。這實在是一種歷史的錯失和遺憾。林崗教授的文章提示我們:其實,“主流中的邊緣”現(xiàn)象,多比主流本身提供的歷史教訓和啟發(fā)遠要生動,時過境遷,其他的聲音顯示出了價值,現(xiàn)實到了必須調(diào)適的時候。黃谷柳本是一位作家,但他在聚光燈外對于新中國文學、當代文學的思考,同樣成為今天的重要啟示——我們?nèi)绾嗡茉煨氯宋镄挛膶W?這是眼下一個具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某種程度上,新時期以來最著名的代表性批評家雷達先生,可以說就是類似黃谷柳探索道路上的呼應者。作者稱其為一個有“溫度”的批評家,這不僅是指批評實踐和批評思想的情感溫度,也是指雷達先生的批評人格和批評形象的溫度。作為曾和雷達先生有過多次交往的后輩同行,我們迄今仍在感受著前輩的溫暖賜予。我們很想把這一份溫暖傳遞下去。牛菡正是耳聰目明的年紀,她看到也聽到了已經(jīng)遙遠了的“十七年”時期的一種特殊聲音和它別具一格的發(fā)聲方式——詩朗誦和朗誦詩。依仗年輕人的強大身體資源,利用“后浪”的無畏后發(fā)優(yōu)勢,再次以新的姿態(tài)進入歷史的深處,確實更能夠聽到、感受到獨特的、也是熟悉的歷史回聲。宏大歷史中的聲音,很多就是文學的聲音,詩歌的聲音。詩朗誦和朗誦詩的主題討論,不僅在詩歌史,不僅在文學史,也在國家發(fā)展的歷史上,在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和精神歷史上。如何理解、處理各種聲音的問題,聲音的主體和受眾,聲音的生產(chǎn)機制,聲音的功效和走向,這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重要難題。最廣義地說,中國在世界上的聲音,包括發(fā)聲的姿態(tài)和方式,也已經(jīng)變了,而詩朗誦和朗誦詩則隱藏有中國聲音及其方式的核心密碼。

時近五月,返校在即。疫情的閉鎖即將結(jié)束。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時期,成為一個大事件的當事人,同時也是一個觀察者、思考者,甚至是一個介入者。有時我們不能不有一種無力感,太渺小了,面對這種種一切。但明天的太陽依舊升起。我們的判斷來自經(jīng)驗,經(jīng)驗則來自失敗的教訓。這是我改編的一句電影對話。抖擻精神,下期再見。

——吳俊

摘要:黃谷柳聲蜚文壇的《蝦球傳》甫一告竣,便立即投身軍旅,加入南下大軍。稍后借入朝慰問志愿軍的機緣,留在戰(zhàn)地達一年又半。他為如何寫“新人”的困惑,尋找自己從“亭子間”到“根據(jù)地”的新的寫作路徑。黃谷柳在朝期間寫下了大量日記,詳細地記錄了他在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采訪“新人”以及思考如何表現(xiàn)“新人”的文學足跡。從朝鮮歸來后的十余年間,他完成了構(gòu)思中表現(xiàn)“新人”的大制作并取名《和平哨兵》,但1966年前夕又將之付諸一炬。由“新人困惑”而來的“深入生活”,摸索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怎樣在新的時代社會里進行,到底能達致何種程度的文學收獲?是成功了,抑或只是一個理論的幻覺,依然不得而知。

關(guān)鍵詞:黃谷柳;《黃谷柳朝鮮戰(zhàn)地攝影日記》;新人困惑

用明夏完淳《哀錢漱廣》的詩句“千古文章未盡才”①來形容作家黃谷柳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是恰如其分的。黃谷柳才華橫溢而傳世作品不多,為人時常稱道的僅《蝦球傳》,但就此也足以讓他躋身于大作家之列。在1949年前后寫作以地域色彩見長的華南作家群里,他最為讀者喜愛,擁有最為廣泛的讀者,而且文學成就首屈一指。雖然批評圈或因他的離去已久而評價不足,但那顯然是低估了這位作家不凡的才華?!段r球傳》第一部《春風秋雨》甫一出版即一紙風行,剛好半年,就三版付印。黃谷柳始料未及,在《三版題記》中用“惶恐”來形容,因為“這部小說的每一行描寫每一句話都有無數(shù)關(guān)切的眼睛在盯著看”。②大半個世紀已經(jīng)過去,如今展卷一讀,依然興味盎然。文本跨越時代歷史風煙的美學特質(zhì)還像當年那樣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這正是這部作品的不凡之處。就算他的人生在1950年代后期顛簸坎坷,可進入了稍微平靜的1960年代,他也貢獻了根據(jù)同名滬劇改編的電影《七十二家房客》。正是由于他的改編,“七十二家房客”成為粵語電影、電視劇長盛不衰的題材,一直演到如今。雖說這后人的“翻版”,已經(jīng)與他的原作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正是他對題材的敏銳發(fā)掘以及他改編所塑造的美學風格,奠定了后人可長期模仿和襲用的基礎。

由夏衍主持的香港《華商報》1947年11月開始連載《蝦球傳》,至1948年12月30日第三部《山長水遠》連載完畢。在黃谷柳原來的構(gòu)思里,本來有第四部,連書名都起好了,叫《日月爭光》。出人意料,他沒有繼續(xù)寫下去,放棄了文壇聲名鵲起的勢頭,沒有像當今作家一樣“趁熱打鐵”,而是投入軍旅生涯。1949年2月入黨,7月旋即在組織安排下先到粵西打游擊,迎接南下大軍,后作為戰(zhàn)地記者隨軍解放海南島。這個變化,夏衍的解釋是黃谷柳對先前描寫較多的“舊社會的痛苦和傷殘”“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③這個解釋固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離開了黃谷柳寫作的脈絡?!段r球傳》的前兩部,構(gòu)思類似“歷險記”或“流浪漢小說”類型,敘述流浪兒蝦球在草根社會摸爬滾打的種種經(jīng)歷。到了蝦球故事的第三部才在構(gòu)思上轉(zhuǎn)變?yōu)椤俺砷L小說”類型,敘述蝦球如何從與其他小流浪漢“桃園結(jié)義”到參加游擊隊。按照這個脈絡,第四部“日月爭光”很可能是寫蝦球如何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進一步成長為新人的故事。其實這個脈絡,與黃谷柳從青年時代開始在底層社會艱難奮斗,追求光明和進步的經(jīng)歷高度一致。但是無論是作為追求光明進步的青年,還是作為一位作家,此時此地,卻遇到了“從亭子間到根據(jù)地”的問題。他不熟悉“新世界”,也不熟悉新的人物。作家固然有虛構(gòu)的特權(quán),而黃谷柳肯定不想濫用這特權(quán)。此時擱筆,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另一方面反映了那個時代追求進步的作家普遍遇到的問題——如何寫新人的問題,簡稱“新人困惑”。我們知道在《蝦球傳》廣受歡迎的同時,也從香港左翼批評傳出質(zhì)疑的聲音,如樓適夷曾發(fā)文不認可蝦球這個人物的真實性。④黃谷柳1948年9月在香港《文藝周刊》發(fā)表《答小讀者》,從自己的童年坎坷說起,語氣委婉謙遜,其實是回應“大讀者”善意的質(zhì)疑。他說,“震撼全人類的歷史大事件正在中國的大地演進中。沒有一個人不或先或后受到這大事件的震撼。從一個最落后、最弱小無能的人物的身上去看看這個震撼給予他的身心影響是怎樣?看看這震撼的力量是這樣的深而且廣?現(xiàn)實已經(jīng)提出答案,但在某些區(qū)域的文學上,還是一張白紙?!雹葸@就是他對現(xiàn)實主義寫作精神的理解:從時代社會大事件探入落后弱小人物的身心震撼,又從小人物的身心影響中看出時代社會的大事件。《蝦球傳》就是填寫在區(qū)域文學“白紙”上的創(chuàng)作。同在這篇短文中,他意識到今后可能不一樣了。因為,“新中國在胎動中。新的人物,新的英雄,在不斷地涌生?!雹匏麤Q心要寫“新人”了。

黃谷柳想通過親身參與到為了解放的人民斗爭來獲得第一手資料,然后才動筆寫作。當然我們今天已經(jīng)找不到他擱筆前后對文學創(chuàng)作思考和認識的直接文獻了,但幸而他留下一部抗美援朝參加赴朝慰問期間寫的日記。這部日記由他的外孫女黃茵女士整理而成,取名《黃谷柳朝鮮戰(zhàn)地攝影日記》。其實它包含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黃谷柳作為攝影愛好者的戰(zhàn)地攝影,另一部分是他走訪戰(zhàn)地的日記。他的日記以記事為主,兼及點滴想法。雖然多是一鱗半爪,但對了解黃谷柳以及那一代人,在新舊交替的截然時刻怎樣思考,怎樣既勇敢邁進新的時代又堅持自己的寫作信念,是彌足珍貴的。

延安的出現(xiàn)對追求進步作家的寫作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并不是毛澤東在《講話》里形象地比喻成“從亭子間到根據(jù)地”,將此問題提出來就普遍地被認識到的。由于當時整風運動正在開展中,它幾乎被當作除了作家的立場和世界觀問題含義之外不存在其他含義的問題,或者說相當多進入解放區(qū)的作家是這樣理解的。當然“從亭子間到根據(jù)地”有世界觀和立場問題,但這個命題其實包含了比立場和世界觀更多的內(nèi)容。時代和社會的急速轉(zhuǎn)變向那些堅持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進步作家確實提出了一個怎么寫的問題。就算立場和世界觀問題解決了,他們也不能自動就解決怎么寫的問題。對寫作來說,它比立場問題可能更迫切、更棘手。“亭子間”時代只寫舊人物,而“根據(jù)地”時代要寫“新人”了。“新人”是怎樣的一種人?怎樣在藝術(shù)上表現(xiàn)“新人”?“根據(jù)地”還有舊人嗎?如果有,和“新人”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作家之被稱為作家乃是由于他的寫作。如果作家不能像胡風說的那樣進入生活里面,與自己的人物在一起搏斗,一起經(jīng)歷痛苦和歡樂,他又怎么能汲取大地的養(yǎng)分、生活的材料,寫出說服自己的作品?對于那些真正扎根大地而寫作的進步作家,正是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驅(qū)動,使他們萌生投入那原來不熟悉、現(xiàn)在卻撲面而來的“另一種生活”,哪怕暫時放下筆也在所不惜。

黃谷柳正是1949年前后意識到“新人”問題對作家的緊迫與豐富意味的作家之一。他想通過“深入生活”找到他需要的答案。從1950年10月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到1953年7月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前后三年。三年之中,新中國赴朝慰問團先后組織過兩次,第一次規(guī)模巨大,成員包含各條戰(zhàn)線,多達五百余人。第二次成員多為文藝界,由作家巴金任團長。就筆者所知僅少數(shù)人參與前后兩次赴朝慰問,而黃谷柳就是其中之一。他第一次入朝時間略短,1951年4月到5月。第二次從1952年3月到1953年5月,在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共停留了一年有半。黃谷柳為什么一再入朝,是有關(guān)方面的安排,還是主動請纓,現(xiàn)已不得其詳。再次赴朝的首篇日記寫于3月17日。黃谷柳記道:“二月十日抵京,到文聯(lián)報到”,⑦此外沒有交代。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黃谷柳第二次入朝慰問的停留時間那么長,顯然超出了慰問的使命。因為最遲到1952年8月,藝術(shù)家慰問團的集體任務已經(jīng)完成。8月19日,黃谷柳寫道,“巴金今天下連隊,去兩周回來便整裝回國?!雹酁榱藢懽鞯乃夭模徒鸷芸赡芏家呀?jīng)是推遲回國的了,而黃谷柳還多停留了大半年。這大半年中,日記沒有涉及他和其他慰問團成員的集體活動,只有他的個人行動。他的足跡遍及朝鮮百姓的鄉(xiāng)間田野,志愿軍戰(zhàn)士的駐地,戰(zhàn)場的地堡、坑道;他和最基層的戰(zhàn)士在一起,還去到了上甘嶺、戰(zhàn)地醫(yī)院;他訪問了戰(zhàn)士,和113師文工團在一起。種種跡象看來,黃谷柳是借入朝慰問的機會,為了構(gòu)思大制作而“深入生活”,和他筆下的人物在一起“搏斗”。這既是生活,又是寫作的一部分。寫作和這種生活密切地交融在一起,不可分離。

藝術(shù)家入朝慰問志愿軍,其工作可分為兩個層次。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當然是用“戰(zhàn)時文藝”去激揚和鼓舞士氣。舉凡演唱、說書、彈詞、快板、活報劇以及作家采寫的通訊、報道都屬于“戰(zhàn)時文藝”。其次才是作家體驗生活,采集戰(zhàn)場素材,為日后構(gòu)思寫作反映這場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基礎。前者尚可應時,后者急就章是做不來的。它實際上是個軟任務,做與不做以及做得如何,全在乎作家的個人處理。黃谷柳參與慰問活動,顯然是能夠分清入朝慰問的急緩輕重的。他寫了許多反映英雄事跡或揭露敵人的急就短章,給國內(nèi)的文藝刊物發(fā)表,如1952年5月5日寫道:“整天在寓寫稿,寄出《英雄的婦女》《美國自由世界和毒蟲在一道》兩篇,另一篇《應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點毛病,要改一改。”⑨5月14日寫道,“改好《祖國不遠》一文。”⑩6月30日又寫:“下午草《人民的選擇》,晚完稿?!?1黃谷柳在朝鮮戰(zhàn)場寫的通訊、報告后來結(jié)集成《戰(zhàn)友的愛》,由中南人民文學藝術(shù)出版社于1954年出版。他一面創(chuàng)作短劇、歌詞給活躍于戰(zhàn)場的文工團演出,另一面更難能可貴的是黃谷柳沒有忘記他心中的“大制作”。戰(zhàn)地記者和作家的角色他都必須處理好。既當戰(zhàn)地記者,又當作家。記者的工作是當下,作家的寫作是將來。于是他注重一邊積累日后創(chuàng)作的素材一邊思考將來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構(gòu)思將來的故事。1952年4月26日他寫道:“一個主題思想慢慢地孕育成熟了,初步?jīng)Q定,在五月份以內(nèi),就在砂川河畔把一個電影文學劇本寫成,以后有時間,再寫小說?!?2由此看來,他之入朝,既兼寫鼓舞斗志的急就章,又對日后的“大制作”積累素材,不時琢磨,用心構(gòu)思?;蛘哂腥藢⑽繂柪斫獬珊唵蔚摹罢稳蝿铡焙娃D(zhuǎn)變立場的“歷練”,但是黃谷柳肯定不這樣理解。他將入朝看成與新時代新人物新生活的擁抱,冀望由親身的體驗開辟文學寫作的新境界。這和日后如柳青等作家遠離城市扎根鄉(xiāng)村的選擇是如出一轍的。因為“新人困惑”在時代社會轉(zhuǎn)折之際橫在了他們的寫作面前。

應該說,當作家對生活采取了擁抱的立場和積極正面的態(tài)度之后,如何實踐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理念,或者說怎么寫的問題不是隱退了,反而是更加突出了。不是更加容易了,而是更加困難了。因為作家對生活采取總體否定立場的時候,個人經(jīng)驗便引導著寫作者通往對社會和時代的感悟,作家按照自己的感悟來寫作便實踐了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要求。深入與不深入生活反倒不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問題,因為個人經(jīng)驗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定義了生活。只要有寫作的才華,能感悟身邊的生活,個人經(jīng)驗遲早會引導著寫作者達到現(xiàn)實主義所追求的境界。但是,當作家采取擁抱生活的立場后,個人經(jīng)驗的直接性就難起作用了。因為擁抱者和所擁抱的東西不是簡單同一的,它們之間的分隔創(chuàng)造了陌生。作家所擁抱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陌生的,不能得心應手去寫的?;蛘哒f表面接近容易,深入體驗甚難。你以為你深入了生活,你以為你熟悉了你的寫作對象,但這一切依然有可能是不真實的、不真切的。這與古人說的“歡愉之詞難工,愁苦之詞易巧”的寫作原理仿佛類似?!俺羁嘀~”切近個人體驗,而“歡愉之詞”總是離個人經(jīng)驗遠一點?!皻g愉之詞”有可能只是集體經(jīng)驗。在寫作上怎樣表達這種集體經(jīng)驗?這確實是新問題。在黃谷柳的年代,他的認知就是要寫好“歡愉之詞”就需要用“深入生活”來補足個人經(jīng)驗的缺陷,希望個人經(jīng)驗的充實能更好地通達集體經(jīng)驗。黃谷柳在朝鮮戰(zhàn)場停留一年有半,遠超過常規(guī)要求的停留時間。他充分意識到怎么寫的問題在新的條件下有了更高要求。從他的《日記》看,他和志愿軍戰(zhàn)士在一起的生活,使他對如何寫作產(chǎn)生新的思考。

入朝慰問期間,他與一位叫郭忠田的戰(zhàn)士有過深入的交談和采訪。郭忠田是戰(zhàn)斗英雄,很多人采訪過他。1952年9月12日的日記有點長,記錄與郭忠田的交談與思考。黃谷柳寫道:“郭忠田下午六時才回來,交換了一些有關(guān)記錄英雄事跡的關(guān)鍵問題,他說,寫英雄,不能光寫他的優(yōu)點,還要寫他的缺點,不要寫成一個神仙一樣。他說以前許多人采訪他,所以寫不出文章來,主要是接觸的時間太短,而且又僅僅是從英雄本身了解英雄,沒有從旁的地方——如他的上級、同事、戰(zhàn)友當中了解他,這樣了解的一定不深刻不全面……他的這番話是有道理的?!?3我們知道,能不能寫英雄人物的缺點,成為1950-1960年代對作家寫作具有考驗性的課題。固然沒有權(quán)威說過不能寫,但只要有人寫,就會有質(zhì)疑之聲?!段r球傳》第三部《山長水遠》就寫過一個只會照本宣科的游擊隊里的“理論之王”老朱,但1949年以后,是否還可以為繼,黃谷柳也在摸索。這篇日記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堅持。同年6月1日的日記,記錄了坦克團副政委講話,嚴厲批評志愿軍個別人“犯群眾紀律、享樂思想、搞女人、不愛老鄉(xiāng)、不請假……恐美”14的錯誤,可見黃谷柳頭腦清醒,并沒有因為擁抱生活而犯“幼稚病”,并沒有用一派陽光看待軍旅生活。同年10月21日的日記,特別提到聯(lián)共十九大馬林科夫報告關(guān)于批評文藝作品缺少“沖突”“矛盾”的看法。黃谷柳記下了自己的體會:“從他的報告中體會到這么一條:越是強大的,越是鞏固的社會,越不怕揭露自己身上的污點?!?5黃谷柳之所以對郭忠田大感興趣,在日記里說,“這個英雄的經(jīng)歷是不平凡的。為他的故事弄得很興奮,一夜沒睡好?!?6從9月1日到18日,黃谷柳一直和郭忠田在一起,不停地聽他講童年故事。黃谷柳在日記里將故事梗概記錄了下來,并保證把他寫出來,不辜負郭忠田的期望。黃谷柳對郭忠田的故事著迷,是因為郭忠田是英雄,但不著“英雄相”。既英雄,又平凡,是活生生的人。文學用語言反映生活,但文學也可以用語言遮蔽生活。特別是當寫作者的語言遠離或脫離了個人體驗又沒有深入到寫作題材和人物的內(nèi)部,感受它們所感受,體驗它們所體驗,作家就很容易落入胡風反復批評過的“主觀公式主義”和“客觀主義”的窠臼。黃谷柳的日記這方面的思考雖然只有片言只語,但卻看出了作家對文學認知的高度自覺。他的所為所思,是非常珍貴的。

革命、戰(zhàn)爭與人性的關(guān)系也是1950—196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遇到的大問題,任何一個寫作人都繞不過去。革命、戰(zhàn)爭的立場是階級論的,而人性的立場是人本主義的,兩者的觀念來源不同,它們看起來相互矛盾。作家在擁抱生活的大潮流下,多數(shù)選擇小心翼翼,盡量回避人性與人道主義。黃谷柳寫作出彩的地方是他沒有回避,《山長水遠》中有個人物叫三姐,她既是蝦球游擊隊人生的引路人,又是曾經(jīng)加入基督教的女青年,她的愛心感染了蝦球。來到朝鮮戰(zhàn)場,烽火連天,但黃谷柳還是敏銳地觀察到生活里有人情味的細節(jié)。1952年4月14日的日記,黃谷柳記在座談會聽來的故事:朝鮮老百姓感謝志愿軍解放家鄉(xiāng),三番五次請志愿軍吃喜酒。戰(zhàn)士礙于違反紀律,不敢去,老鄉(xiāng)一直等到天黑。朝鮮老鄉(xiāng)最后以人頭擔保,戰(zhàn)士才敢前去。軍政委說:“遵守紀律要不違背人情,一定不去,那就是人情也失了,馬列主義也沒了?!弊鳛檐姷恼?,能這樣看待問題,打動了黃谷柳。他評論道,“這句話說得趣致極了?!?7理論上矛盾的,生活里不一定矛盾。作家如果按照本本來理解生活,寫出來的人物就一定干巴巴的。黃谷柳5月18日的日記寫:“鄭三生師長是長征老干部,他愛讀《恐懼與無畏》《日日夜夜》《真正的人》等蘇聯(lián)文藝作品,他對我國小說尤其是寫部隊生活的小說不談愛情,大為不滿。他說,難道軍人就不懂得愛嗎?”難怪在這同一則日記,黃谷柳寫道:“自然界勃發(fā)的生命,給人一種永恒不倦,不斷發(fā)展的真實感覺?!?8應該說,黃谷柳通過深入前線,接觸到戰(zhàn)爭中的革命者,意識到理論和實際的不一致。他雖然沒有直白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但黃谷柳對此有所思考是毫無疑義的。真實的自然和真實的人一樣,你只有深入到它們本身才能感受得到。當然,實際生活中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那么有人情味,那么有人性的亮色。理論教條和生活的恐懼也是能磨滅人性的。1952年8月17日,黃谷柳見到一位父親,他的女兒是大學生卻遭美國飛機轟炸而死。他向黃谷柳敘述慘劇的始末。黃谷柳寫道:“李貞烈談起他的女兒時沒有懊喪之感,他以有這樣的女兒為榮。看見他給我看的李永順的童年的照片,我反而難過極了?!?9一個是沒有懊喪之感,一個是難過極了。顯然黃谷柳不認同李貞烈,雙方不在一個頻道上。李貞烈也許是真實的,但這真實令黃谷柳覺得反常。這是一個好作家的本色反應,對悲劇有同情心,對人的不幸有悲憫。父親的“沒有懊喪之感”,也許是不流露。無論如何,作家是不應該失去悲憫的。黃谷柳明顯贊同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斯珂莫洛霍夫的觀點。他1952年6月11日的日記抄錄了斯珂莫洛霍夫的一段話:“每個作家都面臨一道很繁雜的任務:作家必須用美術(shù)的手腕表達我們蘇聯(lián)軍官、蘇聯(lián)戰(zhàn)士內(nèi)心的感情,廣泛的多種多樣的志趣;表達我們軍人在政治上的成熟;表達我們軍人對于生活、對于黨、對于我們共產(chǎn)主義的建設態(tài)度以及我們軍官和戰(zhàn)士之間、上級與下級之間那種建立在鐵的紀律下的新的互助關(guān)系。”20黃谷柳構(gòu)思中的長篇《和平哨兵》是朝著這個方向進行的。

對寫作來說,前輩的范本是最好的老師。就像練字從臨摹開始,寫作也從閱讀揣摩歷代名著開始。然而由于理論的高估,為新的社會前景的奮斗被認為是史無前例的事情。在這種理論氛圍之下,歷代文學的遺產(chǎn)到底還留有多少價值,這個問題成為新社會的爭議點。筆者沒有看到黃谷柳對古典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有什么說法,也沒有看到他加入批判繼承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討論。炮火連天的朝鮮戰(zhàn)場離這一切相當遙遠,是理所應當?shù)摹5钱敼P者讀到他寫于1953年的兩則日記,還是禁不住心頭一震。4月11日,他寫道:“讀《紅樓夢》二卷?!钡诙欤謱懙溃骸皵硻C連日轟炸附近地區(qū),炮團略有損失。讀《紅樓夢》,人物性格刻畫入微,故事交代脈絡分明,描寫自然景物,筆墨不多,這都是值得學習的?!?1這個時間點已經(jīng)是黃谷柳回國的前夕,慰問團的其他同行,早已回國。《紅樓夢》或者是借來的,或者是他隨身攜帶的讀物。歷來只見歷盡歡場滄桑過后讀紅樓,未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夜讀紅樓,這是僅此一見。黃谷柳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悟和心情?戰(zhàn)場的世界與《紅樓夢》的世界存在天壤之別,黃谷柳顯然不是要尋找這兩者的聯(lián)系。黃谷柳深入戰(zhàn)場,體驗軍人的生死考驗,固然是要和“新的人物在一起”,固然是要親歷新世界誕生的陣痛,但是他又時刻明白,他是作家,是手拿筆桿的寫作者,他的職責最終還是落實在寫出好作品之上。作家是要以作品說話的。于是好的作家既要在新的生活之中,也要在文學之中。因為生活并不能自動地使你成為作家,自動地寫出好作品。于是我們看到黃谷柳的朝鮮戰(zhàn)場生活,一面與戰(zhàn)斗英雄在一起,采訪他們,了解他們,熟悉他們,另一方面潛心閱讀揣摩古典作品的藝術(shù)精微,向不朽的偉大作品學習。從黃谷柳戰(zhàn)地讀紅樓這一細節(jié)觀察,他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入朝慰問,不僅要寫出一些通訊報道式的作品,以應戰(zhàn)地鼓舞士氣之需,更有準備素材,磨練本領(lǐng),日后寫出傳世巨作的雄心。

活在黃谷柳腦海里的巨作是什么?他對當初的“新人困惑”有什么樣的文學實績交待?今天已經(jīng)不得其詳。他的日記留下了取名為《和平哨兵》的長篇小說的人物表。其中有“廣東新戰(zhàn)士”夏球,可能是獲得了新生的“蝦球”,兩詞粵語諧音。還有“戰(zhàn)斗英雄”郭忠田,這當是主要人物。人物表里也有地痞流氓、日本鬼子、舊式官僚,當然也有政委、團長等新中國人物。從人物表推測,小說有承續(xù)擬議中的《蝦球傳》第四部《日月爭光》的地方,但總體上是脫離了《蝦球傳》的基本線索。這是一部大構(gòu)思,表現(xiàn)由舊世界到新世界,由舊中國到新中國的蛻變過程。這部長篇,到“文革”前夕已經(jīng)寫完,有三十萬字,篇幅近于《蝦球傳》的前三部。就是說,即便1950年代后期遭受錯劃成“右派”的打擊,他也沒有失去寫作的信心,斷續(xù)秉筆。直到“文革”來臨,文化氣氛更為詭譎,他覺得他的作品無法相容于這個世界,或者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得不再值得用他的筆來表達,他才親手焚毀《和平哨兵》。數(shù)十年殫精竭慮而一朝付諸劫灰,筆者無法揣測“焚稿斷癡情”的黃谷柳當時的心情,大概是哀痛和絕望兼而有之吧,也無法斷言《和平哨兵》達到怎樣的藝術(shù)成就。由“新人困惑”而來的“深入生活”,摸索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怎樣在新的時代社會里進行,到底能達致何種程度的文學收獲?成功了呢,抑或只是一個理論的幻覺?依然不得而知。只是覺得黃谷柳的寫作足跡,從赴朝慰問,親歷生死考驗,到在戰(zhàn)火中構(gòu)思表現(xiàn)新人物新世界的作品,再到日后完成寫作直至歷劫成灰的悲歡,值得我們記取。

注釋:

①夏完淳:《哀錢漱廣絕句十八首》,載《夏完淳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8頁。

②黃谷柳:《三版題記》,載《春風秋雨》,智明書局1955年版。

③夏衍:《憶谷柳》,載《蝦球傳》,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頁。

④樓適夷:《蝦球是怎樣一個人》,《青年知識》1948年第36號。

⑤⑥黃谷柳:《答小讀者》,載《干媽》,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230頁,第231頁。

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黃谷柳:《朝鮮戰(zhàn)地攝影日記》,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頁,第283頁,第206頁,第212頁,第238頁,第187頁,第290頁,第226頁,第306頁,第291頁,第150頁,第221頁,第282頁,第231頁,第349頁。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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