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遇

愛倫·坡筆下的杜邦是所有偵探的始祖，其實這位法國貴族后裔還是第一位“解決”真實案例的虛構偵探。

1841年7月28日，星期三，夏日炎炎，美國新澤西州霍博肯市附近的哈得孫河上飄來了一具嚴重腐爛的年輕女子的尸體。死者是瑪麗·塞西莉亞·羅杰斯，此案警方一直沒有抓到兇手。一年后，愛倫·坡把同樣的場景調換到巴黎，并設置他的偵探奧古斯特·杜邦來解答這一懸案。這位輪椅上的偵探只靠幾篇報紙上的文章，經過推理就獲得了警察局的懸賞……這是杜邦的第二個難題，這篇小說也讓愛倫·坡短暫的寫作生涯在美國文學史上添上了絢爛的一筆。在小說中，他給出了瑪麗·羅杰斯案的一種答案，這個答案差不多就算是標準答案了。

雪茄店女孩，文學界繆斯

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最大的城市紐約市其實還不大，因此“美麗的雪茄女孩”瑪麗·羅杰斯能夠成為當地煙草店的一景。位于自由街的雪茄店與紐約市那些記者和文人們經常光顧的數十家煙草店沒什么不同。而漂亮的瑪麗·羅杰斯是讓那里人流不息的唯一原因。

瑪麗的父親早逝，母親是家旅館的管理員，但是她就在那貧困平庸的生活中出落成了一個傳奇。《紐約先驅報》上曾經刊登了一首獻給她的詩，深情贊頌她的美貌，在瑪麗在雪茄店工作期間，詹姆士·費尼莫·庫珀（《最后一個莫希干人》的作者）和華盛頓·歐文（《睡谷的傳說》的作者）等作家都曾見她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這些小說家經常離開位于雪茄店附近的辦公室，來這里休息。

1838年，有著“嬌美身材和嫵媚臉蛋”的雪茄女孩失蹤了。她的母親發(fā)現了一張看著像遺言的紙條?！都~約太陽報》報道說，警察檢查了這封信，得出的結論認為寫這張紙條的人有“堅定而不可動搖的決心要毀滅自己”。但是幾天后，瑪麗回到了家中。原來，她去布魯克林看望了一位朋友。一時之間，公眾覺得是《紐約太陽報》為了賣報紙而制造了瑪麗失蹤案。《紐約太陽報》早就有前科，3年前他們曾經編造了月亮騙局，哄騙讀者說，英國著名天文學家赫歇爾利用一架新型望遠鏡，看到月球上有鮮花、樹木、湖泊、怪獸，還有長著翅膀的人形動物。而且，雪茄店老板約翰·安德森也脫不了干系，因為瑪麗歸來后，他家的店比之前更生意興隆了。

瑪麗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中，繼續(xù)扮演文學界愛慕的繆斯角色，但是事情還沒有完。1841年，她與工人丹尼爾·佩恩訂婚，佩恩住在她媽媽管理的旅店。7月25日那天，瑪麗告訴佩恩和媽媽，她要去新澤西州的親戚家，第二天就回來。瑪麗出門的那天是星期日，晚上一場暴雨降臨紐約市，第二天早上瑪麗未能按約返回，她的媽媽以為她是因為暴雨才推遲歸家的。

到星期一晚上，瑪麗仍然不見蹤影，她的媽媽開始擔心起來，于是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廣告，請求任何看到瑪麗的人與她聯系。7月28日，在新澤西州與曼哈頓隔河相望的霍博肯市，一些人在哈得孫河畔靠近西比爾洞穴的地方散步時，被水波中浮動的什么東西吸引了，他們劃了一艘小船出去，拖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尸體回來。此地是一處頗具鄉(xiāng)村風情的景點，人們很快圍了上來，幾個小時之后，瑪麗的前未婚夫認出了她。

這個人叫阿爾弗雷德·克羅梅林，之前住在瑪麗媽媽管理的小旅館里，他幾乎對瑪麗一見鐘情。瑪麗的母親菲比完全贊成，覺得嫁給這位年輕的律師，是羅杰斯一家發(fā)達的開始，但瑪麗拒絕了他的求婚?？肆_梅林以一種紳士風度退居幕后，把住所搬到了離瑪麗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然而，他繼續(xù)和瑪麗一家保持友誼，為她們提供幫助和建議。

而體力工人、有酗酒嫌疑的丹尼爾·佩恩贏得了瑪麗的心，但菲比和克羅梅林一樣討厭佩恩。 1841年6月，瑪麗宣布與佩恩訂婚。克羅梅林灰心喪氣，菲比怒火中燒。母女倆吵了一個月。到7月中旬，瑪麗終于服軟了，她答應媽媽自己不會嫁給佩恩。

瑪麗答應離開佩恩后的那天，便出現在克羅梅林的公寓，克羅梅林不在，瑪麗留下一張紙條，強烈暗示想跟他重歸于好。克羅梅林沒有回復?，旣惖男乓环饨又环獾絹?，語氣一封比一封瘋狂。最后的一封信，她請求他借給她一筆錢救急?？肆_梅林還是沒有回復，瑪麗于是求助于雪茄店老板安德森，得到了一筆錢。此后不久的7月25日（星期日），瑪麗失蹤了。

嫌疑犯一大堆

瑪麗的尸體表明，生前似乎遭受過毒打，由于在水中浸泡，加上炎熱潮濕的環(huán)境，尸體被拖上岸后已經嚴重腐爛，很難進行鑒定。尸體的脖子上纏著布條，打成一個單套結，這通常是水手和城鎮(zhèn)里做粗活的人才會打的結。不能判定這個布條是用來殺死她，還是用來運送她的手段。尸體被發(fā)現時還處于尸僵期，皮膚脫色腫脹變形。眼睛附近有一塊丑陋的瘀傷，左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劃痕一直延續(xù)到肩膀。尸體從河里拖上來之后，暴露在空氣中，很快，臉部變黑，無法識別，只有根據破爛的衣服來判斷身份。

當地的報紙都把這件事放在了頭版，每篇文章中都出現了瑪麗尸體的素描圖，以及關于兇手是誰的生動猜想，人們需要答案。

嫌疑人首先落在了瑪麗的未婚夫丹尼爾·佩恩身上，人們猜測由于瑪麗威脅要解除婚約，因此佩恩殺死了瑪麗。但是在瑪麗失蹤期間，佩恩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但這并沒有阻止紐約的一份報紙在1841年8月暗示，佩恩與瑪麗之死脫不了干系。

佩恩的證詞中有一點值得推敲。雖然他兩三天來一直在尋找未婚妻，但是星期三晚上被告知在霍博肯發(fā)現了瑪麗的尸體后，佩恩并沒有去驗尸。這一點很奇怪。

瑪麗的尸體被發(fā)現3個月后，即1841年10月，丹尼爾·佩恩一路酗酒來到了霍博肯。10月7日他從一家小酒館喝到另一家小酒館，后來進了家藥店買了一小瓶當時用于鎮(zhèn)定安眠的鴉片酊劑，跌跌撞撞地走到瑪麗的尸體被拖上岸的地方，癱倒在長凳上，死了。他留下的字條上寫著：“給世人，我就在這里。愿上帝原諒我揮霍浪費的一生?！睂τ谂宥鞯乃?，人們的共識是他的心碎了。

如果佩恩沒有殺死瑪麗，那瑪麗是否是隨機性犯罪的受害者呢？隨著紐約的發(fā)展，年輕女性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離家越來越遠，隨機性的犯罪也越來越讓人擔心。

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紐約，執(zhí)法工作仍然和英國人剛來到美洲時一樣。白天，有一隊巡警值班，他們實際上還是“賞金獵人”，干各種給報酬的活兒，并且無能低效飽受詬病。夜幕降臨后，還有守夜人在城里巡邏。但是也多是玩忽職守，盡管倫敦和波士頓的執(zhí)法工作有些新氣象，但紐約仍然保持了原有的方式。

瑪麗的尸體被發(fā)現不久，隨機性犯罪的理論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8月下旬，霍博肯市的兩個男孩在樹林里為他們的母親、酒館老板弗雷德里卡·洛斯收集樹枝時，發(fā)現了幾件女裝。據《紐約先驅報》報道：“顯然，所有衣服都在那里呆了至少三四個星期。它們全都發(fā)霉了……周圍長滿了草，有的還被草覆蓋。圍巾和襯裙看起來就像在掙扎中被弄皺的樣子?！弊钣袃r值的是一塊手帕，手帕上繡有字母M.R，這是瑪麗·羅杰斯名字的首字母。

19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最大的城市紐約還不是很大，但也很繁榮。

衣服的發(fā)現使洛斯變成了名人。她與記者詳細聊起了瑪麗，聲稱自己在7月25日晚上見過她，還有一個陪在她身邊的高大男人，那人膚色黝黑。兩人點了檸檬水，不久就離開了洛斯的小酒館。洛斯還說，那天晚上，她聽到樹林里傳來一聲尖叫。當時，她以為是她兒子的聲音，然后發(fā)現她的兒子就在屋里，她就認為一定是動物發(fā)出的。鑒于發(fā)現衣服的地方離她的酒館很近，她現在確定那衣服是瑪麗當時穿的，洛斯否認之前認識瑪麗。

灌木叢中的尖叫版本也可信，當地流傳著很多謠言，說在從曼哈頓到霍博肯的渡輪上有不少幫派的匪徒在活動。從1830年到1840年，紐約黑幫發(fā)展起來，主要集中在五點區(qū)，這個破敗的曼哈頓區(qū)被視為美國的初代大熔爐，這里是最貧窮和最不幸的移民聚集地。愛爾蘭、意大利和東歐的移民和獲得自由的黑奴大都定居于此。五點區(qū)憑借世界上貧民窟中最高的謀殺率在國際上臭名昭著，從無組織的強盜到有組織的黑幫，這只是時間上的進化而已。這里的諸多黑幫后來成了電影作品《紐約黑幫》的靈感來源。

《紐約先驅報》和其他報紙以此為依據，認為確實有個陌生人與瑪麗一起潛逃，盡管此種猜想讓人心跳加速，但是數周之后依然沒有發(fā)現任何線索，也沒有發(fā)現嫌疑人。紐約的故事在繼續(xù)，而瑪麗的故事漸漸被人遺忘。

愛倫·坡給出答案

就在瑪麗的尸體出現在哈得孫河上的時候，志向遠大的記者和短篇小說作家愛倫·坡已經深陷酒精和毒品的魔窟，他剛剛寫了一篇很受歡迎的故事《莫格街兇殺案》。在他的小說中，犯罪拼圖游戲的始祖杜邦，完勝那些昏庸的巴黎警察，解決了一起密室殺人案，推理小說就此誕生了。

就在報紙講述瑪麗的生死之路的同時，愛倫·坡開始構思寫一篇基于此案的小說，以此來解釋瑪麗之死。坡在1842年春季開始寫作這篇小說，他將瑪麗的故事搬到了巴黎，在《瑪麗·羅熱疑案》中給了瑪麗一個符合法語發(fā)音的名字，她工作的地點換成了香水店，其他細節(jié)則幾乎完成一樣。

盡管坡挪用了瑪麗故事的所有細節(jié)，但在小說發(fā)表的1842年，警察們依然一籌莫展，并不比1841年7月尸體剛被發(fā)現時離真相更近，因此坡在此時用小說解決迷案，可以說冒了很大風險。

像19世紀中葉的許多小說一樣，《瑪麗·羅熱疑案》也是連載的，刊登在《斯諾登女士之友》上。小說的第三部分本來應該在11月底刊登，在這一部分杜邦會將所有的犯罪細節(jié)匯總在一起，推理出罪犯的身份，但就在這時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推遲了愛倫·坡將謎底水落石出。

1842年10月，弗雷德里卡·洛斯被她的一個兒子意外開槍打中，她沒有立即死去，而是瘋癲錯亂拖了兩周，她聲稱床頭上有個鬼魂，兒子們擔心她的胡言亂語會引來禍端。小報記者們蜂擁而至，尋找轟動性的大新聞。最終《紐約論壇報》發(fā)表了一個故事，說在臨終告解中，洛斯吐露了瑪麗·羅杰斯的死因。洛斯承認，1841年7月她見到的那個“高大黝黑”的男人，并非陌生人，實際上她認識他。《紐約論壇報》報道說：“在羅杰斯小姐失蹤的周日，她與一位年輕的醫(yī)生一起來到洛斯家，這位年輕的醫(yī)生答應讓她早產?！薄霸绠a”是墮胎的委婉說法。

1. 19世紀三四十年代，在紐約的五點區(qū)，黑幫逐漸發(fā)展起來。2. 紐約五點區(qū)是貧窮移民的聚集地。

洛斯夫人和她的3個兒子是雷斯特爾夫人的門徒。雷斯特爾被當時的紐約人稱為“夫人殺手”，她在曼哈頓格林威治街上為未婚媽媽們開了家診所，從而發(fā)了大財。她的哲學很簡單：唯一可以信賴的節(jié)育方法是墮胎。她在位于格林威治街的豪宅迎接富人和名人，這些人也為她提供保護。那些沒錢沒權的人就被分配給了洛斯太太這樣的門徒。

3. 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紐約街頭。

洛斯說，在墮胎的過程中出了錯，瑪麗死了，于是他們把瑪麗的尸體丟進河里，本來想把她的衣服扔到鄰居家的池塘里，但是一番思索后，便把衣服散落在了樹林里。

洛斯夫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但瑪麗·羅杰斯的謎團并沒有解開。洛斯的講述不完全與證據相符（比如說瑪麗的遺體明顯有掙扎的痕跡），但《紐約論壇報》似乎很滿意：“這個令人恐懼的謎團，讓很多人心生寒意，最后在天緣巧合之下，得到了合理的解釋?！?/p>

在某些人看來，瑪麗死于墮胎是完全合理的。有人猜測，她和佩恩因意外懷孕而大吵一架。一些小報曾把瑪麗和雷斯特爾夫人聯系起來，并暗示瑪麗1838年失蹤的那段時間，正好可以讓一個女人終止懷孕，安然返回。盡管這種聯想最終沒有證據證實，但瑪麗的形象已經定型。

坡設法將洛斯的故事運用到他的小說中。他的瑪麗·羅熱確實有一個“皮膚黝黑的海軍軍官”，而這個秘密情人很可能殺死了她，然而，是直接殺害她，還是讓她陷進一場“致命事故”呢？坡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

瑪麗之死官方并沒有結案。如今，有關該案被閱讀最多的依然是坡的小說。另外還有一種傳說——在這個漂亮女孩被謀殺的前3年，愛倫·坡去過她工作的雪茄店，就在女孩第一次失蹤的前一天，愛倫·坡被看到與那女孩在一起。

瑪麗工作的雪茄店的老板約翰·安德森退休后去了巴黎。于1881年在巴黎去世。在去世前的幾年里，他自稱看到了瑪麗的鬼魂。他為自己給了瑪麗錢、幫助她在那個周末離開而深感內疚，據說臨死前他在床上大喊：“瑪麗，請原諒我！”

1842年，愛倫·坡離開費城，四處輾轉。1847年，他的妻子弗吉尼亞去世，和坡的母親與哥哥一樣，死時只有24歲。1849年，窮困潦倒、酗酒成癮的愛倫·坡陷入昏迷，據說他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愿上帝保佑我可憐的靈魂。

瑪麗和愛倫·坡之間的真正關系仍然是個謎。我們所知道的是，可怕的個人經歷在愛倫·坡內心深處留下了濃重的陰影，深刻影響了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