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
祭壇畫《古比奧之狼》
文藝復興初期,錫耶納畫派的畫家薩塞特有一幅名作《古比奧之狼》(1437-1444)。這幅畫是一幅龐大的祭壇畫的一部分,描繪了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傳奇一生中的一個場景。傳說,圣弗朗西斯于1220年來到小鎮(zhèn)古比奧,此時小鎮(zhèn)正被一頭兇猛的狼圍困。起初,這頭狼只是抓走小鎮(zhèn)的牲畜,但不久之后,它就開始傷人、吃人了,因此鎮(zhèn)上的人家都不敢開門,更不敢出城。圣弗朗西斯和他的幾個追隨者聞聽此事后,就來到這頭狼的巢穴附近,狼跑過來,露出牙齒,做出駭人的樣子。弗朗西斯拿出十字架,并以上帝的名義命令它,狼變得安靜了,朝弗朗西斯走去,將頭放他的在腿上。弗朗西斯和狼約定:如果它不再騷擾古比奧人,就可以每天得到食物,狼伸出爪子同意了。弗朗西斯和狼一起回到古比奧,在震驚的民眾面前,由公證人起草了誓約。
在薩塞特的畫中,那頭狼安靜而溫順,但實際上,在當時人們的心里,狼是最邪惡的生物。
人類對狼的敵意早在畜牧業(yè)產(chǎn)生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狼是早期牧民的天敵,不過它們幾乎從不攻擊人類,只捕食牲畜,尤其是綿羊。晚上牧羊人會凝視黑暗守衛(wèi)羊群,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嚇壞他們。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農(nóng)事詩》中說,狼的嚎叫帶來恐懼,而那些受驚的、流血的羔羊更會激起饑餓狼群的食欲。
農(nóng)人和牧民們嘗試各種方法試圖阻止狼群。羅馬農(nóng)藝師科魯邁拉建議挑選正值盛年的牧羊犬守護羊群,最好挑選白色或淺色毛皮的牧羊犬,因為它們在黑夜中特別顯眼。在古希臘作家朗戈斯的《達夫尼斯與赫洛亞》中,村民們挖坑設下陷阱,也沒能捉住那頭一直在威脅羊群的母狼。
人類對狼的恐懼不斷增長,逐漸成為一種仇恨。在地中海和近東地區(qū),狼被視為最殘忍的野獸,是文明與善良的對立面。狼也被視為人性中最不人性的那一面的隱喻,也成為人類殘酷天性的鏡像。那些威脅社會秩序、違反公認準則的人就會被詛咒為“像狼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狼人”和“狼女”開始在文學中出現(xiàn)。盡管不同文化之間存在差異,但對于狼和狼人的描述都是類似的。
在古人心中,狼最重要的特征是暴力和殘忍,它們自私、缺乏仁慈。古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用狼的形象來描述敵人。在更多作家筆下,“殘酷”的狼成了暴政的象征。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就像狼品嘗過鮮血變得更加殘暴一樣,暴政也會讓暴君更加暴虐。在《伊索寓言》中,當羔羊為自己辯護時,被狼打斷,它拒絕聆聽,因此,毫無正義感的狼就是專制暴君的代名詞。
因為狼又聰明又貪婪,所以古人還用它們來比喻狡猾的缺乏道德約束的人。一本拉丁語的寓言集中記載了這樣一則寓言,一頭狼特別聰明,它學會了閱讀,又特別貪吃,所以當要求它說出以“ A”開頭的字時,它立即回答“agnellum(羔羊)”。狼那種缺乏節(jié)制的欲望,在人們看來通常具有性的暗示。例如,在《達夫尼斯與赫洛亞》中,放牛人多爾康披上狼皮,躲在灌木叢中,希望能在赫洛亞牧羊時嚇到她,但是卻激怒了她的牧羊犬,被一通猛追。
有時候人們還將狼與女性,或更確切地說,與女性的性欲聯(lián)系起來。在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中,同名英雄拒絕了女神伊什塔爾的求愛,理由是伊什塔爾已經(jīng)把她以前的很多情郎變成了狼。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發(fā)現(xiàn)女巫喀耳刻居住的地方——被濃密森林環(huán)繞的一棟大房子周圍有很多狼出沒,后奧德修斯發(fā)現(xiàn)這些狼原來都是人。在這里,古希臘人用狼來暗示女性的性欲更“獸性”,因此也剝奪了男人的人性。
雖然人們對狼充滿敵意,但同時對它們也滿是欽佩。古時的人經(jīng)常將狼與尚武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有時候甚至覺得狼具有神圣的意味。戰(zhàn)神瑪爾斯曾經(jīng)化身為狼,古羅馬人每年在紀念戰(zhàn)神的節(jié)日期間,都禁止獵殺狼。
有些文化甚至將狼置于神話的中心位置,母狼是養(yǎng)育該民族的母親,是一個最常見的主題。在神話中,由狼撫養(yǎng)的人類孩子會變得更加兇猛。這類神話中,最著名的是羅馬城的奠基人羅慕路斯和他的弟弟雷穆斯的故事,兄弟兩人被拋棄后,被一頭母狼哺乳長大。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古波斯有祆教創(chuàng)教人瑣羅亞斯德的傳說,據(jù)說,年幼的瑣羅亞斯德先得牛馬庇護,再由母狼喂養(yǎng)。不過由于狼在祆教教義中屬于惡魔之獸,所以祆教徒把這個故事略加改造,說母狼把瑣羅亞斯德接納進狼窩以后,專門去抓了一只母羊來喂養(yǎng)他。
傳說,烏孫王昆莫也是被母狼乳養(yǎng)長大的,《史記·大宛列傳》中說,昆莫之父所在的小國為匈奴所滅,嬰兒期的昆莫被丟棄在野外,“烏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匈奴)單于怪以為神,而收長之?!崩ツL大后率舊民復國,即烏孫國。古日耳曼也有很多同類型的傳說,比如條頓英雄齊格弗里德,傳說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后就去世了,他靠著一只母狼的乳養(yǎng)才得生存。
隨著基督教在歐洲統(tǒng)治地位的到來,人們對狼的平衡態(tài)度被打破了。與古代地中海地區(qū)的其他牧民社會一樣,猶太人也對狼充滿敵意。但是,就像羅馬人一樣,他們在狼的兇狠中也發(fā)現(xiàn)了理想的戰(zhàn)士形象。《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說,雅各和拉結(jié)的小兒子便雅憫“是個撕掠的狼”,并非為了詆毀,而是為了強調(diào)其部落的好戰(zhàn)特性。猶太人甚至在狼那毫不仁慈的性情中發(fā)現(xiàn)了神圣的意味。例如,在《舊約·耶利米書》中,將神對罪人的懲罰與狼的憤怒相提并論?!杜f約》也不斷提到一條預言說,有一天,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這不僅是上帝的憐憫,也意味著即使是狼也能被救贖。
17世紀巴洛克派畫家魯本斯的畫作《狩獵狼與狐》。
《小紅帽》插圖。
隨著基督教的發(fā)展,在認為狼兇猛、狡猾、缺乏節(jié)制的同時,卻開始否認之前人們對狼的崇敬。在整個《新約》中,都用狼來比喻人性的邪惡,而且把狼隱喻為基督的仇敵。耶穌的信徒就“如同羊進入狼群”。假先知“外面披著羊皮,里面卻是殘暴的狼”。那些逼迫耶穌信徒的人是“野狼”。
古代社會對狼的敵意中也包含著對狼的容忍和欽佩,但隨著基督教逐漸成為正統(tǒng)宗教,這種容忍和欽佩的感情消失了,從敘利亞地區(qū)開始,獵狼活動開始遍及整個地中海地區(qū)。到了9世紀,獵狼,特別是為出身高貴的人獵狼,幾乎已被視為一種宗教義務。盡管像圣弗朗西斯這樣的圣徒宣揚對動物仁慈,但也并沒有削弱這個趨勢。
中世紀各國都會設置捕狼獎金,而且一頭母狼的獎金會翻倍。大多數(shù)中世紀的農(nóng)民較少受到文學修辭和教會諷喻的影響,他們居住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容易受到動物獵食行為的影響。群狼是以野外的鹿和其他動物為生的,它們找到的獵物,一般都生存在遠離村莊的地方;而那些捕食農(nóng)民家畜或傷害人身的狼,總是與狼群走散的孤狼。 此外,疾病尤其是狂犬病,是人們疏遠狼的另一原因。狂犬病幾乎算得上是一種很獨特的疾病,一旦受害者顯示出癥狀,比如,口吐白沫和對水的恐懼,那么死亡就幾乎不可避免。
獵狼活動在不列顛群島尤為普遍,這是因為群島的大部分地區(qū)被茂密森林所覆蓋,狼的數(shù)量異常多,而且,由于英國養(yǎng)羊業(yè)盛行,狼的食物充足,因此數(shù)量更龐大。狩獵狼的季節(jié)通常選在結(jié)冰季,以便對饑餓瘦弱的狼群造成最大的打擊。從10世紀開始,英國國王經(jīng)常要求各地的封臣進貢狼皮或狼舌,以表達敬意。后來,愛德華一世下令消滅領土內(nèi)所有的狼,到了1500年,狼在英國實際上已經(jīng)滅絕了。
在歐洲其他地方,獵狼的過程速度要慢得多,但結(jié)果卻一樣。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1869年出版)中描寫了俄羅斯貴族們用獵狼犬來獵殺狼的情節(jié),說明狼在俄羅斯還是不少的,但是在18世紀后期,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低地國家的狼基本已經(jīng)絕跡。
狼變得越來越罕見了,對狼的敵對情緒卻越來越強了。在整個歐洲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荒唐的有關邪惡之狼的故事。這些離奇的想象只能說明人類與自然世界日益疏遠,與狼的接觸正在斷絕。在故事中,雄狼取代了母狼,人類而不是牲畜成為了它們的獵物。在薩塞特的畫中,草地上散落著人類的尸體,就在說明這一點。
在英國的威爾士,當?shù)厝私蚪驑返阔C犬格萊特的故事,講述的是狼想吃掉領主的小嬰兒,而獵狗把孩子救下,卻被主人誤殺。這個故事告訴世人,狼是吃人的。法國作家查爾斯·佩羅重寫編訂了民間故事《小紅帽》(1697年),佩羅在《小紅帽》中特別注明:“小女孩,不要半途停下腳步,也不要相信陌生朋友,好色的野狼可能隨時出現(xiàn)”——從那以后,“色狼”便成了“好色男”的代稱。像《小紅帽》這樣的警世故事,已經(jīng)腐蝕了數(shù)代兒童對狼的形象的感知。在謝爾蓋·普羅科菲耶夫的交響樂《彼得與狼》(Peter and the Wolf,1936年)中,大灰狼是兇殘可惡的,表達它的音樂是用三只圓號吹奏出來的,從音色、音量和音調(diào)上,都有一種陰暗的感覺。
人們還把狼與黑魔法、惡魔聯(lián)系在一起。在15世紀和16世紀的“獵巫熱潮”中,狼人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在17和18世紀,狼人傳說達到了頂峰。到了19世紀,狼人和吸血鬼結(jié)伴出現(xiàn)在哥特恐怖小說中。那些狼人因為失去人性而成為可怕的、嗜血的野獸,他們用利齒殺戮或感染男人、 女人和小孩。
即使在今天,對于狼的那種非理性的仇恨依然存在。有環(huán)保組織試圖將狼重新引入英國、法國和比利時,但是遭到了激烈的反對。司空見慣的狼的刻板形象已經(jīng)成為人類系統(tǒng)消滅它們的借口。
讓我們重新回到薩塞特的畫作中。大多數(shù)人不是圣人,大多數(shù)的狼也不是吃人成性的野獸。只要我們尊重它們,讓它們有機會以牲畜以外的其他動物為食,那么人與狼也許就能和諧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