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有魚

【簡介】雖然孟芽是個假幫主，但她勝在有魅力，成天被上百個壯漢暗戀著，各色情書收到手軟?？善腥丝床贿^眼，冷酷無情地把那些懷春少男的心意燒成灰燼。孟芽握緊小拳頭，真的好想干掉他！【小標(biāo)】1.我的幫主呀2.窮鬼在假哭3.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shí)4.投懷送抱有一個前提5.我讀書少，你別騙我6.金屋藏嬌7.曾有一幅畫8.日日有情書

1.

一覺天明，孟芽的床頭坐著一個美人，生得朱唇玉面，眉眼含情，宛如從畫里走出來的人兒?？上У氖?，即使他每一根頭發(fā)絲都仙氣飄飄，在孟芽看來依舊是個活閻王。

春寒料峭里，活閻王駱奕之陰惻惻地望著她：“幫主，該起了?！?/p>

這畫面讓孟芽無端感覺心涼。她瑟瑟發(fā)抖地縮在床角，試探著問：“今天……不會又要帶人搶碼頭吧？”

駱奕之長眉微挑，表情十分親切：“你猜?！?/p>

孟芽壓根兒沒機(jī)會猜，雙腳剛一落地，立馬被駱奕之拎去前廳處理幫派糾紛。幸虧此人還殘存那么一丁點(diǎn)兒良心，沿途替她兜上兩件得體的衣物，否則她衣衫不整地往幫眾面前一站，還真分不清她與趴在地上這貨究竟誰比較慘。

地上這位壯漢被揍得連娘都認(rèn)不清，瞇著一雙胡桃眼，一見孟芽就撲，嚇得她差點(diǎn)蹦到駱奕之身上。好在駱大總管教導(dǎo)有方，她很快就端住了幫主的架勢。

這位壯漢拖著肥厚的身軀，涕淚橫流地向孟芽伸出一只手：“幫主，饒了我吧?！?/p>

孟芽清了清嗓子，準(zhǔn)備來一段反對暴力的開場白。誰知駱奕之突然橫插過來，一腳將壯漢的臟手踹開，正色道：“國有國法，幫有幫規(guī)，你要幫主饒你，這是置幫規(guī)于何地？！”

圍觀幫眾連聲附和：“懇請幫主按幫規(guī)懲治這個無恥之徒！”

剛上位倆月的孟幫主表面看似穩(wěn)如老狗，其實(shí)心里慌得一批。趁著幫眾沒注意，她悄悄抻脖子問：“駱總管，他犯了哪條幫規(guī)來著？”

駱奕之聞言負(fù)手，暗中比畫了一個“二”與一個“七”。

孟芽好一陣頭腦風(fēng)暴，又將脖子扯得更長些：“二十七是什么來著？”

駱奕之的眉角抽了抽，溫文爾雅地轉(zhuǎn)過身道：“幫主可按幫規(guī)第二十七條所約，當(dāng)街聚眾鬧事傷人者，罰五十棍，將他逐出幫去?！?/p>

孟芽的小心臟又是一涼，她干巴巴地一揚(yáng)手，下令道：“就這么辦吧。”

倒霉壯漢被拖走，幫眾散去，孟芽在空蕩蕩的廳堂里如坐針氈。

駱奕之和顏悅色地喚她：“我的幫主呀。”

這聲音像是從噩夢里鉆出來似的，孟芽硬生生地把一個哈欠給憋回去，抱緊幫主寶座上的老虎頭，顫抖著聲音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要叫了！”

2.

兩個月前，孟芽初至南淮城，乃是一名全職雜耍藝人。

某一天，她站在街頭敲鑼，與臨時搭伙賣藝的小伙伴一同吆喝著表演吞劍。奈何伸縮劍剛放到嘴里，收攤位費(fèi)的大佬便從天而降。小伙伴見勢不妙，當(dāng)場棄她而去。若非駱奕之及時現(xiàn)身，恐怕她早已達(dá)成蹲牢房的人生成就。

駱奕之慷慨地替她付過錢后，盯著她若有所思：“話說上回在南街賣慘又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也是你們吧？每天跑倆地方，連攤位費(fèi)都交不上？”

對此，孟芽痛心地道：“唉，這不是白嫖路人多嗎？”

駱奕之深以為然，并表示同情，順便低聲詢問：“姑娘，想輕輕松松地月入十兩紋銀嗎？無須培訓(xùn)，包吃包住，立刻上崗的那種?！?/p>

天底下竟有這等好事？！窮鬼孟心動了。

然好景不長，兩個人坐下來一聊，孟芽當(dāng)即產(chǎn)生一種受騙上當(dāng)?shù)母杏X。

駱奕之乃是漕運(yùn)第一大幫萬虎幫的總管，他此行誠邀孟芽，全然因?yàn)榱掷蠋椭麾浑x世，幫內(nèi)人心不穩(wěn)，對頭幫派又虎視眈眈。值此內(nèi)憂外患之際，又找不著老幫主養(yǎng)在外頭的私生子回來繼承家業(yè)，這才不得不找個替代品回去坐鎮(zhèn)。至于酬勞，他不僅承諾每月十兩紋銀，更答應(yīng)待孟芽功成身退后，幫她多付兩年攤位費(fèi)與房租。

江湖幫派多仇怨，孟芽考慮到自身安危，一開始是拒絕的。但后來駱奕之加了錢，給出的誘惑實(shí)在太多。她猶豫再三，終是狠下心來迎難而上。

于是，孟芽全盤接受駱奕之的保密條款后，搖身一變成了萬虎幫的新任幫主，在幫里過上日常當(dāng)花瓶，偶爾去碼頭閑逛當(dāng)吉祥物的悠閑生活……原本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受騙上當(dāng)?shù)念A(yù)感足足應(yīng)驗(yàn)了兩個月，這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冒牌幫主孟芽精疲力竭地癱軟在駱奕之的房里，一雙眼通紅，楚楚可憐。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揪住駱奕之的衣角，聲音脆弱又無助：“駱總管……”

駱奕之眼底有陰云翻滾：“好好說話！”

孟芽驀地繃直脊背，怯生生地指著小冊子上的一個字：“這個……這個字怎么念？”

駱奕之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咬著后槽牙，徒手將幫規(guī)冊子擰成一坨麻花：“萬虎幫幫規(guī)一共就一百三十六條，我都教你兩個月了，你怎么就是背不下來？”

孟芽羞愧地低頭：“對不起，我記性不好?！?/p>

“那安民巷老槐樹下那家新店賣什么？”

“炸年糕串！”

真是猝不及防的快問快答，孟芽自知理虧，再不敢吱聲。

駱奕之對她的反應(yīng)很滿意，又找回了翩翩公子的心平氣和：“孟姑娘，但凡你用點(diǎn)心，都不至于把幫規(guī)背成這個樣子。我們可是有言在先，拿錢不辦事，這樣可不好?！?/p>

孟芽委屈巴巴地說：“我也想好好背呀?？晌颐刻於紦?dān)驚受怕，哪能背得下去？”

駱奕之不解地道：“你在怕什么？”

望著他茫然不知的眼神，孟芽更是憋屈，索性把心里話說了出來：“我很后悔，早知道為了每月的二十兩銀子得三天兩頭去碼頭火拼，我就是死也不會答應(yīng)?！?/p>

駱奕之揉了揉額角，道：“我不是每回都帶你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嗎？”

話音未落，駱奕之就聽見孟芽開始吸鼻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熟練地從懷里拿出一張契約書，漠然地道：“別演了，你畫過押的。違約或泄密，結(jié)果都是……”

孟芽見駱奕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登時收起假哭，忍無可忍道：“你這個騙子，用得著天天帶著提醒我嗎！快還給我！”

3.

兩天后，孟芽將一塊磨得锃亮的碎銀子交到一個送水婢女的手中：“這是預(yù)付金，事成之后還有一兩。我看好你，去吧?！?/p>

在萬虎幫的日子看似過得舒坦，成天被上百個壯漢擁護(hù)著，基本上可以當(dāng)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殘廢。但事實(shí)上，孟芽每天都焦慮到無法呼吸，生怕死于露餡，或是遭對頭幫派刺殺。而駱奕之作為一個管家，事業(yè)心過于旺盛，居然妄圖改造一個文武俱渣的全方位廢柴。

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必須拿回那張契約。

那張契約由駱奕之貼身攜帶，若想拿到，必須待他沐浴時行竊。當(dāng)然，孟芽絕不會去做危險系數(shù)那么高的事，故而她花光了二兩積蓄，買通送熱水的婢女代她行之。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婢女一進(jìn)駱奕之的房間就驚呼一聲，此后便沒了下文。

孟芽在寒風(fēng)里揣著手等待，左等右等卻只等到一個熄燈的結(jié)局。直至天明也沒見婢女出來。

一夜未眠，失落與憤怒在孟芽的心里躁動不安。但是這一切，在她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

駱奕之竟然在她屋里！也就是說，昨夜他沒跟婢女在一起！

慢著，她開心個什么勁！孟芽重整精神，怒斥眼前這個正在穿衣的男子：“你竟敢闖幫主的閨房！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翠翠她人呢？”

“可能她睡得比較死吧。”駱奕之慢條斯理地系著中衣，絲毫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仍面不改色地說，“我的房間被人占了，半夜找人收拾客房又太麻煩，所以只好到你這邊借宿了?！?/p>

“你這個渾……”

“昨晚你去哪兒了？”

雖然孟芽覺得他十分不要臉，卻又不敢懟他，生怕他對昨夜之事進(jìn)行深入研究。

不過她不懟也沒用，駱奕之瞧著她頭頂?shù)穆端畣枺骸皢眩谕忸^站了一夜？”

孟芽氣急敗壞地沖過去將他往外推，并催促道：“趕緊給我滾，被人看到就糟了?！?/p>

“幫主，你什么時候回……”貼身侍婢翠翠愣在門前，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說實(shí)話，眼下這個場面委實(shí)難以解釋。孟芽伸手扯駱奕之衣裳的時候，真真沒想到他就穿了這么一件，隨手一扯就露出大片春光。乍一看，相當(dāng)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勢。

孟芽從頭到腳都涼透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瞄駱奕之，卻瞧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死樣子。

呵，若她慫了，豈不是怕了他！

頃刻間，孟芽不慌了。她從容不迫地將駱總管的中衣掖回去，淡定地說：“翠翠，你別緊張。你看，我們又沒做什么。就算有什么，我們男未婚女未嫁的，又不是偷情……喂！”

沒等孟芽說完，翠翠已落荒而逃。

駱奕之注視著眼前這張蒼白的小臉，目光幽深：“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勇氣?！?/p>

孟芽四肢虛軟，強(qiáng)撐幫主的氣勢：“哪里哪里。”

駱奕之眉尖微微一動，道：“你就不怕有流言嗎？”

從小生于鄉(xiāng)野的孟芽對流言的認(rèn)知十分淺薄，根本不曉得城里人嚼舌根的本事是如何出神入化，故完全沒將駱奕之的提醒放在眼里。

不到兩日，幫內(nèi)的流言已經(jīng)從“幫主總管衣衫不整，春風(fēng)一度赴巫山”進(jìn)階成“幫主強(qiáng)占畏不敢辭，總管含淚忍辱偷生”，并隱隱冒出向市井?dāng)U散的趨勢。

孟芽為證清白，幾度欲出面解釋。但駱奕之三番五次攔下她，并給予耐心的勸說：“從理論上來講，流言總是會隨著時間淡去。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shí)，本來你我無事，被你去說一說，他們反倒就信了?！?/p>

再到后來，全幫上下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一件事——幫主已到了該成婚的年齡。

萬虎幫是漕運(yùn)第一大幫，家大業(yè)大，哪怕入贅也算是飛上枝頭。于是乎，幫內(nèi)的壯漢們鉚足了一口勁，看準(zhǔn)孟芽的這塊大肥天鵝肉，集體致力于情書創(chuàng)作。

一連幾日，情書紛至沓來，很好地安撫了處于焦灼巔峰的孟芽。她待情書如話本，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得拊掌大笑。

駱奕之偶爾從旁瞄幾眼，回回都禁不住挑刺說：“這種東西少看點(diǎn)，都是些錯別字，沒什么營養(yǎng)。”

孟芽不滿地道：“你懂什么？這些都是懷春少男的心意。”

此后的半個月，孟芽再也沒見到半封情書。直到有一天，她親眼看見駱奕之將一沓情書送進(jìn)廚房的灶膛里，方得以解惑。

對此，駱奕之理直氣壯：“這些東西錯漏太多，看著會降低你本就不高的文化水平?！?/p>

說誰沒文化！孟芽氣得頭上冒煙，終于懟了他：“嫌別人錯漏多，不如你寫一個給我瞧瞧！”

駱奕之手一頓，眼中滿是深意，頷首道：“這個可以?！?/p>

孟芽呼吸一滯，心跳得飛快。

4.

駱奕之曾有云，流言總是會隨著時間淡去。真是信了他的邪。

由于駱奕之日日跟在孟芽身邊，導(dǎo)致全幫上下不斷復(fù)習(xí)他們之間關(guān)于“忍辱偷生”的香艷故事。只要有人看見他們倆走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孟芽不堪忍受，提出抗議：“今天你別跟著我！”

駱奕之居然很順從地同意了：“可以，剛好今天我有事?！闭f完他就走，頭也沒回。

這是孟芽頭一回獨(dú)自巡視碼頭，即便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對她恭敬有加，但她的眼里、腦子里全是駱奕之清晨離去的背影，攪得心煩氣躁的。

萬虎幫的碼頭甚為忙碌，裝貨卸貨的幫眾來來去去，摩肩如云。孟芽本站在一旁監(jiān)看，但見一位大叔不慎被米袋絆倒，便順手扶了一把。哪知有什么撞上后背，她莫名其妙地跌進(jìn)河里。

“幫主落水啦！”一眾壯漢紛紛脫下粗布短褂，縱身入水。

待孟芽從水里冒出頭來，看見的就是一片蜂擁而來的精壯肉體，倏地頭皮一緊，忙揮手道：“我會水，我沒事，你們回去吧！”

熱火朝天的泅水聲蓋過了孟芽的呼叫。她本想再號一聲，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肉體中藏著一絲銀光。那是……刀？

萬虎幫居然有內(nèi)鬼！駱奕之這個廢物！

求生意識沖擊著孟芽的大腦，她奮力泅水逃生，朝著岸邊的翠翠游去。怎奈事與愿違，她剛游出數(shù)丈，忽然腳底抽筋，整個人失重般地往下沉。

在徹底溺水的最后一刻，她在滿目淡綠之中看見了駱奕之。

等孟芽從昏睡中醒來，窗外的月亮已掛在枝頭，而駱奕之正坐在案前翻看賬簿。他的側(cè)顏映著燭光，曳地的墨發(fā)如同沾染了晚霞。

這個人，即便是落水狼狽，也依舊美貌。

孟芽認(rèn)真反思當(dāng)初是否受到他顏值的蠱惑，進(jìn)而陷入萬虎幫這個泥塘，絲毫未察覺駱奕之的視線早已落在她的身上。

幫主大人難得用腦子，駱奕之自然不會去打擾，只端來一碗驅(qū)寒藥，守在邊上等待。直到她抬起頭，才不緊不慢地把藥遞過去：“喝藥，免得染了風(fēng)寒?！?/p>

孟芽沒接。她仰頭瞅著駱奕之蒼白的臉，似隱約透著病氣，總覺得他才是該喝藥的那一位。

駱奕之看穿她：“我喝過了?！?/p>

孟芽這才接過藥碗，靜靜地嘬。

駱奕之盯著孟芽把藥喝得一滴不剩，才緩緩皺起眉說：“安春幫的人竟敢犯到我的地盤上，這筆賬我記下了。孟芽，從今往后，我還是得時時跟著你?！?/p>

孟芽捧著空碗搖頭：“不了吧，我發(fā)覺流言挺可怕的。”

“既然你怕流言，為什么那時候還鉆到我懷里？”

“什么時候？”這不可能！

駱奕之面無表情地接過空碗：“那么多人想撈你上岸，你都拒絕了。唯獨(dú)我一出現(xiàn)，你立馬對我投懷送抱，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p>

孟芽忍不住打擊他的自戀：“那時候我溺水了，沒有意識?！?/p>

駱奕之沉默了一會兒后說：“其實(shí)你能投懷送抱的前提，還是因?yàn)槲以敢庀滤饶?。?/p>

都說了沒有投懷送抱！孟芽握起小拳頭。

駱奕之忽略了她的憤怒，繼續(xù)說道：“我最近有點(diǎn)忙，不能陪你去碼頭，你干脆留在家里，這樣比較安全?！?/p>

孟芽趁機(jī)同他說了內(nèi)鬼的存在，并提議道：“要不我去鄉(xiāng)下避一避？”

駱奕之臉色一沉，不容置喙地說：“你給我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家里，哪兒都不許去?！?/p>

孟芽苦著臉說：“家里太無聊了?！?/p>

駱奕之彎了眉眼，笑道：“不會無聊的。”

5.

駱總管誠不欺幫主大人，說不無聊就不無聊。

第二天清早，翠翠興高采烈地送來一封信，喜慶得像一只青鳥：“幫主，駱總管給的?！?/p>

彼時孟芽又在嗑瓜子，抖開一瞧，登時坐直了身子。

“卿卿吾愛，見字如晤。近春江水暖，桃花不勝嬌艷……”他還真寫了一個給她瞧！

孟芽捧著這封新鮮出爐的情書細(xì)細(xì)品讀，讀到最后，耳根竟悄無聲息地開始發(fā)燙。她得出結(jié)論：原來這才是有營養(yǎng)的情書。

翠翠拈著手絹，笑得宛如磕到糖一般：“幫主，駱總管為何給你寫這個？”

孟芽想了想，鄭重地道：“也許是為了突出他的文化水平。”

翠翠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嘆道：“幫主真是憑本事單身?！?/p>

此后幾日，駱奕之的營養(yǎng)情書一直沒有斷過，有時候是情詩，有時候是洋洋灑灑的大長篇。孟芽漸漸摸出門道，隱隱約約能推斷出他忙不忙。

某一天，翠翠送情書的表情變得不情愿，突然問她：“幫主對男人金屋藏嬌有何看法？”

孟芽隨口便答：“什么金屋藏嬌？不就是背著老婆藏女人，別給渣男整這么好聽的詞?！?/p>

說來也怪，自這天以后，下人們看待她皆是欲言又止，眼神惋惜又同情。那些銷聲匿跡的情書仍陸續(xù)通過翠翠的手傳來，但孟芽的品位已經(jīng)被駱奕之養(yǎng)刁了，一個字也看不入眼。

又過了半個月，駱奕之總算忙完了。

他回來的那一日，孟芽抑制不住心底的歡喜，主動去家門口接他。而他也毫不避諱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拉過她的手。

駱奕之目光沉沉地望著她：“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孟芽的大腦里充斥著駱奕之在信里描述的郊外春景，滿心以為這是雙人踏青邀約。她忙不迭地點(diǎn)頭，傻乎乎地坐上他的馬車，抵達(dá)目的地后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地方”是林氏祠堂。

幫主大人連連退步，駱奕之將她拽回來，溫聲道：“來，今日隨我認(rèn)祖歸宗。”

他說認(rèn)什么宗？孟芽被摁在原地?zé)o法動彈，偷摸著問：“我是假貨，這樣不太好吧？”

駱總管不以為意道：“安春幫又在造謠生事，說我一心獨(dú)攬大權(quán)，拿你當(dāng)傀儡，故此事勢在必行。正你的身份，可定萬虎幫人心，若是露餡，大不了就道個歉嘛?！?/p>

呃，其實(shí)……也不算造謠？

周圍的壯漢們個個帶刀，孟芽隨意瞄一眼就嚇得直咽口水。她硬著頭皮說：“我讀書少，你別騙我。這道歉不會是滾釘板那種吧？”

駱奕之輕飄飄地回答：“不，頂多就是三刀六洞?！?/p>

孟芽一聽就覺得很疼，不由得往他身上瞄了幾眼。

駱奕之捕捉到她的擔(dān)憂，含笑道：“你是在心疼我？可是三刀六洞你也有份?！?/p>

他為什么能笑瞇瞇地說出這么可怕的話！

在駱奕之的脅迫下，孟芽全程心虛加蒙圈，渾渾噩噩地將冗長的流程走完，成為有祖宗蓋章認(rèn)證的萬虎幫幫主。

儀式結(jié)束后，孟芽在駱奕之的陪同下跪在祠堂緬懷先人。

孟芽無力地望著滿墻的林家人畫像，越看越發(fā)覺這些畫像有些古怪。故而她又細(xì)看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激起一身冷汗。

孟芽顫巍巍地問：“為什么我與林家先祖長得有點(diǎn)像？”

駱奕之垂眸一笑道：“所以才找上你呀?！?/p>

是嗎？孟芽心里毛毛的，不敢再看那些畫像，只好轉(zhuǎn)著眼珠子在祠堂里亂瞄。

林氏祠堂與尋常宗氏祠堂沒兩樣，唯一特別的是，該祠堂有一處閣樓，但登樓的木梯卻被生生鋸斷了。

孟芽疑惑地道：“那上面有什么？”

駱奕之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反正素來不許人上去?！?/p>

孟芽的好奇心滋長不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定在那里。

駱奕之平靜地凝視她，忽而勾唇一笑，一個吻落在孟芽的側(cè)臉上。

他……在干什么？

孟芽拿余光瞥去，見他眼底的每一縷微光都藏著滿滿的情意。她結(jié)巴著問：“你……你為什么親我？”

“情不自禁?！瘪樲戎P腿坐在蒲團(tuán)上，支頤看她，“煩請幫主大人對自己的姿色自信一點(diǎn)?！?/p>

6.

這一夜，孟芽捂著臉在床上滾來滾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中時不時浮現(xiàn)駱奕之的笑。后來，她決定不睡了，拖著翠翠一起研究情書的寫作方式，以回應(yīng)駱奕之的情意。

依昨日的情書推算，駱奕之應(yīng)該不忙。孟芽興高采烈地捧著情書去找他，誰知在跑進(jìn)他的院子的那一瞬間，她的心像一塊燒紅的鐵淬進(jìn)冰水里。

駱奕之房里的那位小姐姐生得極美，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般配。

孟芽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酸，她見駱奕之急切地?fù)踉谛〗憬忝媲罢f：“認(rèn)祖歸宗乃權(quán)宜之計(jì)，何況那里早已不是真正的林氏祠堂。只要你愿意，出爾反爾的事做一做又何妨？”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駱奕之，對一個人苦苦哀求，神情虔誠又卑微。

這一刻，孟芽忽然明白了翠翠問過的話。金屋藏嬌，原來如此。

孟芽默不作聲地退出去，飛奔回自己屋里，拉著翠翠追問。

翠翠憤恨不平地承認(rèn)：“對，有人見過一個長發(fā)姑娘被送進(jìn)總管房里。即便他不在，也每日有人送吃的進(jìn)去。但是幫主，你別傷心?！?/p>

不傷心是不可能的。

原來大家早就知道了，萬虎幫上上下下都在看她的笑話。

既然駱奕之是渣男，那么慧劍斬情絲則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孟芽下定決心與他斷了超出幫務(wù)交流外的一切往來。可當(dāng)天午后，他便找上門來。

駱奕之趕去安民巷買了整整一打炸年糕串，守在孟芽的閨房前敲門：“芽芽，別生氣了。你吃吃年糕串，好好聽我解釋?！?/p>

炸年糕串的香味飄進(jìn)屋子，孟芽拍案而起：“我生的氣是炸年糕串也哄不好的那種！”

駱奕之沒有放棄，繼續(xù)拍門：“主仆有別，我怎么可能愛慕林姑娘？”

姓林？孟芽猛地開門，確認(rèn)四下無人后才問：“是我想的那個‘林？”

駱奕之點(diǎn)頭：“對，她是林家后人?！?/p>

林家的人，真正的幫主回來了。所以，她該走了？

孟芽的情緒一下子跌到谷底。駱奕之再度看穿她的心思，遂拉她進(jìn)屋，把年糕串塞到她的手里：“林家人回來，與你我在一起有什么關(guān)系？”

孟芽愣怔地看他：“沒關(guān)系嗎？”

駱奕之摸摸她的發(fā)頂：“嗯，沒關(guān)系?！?/p>

孟芽的笑仿佛從胸口溢出來，開開心心地吃起年糕串?？蓻]吃兩口，她又覺得時間線不大對，便問：“若她剛來，你金屋藏嬌又是怎么一回事？”

駱奕之失笑道：“芽芽，你的想象力很豐富?！?/p>

一個穿著下人衣飾的陌生老頭遠(yuǎn)遠(yuǎn)地跑來，焦急地同駱奕之匆匆耳語。

駱奕之聽罷，眉心緊蹙：“跑了？”

情況緊急，駱奕之立即隨著老頭離開，臨行前說好會給孟芽帶鮮蝦餛飩當(dāng)夜宵。

可是，他兩天兩夜也沒回來。

7.

根據(jù)翠翠的線報，那位林家小姐姐是搶先駱奕之一步離開的。也所以，駱奕之追的人便是她，難怪他會那般著急。

無論如何，萬虎幫是林家的，孟芽明知駱奕之去追人是情有可原，卻還是禁不住嫉妒，嫉妒到茶飯不思，甚至報復(fù)性地閱讀起堆積多日的情書來。

孟芽死也不信偌大的一個幫派連一個有文化的人也沒有。于是她一封一封地拆，拆著拆著，竟意外地拆到一封明顯不是情書的信件。

信上的字粗獷潦草，寫著幾行字：五月初八，臨春碼頭，獨(dú)自前來，否則鐵柱性命不保。

這是一封威脅信，信中的鐵柱正是與她一同賣藝的小伙伴。

五月初八……不就是今天！

雖說鐵柱與她只是短期合作關(guān)系，但畢竟有交情在。況且這信能送到她手里，說明背后的人是沖著她來的?；蛘哒f，是沖著萬虎幫幫主來的。

孟芽來不及猶豫，立馬打發(fā)翠翠去催午飯，最后悄悄溜了出去。她本想叫些幫里的兄弟，但她摸不準(zhǔn)對方是否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再加上自己與駱奕之有保密約定，只得壯著膽子自己上。

臨春碼頭的貨倉里，鐵柱凄涼地被捆在柱子上。他一見孟芽就號：“我對不住你啊。早知如此，我就乖乖待在萬虎幫吃香喝辣，何必撬鎖逃出來。”

孟芽一聽就驚呆了：“你一直在萬虎幫？”

鐵柱哭喪著臉說：“就是那個總管，長得很好看的那個，是他把我關(guān)在他房間的密室里。關(guān)了快三個月啊，我前兩日才撬鎖逃出來。”

他的房間？孟芽忽然想到“金屋藏嬌”一事，再看鐵柱披頭散發(fā)的模樣，頓時了然。駱奕之恐怕是擔(dān)心鐵柱因與她相熟會惹出麻煩。

鐵柱接著哭道：“我一出來就被抓住了，他們說你當(dāng)了幫主，你能救我……??！”

踹鐵柱的那個人孟芽很熟悉，是對頭安春幫的徐老大。

徐老大展開五根手指，威脅道：“救他很簡單，我要萬虎幫五個碼頭。”

真是獅子大開口。她在位的這段日子里，萬虎幫也就搶到四個碼頭而已。

孟芽靈機(jī)一動，苦笑道：“你覺得我能做主？你也看見了，幫內(nèi)所有事都是駱奕之為主導(dǎo)，我連找人保護(hù)我都費(fèi)勁，怎么可能給你碼頭。”

徐老大不管不顧地抽出砍刀，架在鐵柱的脖子上，登時蹭出一道血口子來。

孟芽終于控制不住膝蓋的顫抖，方才控制住的冷汗陡然冒出來：“有……有話好說！”

徐老大居然真的很好說話，還同她商量：“或許，你可以幫我個忙？替我去林氏祠堂閣樓取一樣?xùn)|西，據(jù)說是烏木盒裝著的。林家?guī)状伎恐菛|西財(cái)運(yùn)亨通，也該輪到我了。”

為了救人，孟芽只好鋌而走險，滿心想著反正徐老大不曉得那是什么東西，等取了那個烏木盒子，把里面的東西換了就行。

孟芽趁夜翻墻入祠堂，偷偷搬來后院的梯子，輕手輕腳地攀上閣樓。

隔板發(fā)出腐朽的聲音，“吧嗒吧嗒”地被掀開。與孟芽想象中不同，閣樓上全然不似多年無人踏入的模樣，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更別說蛛網(wǎng)鼠蟻了。

面東的案臺上果真擺著一個長條狀的烏木匣，孟芽吹亮火折子，徐徐靠近，發(fā)現(xiàn)如此重要的匣子竟沒有上鎖。

匣子里是一軸畫卷，泛黃陳舊，微微龜裂。有一種詭異的力量蠱惑著孟芽將它打開。

穿越光陰的墨香迎面襲來，她看見畫上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是駱奕之。

熟悉的男聲從四面八方撲向她的耳朵，他在說——

“你不乖?！?/p>

8.

次日夜里，孟芽依約前往臨春碼頭，用祠堂里的那方烏木畫匣交換鐵柱。但徐老大得到畫匣后，并沒有放他們離開的意思。

孟芽無視在她腳邊發(fā)抖的鐵柱，冷聲道：“你不守信用。”

他小心謹(jǐn)慎地?cái)傞_畫卷，眼中透出貪婪的眼神：“哼，誰知道這東西是真是假，怎么著我也得探一探這里面的玄……啊啊啊！”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徐老大像是被滾水燙到似的，瘋了一般地甩開畫卷。一陣微涼的風(fēng)平地而起，在他額前一繞，逼得他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哀號。其一眾手下立馬放棄人質(zhì)，一擁而上表示關(guān)心。

孟芽見狀，忙踢開鐵柱，撲到那幅古畫前，心疼地把畫仔細(xì)卷好，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悄聲問：“你有沒有事？快說話！”

倉庫的大門“砰”地被人一腳踹開，為首的是那位漂亮的林家小姐，還有駱奕之。

林小姐身著捕快官服，氣勢凌人，朗聲道：“安春幫涉私礦采運(yùn)，證據(jù)確鑿，即刻全員逮捕，緝拿歸案！”

上百名捕快魚貫而入，迅速將徐老大為首的安春幫眾捆了個結(jié)實(shí)，再押送回官府大牢里。

孟芽抱著畫，一路小跑到駱奕之面前，皺眉瞧了他好一會兒：“他腰上的鑰匙拿到了嗎？他船艙里的礦石找到了嗎？還有你，剛剛有沒有摔到哪兒？”

林小姐笑出一種老懷安慰的感覺，任他們黏糊許久方才說道：“過兩天，我就走?！?/p>

駱奕之還未開口，林小姐便阻止了他，又道：“昨晚不是都說好了嗎？百余年來，萬虎幫名義上是林家的，實(shí)際上都是你在照料，早已是你的東西。至于我，還是那個意思，沒興趣?！?/p>

昨夜的事，確實(shí)讓孟芽刻骨銘心。

那縹緲的人聲差點(diǎn)嚇得她尿褲子，然而剎那間天地倒轉(zhuǎn)，扭曲的景象破碎，再歸位時她已站在祠堂中，頭頂那塊隔板已再度將閣樓封閉。她看見林小姐正對著自己笑。

孟芽驚魂未定，此刻面對林小姐難免有些畏懼疏離?？伤€沒來得及腿軟，駱奕之的聲音又落在耳畔：“放心，她是人?！?/p>

嗯，她是，你不是。

孟芽下意識地逃到林小姐身后，遲疑地窺看憑空冒出來的駱奕之，腦子里一片空白。

林小姐忍笑道：“好了，你就別嚇?biāo)?。把她嚇跑了，你指不定上哪兒哭去?！?/p>

駱奕之望著孟芽，難得露出窘迫的表情，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小姐看得著急，握住孟芽的手說：“孟妹子，他除了老了一點(diǎn)，沒別的毛病。你就看在他一介畫靈，還冒險跳水救你的分上，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jī)會?！?/p>

這用詞……駱奕之清咳兩聲，示意林小姐閉嘴。

可此時，孟芽徹底呆住了。

畫入水即毀。他是畫靈，怪不得那日他一臉的病氣。

孟芽立時忘了恐懼，心尖像揪著疼。她蹦跳到他的跟前問：“那你現(xiàn)在好點(diǎn)兒了嗎？”

駱奕之的眼底攪動著訝異與欣喜，外表看似冷靜，嘴角又止不住上揚(yáng)：“嗯，好點(diǎn)了?！?/p>

林小姐笑得萬般欣慰，拍手道：“你看，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幫主不是很好嘛?！?/p>

隨后，林小姐順便道出了駱奕之與林家的因果。

原來，駱奕之的確是林家的總管，數(shù)百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只為報答林家先祖的知遇之恩。但林家逐漸無意江湖爭斗，后人漸漸盡數(shù)遠(yuǎn)離，只有駱奕之恪守承諾，守著萬虎幫，固執(zhí)地等待林家人回心轉(zhuǎn)意的一天。因此，為了維持萬虎幫，他每隔幾十年便找個替代品“鎮(zhèn)宅”，就連那位故去的“林老幫主”也是個冒牌貨。

這一次，林小姐前來南淮城，奉命調(diào)查私礦一案，不慎被駱奕之察覺。駱奕之幾度請求均慘遭拒絕，后一直協(xié)助林小姐辦案，一路旁敲側(cè)擊。無奈直到最后，林小姐依然無心繼承。

總而言之，這幫主之位孟芽是當(dāng)定了。

駱奕之一見孟芽的苦瓜臉，就忍俊不禁道：“過去多少代幫主，日夜憂心我將他們趕出萬虎幫，生怕沒了一生榮華。唯有你，日日演戲想著跑路不干?！?/p>

如今塵埃落定，林小姐正式與他們道別，繼續(xù)捕快生涯。

孟芽望著瘋瘋癲癲的徐老大，問道：“你到底對他做了什么？”

駱奕之無辜地?cái)偸郑骸耙矝]干什么，就是在畫里沖他眨了一下眼，怎料他如此不禁嚇。”

半年后，孟幫主熟練地將犯事的壯漢趕出萬虎幫，又干凈利落地收拾了碼頭沖突。

日暮西沉，她揉著酸痛的肩回到后院，見自家總管悠閑地在葡萄架下喝茶，一時間怒火中燒，準(zhǔn)備認(rèn)真地同他講一講幫派總管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

駱總管斜起眼角，若無其事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印染了桃花的信封，遞給她：“喏，這是今天的情書?！?/p>

幫主大人的火氣霎時間熄滅，端起一杯茶進(jìn)行自我安慰：算了吧，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