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生于1953年。作家、編劇、畫家、刻紙藝術家,主要作品有 《羽蛇》 《?;稹?《雙魚星座》 等。曾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全國首屆女性文學獎、第二屆加拿大華語文學獎小說獎首獎、英國筆會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譯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希臘、阿拉伯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行。
徐小斌是從我背后突然出現(xiàn)的,像高中生一樣跳到我眼前:“嘿!”
我著實嚇了一跳。手上捧著 《羽蛇》,我剛好翻到:“她眼里看到的東西,總和人家不一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這問題后來屢屢暴露出來,變成她一生的倒霉事兒的真正緣起。譬如她看見窗外晾著衣裳在夜風里飄蕩,就會覺得是一群沒腿的人在跳舞;聽見風吹薔薇花的沙沙聲就嚇得哭起來,認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圍游動。在門口那個清澈見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黃昏,她會看見湖底有一個巨大的蚌……”
眼前正是《羽蛇》的作者。齊劉海蘑菇頭,白T恤搭一條寬大的黑色背帶褲,戴著暗紅墨鏡——誰能想到這身裝扮下是67歲的身體?
徐小斌說話的神情也像個充滿好奇的年輕人。墨鏡下是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談到感興趣的問題時,圓臉上的眼睛也瞪得溜圓,身體不自覺前傾,眼里放出光采。她感興趣的話題包括《奇葩說》、發(fā)射SpaceX的馬斯克、巴赫的賦格曲、埃舍爾、量子物理、薛定諤的貓、與人工智能戀愛……上一秒還在搖頭說前夜的失眠和多夢,下一秒聊到因失眠而看的電影,立馬激動起來:“欸我給你推薦個電影,可太好看了!”
話里帶著北京大妞的味兒。推薦的電影是《臉龐,村莊》,新浪潮教母阿涅斯·瓦爾達和藝術家JR共同執(zhí)導的法國紀錄片,拍的是一老一少兩人行走法國村莊拍攝的事。再細看眼前人,徐小斌從發(fā)型個頭到心氣神色,還真有幾分像阿涅斯·瓦爾達。
拍《臉龐,村莊》時瓦爾達90歲,徐小斌如今只小瓦爾達二十多歲——瓦爾達活成了她可望也可及的理想。她說起電影的神情全是欣羨,動情地重述自己發(fā)在社交平臺上的話:“一米九和一米五的旅行。三十多歲和九十歲的旅行。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的旅行。令人嘆為觀止的旅行。JR拍了阿涅斯的眼睛、手和腳。那些皺紋、斑痕與毀傷,是深刻的美?!?/p>
我敢打賭,說這些話的徐小斌心里,也暗暗浮現(xiàn)了小個子的自己和一個年輕高大的浪漫藝術家同行的畫面,哪怕心里知道那大概率無法實現(xiàn)。
徐小斌坐下聊的第一個話題,是失眠。采訪前一夜,她又如同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幾乎一宿沒睡。
徐小斌多夢,從小如此。
小時候她反復做的一個夢,是在一片藍天白云的花園里,但所有鳥兒都飛不起來,一只只站在花上。徐小斌在花園里,一抓就是一大把小鳥,然后把它們都放進自己的口袋,直到口袋鼓鼓囊囊再也裝不下。
有睡著時的夢,也有醒著的白日夢。她打小就有奇思異想:“徜徉在月夜的海灘,我會想象著有一個手持星形水晶的馬頭魚尾怪物正在大海里慢慢升起;走進博物館,我會突然感到那所有的雕像都一下子變得透明,像蠟燭一樣在一座空蕩蕩的石頭房子里燃燒……”
有時,她分不清夢里夢外:夜里醒來,見床頭立著一張媽媽的剪影,紙片一樣薄,是夢還是現(xiàn)實?但這記憶如此深刻,她著實被嚇得不輕。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體驗,成了她后來作品里神秘主義的影子。
有時,幻想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她嘗到過幻想的甜頭,比如在黑龍江上山下鄉(xiāng),冬天在零下四十多度的農田里勞動,是幻想支撐著她一天天熬過去。那時沒有煤燒,她們就跑到雪地里扒豆秸,很高的一垛豆秸也只夠燒一爐,所有人就圍在那爐邊,起哄讓徐小斌講故事。講到后來,徐小斌把以前看過的故事都講完了,只好開始編故事。
后來想起,徐小斌常覺得,那就是她寫小說的起源。那個年代,那是知青們僅有的一點精神生活。期間,她寫下了自己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洋洋灑灑十萬字的小說《雛鷹奮翮》,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抄在本子上,私底下被大家傳閱。
無論白天勞動多累,徐小斌還是睡不著,還是做著各種各樣的夢。
某種程度上,夢承載著徐小斌的靈性——結婚后,夢少了,在她看來,那種所謂靈性的東西似乎也莫名消散。離婚后,夢又回來了?;橐龊团说撵`性之間難道存在某種必然關系?她搖頭,又暗暗點頭,說大概是。
熟悉徐小斌的人,能從她女巫般的寫作里看出她的夢。1985年,她的中篇小說《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里反復寫到女主人公景煥的夢境:結冰的湖面,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周圍是低矮的灌木叢,女主獨自一人滑冰,卻永遠在重復一個巨大的8字,無論如何無法脫軌……
那篇小說后來被改編成電影《弧光》,成了讓徐小斌在80年代小有名氣的代表作之一。在80年代初傷痕文學、知青文學的主流中,徐小斌先人一步,開始書寫現(xiàn)代人的困境——在《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里,女主景煥最后透露逼瘋自己的竟然不是常人以為的家庭陰影,亦非情場失意,而是自己每天面對賬本上如巫符般的數(shù)字,是無意義的枯燥重復工作本身。
用故事解構正常與不正常的邊界,質詢理想與瘋狂的界限,正如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錦華的評價:“徐小斌的作品不僅僅關乎女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關乎整個現(xiàn)代社會與現(xiàn)代生存?!?h3>缺
徐小斌的小說也像許多夢重疊在一起,每個夢都色彩濃烈。不同夢境的色彩疊加滲透,彼此氤氳浸染出了一塊近乎魔幻的調色板,結構成了一座立體迷宮。
大學三年級發(fā)第一篇小說 圖/受訪者提供
迷宮的出路是形形色色女性的命運。有人繁華一時卻孤寂一世,有人執(zhí)著虛榮也為虛榮所困,有人畢生尋愛終被辜負,有人長袖善舞處處逢迎,有人守著純粹自我毀滅,也有人萬般無所謂只求瀟灑。描述了五代女性命運的《羽蛇》,橫跨清末到20世紀90年代末的百年女性歷史,是此中種種魔幻瑰麗的最好腳本。那里面多多少少有徐小斌自己和她家族的影子。
徐小斌是家中的三女,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她本是家里最受寵的幺女,但隨著弟弟的出生,一切都變了?!队鹕摺防镉幸粋€細節(jié)是她的親身經歷:弟弟剛出生時,她出于好奇按了一下嬰兒軟塌塌的鼻子,頓時引來母親暴怒,一臉嫌棄地將她推開。
敏感而早慧的徐小斌立馬明白了自己在母親心里地位的變化。她無法理解,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母親為何有如此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思想,為何會說出那些難聽的話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割在徐小斌心上,許多年后又刻印在稿紙上,成了她幾乎一生都在隱隱作痛的傷疤。盡管徐小斌從小到大都是學校里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但每次帶回獎狀,母親幾乎看也不看一眼。類似的情節(jié)在《羽蛇》里,是女主羽在學校畫了一幅絕美的藍色雪花,本想“獻給我的父親母親”,畫還沒送出,弟弟出生了,沒人在乎羽在哪里——最后,那幅畫皺巴巴躺在垃圾桶里,被大雪覆蓋。
“你問我現(xiàn)在原諒了我媽嗎?”徐小斌壓低了聲音,湊近了搖頭,“說實話,沒有。”
“所有的孩子被母親拋棄的結果,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徐小斌常說的這句話是她自己的寫照。她了然自己人性中陰暗與欲念的角落,誠實地面對與書寫,卻不固宥于此,而是超脫到幻的異地,在小說里尋找唯一、精神性、純粹的靈魂寄托之所——有時,它們以愛情的面貌出現(xiàn),有時則是某種帶著神秘色彩的信仰領地。
好在還有父親的愛,讓徐小斌不至完全心理失衡。
父親總是支撐她的那個人:當年叛逆的她為了離開家庭自愿報名上山下鄉(xiāng),16歲瞞著家人跑去銷了北京戶口,被分配到黑龍江的農場,家人到火車站送別時,是不舍的父親給她買了一大袋冰棍;后來徐小斌在天寒地凍的東北某兵團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還是父親千里迢迢趕來,打地鋪睡在師長辦公室門口,苦苦懇求師長破例把女兒轉插到北京郊區(qū);80年代徐小斌在《北京文學》《十月》《收獲》發(fā)表小說,也是父親最為她驕傲。
年輕時的徐小斌心里總向往那種瞬間絢爛的永恒,哪怕以自我毀滅為代價。她的小說里常出現(xiàn)兩條路的抉擇:一條是幸福的世俗之路,一生沒有大起大落,平淡喜樂;另一條是波瀾壯闊、或可名垂青史之路,但生前慘淡崎嶇,寂寞孤苦。
早些年,徐小斌筆下的主角總是選那條崎嶇壯闊的道,精神和靈魂高于肉體,就像《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結尾,景煥試圖脫軌掉入冰湖,死前卻看到了最美的弧光。反反復復,本質上都是《海的女兒》的故事——人魚公主為了救王子失去了聲音、忍受行于陸地步步如刀割的痛苦,然而王子醒來后卻誤認他人為救命恩人,人魚公主重歸大海時,看到了陽光下閃耀著的最美的泡沫……
這是徐小斌七歲時,父親講給她的安徒生童話。
在處世之道上,徐小斌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純真,或者說執(zhí)拗。她到五六十歲的年紀也沒學會圓滑,十幾年前,也因此遭遇了痛苦的精神危機。
上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正是中國市場經濟大潮涌起之時,文學漸漸式微。徐小斌猶記得自己80年代發(fā)表小說時,無論是《請收下這束鮮花》《河兩岸是生命之樹》還是《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都能收到上百封全國讀者的來信,字里行間表達終遇知音之感激、探討對小說情節(jié)的理解、分享對人物的愛憎。
她也懷念那時人人讀尼采、海德格爾、薩特,討論文學哲學與人生,懷念80年代的北大——自從“文革”結束后考上中央財經學院,她就成了個“不安分的學生”,幾乎每周都騎著破車往北大跑,一周至少兩三次,蹭各種講座,比如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袁行霈的詩歌講座?!澳菚r,改革開放的大門剛剛向我們打開一道門縫,所以門外的景色也就格外鮮艷奪目。”
現(xiàn)在想起80年代的種種,徐小斌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當年,無門無路的無名作者僅憑投稿到編輯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竟然能夠得到認可——1983年,她在宗璞的鼓勵下把第一個中篇《河兩岸是生命之樹》寄到《收獲》雜志社,一周內就接到了去上海改稿的電報。她津津樂道于第一次去《收獲》編輯部的故事:編輯郭卓老師手持《收獲》為接頭暗號在車站等她,上了編輯部的樓梯邊走邊喊:“接來了,是女的!”
也是那次,她在巴金女兒、《收獲》時任主編李小林家中見到了巴老。“當時巴老從一個房間慢慢走向另一個房間,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藹的笑容,盡管內心充滿崇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連一句通常的問候也說不出來——不知為什么那時我覺得凡心里的話表達出來就會變味兒——盡管那一年我已年屆三十,但心理年齡上卻缺乏一個成長期,人情世故方面基本為零,甚至負數(shù)?!?p>
1996年,芝加哥,徐小斌與畫家周氏兄弟2011年,徐小斌與莫言在首屆中澳論壇圖/受訪者提供
市場經濟席卷而來之后,她愈發(fā)顯得格格不入——本來在那個年代她的所思所想已經夠格格不入了。
“2006、2007年那會兒,讓你痛苦的究竟是什么?資本?市場?”
她搖搖頭,說了兩個字:“關系。”
“我始終認為世上的人大抵分為兩種,有靈魂的和沒有靈魂的。有靈魂的人就有痛苦,而沒有靈魂的人,既無前生又無來世,是一群注定在今生一次性消費的人,這樣的人群其實十分可怕。他們混跡于茫茫人海之中,無信仰,無道德底線,更無自省精神,他們有的只是永不滿足的欲望,和能夠達到這些欲望的手段,他們混淆了視聽,對于人類的精神世界極端蔑視任意踐踏,對于世間的物質巧取豪奪貪婪索取,如果這樣的人再攫取了作家的頭銜,那便是大不幸了。但更不幸的是,這個時代恰恰提供了滋生和繁殖這種人的肥沃土壤。
最近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來信問,《羽蛇》的卷首語‘世界失去了它的靈魂,我失去了我的性,究竟應當如何解釋?我說,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早已墮落成為一個物質世界,而失去了它的精神世界,也就是靈魂。而這個‘我,其實是一個大我,也可以說是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更確切地說是中國優(yōu)秀的知識女性,實際上長期受著難以忍受的戕害(也許已經麻木了)——這戕害或許來自整個男權世界——作為中國女性的最本質的‘性,早已迷失了。”
80年代末有一段時間,徐小斌苦悶至極,常常呆坐半天一字未動,只好拾起“女紅”,打毛衣、做衣裳。
有一天,她無意中用鉛筆刀把一張黑色廢紙刻成一個黑女人,襯在白紙上,竟別有韻味,于是一頭鉆進了刻紙藝術。1990年,有繪畫基礎的徐小斌在中央美院畫廊舉辦了自己的刻紙藝術展。喜愛民間藝術的艾青搖輪椅而來,細看了全部作品,對她說:“你這每一幅都是原創(chuàng),想法很獨特,應當拿去發(fā)表啊。”
黑紙白孔的宇宙給了她暫時的休憩。
徐小斌的正職是央視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編劇。電視劇要平衡大眾、市場、資本等各方力量,個中關系錯綜復雜。為《弧光》選角時,導演特意帶一位女演員與徐小斌一同進餐,百般暗示她女主角的人選,她愣是沒聽出來,還在絞盡腦汁搜尋自己認為適合的形象。
她還有一項棘手的日常工作:與想從劇本中撈油水的關系戶打交道,出面當“壞人”勸退他們。只要涉及文學和劇本,她以前總會不留情面地直說哪里不好,劈頭蓋臉,不怕得罪人,對各種明示暗示的利益嗤之以鼻。文學評論者胡行舟的觀察讓她深以為然:她的作品表面看似充滿神秘主義的巫氣,骨子里卻極其典正雅麗。
后來,徐小斌把自己在編劇行業(yè)中看到的種種世間怪相糅進了中篇小說《入戲》里,令人啼笑皆非又有幾分心酸——了解徐小斌經歷的人,大概能猜到有幾分是在寫她自己。她明明是行業(yè)的局內人,卻總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在周遭視她為“不識進退”的“失敗者”時,她仍要在結尾里寫:“這世界,一定有另一種終結?!?/p>
可時光到底是會改變一個人的。67歲的徐小斌還是沒學會世故,但好歹學會了迂回和委婉,懂得了“或許不用這么直接”。
“但你骨子里妥協(xié)了嗎?”
“沒有。不可能的?!彼V定而迅速地搖頭,繼而大笑起來。
在令人懷念的80年代,她曾認識一位在演講臺上慷慨激昂、邏輯清晰的北大男生,她開玩笑說他是“理想主義的最后一顆棺材釘”。然而她知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另外一顆?
這股執(zhí)拗,讓她至今還在用寫作自我折磨,深刻地領受著寫作帶給她的“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她想,這大概就是她的命。
(參考資料:徐小斌《羽蛇》《德齡公主》《煉獄之花》《?;稹贰睹曰没▓@》《蜂后》《別人》《入戲》《密語》《夜譚》等作品,陳曉明《夢想成精——徐小斌的小說世界》,戴錦華《自我纏繞的〈迷幻花園〉——閱讀徐小斌》,《徐小斌:八十年代瑣記》,胡行舟《女王的兩個身體——徐小斌素描》等,感謝作家出版社對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