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澤民
1
隨河打淌,我是十二里英河的一棵苦草,游弋在淺灣。
挨著我,母親是另一棵苦草,搖曳了半輩子的清瘦。我們都沒有長出精明的腦袋,空乏的軀干,不會杞人憂天,不知明日幾何。
十二里英河系著鄂西北的腰身,不停歇地奔流啊,像纖繩拖拽住我們輕怯的薄命。
母親,清濁在同流,在人間我們不由己,仿佛只能默默地在這河水里晃蕩,河水又在鄂西北的腰身晃蕩。
晃蕩,和支離。
在英河畔,時光真的會變老嗎?
或許時光只是相對著我們,淘洗著我們。
天道輪回,潺潺的河水不會老。
輾轉不息,野菊花落在河畔,又開滿河畔。
母親,時光它真的是一個難以琢磨的東西。河流的去向也是注定的。而我們微渺如水草的命,浮在冰涼的水域,不悉天廣地闊,卻心心念念著,要做溫熱的人。
2
是的,要做溫熱的人。
可雨霧能遮蔽雙眼,懶惰會拖垮肉身。唯有勤奮的勞動,才可以看清生活的真相。
母親,清苦就是我們的真相。
但我們并不無為,因為我們照料的羊群是憨飽的;采來的山茶是幽香的。我們不與人是非,才是最至真的清歡。
在英河畔,五月的鷺鷥是畫中仙靈,九月的蜜桃是人間的甜果,鷺鷥在我們的秧田濡沫成雙,蜜桃結出蜜語,這皆是自然。
我們向這一幕幕平凡的光景交付自己,太多的清淺平淡,也是生活的真相。
數(shù)著年月,有金黃的落日光耀我們的河畔,還有金桔結在綠葉間,我步入煙嵐,抓不住
金色的流年。
3
母親,我所熟悉的你從不藏私,十二里英河畔有你十二里的坦誠相照,無論窮困,還是蒙昧,都是真實的我們。
在英河畔,洗去的滿身汗水是真實的我們;晾曬的破舊衣被是真實的我們;人之初的善良是真實的我們;一緣一會,是真實的我們。
母親,這里的一片土地認得你,認得你樸素臉龐上一點一滴的蒼老為何,認得你也曾是一位對鏡貼花的姑娘。
而太多訴不完的,是我的故事始終關于你。
這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就像英河水很深,很遙遠,流過我們的村莊,漫過了夜的遼闊,帶來歲月悠長。
4
母親,我們又好像是時光機遺留在英河岸邊的種子,我們發(fā)芽,生長出各自的時光。
藍色的時光;綠色的時光;甜甜的時光;
這些時光映著藍穹、綠水、甜桃,延展出一幅潔凈的畫卷鋪設在人間。
在英河畔我們無時無刻不乘著時光之美,恭敬著天地雙親。
不以衍化至繁,但有大道至簡。
朋友,先祖恩傳的古老經書真的很值得誦讀,為學日增,為道日減,那些泛著金光的經文里也泛著金色的理念。
好好地活就是我們應該信奉的理念。
清晨,太陽在東河畔照常升起,初生的朝暉適宜祈禱,祈禱我們這片被笨重的犁鏵耕讀了上千年的土地,從此長出豐饒的五谷,興旺的六畜。
祈禱,我們活得痛快,活得充滿意義。
5
母親,在英河畔,我們童心不泯。
懂得善待河里的一條泥鰍;懂得善待埂上的一頭老牛;
善待一些被辜負了的情感,從而讓我們懂得更多。
但在我們的三間瓦房下,也充斥著血和淚的日子,也有清晰的痛覺隱伏在我們的膝蓋骨。
生命的離去不可挽留,就像外公的病逝帶不走十月的秋風。
秋風涼,已經吹了八年,都快要吹散我們溫熱的過往。
母親,昨夜的佛龕上香火未息,看得出來你很懷念你的父親,懷念他疾苦又慷慨的一生。
他養(yǎng)育了你,你養(yǎng)育了我,若是有幸我還要養(yǎng)育子子孫孫。一代的養(yǎng)育,一代的反哺;一代的施恩,一代的感恩,毫無疑問,我們因此生而為人。
母親,清明時節(jié),又見你落淚。
河畔上的小土包,是外公在人間安的另一個家。
那天雨紛紛,淚也紛紛。
我們正肅穆地捧起厚厚的黃表紙。
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1
春日的山地可以放牧一群快樂的羊。
我說趕不上山的羊好笨,你說它們和我一樣還只是個孩子。
那些知道跪乳的孩子最惹你憐慈。
它們是充滿靈性的精靈,能趕走窩藏在山溝里的清苦落寞。
母親,你站立在羊群,識得羊眼寬闊清澈,英河畔才有了坦然自若。
你背負一人過一季的漫長, 嘗出英河水也有苦澀的成分。
可你始終不愿放棄與之廝守,風暖花開時,你總是盯著河畔看,似河岸上那叢叢鮮亮的青草,長滿了人世所有值得留戀的時光。
母親,你說我動不動就遠行,還不如一只羊乖巧。 不如它們有靈性。
你說,羊崽們一生被放牧,一生都記得天黑了該隨羊媽媽一起回家的那條路。
2
想想我們終將會老死在安身立命的土地,這似乎是天底下最自然之事了。母親,愛你也是最自然之事。
仲夏的蟬聲縈繞于我們的耳朵,卻亂不了你心清凈。
你說蟬蟲沉寂土下數(shù)千個日夜,才換來七月盡情歌鳴,它們用一生的陰暗,才等來臨死前的一份熱鬧。
噓——
我們安靜,不能把它們打擾。
想不到的是生命竟然如此不公,卻又如此充實,只不過有一些經歷會變得很長,有一些經歷會變得很短。
我也終于懂得生命不在乎大小,在乎擁有的光陰。
哪怕片刻,也算真義。
我只是比較心疼它們一世的短暫和匆忙,就像夏日傍晚,英河里三兩只正在被季節(jié)索命的蜉蝣,它們生來就得鼓起一肚子勇氣,才能擺脫水的束縛,飛到低矮的半空完成一生一次的相遇。
3
夕陽,滿眼金黃,落于河畔。
你在秋天的腹地撿荸薺,像是在撿碎金子,你珍視那一粒粒被鐵鍬挖壞的食物,不曾忘它們的汁水清甜過我們的腸胃。
母親,我看見你嘴邊粘染了淺純的土漬。猜猜看,那定是大地熱吻給你的唇印。
我知道,你們在豐收時刻發(fā)生過摯愛。愛在五谷稻場生香,愛在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你與時令密語。
傾吐白露為霜,自然為本。
傾吐這悠悠的落日不是一天的結束,而是新一天的開始。
貧乏的英河畔沒有可以登高的階梯,所以不必談望遠,不必談不可及。
五谷養(yǎng)育的肉身,只適合絮語人間的真實。
比如絮語一枚頭頂?shù)奶?。絮語它用無窮的光芒,開覺我們的靈智。
比如絮語槐柳樹下的平凡,也夾雜著百無聊賴。
更要絮語時間的無情,匆匆斑白了母親的雙鬢。
4
冬雪覆蓋不住的冷從北風出鞘,北風吹向屋頂,攪動蒼涼多于寂寞。
出鞘的冷不甘示弱,它們在你的膝蓋上打釘子。刺骨的釘,怕是粘黏著這個季節(jié)里所有的疼。
疼,嵌入式在你身體蔓延。而你卻不能將它們拽出。
我的母親,你站不挺的身子,是我眼里一種歲月磋磨,磨著我的掛礙。磨我瞼底最深的一汪淚水。
一些風濕病走不出的關節(jié)也一直在和你別扭。我攙你踉蹌地行,雪緊緊跟在背后。村莊的前面是一片享用不盡的白,也更像是你無庸贅述的大半生。 白白凈凈。
又庸庸碌碌。
但這無法阻擋我默默虔誠地愛你。
即使我已聽見季節(jié)在耳邊唏噓,那是北風呼嘯藏起的殺戮心。
母親我們不懼,我們執(zhí)手前行,要把沒有吃完的苦打包。
接著,狠狠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