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傳
生在江畔
我懷疑魚簍里,宿命的火在生長;我懷疑沿岸的石房子里,孕育著語言和詩歌。
江水滌洗過我們的身軀和頭顱,麥子和陽光崇高在上,我們藉以此純粹地得到生存。
以此為生,我們在星辰墜落的夜晚掩藏起臉頰上的魚鱗,躡步穿過谷倉,將一抔糧食高高舉起。
關于江面撒網的人,我懷疑他以在人間走投無路為由而掩人耳目,擁有著一顆難以死亡的心靈,能夠熟練地泅渡任一條江河,能夠坐在江心的礁石上歌唱,也有著擅于游動的軀體。
可他,像一尾波濤中的魚,像俯身在麥地里的人,遙相呼應卻默不作聲。
生長在龍川江畔,二十年來我還沒有去探尋過一切的源頭,僅在江河腹部的村莊看過少部分的悲歡,和無數次豐收的盛景。
而祖母在世的時候,每當豐收,她便舉著火把去到田野中央,祈禱,祝福,將僅有的一滴淚水化作翌晨的露珠,明晃晃地在麥芒上接受陽光的賜予,縱使碎骨粉身,易于消逝。
如今,我不敢涉過江去,只能在江岸徘徊,濯洗悲歡,然后在葦蕩里吹起蘆笛。
母親的草藥
沒有一味草藥能夠治愈人世所有的痼疾。
歲月嬗變,我辨知出母親的草藥,卻已忘卻她的面容和母乳的味道。
她將自己從鄉(xiāng)野移植于城市,讓自己從婚姻中皈依自由了嗎?我也不敢確信,在她離異十年之后,我不能在云南的一座山村或城市里徑直地找到她。
我的血脈屬于鄉(xiāng)野,帶著溪流和山林的經絡。如果有草藥生長在我的額頭,那必定是母親擷自深林,種在我的記憶與生命中。
我的骨骼暗含鄉(xiāng)音,在異鄉(xiāng)的時候,只要一撥動語言的針芒,我的內心就將久遠地回響。
可如今,在異鄉(xiāng)誰會用熟悉的話語喊出我的乳名?
母親身在何方,我又身在何方?夜晚空空蕩蕩。
我的屋檐下,藿香翠綠,回心草還是心猿意馬,而當歸不歸。其他的草藥,譬如重樓,譬如金銀花,我喊它們的名字就像母親喊我的名字。
藥味濃郁,卻治愈不了我在人間世的相思與空洞。我不知曉我的病有多重,不知道我的宿命有多朦朧。
她說:染病的腳
難以支撐著走進山林
走過落紅青泥,走過芳草離離。她說,待字閨中時,她的腳很是精巧。
放風箏的日子已經很久遠,歲月如同數列與日俱增,耳發(fā)插著緋紅桃花的女孩已經不在田埂上坐著。
人們記不得青春曾來過,只有生活和幾只新燕依稀回憶。
我們的一生更像草,晨露化作淚水,風做舊容顏。在山林甚至懸崖,越蒼涼越惶恐,聽不得任何悲歌和不幸。
現在的她習慣坐在竹椅里,喝一杯淡茶,看著屋檐外的天空,偶然飛過幾只鴿子。
像草荒蕪了多年,她的腳掌守不住歲月的秘密。
雙膝如木,我想佝僂的影子肯定與山林有所關聯。
我為她修剪趾頭,她的腳上滿是皺紋和時間流轉的斑痕。第一個腳趾像江岸的柱狀節(jié)理,第二個像剛枯朽的樹枝——第八個——寬薄的褲管掩飾不去一生跋涉的疲倦,生銹的剪刀修剪不盡幾十載風雨的艱辛。
第八個時,我抬頭看到,她滿是淚光,傷心的事涌上喉嚨。再往上看,青絲成雪,一位母親,一位老母親,隱隱無言。
在屋檐下,透過陽光,她越來越瘦弱,卻不想出去走一走,特別是山林。
聽聞溪水斷流了,她說:染病的腳難以支撐著走進山林。
松木下有太多死亡在埋伏,松葉鋪陳的路太平滑,難以突圍。許多蒼耳和草種不能去遠方,她感到悲傷。
她已不喜歡山花爛漫,也不習慣那些為了尋找野芳而散發(fā)的年輕聲音。
她的腳已經難以支撐走進山林,況且山林里蔓草覆滅了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