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 祥
陳寅恪先生曾這樣說道:“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盵1]如果說宋朝是文化史上的王冠,宋詞則是王冠上的明珠。與蘇辛相比,黃庭堅的詞在歷代詞史的評說中,口碑可謂平平。細細推考分析,應有以下數(shù)種原因。其一,黃庭堅常以俗字、俚語入詞,賀裳、劉熙載即對此頗有微詞。他們認為黃庭堅如此作詞流于鄙俗,不夠雅潔。其二,黃庭堅所作露骨艷曲的數(shù)量不少,王灼認為“黃晚年閑放于狹邪,故有少疏蕩處”[2],《朱子語類》中也說黃山谷“殊不嚴重”,具體表現(xiàn)在“書簡皆及婢妮,艷詞小詩”,從而使得“忠信孝弟之言”蕩然無存。其三,相較于詞人的身份,黃庭堅作為書法家和大詩人的名銜似乎更為世傾重。
學者對于他的詩歌、書法有著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成果,而對其詞作的論述則稍顯不足。筆者嘗試對黃庭堅詞作中一類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品——茶詞進行分析,以期厘清茶詞研究中一些尚待明確的問題。
中國是茶的國度。茶在發(fā)展傳播中經(jīng)過了歷史的沉淀,形成了獨特的文化品格,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說唐代“王公朝士無不飲者”(《封氏見聞錄》)還局限在權貴之中的話,那么宋代的飲茶之風則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廣泛普及。李覲《玗江記》所述“君子小人,靡不飲也,富貴貧賤,無不用也”可以說是最好的明證[3]。隨著官家飲茶之風盛行,專供皇室的貢茶應運而生。蘇軾曾于《荔支嘆》中這樣寫道:“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米芽,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4]如丁蔡這般的上層官員亦于制茶和茶道如此精深,我們便可稍稍窺得宋代人熱衷茶藝的盛況了。
黃庭堅曾這樣評說不同人數(shù)品茶時的樂趣:“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盵5]非長期宴游品茗不能有如此見地。從宮廷禁闈的貴族歡宴,到文人相聚的青樓歌館;以至婚喪嫁娶的各類場合,都少不了茶的影子。茶從一種飲料上升為社會禮儀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實現(xiàn)了實用與藝術的完美結(jié)合。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歌詠茶,在宴會間創(chuàng)作茶詞,成為一種時尚。
說到茶詞,我們不得不先厘清茶詞的概念,因為在宋人所作的茶詞中,茶詞的名稱和內(nèi)涵幾經(jīng)變動。其中包括蘇軾《西江月·龍焙》、黃庭堅《踏莎行·茶詞》,亦有毛滂《西江月·侑茶詞》《蝶戀花·送茶》,也有王之望《滿庭芳·賜茶》,名稱可謂五花八門。不過,如果深入地進行文本細讀便可以發(fā)現(xiàn),茶詞多于宴飲和朋輩聚會中演唱,日常生活中歌詠茶的詞也為數(shù)不少。當然,描寫社會生活中飲茶行為的“涉茶詞”亦可以作為茶詞的一部分。故茶詞也可分為宴飲茶詞、詠茶詞和涉茶詞三類。
如果說蘇軾是茶詞創(chuàng)作的開山大宗,辛棄疾、李清照、吳文英諸人是群峰對峙的話,那么,黃庭堅的茶詞創(chuàng)作就是難以逾越的昆侖之巔。無論數(shù)量上還是藝術表現(xiàn)力方面,黃庭堅都將茶詞創(chuàng)作發(fā)揮到了極致。
自唐代以后,江西、福建成為宋朝茶品的主要出產(chǎn)地,雙井貢茶作為宋代著名的貢茶,天下皆知。出生于江西修水雙井村的黃庭堅,自然而然就對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茶產(chǎn)生了特別的感情,其后他所宦游的京師、黔州、戎州也多是茶的聚集地和出產(chǎn)地。他在與蘇軾交往的數(shù)年時間里,曾不止一次地向蘇軾推薦自己家鄉(xiāng)的雙井茶。下面一首《雙井茶送子瞻》即為明證:
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6]
詩中先是贊揚蘇軾的才氣宛如明珠,一經(jīng)揮灑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同時也絲毫不吝惜對于家鄉(xiāng)名茶的贊美。由于宋人以茶白如雪為貴,而雙井茶上的白毫更勝雪三分,故而能將蘇東坡的思緒引向更加悠遠之處。無怪乎蘇軾為數(shù)不多的詠茶之作《西江月·龍焙》即對雙井茶表示了無限的贊美。
黃庭堅的茶詞作為其詞作中不可忽視的一種范本,成為研究宋代茶詞難以忽視的一種存在。通過統(tǒng)計黃庭堅詞集中的茶詞,筆者制作了表格,如表1所示。
表1 黃庭堅茶詞一覽
據(jù)表1可知,黃庭堅現(xiàn)存茶詞數(shù)量達十四首之多,排在所有宋代詞人的第一位。細細考校一番后發(fā)現(xiàn),題材多樣、意象美妙、結(jié)構渾融是黃庭堅茶詞重要的藝術成績。
遍觀黃庭堅前后的詞作者,他們只將茶詞作為馀事。蘇軾、李清照、辛棄疾、毛滂等人皆不過寥寥數(shù)篇??梢哉f,黃庭堅是歷史上真正大力創(chuàng)作茶詞的詞人之一,他的詞作中既包括介紹茶的生產(chǎn)和煎煮過程的詠茶詞,又包括由茶、棋等文化元素裝點的文化生活所組成的涉茶詞,同時有借茶以自澆塊壘的宴飲茶詞,可以稱得上以詞來對茶進行描摹的最成功的實踐者。如《惜馀歡·茶詞》:
四時美景,正年少賞心,頻啟東閣。芳酒載盈車,喜朋侶簪合。杯觴交飛勸酬獻,正酣飲、醉主公陳榻。坐來爭奈,玉山未頹,興尋巫峽。
歌闌旋燒絳蠟。況漏轉(zhuǎn)銅壺,煙斷香鴨。猶整醉中花,借纖手重插。相將扶上,金鞍騕裊,碾春焙、愿少延歡洽。未須歸去,重尋艷歌,更留時霎。
此作未提及茶、湯、茗等字眼,更多是描寫少年伴侶如何歡聚。其間觥籌交錯、逸興盡致,喝得熏熏然。時間在絳蠟、銅壺、香鴨間慢慢流逝。此時宴會已經(jīng)進行到下半時,賓客都有了離席歸去之意。正待與會少年相互攙扶,準備騎金鞍良馬而去之際,宴會的聚集者又捧出春茶,為賓客助興。在茶的助力下,艷歌歡曲再時響起。黃庭堅在宴飲茶詞中一般不對茶進行過多描摹,但是往往能遣興增趣,這與詠茶詞專就茶的香氣、顏色來蕩漾人的心志形成了非常強烈的藝術對比效果。又如其《品令·茶詞》:
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令。金渠體凈,只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
味濃香永。醉鄉(xiāng)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诓荒苎?,心下快活自省。
此一首詠茶詞與前詞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其專就茶的制作和品茶所帶來的愉悅享受進行描摹。前兩句就講到帶有鳳紋的茶餅被碾成茶粉,作者因其而感到孤單。碾茶時的細膩,煮茶時宛若松風的聲響,都非一位茶藝業(yè)余者所能盡道,無怪乎富弼戲稱黃庭堅只是“分寧一茶客”。那么,在下半闕中詞人又帶讀者走向一種怎樣的境地呢?恰如孤燈之下,遠隔萬里的故人對影相會,此時千言萬語都不必訴說,只須用心體會其中的歡洽和愉悅。如上種種,皆可看出,黃庭堅的茶詞在題材方面比李之儀、蘇軾等人更向前進了一大步,使茶詞的表現(xiàn)力更進一層。
黃庭堅茶詞的又一大貢獻是創(chuàng)造了包括茶、茶水、茶具、宴飲之人在內(nèi)的諸多意象,融入了他對茶的喜愛之情。這一意象系統(tǒng)完整連貫,脈絡清晰,語言風格雅俗兼具,形容并得,可以引發(fā)欣賞者的藝術聯(lián)想,富有情趣,余味無窮。
其一,春風意象。黃庭堅頗為不喜只呼“茶”字,而是用“春風”和“春焙”等意象代替。無論是年輕未第時,抑或身處貶所,黃庭堅的茶詞均有此意象。正如“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景象一般,春風意象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茶對于飲茶之人來說具有如沐春風之感,非愛茶如斯,難以凝練此等意象。《惜馀歡·茶詞》《踏莎行·茶詞》均很好地融入了這一意象,起到了含蓄蘊藉的效果。
其二,雪浪意象。宋人以白茶為尚,其色如雪般潔白,而且在斗茶之時以顏色拿捏得是否恰到好處為勝負的重要標準。蔡襄在《茶錄》中說:“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佳。建安斗試,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盵7]可以說,“雪浪”很好地描摹了茶在煎煮過程中白潔如雪的顏色和持續(xù)翻滾的樣態(tài)。黃庭堅將一壺水中情景擴大成了蒼茫大地和浩瀚海洋,在大小的強烈反差下增強了茶詞的藝術張力,引發(fā)了后人對宋人煮茶的好奇之心。
其三,玉山意象。玉山意象可以說是黃庭堅茶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種,超過半數(shù)的茶詞對其進行了運用。玉山之典出自《世說新語》容止篇:“其(嵇康)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盵8]“玉山”也就因此用來描繪那些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風流的人物。按照宋人飲茶之禮俗,宴會之茶大多數(shù)是在酒意闌珊之后才登場的。如果說酒喝得尚未盡興,那么過早將茶搬上來則何其掃興;如果已經(jīng)爛醉如泥,那么茶的出現(xiàn)也就沒有了意義,故而這種將及未及的“完成進行”狀態(tài)就顯得尤為可貴。它可以引發(fā)人們?nèi)ジQ探宴會進行時的狀態(tài),也可以成為引發(fā)聯(lián)想的楔子。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野中,玉代表的是溫潤,故而成為君子的象征,而山則象征穩(wěn)重,可是黃庭堅所說的玉山則是“醉玉頹山”(《滿庭芳·詠茶》),那么這種玉山意象則給人一種莊重被打碎卻又不過分放肆的感覺,形成了獨特的藝術美感。借助此意象,黃庭堅的茶詞很好地表現(xiàn)了難以用詩文表達的頹頑的青春情緒。
黃庭堅茶詞,多給人渾然一體之感,這有賴于黃庭堅對結(jié)構的巧妙設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有云:“魯直諸茶詞,余謂《品令》一詞最佳,能道人不能言,尤在結(jié)尾三四句?!盵9]整首詞中,茶的性情,茶的顏色、茶的香氣、茶的功用都被充分地協(xié)調(diào)融化,臻于化境。清代黃氏《蓼園詞評》載:“首闕‘鳳舞’至‘玉塵’,言茶之形象也?!疁憽?,言茶之功用也。二闕‘味濃’三句,言茶之味也?!∪纭韵轮聊?,言茶之性情也。凡著物題,止言其形象則滿,止言其味則粗。必言其功用及性情,方有清新刻人處?!盾嫦贩Q結(jié)末三四句,良是。以茶比古人,奇而確。細味過,大有清氣往來?!盵10]此評所說的“清氣往來”正是這種茶詞結(jié)構所帶來的一大收獲。除以上茶詞特點,黃庭堅在選用詞牌、選詞用韻、俗語使用等方面也體現(xiàn)了極高的創(chuàng)新能力和藝術造詣,為他的茶詞增色不少。
黃庭堅的茶詞在藝術上的開疆拓土,無疑和他的思想境界和時代背景相關。文學所再現(xiàn)的,不僅僅有社會生活,更映照著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
在黃庭堅未及第之時,他的茶詞多流連于青春光景,作于此時的《惜馀歡·茶詞》即為一例。青春的歡快和了無煩惱讓一群少年“杯觴交錯勸酬獻”,只等唱到“猶整醉中花,借纖手重插”時仍然希望用茶來點醒眾人,使得歡宴繼續(xù),這時茶是青春時光的醒酒之物;而到了中年宦游在外時,茶詞所表達的情感則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一首茶詞中的“歌闌旋燒絳蠟”到這首《看花回·茶詞》中則變成了“花暗燭殘”。借茶開歡宴的情景不見了,空空剩下“怎歸得,鬢將老,付于杯中綠”。同樣都是在寫茶,由于年歲和境況不同,詞人卻道出了完全不同的情態(tài)和心緒,可以說是將吟詠性情發(fā)揮到了極致,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蔣捷《虞美人·聽雨》一詞所展現(xiàn)的情緒變化相仿佛。
黃庭堅茶詞成功的另一個原因也在于其兼收儒家、道家、禪宗思想。明順住持在主祭黃庭堅的葬禮時曾說:“黃居士從儒道入釋,三者系備于一身,見識學問,人品修養(yǎng),出格超人?!比寮页缟小爸泻汀迸c“法度”,茶詞與之不謀而合,茶的香味與酒相比并不濃郁,且在飲酒過量時有解酒之功效?!镀妨睢げ柙~》中就有“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的說法。這種不溫不火的品行恰與“不偏不倚”的儒家中和觀念相稱。此外,《滿庭芳·詠茶》中“飲罷風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此種神清氣爽、獨自往來的感覺正是道家所追求的和光同塵、與世同在的逍遙精神。同樣,黃庭堅的茶詞喜歡用打諢作結(jié),以期點醒眾人,這一方面的特征便是受禪宗影響,詞人希望通過不立文字和精辟之語,來獲得人生的智慧和圓滿。在放卻功名和世俗的時刻,茶詞的禪味則愈加彰顯。
宋初之后,士人的審美歸于平淡和絢爛并存,他們將身邊的諸如琴、棋、花、鳥等事物進行了雅化的處理,卻又時刻保持著老拙、樸厚的藝術風味,經(jīng)過宋人的推陳創(chuàng)造,茶在這個時間同樣實現(xiàn)了“文士化”的轉(zhuǎn)向。相較于唐人積極昂揚的文化心態(tài),宋人的心態(tài)偏于沉靜內(nèi)斂。而文士階層的壯大,必然伴隨著城市文化的興起和社會整體文化水平的提高。所有這些,我們可以從黃庭堅的茶詞中獲得不少信息。
其一,飲茶器具精致化?!短ど小分信c雪浪交相輝映的銀質(zhì)茶瓶、《阮郎歸》中包裹覆蓋茶葉的青箬、絳紗,《西江月》中的金絲寶碗,無不體現(xiàn)著將物的實用性向?qū)徝佬陨A的痕跡。其二,茶酒兼?zhèn)渑c歌舞并諧。宋代的酒樓歌館多設立于大小都市,黃庭堅的茶詞之中常常寫宴飲為樂,無論是“烹茶留客”,抑或通過歌妓的演唱來消遣時光,都充滿了歡洽、浪漫的氣息。此外,斗茶與分茶也帶來了茶事活動中的一點豪放爭斗之氣,也就給本就沉靜收斂的宋人文化增添了無邊樂事與精神愉悅。綜上,以黃庭堅茶詞為切入口來窺探宋人的飲茶世界,或許一些問題也就變得豁然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