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學劍
平原的鄉(xiāng)下麥收時令,就是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男女老少腳步都變得匆匆,他們奔波在村莊和麥田之間,肩扛手提,還有牛車拉運各種農(nóng)具,包括停歇了整整一年的石碾,也被緊急喚醒。迎接麥收,各家各戶最先要打一片麥場出來。
父親的打麥場是全村的樣本。那些在田間耕種了一輩子的農(nóng)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相約前來觀摩,看父親怎么量地,如何提前收割整理出一片空地;再怎么深耕、整平,駕起耕牛拉著石碾操練出一片場地來。那片平整的土地,宛若平鏡一般,被碾得扎實、厚重,早晚還要灑水,再碾壓成鐵板一塊。只有打麥場過關了,那些麥子,連穗帶著秸稈才能安心地入駐進場。石碾一遍遍地被拉著做同心圓運動,直至把所有的麥粒都精準地剝落,顆粒歸倉。
打麥場不合格,那些麥子都會被糟蹋了。它們會被掩埋在土里,拋撒得可惜。父親儼然這方面的專家。所有的工序都一絲不茍,嚴謹?shù)脽o可挑剔。由于極度認真,專家們往往會繃起面孔,聚精會神地全身心投入。父親也是。我常常想,如果父親在實驗室里做另一種行當?shù)膶<?,一定嚴厲苛刻得嚇人。因為在打麥場上,我們姊弟幾人那些不?guī)范的干活舉動,都被父親斥責過。“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這句話,父親是最不能容忍的。他認為說這句話的人,原本就是不能成器的鄉(xiāng)下二流子,不配當個莊稼人。
從播種墑情到出苗施肥,從松土鋤草到間苗打杈,幾乎每一棵莊稼都被農(nóng)人手把手地撫摸過,安慰過,親切地鼓勵過,熱心地關愛過。打麥場雖然僅供收割打麥脫粒晾曬之用,但它像是一個閱兵操練場,最能彰顯莊稼人的真正實力和專業(yè)本領。
糧食入倉,牛放河邊。打麥場又要被還原成耕地,那被反復碾軋得像公路一樣的土地,有時候我們舍不得親手扒開毀掉。每扒下一釘耙,總是有些莫名的失落和傷感。想著曾在這打麥場看守麥粒的那些夜晚。我偎在父親身邊,在他均勻的呼吸聲里,仰望夜空數(shù)星星,一顆,兩顆,那些星星,你仔細觀察它們,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會動。夜風涼爽,麥香若有若無,鋪在打麥場上的那張?zhí)J席,帶著夏季特有的溫暖和特別的清涼,伴你不知不覺間入夢。
父親八十三歲那年患了中風,我開車載他去我所在的城市小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父親垂垂老矣。他對城市是抗拒的。他總擔心自己隨時病危,會客死他鄉(xiāng)。他熱愛那片土地,那些被他深耕過,又碾平過,然后,再反反復復深耕過的莊稼地,才是他帶著溫度的歸宿。他早已適應了那里的氣息。時令正是麥收時節(jié),端午節(jié)的氣息撲面而來。父親一直把頭別向窗外。汽車駛向高速公路。那座收費站處于豫皖交界地帶,十分遼闊,父親直直地望向那片柏油路面,他對我說:這里做打麥場,多好!
我望向父親,他老眼昏花,但看到這片光潔的場地時,仿佛忽然之間一下子變得目光深邃獨到。父親是打麥場上的專家,他的心里,他的生命里,永遠不能割舍的還是那片土地上年復一年生長著的一茬茬莊稼。父親老了。他終將回到那片深深熱愛的土里,化作一抷泥土。
我們是父親的孩子,手把手地被一個個撫養(yǎng)長大,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一天天孤獨地老去,生活不能自理,像個孩子似的處處用眼神向我們求救,生命回天無力。無論父親怎樣地用心平整過那片打麥場,農(nóng)忙一過,它還要被再還原來耕地。這是一個輪回啊,就像那些一茬茬的莊稼,終究都要回歸那片土地。
忽然淚目,有想放聲大哭的沖動。
(編輯 ?余從/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