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中國作協(xié)通知我到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去休假。
報到的那天早晨,我在一樓大廳辦完入住手續(xù)后,一手拿著房卡和一沓子紅紅綠綠的飯票,一手拉著行李箱往右邊宿舍樓里走。門廳平臺那兒,迎面看到陜西作家吳文茹(之前我們不認識),四目相對時,她猜到我是某地來的作家,我也看出她是新來的,馬上也要住下來。
當時,我們可能沒有講話,相互間只是很友好地笑了笑。但是,就是那一笑,我們就熟了。
回頭,到飯廳里吃飯時,我們挺自然地坐在一起。
接下幾日,我們吃飯、座談、海邊看風景、院子里學太極,幾乎都粘在一起。其中有一天,我們晚飯后坐在當院的核桃樹下聊天,說到各自的工作、生活和經歷時,她告訴我最早她是學財會的,并說她人生工作的第一站,是在一個鄉(xiāng)村儲蓄所。上班第一天,一個鄉(xiāng)下老奶奶到她的“窗口”存錢,看樣子那老奶奶是趕夜路來的,頭發(fā)上、鞋面上都是露水,坐到她對面時,那老奶奶一邊抹著臉上的露水、汗水,一邊解著胸前的紐扣兒。原認為她的錢是放在內衣的口袋里。沒承想,那老奶奶摸索了半天,彎腰從鞋坑里摳出一沓子紙幣遞過來。
時年21歲的吳文茹,正是一個見花聞香的好年紀,怎么也不會想到,她信心滿滿地走向工作崗位的第一天,竟然會是去接收一個鄉(xiāng)下老奶奶,從鞋坑里摳出來的帶有她體溫與異味的錢。
那一刻,也就是她聞到,或者說是她感覺到那錢上有腳臭時,她雙手捂住嘴巴,跑到衛(wèi)生間去——吐了。
她講到這里時,我沒問她后面的結果,但我驚訝地告訴她:“這是小說,這個細節(jié),可以寫一篇挺不錯的小說。”
吳文茹是寫詩歌的,她鼓動我說:“你寫呀,你寫出來給我看?!?/p>
當天夜里,我真的就把那個鞋坑里摳錢的細節(jié),寫進了一篇小說里,題為《皇票》。背景,被我設置到日偽時期,鹽區(qū)強制推行那種小貓舌頭一樣的“黃票票” 。主人公仍然是個老奶奶。讓她把“真錢”藏在鞋坑里,便顯得順理成章。
第二天,我把《皇票》發(fā)給吳文茹看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我用老瓶子,裝了她新釀的美酒。
我跟她打趣說:寫“舊事”,必須具備這本事。否則,歷史中哪來那么多舊事等著我們后人去寫。與此同時,我還跟她講了另外一件事——
我在政府機關工作的時候,有一位收報紙的鄉(xiāng)下老農,在樓道里見到我們就問:“老鄉(xiāng),有報紙賣嗎?”
有時,他把我們辦公室的門推開一道窄窄的縫,探進半張堆滿笑容的臉,問:“老鄉(xiāng),有報紙賣嗎?”
剛開始,大家都認為他是咱們的老鄉(xiāng)。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大樓里,見到誰都喊老鄉(xiāng)。他一年四季,都穿得很破舊。
可誰也不會想到,那樣一個收破爛的窮人,會在我們城郊買了地,蓋起兩上兩下的樓房,他家里有轎車,有葡萄園。可他進城收破爛時,每次都要著意扮演出一副“窮相”,以便在我們機關大樓里贏得眾人同情。
我弄明白這個人的真相以后,立馬把他“請”到我的“舊事”中來,并給他安排了一項《跑鮮》的差事。
《跑鮮》中,我這樣寫他:汪福就憑手中一個紫荊籃子,拎點四時八節(jié)極為新鮮的瓜果桃梨,或市面上尚未露面的紫葡萄、紅櫻桃、白香杏之類的稀罕物兒,專奔鹽區(qū)的大宅門。某一天,東家摸到他門上,想“接濟接濟”他。沒想到,這一看可不得了!那汪福,哪里是什么菜農喲?他可是當?shù)氐耐霖斨?。家中新蓋了一大片瓦屋房舍不說,還娶著兩三房花朵一樣的姨太太。他之所以裝扮成跑鮮的菜農,混入鹽區(qū)的大宅門,那是他感化、誘騙大鹽商的一條發(fā)財之道。
有人問我,你天天寫那么多“舊事”,你的故事是從哪里來的?
我很坦誠地告訴大家,我“舊事”中的好多故事,都是上述那樣,從人們的“談吐”中得來;或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事中“發(fā)酵”而來。再者,就是通過閱讀古書、雜書,或從地方《志書》上擷取。
我的書案、床頭,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書,有考古的、有花鳥的、有醫(yī)學的、有戲曲的、有新聞傳播的,還有一類是各地的《年鑒》與《地方志》。
有一天,我在我們這邊《地名志》上看到一個叫賈圩的地名,來自于國民黨的一個排長。起因是,那個排長姓賈,當年他在我們這邊帶兵打仗時,尚不具備攜帶家眷的資格??伤较吕锊恢獜哪睦锱獊硪晃幌嗪玫?,藏在城外蘆葦?shù)刂械囊婚g干打壘式的土房子里。每日忙完了兵站里的事,便去與那小娘子幽會。
后來,那地方因為有蘆柴,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生意人,編席的、炒瓜子、烤大餅,慢慢地聚了些人氣,大家要給自己生活的地方說個住處時,便想到賈排長,其一他有身份,其二他率先在此地居住。于是,眾人便結合當?shù)氐牟袷?、圩子,叫出了賈圩。
至于,那個為國民黨效勞的賈排長,后來是否戰(zhàn)死疆場,還是給日本人做了漢奸,當?shù)氐睦习傩找桓挪蝗ミ^問。而今,那地方已經形成了賈圩社區(qū),蓋起了賈圩大廈。
我看了上面的介紹以后,心中揣摩著賈排長“茅屋藏嬌”與他留下的那個地名,該給他弄點“動靜”出來。于是,我便展開想象,寫出了賈排長一家“偷情”“養(yǎng)奸”的一段怪異的故事(見《微型小說選刊》2019專欄)。
還有一類“舊事小說”,是我見異思遷,一觸即發(fā)得來的。
前些時候,廣東的雪弟到我們連云港這邊開會,我到賓館里去看他,見其桌上放著一本《我親愛的女兒》詩集,隨手翻了翻,里面的小詩吸引住我,其中有一首,題為《教養(yǎng)》,全文是:試了一天,辭了/與第一個月嫂相比/感覺她不夠專業(yè)/為顯示知識分子的教養(yǎng)/我就多付了一點工資/她很高興地接過來/卻轉手,給了我女兒如玉/說,做一天也是緣分/祝她健康成長。就是這樣一首小詩,誰能從里面看出小說來?我能。我讀到“做一天也是緣分”時,心中頓起波瀾,很快寫出了《奶娘》。
奇怪的是,有人把聽來的完整的奇聞趣事,或酒店桌上好笑的段子,說來讓我寫小說,我反而沒有感覺。
我的小說靈感,來自我的心靈深處。平常生活中,某人的一句,或是一個動作,沒準就是我的小說的起源。
有一年,我在徐州打車到觀音機場。途中與司機聊天,得知他年輕時在我們連云港這邊給部隊首長開過車,我順口問了一句:“你沒回去看看你首長?”
那人手握方向盤,輕嘆一聲,說:“不好意思?!?/p>
我問:“為什么?”
他如實告訴我——當初是因為偷東西才離開首長的。
后面的話,我就不好細問了。但是,我回到連云港不久,便寫出《趕腳》(首發(fā)《安徽文學》,后被《小說選刊》2019年8期選載)
我的舊味小說,全是這樣一點一滴的小事,歷經我的大腦“發(fā)酵”而構思完成的。
酒桌上,或是生活中相處不錯的朋友,看到我的微型小說寫多了,見面以后,總是會問我:“你怎么不寫個長的?”
乍聽那話,好像是在為我指明創(chuàng)作方向,或是為我只玩小的、不寫大的而惋惜。其實,對方的心態(tài)是非常復雜的,也許人家壓根兒看不起咱寫的那些小玩藝。
前幾年,我聽了那樣的話,會去分辯兩句,說:“寫過?!辈⑴e出例子,說我最初就是寫中短篇,后來才寫微型小說的。
對方不語。好像正在流動的河水,一下子被我給堵住了。
隨之,我會自謙一下,說:“中長篇我沒有寫好。”然后,再補一下,說我很喜歡寫微型小說。
但是,我在這邊“師?!苯o學生們講課時,有時學生給我遞小紙條,問我為什么寫了那么多的舊事微型小說后,不去嘗試著寫寫中長篇?
我回答這個問題時,故意繞了一個彎子,我說我童年的時候,老家有一塊菜地,與生產隊的大田緊挨著。說不準是哪一天,我忽而發(fā)現(xiàn),我們家菜地里所種的玉米、黃豆,比生產隊大田里長得好!
由此,表明我寫微型小說比寫中長篇寫得好。所以,我就執(zhí)著地寫上了微型小說。
那個學生聽了,似懂非懂。但他看到其他同學給我鼓掌,他也跟著給我鼓掌了。
有人說我寫“舊事”,已形成套路了。這話可是貶低俺的,我能聽出那話里的意思。但我并不否認!我寫舊事,確實已形成了套路。但是,這個套路,并非是用一個模式去寫各色人物與故事。而是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我在著意去用不同的手法寫,而且盡力去寫出新奇與新意。我知道:只有那樣,我的“舊事”才有生命力。
行文至此,我想跟寫舊事,或是準備與我一起寫舊事的同行們說:寫舊事,要了解舊事,要潛身走進舊事里。
“舊事”中的社會背景,以及妓院、酒肆、茶社等各個門類、各色人物的生存空間,要一一走進去看看;要吃準、吃透那個時代的文化信息。然后,再去著筆那個時代的人與事。
我常與我們小城里一些書畫家們在一起把酒問畫。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畫家,讓李白端著一個帶把的酒具對月豪飲,我便提出質疑:李白那個時候,有那樣洋氣的器物嗎?問得那位畫家無語以對。
類似的細微之處,都是舊事小說的靈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