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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革命史學前沿熱點問題巡禮

2020-07-09 03:20高毅馬麟賀
歷史教學·高校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皮埃爾

高毅 馬麟賀

摘 要 法國革命史著名學者、法國大學研究院院士、巴黎第一大學法國革命史研究所所長皮埃爾·塞爾納教授蒞臨北大歷史系,做了六場有關法國革命史的學術講座,為我們帶來了許多重要的前沿學術信息,涉及大革命以來法國“極中派”政治文化的演進、法國革命“動物史”、法國革命中的廢奴問題、督政府時期對外戰(zhàn)爭的影響、大西洋和全球視角下的大革命,以及1789年陳情書所反映的大眾革命心態(tài)等熱點問題,新見迭出,發(fā)人深思。

關鍵詞 法國革命史,皮埃爾·塞爾納,法國大革命,全球史,動物史

中圖分類號 K56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2-0011-07

2019年10—11月,法國革命史著名學者、法國大學研究院院士、巴黎第一大學法國革命史研究所所長皮埃爾·塞爾納(Pierre Serna)教授蒞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做了六場有關法國革命史的學術講座,為我們帶來了許多重要的前沿學術信息,涉及大革命以來法國“極中派”政治文化的演進、法國革命“動物史”、法國革命中的廢奴問題、督政府時期對外戰(zhàn)爭的影響、大西洋和全球視角下的大革命,以及1789年陳情書所反映的大眾革命心態(tài)等熱點問題,新見迭出,發(fā)人深思。下面分別對各講內容做一簡要述評,以饗讀者。

這是塞爾納這次講學所關注的首要問題。所謂“極中派(Extrême centre)”,是塞爾納在他15年前出版的《風信雞共和國》(La république des girouettes,2005)中首次提出的一個概念。這個概念乍看起來令人費解:一般來說,“左派”“右派”都有個含貶義的“極端”的問題,而不偏不倚的“中派”之“極端”,弊在何處?塞爾納正是在這個問題上,顯示了他特有的史學睿智。

塞爾納一開始就解釋說,他最近之所以又關心起“極中派”的問題,是因為2017年馬克龍體制在法國的出現——喜歡從當下回溯以往,在歷史中找尋現實問題的答案,正是他治史的一貫特點。

接著,塞爾納對“極中派”問題做了一個簡要的歷史回顧。他指出,法國大革命的1789—1799這十年歷史非常重要,那是多種政治體制的一個實驗室。大革命開始時,由于厭惡波旁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人們普遍強烈反對“強行政權”,強調議會主權,并在此基礎上漸漸發(fā)展出一個帶平等主義傾向的雅各賓“社會共和國”。到了1795年,形勢突變,人們開始傾向于加強行政權,并依靠軍隊的支持,建立起了一個由督政府主持的“自由共和國”,議會地位被大幅度削弱,而督政府強化行政權的目的,則是要建立一個既不極左、也不極右的“中間派”政權。這期間法國政壇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特點,就是大量政客迅速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他們被譏為風吹兩邊倒的“墻頭草”,抑或高樓頂端常見的“風信雞(Girouette)”。1815年,法國還出現了一部《風信雞詞典》,其中列入了大革命期間670個“風信雞”政客。而類似的現象在后來的法國一直層出不窮,只是從未引起史學界的關注,直到19世紀末才有法國革命史權威學者奧拉爾(他于1886年做了索邦法國革命史第一任講席教授)注意到了這一史學空白,并提出了書寫“風信雞”歷史的倡議,而塞爾納那本《風信雞共和國》就是對這個倡議的一個遲到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回應。

塞爾納在該書中把大革命時代的“風信雞”分成了三類:一是能夠預見政治風向變化的聰明人,二是無法預見政治風向變化但能見風使舵的人,三是只能被動地跟著風向走的小公務員。在塞爾納看來,這些“風信雞”的出現,是和法國行政機構自舊制度時期就已經是一種中立的國家機器這一情況相關聯的。就是以這種國家機器為依托,也以牢牢掌控這種國家機器為目標,一些政治的和行政的精英,無視一切政治道義和誠信,秉承馬基雅維利式的實用主義思維行事,漸漸釀成了一種至今仍在流行的“極中派”政治文化。

當然,要牢牢掌控國家機器,就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塞爾納認為“極中派”有三個基本要素:第一是“溫和節(jié)制”,言語謹慎,行事低調,反對走極端;第二是“風信雞主義”,強調識時務者為俊杰,不是風信雞在轉而是風在轉,政治無非是手段和目的之間的理性算計;第三是“強行政權”,即行政權可以動用一切國家暴力來執(zhí)法。總之,要用“戴著溫柔的天鵝絨手套的鐵手”來治理國家。

由此看來,塞爾納所說的“極中派”的“極”,主要就在于它完全不講政治道德,也不認同任何意識形態(tài),既超越了一切“極左”和“極右”,也超越了一切“左”與“右”,還超越了一切“中左”和“中右”,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國家機器牢牢抓在手里。

塞爾納認為“極中派”的出現,是政治危機的結果:法國的1795、1799、1814、1815、1851、1940、1958、2017年,都是“極中派”的活躍期。拿破侖、戴高樂、馬克龍,是“極中派”的一些突出代表。而這些“極中派”,在塞爾納看來都是反動派。比如馬克龍,他在競選時不持明確的傳統(tǒng)黨派立場,以“國家理由(Raison d?魪tat)”排斥一切黨派之爭。當選后,他立即表現出倚重軍隊的姿態(tài)(如在就職時向法國的海外士兵致敬,而不是按傳統(tǒng)方式向國家偉人致敬、特地乘坐軍車前往凱旋門等),還以凱撒式的獨裁風格推行各種有損草根大眾利益的改革,把中產階級分化成一群原子化的平庸個人,搞了一場“沒有民主、沒有人民參與的革命”,一場“精英民粹主義的革命”,但由于對資本和權力的貪婪,這種自上而下的“民粹主義”有很大的“反噬”風險,近來的黃馬甲運動其實就是“真正的、人民的民粹主義”在起而跟它算賬。“第18輪黃馬甲抗議中,香榭麗舍大街上政客們最喜歡光顧的富凱餐廳被付之一炬:誰之罪?是拿火柴的人呢,還是制造了火柴上的硫磺頭的人?”

塞爾納關于“極中派”現象的這種探討,似乎在特別提示法蘭西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的艱巨性?,F代法國的建設障礙重重:大革命時代有貴族和平民之間你死我活的對抗,大革命之后又有形形色色的資產者集團和勞動大眾之間難以調和的社會沖突。問題怎么解決?按塞爾納的邏輯,似乎還是除了打碎舊的國家機器、實行工人階級專政之外別無他法,但這在當下法國顯然還行不通。在我們看來,今天法國的當務之急,其實還是先搞好自己的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這個由法國大革命開啟的歷史工程,至今還遠遠沒有竣工。既然如此,我們對于“極中派”現象就還應抱持某種“同情的理解”,因為其首要目標還是要把法蘭西民族國家維系住,而這是一切其他崇高社會理想的實現都不能沒有的現實基礎。當然,左派在“極中派”體制下也不應無所作為,而應該設法從各個方面發(fā)展壯大人民民主力量,以期推動“極中派”所極力把持的那個“中”不斷地趨近社會公正與和諧的理想狀態(tài)。

從“動物史”的視角來探索法國大革命的本質內涵,是塞爾納革命史研究的另一個重要特色,實際上打開了一片價值非凡的史學處女地。

1970年代,隨著環(huán)境保護問題的凸顯,西方學界對動物史的研究興趣開始迅速增長。1984年,德洛爾(Robert Delort)出版《動物有歷史》(Les animaux ont une histoire)一書,標志著“動物史學”的正式登場。但德洛爾希望開發(fā)的,是一種有關物種、環(huán)境和人類之間的互動關系的史學,這本質上是一種環(huán)境史學,而在塞爾納那里,動物史本質上應該是政治史。

在塞爾納看來,革命時代出現了一種把人與動物“等量齊觀”的新動物觀,那是一場“博物學革命”的結果,而這場“博物學革命”其實也是法國的政治革命的一個重要動力。他指出,法國曾是一個天主教王國,人們普遍相信人類是上帝的造物。這個觀念首先受到了“博物學革命”的質疑。在瑞典生物學家林奈(Linné)的《自然系統(tǒng)》(Systema Naturae)中,人不再是神圣的,僅僅是動物界排在首位的一種動物。塞爾納展示了一幅大革命時代的畫作,題為“帝國動物園里的公眾”,其中在柵欄外參觀動物的人群看起來自己就是一群柵欄內的動物(圖1)。塞爾納還看到,在1750—1850年的100年間,人們對從“動物性”到“人性”的演變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當時存在一種政治想象,認為動物的特征會在人的身上得到體現,例如,認為食利者階層是由聰明的猴子變來的,資產階級是由貪吃的狗類變來的,家仆則是由愚蠢的驢子變來的(圖2),等等。

塞爾納接著討論了動物問題與啟蒙思想的關系。1789年,以米拉波為代表的革命者發(fā)明了“舊制度”的概念,認為大革命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取而代之。而“舊制度”之所以應該被淘汰,是因為它代表著罪惡,其重要表征之一,就是它不講人與動物的平等,一味虐待動物,這在啟蒙哲人眼中意味著道德淪喪。啟蒙哲人還特別關注公共秩序的視覺呈現。在18世紀巴黎的街頭,如在今天的拉丁區(qū)、夏特萊城堡一帶,常常能看到各種動物的雜耍表演,但這種娛樂在1792年被國民公會公共教育委員會禁止了:革命時代的“善治”,不能容忍人類拿動物取樂。

塞爾納認為法國大革命的共和主義動物觀,集中體現在貝爾納丹(Bernardin)1792年底提交給國民公會的一份有關在巴黎設立動物園的申請報告里。該報告主要從如下幾個方面論證了動物園的設立對于新生法蘭西共和國的意義。

首先是外交上的需要。法國需要一個高品質的動物園來顯示社會的和諧、國家的善治,尤其是顯示共和制法國比君主制英國“優(yōu)越”。塞爾納說,作為法國大革命的重要時代背景的“英法競爭”,既是國際競爭,也是治理制度之爭:后來巴黎動物園中的獅子率先產出三只幼崽,把倫敦動物園比下去了,這件事就著實令法國革命者興奮了一陣子,因為他們感到這證明了共和國確實比君主國“幸福”。

其次是公民教育的需要。貝爾納丹提出,動物可分為“共和動物”和“貴族動物”兩類:前者是有經濟效益的家禽家畜,后者是貴族所青睞的沒經濟效益的虎豹熊羆;前者食素而溫和,后者食肉而兇悍。于是就出現了一個應該通過“馴化”把后者變成前者的問題,而貝爾納丹設想的馴化辦法,除了讓猛獸逐漸“素食化”之外,就是讓有共和美德(忠誠、勇敢、審慎)的狗和猛獸生活在一起,通過“交叉影響”來改變猛獸的習性。當時的巴黎曾盛傳過一個獅子被狗馴化、二者成為密友的趣聞,還有相關的繪畫(圖3),把這件事表現為共和國對君主國的勝利,其中還暗含著協和的期望。

塞爾納認為,貝爾納丹顯然是希望用動物園來創(chuàng)造一種共和化的動物,而這種動物園對于前來參觀的社會公眾也就有了一種“公民教育”的功能,而這種功能在當時似乎特別重要,因為它有望減少公眾的暴力傾向——塞爾納覺得,貝爾納丹宅心仁厚,他在“九月屠殺”慘案發(fā)生之后寫這份報告,很可能就有這方面的考慮。

再次,設立巴黎動物園可以促進動物品種的改良——也就是使家畜品種得以強化,這既有利于國家的經濟建設,還能為動物的全球交流提供一個“中繼空間”。貝爾納丹還有這樣一個觀點,由于動物的“國度”就是大自然,它們的全球交流將自然地形成一個“世界共和國”——這個觀點在我們看來,體現的似乎正是法國革命者特有的那種國際主義、世界主義的情懷:他們建設共和主義的現代法蘭西,最終目的是要實現整個世界的共和民主化。

由此可見,塞爾納的法國革命“動物史”研究,其實就是在從舊制度的動物觀在大革命時代發(fā)生的變化,來觀察法國革命者政治心態(tài)的特點??磥硭驳拇_發(fā)現了一些新東西,讓我們更深刻地領略到了大革命政治理想的崇高和浪漫。

第三講討論法國大革命史中的殖民地革命問題。塞爾納認為,法國大革命不止是法國本土的革命,它也應該包含在法國的殖民地發(fā)生的革命,只是以往人們長期將后者錯誤地邊緣化了。塞爾納甚至秉承羅伯特·帕爾默(Robert Palmer)和雅克·葛德碩(Jacques Godechot)的“大西洋革命”說,把18世紀末19世紀初發(fā)生在大西洋兩岸的革命事件統(tǒng)合起來考察,并以此為由提出“殖民地革命”實際上具有某種“中心地位”的觀點。

與法國大革命緊密相關的“殖民地革命”自然是當時法屬圣多明各(今天的海地)的革命——拉美人民反殖斗爭的第一戰(zhàn)。不過這場革命最初的目標并非爭取民族獨立,而只是為殖民地居民爭取公民權,主要涉及黑奴解放問題。這個問題在啟蒙時代就有很多人討論,公共輿論在以“自由平等博愛”的啟蒙精神為黑奴討公道。隨著法國大革命的爆發(fā),殖民地黑奴求解放的斗爭很快被提上了日程。

塞爾納注意到,因為遠隔大洋,又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和信息傳輸工具,法國本土的革命和殖民地革命之間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差,不可能同步,但兩者仍發(fā)生過一些極其重要、影響深遠的互動。

由于法屬圣多明各存在著大量的黑奴和受白人殖民者歧視的自由有色人,這里的人權問題比法國本土要復雜得多?!度藱嘈浴逢P于“人人自由平等”的抽象理念,在種植園奴隸主的阻撓下很難落實,而這也正是殖民地革命的主要起因。首先發(fā)生的是自由有色人爭取公民權的斗爭,它得到了包括米拉波、布里索、孔多塞、丹東等在內的許多本土革命領袖的支持,并在1792年獲得了勝利。隨后,廢奴問題就漸漸成為殖民地革命的焦點。盡管1793年憲法已通過關于“任何人都不得賣身為奴”的規(guī)定,實質上否定了奴隸制,但國民公會仍因達不成一致意見而遲遲不能出臺明確的廢奴法令。最終促成問題解決的,還是來自法屬圣多明各的國民公會議員杜菲(Dufay)共和二年雨月16日(1794年2月4日)的一個長篇議會發(fā)言,因為它讓國民公會懂得了為什么奴隸制的廢除勢在必行。第二天,即共和二年雨月17日(1794年2月5日),與丹東過從甚密的蒂里奧(Thuriot)還在羅伯斯庇爾那篇關于共和國美德的著名演講發(fā)表之前,提出了以“反人類罪”(lèse-humanité,一種直到二戰(zhàn)后紐倫堡審判才流行起來的法律概念)定性奴隸制的觀點——塞爾納認為,蒂里奧在這里表現出了一種“超前了150年的直覺”,堪稱“法國政治思想史上的一個決定性的進步”。因為它標志著法國關于極端罪行的認定,已由制憲議會提出的“侵犯國家民族罪”(“l(fā)èse-nation”,它取代了舊制度時期適用的“侵犯君主人身罪”即“l(fā)èse-majesté”),進一步提升到了“侵犯人類整體罪”,而這一偉大的進步實際上是和殖民地黑人爭取公民權的斗爭分不開的。

共和二年雨月16—17日發(fā)生的這些事情不可謂不重要,共和二年芽月12日(1794年4月1日)的《廢奴法令》就是在它們的基礎上通過的,法國大革命即由此做出了一件美國革命未能做出的壯舉,從而徹底地宣示了“人權”的尊嚴。但奇怪的是,這些事情,包括杜菲的那個發(fā)言,乃至1794年的《廢奴法令》,二百多年來一直沒有得到法國革命史學尤其是經典法國革命史學應有的關注。在塞爾納看來,這一情況似乎與歷史學家們“揚羅抑丹”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有關。因為當時正值羅伯斯庇爾派與丹東派激烈爭斗的緊要關頭(丹東及其一部分死黨將于1794年3月30日被捕,并于1794年4月5日被處死)。其實在法國革命者中,丹東一直是最堅定的廢奴派,而他主張廢奴主要是出于一種要讓法國在海上競爭中戰(zhàn)勝英國的現實政治考慮。因為一旦廢奴,法蘭西共和國就會獲得殖民地40萬黑人的擁護,法國殖民地就可以在無需宗主國軍事支援的情況下抵御英國人的入侵,甚至有可能在相距不遠的英國殖民地誘發(fā)奴隸暴動,同時還有可能利用獲得解放的奴隸的生產積極性來提高法國的商業(yè)競爭能力,而加勒比海殖民地對于維持革命法國的經濟本就是不可或缺的。羅伯斯庇爾派則似乎缺乏這樣的國際競爭意識,他們更熱衷于維持與奴隸制美國的友好關系。而且崇尚“美德”信條的羅派也不免會鄙視丹東派的那種“政治犬儒主義”。此外,杜菲在論證解放黑奴的必要性時,雖然曾循著羅派的“美德”話語,把堅持奴隸制的白人殖民者斥為背離“平等”原則的“壞公民”,同時強調男性黑人忠誠、勇敢,不僅自己追求自由而且還極力為自己的老婆孩子追求自由,具有一切“好公民”應有的“美德”,但他也曾按丹東派的思路發(fā)出過黑奴的要求如得不到滿足,他們就會反叛從而讓法國喪失富饒的加勒比海殖民地這樣的警告。

塞爾納結合18世紀英法競爭的國際背景對大革命時代法國本土和殖民地互動關系的分析,揭示了法國革命激進浪漫的表象背后的某些現實政治思考,耐人尋味。只是我們對于這片意味無窮的史學領域,至今還相當陌生。

在這一講中,塞爾納主要探討了對外戰(zhàn)爭對法國革命政治文化的影響,以及督政府在這方面的重要歷史作用。

塞爾納指出,戰(zhàn)爭問題是大革命的一個自相矛盾的問題,因為大革命本來是反對舊制度王朝之間特有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的,制憲會議在1790年就發(fā)表過一個《和平宣言》,要把人權宣言的普世主義精神注進對外關系領域;然而9年之后,法蘭西共和國就通過頻繁的對外戰(zhàn)爭,到處掠奪、占領,發(fā)展出了一個擁有多個仆從國的“帝國體系”。事情雖然有英法爭霸和激進的大革命招致國內外反革命勢力夾擊這些方面的起因,但督政府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也特別值得注意。

塞爾納從社會學和政治學的意義上,強調了督政府時期法國為什么必須放棄傳統(tǒng)的自然邊界原則而不斷對外擴張的原因。按他的說法,自從宣布共和后,法國在戰(zhàn)爭問題上就沒有退路了,因為共和國不同于王國,王國仗打輸了王朝還能存續(xù),共和國則根本輸不起,所以革命政府只能越來越依靠職業(yè)軍隊的支持,而其結果,便是公民社會的不可避免的“軍事化”,是一種新型的“士兵公民”的誕生,是一種“軍事社會”的出現,以及軍事領袖的“政治化”。這就帶來了一個風險:共和國的對外戰(zhàn)爭有可能導致軍事獨裁。而這種風險,羅伯斯庇爾早在1792年就根據古羅馬共和國的歷史經驗預感到了,所以曾堅決反對吉倫特派的戰(zhàn)爭政策,只是沒有成功。情況在督政府上臺之前還算可控,但之后就失控了,因為1795年的形勢空前危急:國外反法聯盟攻勢洶洶,而法國又只是一個“沒有共和派的共和國”——2700萬法國人中只有200萬共和派。所以督政府的壓力很大,只能進一步加大對軍隊的依靠力度,最后終于迎來了波拿巴的政變。

在塞爾納看來,督政府之所以特別需要依靠軍隊,是因為它改變了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階級性質,即把羅伯斯庇爾時期維護大眾利益的“平等共和國”變成了一個只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的“自由共和國”。塞爾納很重視督政府作為“政治實驗室”的歷史地位,說它曾是“共和政治實驗室”——試圖在和巴貝夫平等派以及王黨復辟勢力的激烈斗爭中找一條中間道路,同時它還是“歐洲和世界政治實驗室”,因為法國不得不進行的“革命輸出”攪動著整個歐洲和世界的政治格局。這種實驗實際上在1798年就促成了一個“共和帝國體系”的出現,但大革命的“平等”原則卻也隨之擴張:是年1月,法國通過法令,宣布法蘭西共和國控制的所有地區(qū)一律平等,從此徹底消除了法國政治中的“殖民地”概念。

此外,塞爾納還注意到,督政府時期“軍事社會”的發(fā)展、大批年輕人從軍,漸漸滋生出一種“人民貴族”或“民主貴族”的概念,意思是普通百姓今后也可以通過英勇作戰(zhàn)贏得榮譽從而出人頭地。這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新觀念文化,將成為好幾代法國共和派的心態(tài)特點,如不了解這一點,人們都讀不懂19世紀法國的許多文學作品。

塞爾納這一講提出了督政府時期研究的重要性,只是由于受大革命經典史學傳統(tǒng)的束縛,我國學界長期忽略了這方面的研究,而西方自20世紀80年代《法國共和主義思想》(Claude Nicolet, Lidée républicaine en France)一書的出版,就糾正了這一偏差。塞爾納關于督政府時期“軍事社會”的發(fā)展引起法國政治文化變化的論述頗值得注意,而他所提到的羅伯斯庇爾對共和國對外戰(zhàn)爭勝利的潛在危險的警惕,似乎也有利于解釋1794年春夏恐怖統(tǒng)治的升級。

在“全球化”高歌猛進的今天,國別史研究都很講究采用某種跨國家的乃至全球的視角。塞爾納一樣,也感到很有必要把法國革命史納入18世紀世界性的革命運動來考察。因此,他特別重視“大西洋革命”說,也很贊同葛德碩關于“大西洋革命”深受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潛在激進性的影響的觀點,只是他覺得克倫威爾時期的共和主義實踐,對于后來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的影響更為深刻。此外,他還認為“大西洋革命”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為其間發(fā)生了帶有“激進啟蒙”性質的跨國文化交流,源自英國的共和主義政治哲學對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等法國哲人影響重大,并在法國發(fā)展成一些政治組織的根本法則。

但塞爾納明確反對把“全球史”簡單地看作資本主義經濟擴張和世界市場建構的歷史。他認為在全球化中起決定作用的,是民族國家之間的空間競爭——“因為沒有不同國家的區(qū)域確定,就沒有各商業(yè)區(qū)域的構成”。因此,他特別重視“英法爭霸”的問題,認為這是18世紀全球史的主旋律,對美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也產生了支配性的影響。為了戰(zhàn)勝法國,英國建立了一個由政治上的議會、軍事上的海軍和經濟上的倫敦證券交易所構成的國家體系。這個體系很成功,導致了法國在“七年戰(zhàn)爭”(1756—1763年)中的慘敗。但七年戰(zhàn)爭這種第一次具有世界大戰(zhàn)規(guī)模的戰(zhàn)事,也給英法兩國帶來了空前巨大的財政壓力,所以戰(zhàn)后兩國都大幅加強了對各自臣民的稅收壓迫,結果便是民眾不滿的普遍飆升,先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爆發(fā),然后便是法國財政危機的間接加劇,以及在美國革命榜樣鼓舞下的法國革命者的奮起。

美國革命在塞爾納看來極富創(chuàng)意。首先,它是一場共和革命,產生了一個“美利堅民族”(Américainité),要在原英屬殖民地建立一個新的政治主權。其次,美國革命通過托馬斯·潘恩說出的“哪里沒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戰(zhàn)場”(Where liberty is not, this is my country)這句格言,宣示了一種革命的“世界主義”思想。這說明在美國革命中,一個共和國的創(chuàng)建工作已經在和全人類的自由事業(yè)發(fā)生聯結。塞爾納認為,所謂“全球史”,就應該從全人類的解放這個角度來理解,而不能只看到資本家在走遍全球。

在結論部分,塞爾納對“法國革命是一切革命之母”這種傳統(tǒng)說法提出質疑,理由是法國革命事實上只是18世紀大西洋地區(qū)一連串重大革命的最后一個。他還認為,正因如此,法國革命得以汲取各種革命的經驗教訓。法國革命者看到,歐洲先前發(fā)生在烏克蘭、愛爾蘭、日內瓦、尼德蘭、比利時等地方的革命,都是在歐洲各國君主的武裝干涉下失敗的,而美國革命的成功,是因為美國人打贏了獨立戰(zhàn)爭。于是法國革命者才樹立起了拿起武器、以武裝的革命反抗武裝的反革命的斗志。據此,塞爾納提出了這樣一個論斷:“一切革命都是獨立戰(zhàn)爭?!?/p>

看來,通過塞爾納的“大西洋革命”研究,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的歷史地位都有了相當的提高:這兩個著名的“小革命”似乎并不那么“小”。不過,如果真要以此為由來取消法國革命“革命之母”的地位,竊以為也很難,因為它對后世的那種其他任何“革命”都無法比擬的特殊影響,畢竟是十分顯見的。當然,塞爾納把一切革命都歸結為美式的“獨立戰(zhàn)爭”,仍堪稱神來之筆:因為他在美國革命中發(fā)掘出來的那種本國共和革命和全人類自由解放之間的內在關聯,其實就是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口號的應有之義。

最近,為了解決黃馬甲的問題,法國總統(tǒng)組織了一場全國性的大辯論,其間收到了社會各界的許多請愿書。情況頗似1789年三級會議召開前法國的民間“陳情書”征集,塞爾納于是有了重讀這些陳情書的沖動,結果還真的從中讀出了不少新意。他的一本新著《人民要什么?》(Que demande le peuple? Les cahiers de doléances de 1789, Textuel, Paris, 2019)就是這個工作的成果,而他這個講座就是本書的要點介紹。

在講座中,塞爾納首先談了談陳情書的實際起草人的問題。在一些右派學者如索雷爾(Albert Sorel)、泰納(Hippolyte Taine)看來,陳情書表達的都是社會精英的意見,但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過陳情書的歷史學家饒勒斯(Jean Jaurès)認為,讀陳情書不能只看文本,還應了解陳情書的形成過程。事實上,當時的動員工作做得相當充分,約80%的基層選民參與了陳情書的起草,但后來中央政府收到的陳情書并非原件,因為3.5萬個教區(qū)起草的陳情書(總數約6萬份)提交給6000個司法分區(qū)后,要經過匯總再提交給1200個司法總區(qū),最后還要按照等級形成36份陳情書呈交凡爾賽,其中自然不會留下普通農民的姓名,而許多極珍貴的材料都留在各省的檔案館里了。

在召開全國三級會議之前,路易十六為何要如此廣泛地征求民眾的意見?按塞爾納的意思,那是王權迫于政治層面上日益嚴重的“貴族反動”而做出的反應。塞爾納回顧了法國自路易十五以后的歷次財政改革和內外政治形勢演變,強調法國在1789年前夕面臨著巨大危險:國內,路易十六與巴黎高等法院關系緊張,而多菲內省召開的三級會議又率先提出了“第三等級代表加倍”和“按人頭而非等級計票”的要求;國外,1786年的英法商約使英國商品得以傾銷法國市場,法國經濟幾近崩潰。塞爾納認為,政治危機在法國是常態(tài),路易十六選擇召開三級會議并不是軟弱的舉動,恰恰相反,那反映了他要和人民聯手打擊貴族的決心,其證據就是在1787—1789年間流行的1500種小冊子,凡是出自特權等級之手的都是罵國王的,因為他們清楚地看到國王在試圖與人民結盟。

此外塞爾納還發(fā)現,陳情書并不止是怨情的表達,其中還有大量的改革主張。在社會層面,陳情書呼吁社會的更新與再生。誠如莫娜·奧祖夫(Mona Ozouf)在《再生人》(Lhomme régénéré)中所言,“再生”是18世紀的法國人念茲在茲的一個詞。數以百計的陳情書提出公共衛(wèi)生、學校教育、市井風俗、教會事務(如民主選舉教士)等各方面的改革建議,說明人們在熱切憧憬新世界。在政治層面,陳情書不僅表達了人民對路易十六的擁護,而且提出了保留舊有地方自由的希望——在塞爾納看來,這種主張看似保守,其實相當激進,因為它反映了一部分法國人對新生美國的仰慕,希望把法國也建成一種實行地方自治的“法蘭西合眾國”。因此,塞爾納斷言,陳情書中蘊含著許多有關大革命理想的思想基因,遠不像人們以往所以為的那樣與大革命沒有關系。

看來,歷史的確能夠“常讀常新”。像1789年陳情書這樣的老史料,也一樣能夠時時為我們提供各種新鮮感悟,能夠讓我們更接近法國革命政治文化的真諦,只是需要閱讀者對時代的脈搏保持敏感,并學會用宏闊的“全球史”眼光看問題。

【作者簡介】高毅,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主要從事歐美近現代史、法國史研究。

馬麟賀,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國大革命史、法國思想政治史。

【責任編輯:王向陽】

Abstract: Pierre Serna, member of the Institut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IUF), professor and director of the Institute of the Histor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at the University of Paris I, came and gave six lectures on the French Revolution at the Peking University by the end of 2019, involving respectively the evolution of 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extreme centrism” in France since the Revolution, the “animal history” of the Revolution, the issue of abolitionism during the Revolution, the French Revolution viewed from the Atlantic and global perspectives, the impact of foreign wars under the Directoire, and the revolutionary mentality reflected by the cahiers of 1789. A brilliant summary of the front knowledge on the revolutionary studies abroad, Professor Sernas lectures may help us to better develop our own research of the subject.

Key Words: Histor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Pierre Serna, French Revolution, Global History, Animal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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