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歐陽修《戲答元珍》
1.
近讀阮元的《石渠隨筆》,偶然發(fā)現(xiàn)書中一處記述了宋畫《獨樂園圖》。阮元是乾隆朝的大學士,曾參與編纂《石渠寶笈續(xù)編》和《秘殿珠林續(xù)編》。《石渠隨筆》是他編書的經(jīng)眼錄,可見宋人的《獨樂園圖》或已被編入《石渠寶笈續(xù)編》。于是,又隨即前往《石渠寶笈續(xù)編》去仔細追溯,果不其然。不過,這一幅《獨樂園圖》的繪者究是何人,卻是未有交待。
這一日的讀書偶得,令我喜不自禁。君不知,若干年前,我已在遙想獨樂園了,并開啟了我的歷史漫游之旅。只是那時還不知宋朝便已有人繪寫了這一座名園,這仿佛讓我看到了園中獨放的一朵宋朝的牡丹。
然而,又有誰能告訴我,這朵水墨牡丹如今已飄零何方?西風吹過,萬物蕭瑟,我卻只尋得宋代詩人范成大的牡丹詩句:“一年春色摧殘盡,再覓姚黃魏紫看。”
2.
獨樂園是北宋名相司馬光的故園,遺址位于洛陽市諸葛鎮(zhèn)司馬村。故園今已不存,古風凄凄,草木悲涼。唯園中的花草味道和書香氣息,千百年來依然芬芳馥郁,流轉(zhuǎn)不散。
北宋熙寧四年,司馬光辭去朝中職務,退居西京洛陽,潛心編修鴻篇史書《資治通鑒》。洛陽,本是他鴻蒙初開之地。當年,少年砸缸,智勇可嘉;而今,孺子歸來,壯心未已。
洛陽乃是十三朝古都,氣象萬千,魁斗高懸。也許,洛陽才是司馬光最好的歸處。古都閱史,閱盡王朝興衰;史地寫史,寫盡天下春秋。
再回故地,古城春色似曾相識,司馬光難免傷感:“春風不識興亡意,草色年年滿故城。”
重修史章,漫漫遺跡依稀可辨,司馬光不禁贊嘆:“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p>
——而這后面一句,便直抒了他歸返洛陽修史的心跡。
兩年后,獨樂園建成,司馬光在園內(nèi)住了十三年,心系社稷,思接千載,窮竭所有,獨樂其中,書寫出了中國最為浩瀚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
司馬光有詩長嘆:
人生百歲隙中光,唯有高名久不亡。
千古但令編簡在,清風養(yǎng)物一何長。
作為十三朝古都,洛陽自古多名園,東魏時期的《洛陽伽藍記》曾記錄了當時洛陽的園林盛景。司馬光詩中就說:“洛陽相識盡名流”“洛陽相望盡名園”,司馬光的好友邵雍也曾賦詩:“天下名園重洛陽”。
其時,洛陽共有一千多處名園,相形之下,獨樂園不過是一處園林小品,既非曠闊,總共不過占地20畝;亦非奢侈,只有讀書堂、秀水軒、釣魚庵、種竹齋、采藥圃、澆花亭、見山臺七處微型景觀,因而只是一個極為簡樸的園圃,卻是名滿天下的千古名園,只因園中的那一個人、那一部書、那一枝筆、那一畦經(jīng)年不衰的牡丹。
北宋文學家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寫下了洛陽的十九處名園,其中落筆獨樂園,卻不過是言其“園卑小”,七個景觀處處都小,而且一處比一處小,不可與其他名園相比,云云。但又說:“所以為人欣羨者,不在于園耳?!弊匀?,為人欣羨者,當是在于園子的主人,園因人而奉以為尊。
李格非是李清照的父親,女詞人少女時代曾住在洛陽環(huán)溪園的外公家,或許也是隨父親游賞過獨樂園的。新婚之年,李清照曾作一首《慶清朝》,筆下寫盡洛陽名園的暮春花景,卻不知詞中是否可見獨樂園的牡丹芳姿?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后,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艷態(tài),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竟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只是,獨樂園衰老了,終有一天會頹敗,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明嘉靖年間的《河南郡志》對獨樂園略有提及,卻是語焉不詳,不知廢存。到了清嘉慶之際,根據(jù)《洛陽縣志》記載,獨樂園就已是一片遺址了。
然而,不只是獨樂園,洛陽的其他名園如今也多已灰飛煙滅。說也難怪,十三朝古都的歷史陳跡又有多少能夠留存下來呢?原來,在時間的長河里,城池和宮闕都不過是轉(zhuǎn)瞬飄散的風煙,卻惟有紙上的歷史才是亙古久遠。
3.
所幸,司馬光曾以他的如椽史筆,寫下了獨樂園的諸多詩文,也留下了獨樂園的原始記憶。于是,由司馬光起筆,獨樂園便在歷代文人中筆筆相援,紙紙相傳,成為了一座紙上的花園。
在這座紙上的花園里,詩文和書畫,都是綻放在紙上的花朵,裝點著獨樂園的風景,也裝點著我們的記憶。
司馬光青史留名,卻又詩文流芳。《古文觀止》全書共222篇傳世名作,即編入其兩篇名文。清人朱孝臧編選的《宋詞三百首》里,也從其僅存的三篇遺世詞作中,收錄了其中之一。又聽說洛陽的學者新近已經(jīng)編出《司馬光詩詞1000首》,這可真是一園盛開的牡丹呀!
君不見,獨樂園乃是司馬光的詩園,當詩人在風中漫吟,園中便飄灑著層疊不盡的詩篇,披拂而舒卷,沉郁而綺麗。我隨手拈取一片,便是《其夕宿獨樂園詰朝將歸賦詩》:
平曉何人汲井華,轆轤聲急散春鴉。開園更有四五日,映葉尚余三兩花。
宿病岑岑猶帶酒,無眠耿耿不禁茶。自嫌行樂妨年少,遽索藍輿且向家。
那四五日,汲水傾地,春鴉繞枝,在我的眼中,便是新晴遍野了。
那三兩花,影影綽綽,風姿招展,在我的眼中,便是春色滿園了。
司馬光從朝中退隱,只帶一傭人清居獨樂園,形單影只,孤寂落寞,與故友們少有往來,便有了這樣一首《閑居》:
故人通貴絕相過,門外真堪置雀羅。
我已幽慵僮更懶,雨來春草一番多。
詩意是:無人來過,門可雀羅。我慵僮懶,春草長多。
——雖說幽慵,卻是勞倦;看似孤居,實則獨樂。
再摘得一片詩葉,原是《獨樂園新春》:
春風與汝不相關,何事潛來入我園。
曲沼揉藍通底綠,新梅翦彩壓枝繁。
短莎乍見殊堪喜,鳴鳥初聞未覺喧。
憑仗東君徐按轡,旋添花卉伴芳樽。
看呀,司馬光在獨樂園賦詩,多是詠春,他真是一個春天的詩人呢,獨樂園便成了一個詩人的春園。
這幾篇,便是紙上的花園里隨意撿拾的春詩散葉了。
4.
那么,司馬光的獨樂園,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呢?終于,我們就要走進司馬光的散文名篇《獨樂園記》了。
司馬光開篇即有言在先:王公之樂,非貧賤所及也;圣賢之樂,非愚者所及也。鷦鷯在林中筑巢,不過是棲于一枝;偃鼠到河中飲水,不過是果于一腹。我的快樂僅此而已呀!
根據(jù)司馬光在文中的描述,他的獨樂園是這個樣子的:
園子的中央是讀書堂,藏書五千冊。南邊有一處房屋,屋下有水流過,淌入北邊的池中。池水漫出,環(huán)繞四周,緩緩北流,此地為弄水軒。水池中間有一個島,叫釣魚庵。水池的北面還有六排房屋,因為房前屋后種滿綠竹,所以叫種竹齋。水池的東面有120畦田,種植著各種花草藥材,采藥圃即在此處。南面是一片種植著芍藥、牡丹和其他花卉的花圃,其間是澆花亭。在園子的西南,還筑一高臺,登以觀山,名觀山臺。
獨樂園雖是一處小園,卻充滿了文人氣息和田園風情。白日里,司馬光在讀書堂寫作《資治通鑒》,廳堂四周,清波流貫,草木蔥籠。寫作之余,司馬光盡可去弄水軒戲水,去釣魚庵觀魚,去種竹齋賞綠,去采藥圃嘗草,去澆花亭植花,去觀山臺望遠:望天河浩瀚,山川遼遠,大地流金,風云激蕩。
而到了夜晚……
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
如此明月,如此清風;如此踽踽,如此洋洋;如此行無所牽之獨,如此止無所柅之樂……天底下難道還有什么更加快樂的事情嗎?司馬光不禁嘆道: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把這個園子命之曰“獨樂園”的原因呀!
史學家們通常都把《資治通鑒》視為一部鑒往資治的史學著作,而我卻似乎更愿意站在一個文學的側(cè)面去觀賞。我看到,當司馬光的靈魂飄浮于歷史的高遠,他的感知卻是在自然的天地間。在他凌厲的文字里,你絕對可以嗅到春風的味道,在獨樂園的樹梢上空呼嘯而過。
5.
因為我還要匆匆趕路,
沒把《獨樂園記》全篇附錄,
我只能是擇要敘述,
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滿足。
我等你停下腳步,
我等你去搜百度,
我等你等到日暮,
我等你把美文通篇再讀一讀。
可是現(xiàn)在,我卻想讓你先讀一首司馬光的《西江月》: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你一定驚詫,或許問:這果真是司馬光寫的嗎?這分明是秦少游的詞風呀,這不過是周邦彥的詞意呀,如此幽怨,如此迷情,如此凄艷,如此傷離……
你說司馬光是一個嚴肅的史學家,我讀到的司馬光卻是一個感性的文學家;你說司馬光是一個保守的政治家,我懂得的司馬光,內(nèi)心里卻是充滿了柔軟和纏綿。
讀了《西江月》,再通篇讀一遍《獨樂園記》,又當如何?然后,再去讀《資治通鑒》,也許,你便能從史學中讀出文學。最好的史學,本身就是文學。
6.
好啦,接下來我們還要欣賞司馬光的獨樂園組詩。獨樂園有七景,七景有七詠,這就是《獨樂園七詠》。
第一詠,《讀書堂》:
吾愛董仲舒,窮經(jīng)守幽獨。
所居雖有園,三年不游目。
邪說遠去耳,圣言飽充腹。
發(fā)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
這一首詩,我竟是分外熟悉。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把歷代的儒家都批了個遍,漢儒批的是董仲舒,宋儒批的就是司馬光。批董仲舒和司馬光時,這首詩便是反面教材。所以,那時就知道了,史學兩司馬,司馬遷是好人,司馬光是壞人。
當然,這是我年少時始讀司馬光的第一首詩,前幾句我至今都能背下來。沒想到,許多年以后,我苦苦追尋獨樂園,卻在獨樂園里又邂逅到了這首詩,真覺得好有趣,又滿懷傷感。
這首詩,前兩句就是“我愛董仲舒,窮經(jīng)守幽獨”,而且通篇寫的都是董仲舒如何“窮經(jīng)守幽獨”。史家畢竟是史家,不用說這是司馬光以讀書堂為題,讀史詠懷,以史抒懷了。以下各詠皆是如此。
第二詠,《弄水軒》。前兩句是“吾愛杜牧之,氣調(diào)本高逸”。
第三詠,《釣魚庵》。前兩句是“吾愛嚴子陵,羊裘釣石瀨”。
第四詠,《種竹齋》。前兩句是“吾愛王子猷,借宅亦種竹”。
第五詠,《采藥圃》。前兩句是“吾愛韓伯休,采藥賣都市”。
第六詠,《澆花亭》。前兩句是“吾愛白樂天,退身家履道”。
第七詠,《見山臺》。前兩句是“吾愛陶淵明,拂衣遂長往”。
由此七詠可見,不論是獨尊儒術的董仲舒,還是詩格高逸的杜牧之;不論是隱居釣臺的嚴子陵,還是平生嗜竹的王子猷;不論是遁山采藥的韓伯休,還是醉臥花間的白樂天,抑或是釆菊東籬下的陶淵明,皆因其心性的超逸和情致的高格,令司馬光引為知己。司馬光以獨樂園的七景擬為七詠,借題發(fā)揮,詠頌史上七子,卻是在表明自己以古人為師的隱逸之心。
于是,我想,司馬光建園初始,一定會有一個歷史的遠觀,一定會有一個詩思的運籌,一定會有一個有溫度的想法,一定是想到了要建一個自己的精神之園。
只是,我們站在歷史的邊緣。也說不清他是由造景而入史,還是因入史而造景;也說不清他是以借喻七景而吟頌七子,還是以吟頌七子而借喻七景。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七詠之詩里,司馬光乃是以古喻今,明史言志。
所以,司馬光的七詠組詩,表面上是詠物詩,實則是詠史詩;讀起來是七子詩,實則是抒己詩——我愛董仲舒,我愛杜牧之,我愛嚴子陵,我愛王子猷,我愛韓伯休,我愛白樂天,我愛陶淵明,卻是:啊,我愛我的獨樂園!
司馬光好可愛,孰不愛之?
司馬光的獨樂園,其實并非是一人獨樂,而是與古人共享,與七子同樂。所以,司馬光建獨樂園也好,賦寫詩文也罷,都須當作歷史看。因為,他有一雙歷史的眼睛,在歷史的深處。
史家畢竟是史家,可以把歷史寫成詩,但最終還是把詩寫成了歷史。
7.
蘇軾是司馬光的好友。司馬光偏居獨樂園期間,蘇軾也曾遭貶數(shù)處,流離無定,去過陣州、潁州、杭州、湖州、常州,走過密州、徐州、黃州、泗州,還游過廬山、石鐘山,卻偏偏沒有到西京洛陽,否則,老友相聚,一定會留下詩文唱和的佳話。
都說詩在遠方,蘇軾確實在遠方給司馬光寫了一首五言古詩:《司馬君實獨樂園》
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
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
花香襲杖屨,竹色侵盞斝。
樽酒樂余春,棋局消長夏。
洛陽古多士,風俗猶爾雅。
先生臥不出,冠蓋傾洛社。
雖云與眾樂,中有獨樂者。
才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
先生獨何事,四海望陶冶。
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
持此欲安歸,造物不我舍。
名聲逐吾輩,此病天所赭。
撫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
熙寧十年四月,蘇軾剛剛到徐州任所,半個月后,即收到了司馬光寄來的《獨樂園記》。以時間來推斷,可以想見當時司馬光急切的心情,他是多么希望蘇軾能夠早日分享他的獨樂呀。
讀罷,蘇軾當即提筆寫下了這首五言古詩。
其實,蘇軾的這首詩應該是一封給老友的回信。由于是采取古體詩而不是格律詩的形式,可以隨意轉(zhuǎn)韻,不必講究平仄,句數(shù)也沒有限制,因而更為適意和自然,又平添幾分古雅的韻味,是文友間較為逼格的敘懷方式。
蘇軾體察到了司馬光對獨樂園的喜愛,更為老友開心,所以開篇就給獨樂園點了許多贊,文辭之美甚至超過司馬光,竟如同在獨樂園里身臨其境一般。
但是,蘇軾似乎并不相信司馬光的獨樂,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司馬相公住在此地,他每日肯定會和友人們吃吃喝喝,怎么可能獨樂?
蘇軾倒是認為司馬光沉緬于獨樂園,不關心朝政,會放棄了自己的政治抱負。于是,蘇軾就循循規(guī)勸司馬光要不忘初心,對世事不要不聞不問,裝聾作啞。
所以,這不是一般的書信,而是類于勸諫書。
可以肯定,蘇軾之所以沒有去過獨樂園,是因為司馬光沒有相邀。如果司馬光寫信請他,他定會赴約。蘇軾哪里知道,司馬光確實是謝絕了許多的朋友,閉門獨樂,樂在其中,卻是身在草野,心系廟堂,風雨晨昏,筆耕不輟。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蘇軾有所不知,司馬光之所以獨樂,是因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在做。為了寫《資治通鑒》,司馬光“遍閱舊史,旁及小說,簡牘盈積,浩如煙?!?,以致“筋骨癯瘁,目視昏近,齒牙無幾,神識衰耗”,就是為了給朝廷,也是為了給國家和歷史,寫一部治國的大書。
司馬光與蘇軾雖是同路人,但心性不甚相和,政見也漸有裂隙,后來終于分道揚鑣,令人嘆息。
蘇軾本是詩家,司馬光本是史家。
蘇軾逍遙快活,司馬光孤獨寂寞。
蘇軾邊走邊說,司馬光讀書寫作。
蘇軾俯瞰人間煙火,司馬光坐觀歷史星河。
蘇軾是季風,司馬光是沉水。季風掠過,水起波瀾,波瀾不驚。卻見季風過處,鶯飛草長,花開遍野。
蘇軾是積云,司馬光是古寺。積云起處,梵音清越,法相莊嚴。猶有積云帶雨,萬木蔥蘢,山岡清涼。
在獨樂園度過了十三個春秋,司馬光最終完成了《資治通鑒》,重返朝廷。從此,獨樂園再無司馬光,成為了一座孤園。兩年之后,司馬光帶著對獨樂園的眷念闔目而逝。
蘇軾寫了祭文,“然其所立,天亦不能亡也”;又寫了《司馬溫公神道碑》碑文,一不留神還成了傳世的名帖。蘇軾一生,該寫的文字都寫了,尤以游覽赤壁的一詞二賦最為著名。只可惜終于未去過獨樂園,竟少寫了一篇《獨樂園賦》,于是,紙上的花園里,也再不會有那一朵絕色的牡丹。
8.
蘇軾沒有去過獨樂園,蘇軾的弟弟蘇轍自然更不可能去過,因為司馬光和蘇轍本無太多交往。當年蘇轍參加殿試時,曾得到覆考官司馬光的賞識。只因蘇轍抨擊朝政,言辭激烈,最終勉強列為下等,這還多虧了宋仁宗的開明,宋仁宗講,若是因為他的直言而黜落他,天下人會怎么說我呢?
后來蘇轍入朝了,卻又和蘇軾一樣連遭貶謫,而此時,司馬光也已朝政不聞,孤居獨樂園了。但是蘇轍對司馬光一直是仰望的,對于獨樂園更是向往的,并曾寫下一首七言古詩:《司馬君實端明獨樂園》
子嗟丘中親藝麻,邵平東陵親種瓜。
公今歸去事農(nóng)圃,亦種洛陽千本花。
修篁繞屋韻寒玉,平泉入畦紆臥蛇。
錦屏奇種劚崖竇,嵩高靈藥移萌芽。
城中三月花事起,肩輿遍入公侯家。
淺紅深紫相媚好,重樓多葉爭矜夸。
一枝盈尺不論價,十千斗酒那容賒。
歸來曳履苔逕滑,醉倒閉門春日斜。
車輪班班走金轂,印綬若若趨朝衙。
世人不顧病楊綰,弟子獨有窮侯芭。
終年著書未曾厭,一身獨樂誰復加。
宦游嗟我久塵土,流轉(zhuǎn)海角如浮槎。
歸心每欲自投劾,孺子漸長能扶車。
過門有意奉談笑,幅巾懷刺無袍靴。
雖然蘇軾蘇轍均位列唐宋八大家,但史上一般認為轍稍遜于軾。然而,僅就兄弟二人的兩首獨樂園詠詩而論,轍卻略勝于軾。品讀蘇轍的詩句,“公今歸去事農(nóng)圃,亦種洛陽千本花”,未有疑惑,只有理解;“終年著書未曾厭,一身獨樂誰復加”,不是規(guī)勸,只是仰慕。還有,“修篁繞屋韻寒玉,平泉入畦紆臥蛇”,清景似嗽香,美辭若含芳;“歸來曳履苔逕滑,醉倒閉門春日斜”,這便是詩人的臆想和艷羨了。
然而,蘇轍也只能是夢魂牽繞獨樂園。那些年間,蘇轍一定是想來獨樂園拜望司馬光的,但是,他沒有其兄的灑脫和超然。蘇軾遭貶,依然到處走,老子到處說。蘇轍內(nèi)向隱忍,不會主動去攀談司馬光。他凡事就去找蘇軾,或相互砥礪,或同游西山、赤壁、快哉亭……
蘇軾寫赤壁,蘇轍便寫快哉亭。當然,這些都是花園之外的故事。
9.
那么,就再沒有人去過獨樂園嗎?也不是。下面這首詩,便是一個獨樂園中人寫的:
《春日有懷仆射相公洛陽園》
闕塞當門外,伊流繞舍西。
松筠下改色,桃李自成蹊。
稚筍穿階迸,珍禽拂面棲。
公歸臥林壑,好作釣璜溪。
寫詩的這位,叫范祖禹,也是個著名的史學家,對唐史頗有研究,著有《唐鑒》十二卷。此君和另一儒生劉恕一直跟隨司馬光編修《資治通鑒》,是獨樂園里的隱身人。他的詩筆所描繪的畫面,那么靜好,美得令人不敢褻玩,但卻是當時真實的圖景。
司馬光生前,人們翹望獨樂園;司馬光身后,獨樂園更是人們追慕的地方。南宋宰相趙鼎就寫有這樣一首詩:《獨樂園夜飲梅花下再賦》
我有一樽酒,為君消百憂。
當春梅盛發(fā),去作花間游。
嫦娥從東來,愛此亦遲留。
便欲買花去,玉玦戀枝頭。
花動月光亂,月移花影流。
橫斜滿杯盤,酒面香浮浮。
舉觴吸明月,與花相勸酬。
君若不盡飲,恐為花月羞。
緬想李太白,對酒無朋儔。
當時明月下,還有此花不。
趙鼎還是一個文學家,詩里有他的才情。他想象司馬光在獨樂園的月夜,獨坐梅樹下盡飲,又感慨當年李白在月下自斟自飲,都未必有梅花相伴呢!
“花動月光亂,月移花影流?!?/p>
“當時明月下,還有此花不?”
佳句,佳句,我第一次讀來已是醉了。想必趙鼎也是醉筆成詩,詩筆成花。
只是,司馬光離世時趙鼎才剛剛一歲,卻說他攜了一樽好酒,去為司馬光解憂,司馬光認識他是誰呢?想必趙鼎是在《資治通鑒》里,學到了太多的治國之道,也讀出了司馬光如許的憂思惆悵。不管怎么說,在這座紙上的花園里,拂盡蕭蕭落葉,這的確是寫得最好的一首詩。
10.
飲酒和吟月,歷來都是門前騷客和落野孤人的閑筆。我忽而想到了明四家之一的文征明,他有一首極好的《江船對月》詩:
何處難忘酒,江船對月時。
風聲傳語笑,波影散須眉。
遠火山浮動,明河天倒垂。
此時無一盞,水月負佳期。
文征明和司馬光相隔四百年,卻是同一輪明月、同一瓢清涼,把晚風吹來的詩句鍍上銀光,又散發(fā)酒香。舉杯邀月,對影成雙,歌以當哭,慨當以慷,這樣的畫面太美,我已不忍仔細打量。
一個北宋,一個明朝;一個司馬氏,一個文氏;一個史家,一個畫家;一個大官,一個小吏;看似兩不相關,遙不可及,其實經(jīng)天緯地,或有因緣。
文徴明是明代吳門畫派的宗師,詩書畫俱佳。然而,我留意到,他十三歲時,便日誦古文數(shù)千言。這樣的人生啟蒙,為他日后的精神成長和藝文精進,甚至對他和司馬光的幽微的關聯(lián),埋下了一個長長的伏筆。
司馬光雖不擅畫,但也是詩書俱佳,更是北宋著名的名臣詩人。司馬光并不以書法名,卻頗有時譽,曾得到歐陽修的欣賞。宋高宗也是最喜歡司馬光的書法,竟“日夕展玩其字不已”。
司馬光的書法作品傳世很少,已知,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資治通鑒》殘卷,上海博物館藏有《真書寧州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天圣帖》,此外,還有《與太師帖》《自承帖》《神采帖》《道德經(jīng)》等。其中《神釆帖》,2010年在上海道明拍賣公司拍出560萬元,《道德經(jīng)》也于2018年被英國羅斯柴爾德拍賣行拍出。
乍看司馬光的筆勢,結(jié)體扁平,蠶頭鳳尾,樸茂高古,氣度雄渾,與蘇軾的頗有幾分相似。而文征明的書法,長槍大戟,筆意縱逸,卻是實實在在地出入黃庭堅。那么,二人的書法,便因宋四家中的蘇黃二家而相映成趣。
誠然,司馬光是個職業(yè)政治家,或著書,或為相,得志也罷,失意也罷,都胸懷自己的政治抱負,最終,在他快要被歷史遺忘的時候,卻回報給歷史一部日月生輝的煌煌巨著。
文征明卻生性是個文人,雖然一生求仕,然終無所成。從二十六歲到五十三歲,先后參加了九次鄉(xiāng)試卻都名落孫山,直到五十四歲時,才勉強坐到了一個翰林待詔的九品職位。
似乎是,歷史給文征明開了個玩笑;
卻原來,司馬光給歷史開了個玩笑。
11.
五十七歲時,文征明終于放下了,決意返回故里,專心書畫。人生苦短,又當若何?孰不知,司馬光五十二歲時就已退居洛陽修史去了。
文征明筑了一室,取名“玉磬山房”,還手植兩桐于庭,表示本人終于還鄉(xiāng),以翰墨自娛了。又寫下了一首《還家志喜》,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解脫:
綠樹成蔭徑有苔,園廬無恙客歸來。
清朝自身容疏懶,明主何嘗棄不才。
林壑豈無投老地,煙霞常護讀書臺。
石湖東畔橫塘路,多少山花待我開。
只是,他耐不過司馬光的寂寞,卻只待山花爛漫。他整日在朋友圈里詩酒相邀,酬唱贈答,又揮毫弄墨,筆墨橫姿,假以時日,修得正果,終成一代書畫大家。
也許書畫真的可以增壽,文征明活到了九十歲。在漫漫的天時里,文征明創(chuàng)作了一幅又一幅的書畫佳作,僅僅是七十一歲這一年,文征明便畫下了《長林消夏圖》《松泉高逸圖》《堯峰觀瀑圖》《疏林淺水圖》。
然而,不只是心緒暢然,在他的盛年,我也看到了他的猶豫,他的遲疑,他的隱憂……
他默默地畫了許多圖稿,相似的筆墨,相近的畫意:屋舍、柴扉、臺坡、池塘、奇石、春樹、竹影、花叢,隱現(xiàn)其間的,是一個踽踽的老者。踽踽焉,洋洋焉——我憶起了《獨樂園記》中相識的詞句和熟悉的場景。
我無從知道文征明是從何時始讀《獨樂園記》的,我想,那大概就是他年少苦讀古文的那幾年。只是,最初他讀得懵懵懂懂。他不解,人生到底是何種的滋味?
少年,不識孤獨的愁滋味;盛年,識盡孤獨的愁滋味;到了暮年,天涼好個秋……
我也無從知道文征明是從何時讀懂了《獨樂園記》的,但他肯定是一遍又一遍地讀過了。在時光中,他終于讀懂了司馬光,也讀懂了自己。孤獨,是宿命,也是況味。
文征明,或是咀嚼孤獨,或是享受快樂。也許,孤獨終究也是一種快樂,但那種快樂,絕非常人所享。本是苦澀,本是哀怨,卻要你澆開人生的山花爛漫。如果孤獨不可避免,那就只有讓孤獨慢慢地延時,在時間的回憶中產(chǎn)生快感。
文征明只是要把孤獨的快樂,留到生命回放的最后時刻,在躍動而飛升的燭火將要熄滅之際,燦燦成殤。是啊,沒有誰能像司馬光那樣,在盛年時,便以無畏的姿態(tài),孤獨求敗,而以一篇《獨樂園記》,成為孤獨者們最美的精神篇章。
于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八十九歲的文征明終于不再猶豫和遲疑。
12.
早春二月,大地回暖,漸有春雷。終日擁爐的文征明慢慢起身了,前兩天先是摹臨了沈周的《溪山深秀圖》,又仿倪云林書了一幅小楷。雖然已是暮年,但筆老墨秀,絕無衰颯之狀。
這一日,沒有陽光,但時光照亮了畫案。文征明開始書寫《獨樂園記》。他的行筆似乎來自他生命的元始,又仿佛是他一生的步履,時緩時迅,時舒時疾,時抑揚而滯澀,時連綿又逶迤。
他要寫出他的黯然憂傷,也要寫出他的獨自徬徨;
他要寫出他的悲喜苦樂,也要寫出他的日短夜長;
他要寫出他的來之困頓,也要寫出他的去之迷茫;
他要寫出遙遠的獨樂園,也要寫出他的玉磐山房。
文征明和司馬光,兩個人在不同的時空里,劃出了兩條漫長而迥異的曲線,卻在這游絲般的筆意下,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最終漸漸地聚合了。
到了盛夏,又是一日,有了赤熱的陽光,
文征明的心情,也仿佛是格外的舒朗。
離生命的盡頭越近,卻愈是欣然獨樂,
踽踽焉,洋洋焉,他兀自走到了畫案的近旁。
是啊,他還沒有畫過獨樂園,
這么多年,他的心思都深深地隱藏。
今天,他把墨彩都涂寫在畫紙上,
畫出獨樂園,他夢中的模樣——
村居籬落,臨水而筑。籬前立蒼松,屋后植修竹。敞軒之中,士人倚窗凝視,遠水遙岑。
當我查證了相關的史料之后,我?guī)缀蹩梢詳嘌裕@幅文征明唯一的《獨樂園圖》,居然是他離世前的最后一幅絕筆畫作。這也證實了我先前的猜測,文征明一定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畫出一幅縈繞他一生的獨樂園的圖卷。
而此時,文征明又一遍遍把畫筆蘸滿了墨汁。
然后,又全文書寫了司馬光的《獨樂園記》;
然后,又全文書寫了司馬光的《獨樂園七詠》五言七首;
然后,又全文書寫了蘇軾的五言古詩《司馬君實獨樂園》;
然后,文征明把畫筆擱下了,向自己的畫筆告別。
從二十多歲起,文征明畫了整整一生,也畫出了自己的完整人生。但只有畫完了《獨樂園圖》,他才完成了所有的畫幅,然后,走向生命的盡頭。那個盡頭,才是真正的冰冷和孤獨。而在生命的這一邊,孤獨,就是人生最后的溫暖和快樂。因此,只是在這座紙上的花園里,文征明才找到了人生最終的歸宿。
13.
但在文征明的同期,他還不是繪制《獨樂園圖》的唯一之人,甚至不是最初之人。明四家之一的仇英,已在文征明之先,畫出了另一幅《獨樂園圖》,而且畫面更加綿延,似原野的一縷漫漫長風,如歌如吟,如泣如訴……
仇英以他的生命本相觀照獨樂園,他想象著,那是他自己的家園。他細筆如縷,精繪如絲,纖麗而華麗,瑰麗而曼麗,又呵氣生風,吐氣成云,畫出了一處他平生從未見過的最美花園,以至有評論者指出,仇英畫獨樂園的筆墨,非宋乃明,與史不符。此言誠然不虛,但卻有所不知,仇英一生無家,在外寄寓,只有這座紙上的花園,才是他的靈魂的獨守、本體的歸依。
明代四家,柑橘桔枳,各有不同。另外二人:唐寅,才華橫溢卻縱情聲色,才不會為孤獨所累,因而他的才筆,畫不下一座遠史的孤園;沈周,是文征明的師父,又擅畫園林,性格也寬厚仁和,與司馬光的為人極為相似,卻不明為何,獨不見他畫獨樂園。同樣是兩條相鄰的人生曲線,飄飄忽忽,卻始終沒有交集,平行而過。
于是,文征明和仇英的兩幅《獨樂園圖》,就成為兩個大家自出機杼的超級畫本——
文家是水墨花草,仇家是青綠山水;
文家是簡淡天真,仇家是典雅蘊藉;
文家是清閑自適,仇家是靜幽空靈;
文家是古韻濃郁,仇家是蕭散悠然。
看似畫意相近,實則畫風各異。不過,仇英之與文征明的本來不同,卻是在一個“仙”字上:
都是逸,文征明是超逸,仇英是仙逸;
都是游,文征明是悠游,仇英是仙游;
都是骨,文征明是風骨,仇英是仙骨;
都是塵,文征明是煙塵,仇英是仙塵。
都是山,文征明是青山,仇英是仙山;
都是臺,文征明是高臺,仇英是仙臺;
都是居,文征明是閑居,仇英是仙居;
都是園,文征明是鄉(xiāng)園,仇英是仙園。
我已知之,仇英本是一個仙人,是落世的謫仙,是天命的畫仙,故而仙筆翩翩。
文征明比仇英年長二十八歲,二人亦師亦友,惺惺相惜。仇英一生只有作畫這一件事,在他看來,除了作畫,所有的事情都是多余的。仇英也只有孤獨這一種心情,對他而言,作畫是他的孤獨,但孤獨才是他的快樂所在。因為孤獨,所以獨樂。他以自己的一生,到底詮釋了獨樂何為。
當文征明畫出《獨樂園圖》時,仇英已經(jīng)離世,終于沒有看到文征明的畫圖,這是仇英的遺憾,卻更是文征明的悲哀。然而,我似乎看到,在文征明的畫筆里,竟浸蘸著對好友的縷縷傷思。
為了紀念好友,文征明把自己在早春二月書寫的《獨樂園記》,拿去與仇英的《獨樂園圖》合卷,那是兩人的靈魂之筆,天作之合,相映生輝。知乎,仇英,從此,文征明便在獨樂園,這一座紙上的花園里,與君同游……
14.
近悉,美國洛杉磯郡博物館將舉辦一場“仇英藝術特展”,展品中便有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仇英《獨樂園圖》。卻又知,在此次大展里,還有一幅特別的展品,是仇英之女仇珠的畫作,居然也是《獨樂園圖》,卻是仇英之作的摹本。
仇珠自幼便隨父作畫,細筆工致,精雅清幽,畫風承繼家父,明代文學家王穉登便說仇珠“綽有父風”。父女兩幅《獨樂園圖》,看似同出一筆,幾無二致,畫韻卻若淡墨輕嵐,略有不同。仇珠的摹本,似多了一分女人的細秀,又添了一絲女兒的綿思。那回轉(zhuǎn)而繾綣的筆觸,勾連著一個女兒對父親的依依深情。
因此,此次仇英仇珠兩畫的同框同展,是父女二人遠在他鄉(xiāng)的曠世雙會,又是兩幅《獨樂園圖》的絕世合璧,意義已超出了繪畫的審美層面,更深地潛入到藝術的生命本源。
這幅仇珠的《獨樂園圖》,我早些年就見過。那是在2011年春季的嘉德拍賣會上,當時,這幅畫最終拍到897萬元。其實,只是因為仇珠其人,才讓我記住了這幅畫圖。
從那時起,我便開始關注獨樂園,走近這座花園的主人、紀事、詩文、書畫,感知歷史的余緒和悠遠的氣息。然而,我對于獨樂園的最初的好奇,實在是另有因緣。仇珠,這個珍珠般的名字,原來竟鑲嵌在我幼時的記憶里。
我小時候,就有一個好古的父親,家徒四壁,卻總是掛著幾幅古書畫??蛷d里掛著董其昌、王原祁,書房里掛著傅山、文征明,而在我的床頭,就掛著一幅仇珠的《達摩渡海圖》。
畫幅不大,但筆墨柔麗,線條清致。我每天躺在床上的時候,一抬眼就是看畫。也算不上是賞畫,而且是熟視無睹,更說不上對這幅畫有多喜歡,卻是日夜相見,遂成記憶,從此往后,人生漫卷。
明人于謙有一句詩:“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睍砣舸?,書畫莫不如是?所以,日后,我對仇珠的畫,自然是有一種天生的嗅覺和特殊的情愫。
近些年,我四處搜尋,也收藏了仇珠的兩幅畫,一幅是《奏樂圖》,另一幅是《魁星點斗圖》。我還寫過一篇讀解仇珠的美文,一直存在舊手機里,卻怎么也找不著了。印象中,那樣的文字,真如夢筆,層層生花,不會再有。
因為仇珠,我還關注了她的夫君畫家尤求,見過他的《風云起蟄圖》,筆參造化,自成一格,原為鄧拓舊藏。尤求還是明代白描名手,畫筆纖素,尤有清味,夫妻二人堪稱珠聯(lián)璧合。愛屋及烏,愛珠及櫝,但珠是珠,櫝是櫝,我不會買櫝還珠,因為我原本就是尋珠得櫝。
仇珠的畫存世稀少,每一幅畫的去處我都會記得清楚。只是仇珠的這一幅《獨樂園圖》,拍賣后卻一直不知去向,忽聞重又現(xiàn)身洛杉磯的“仇英藝術特展”,竟令我有再遇故知之感。
然而,我隱隱看見,在獨樂園的幽秘深處,有一枝紛披又縹緲的飛花,倏忽而墜,觸不可及,卻成為這座紙上的花園里,最后一抹暗香疏影。
15.
已是日暮,不知歸處。各位,我們沉緬故園既久,卻還沒有把《獨樂園記》通篇讀完。殊不知,作為一個史官,司馬光在結(jié)筆處自然是精于議論的。雖然寥寥數(shù)語,卻一定是全文的點睛之筆——
誰說君子之樂必與人共之?我的快樂便為我所獨享,因為并不可能為世人皆所向往,我也不想強加于人。當然,若必也有人肯同此樂,我一定會與子共享。
黃鐘大呂,戛然而止,金石之言,余音不盡。原來,司馬光所言獨樂,乃是尋尋覓覓的知音之語。高山流水,百轉(zhuǎn)千回,蒼天明月,笙磬同音。只有讀完全篇,才能終解其意。
司馬光以一篇《獨樂園記》,開筆書寫了一座紙上的花園,一座千古知音的心靈花園。千年一瞬,司馬光的描摹之筆,便成為訪客們的共同讀本。雖然獨樂園早已成為廢園,但是,紙上的花園,清風自來,鮮花自開,明月之下,讓游子們徜徉其間,歸去來……
此時,空中飄來司馬光的一紙《對菊》,似是與我的邀約之詩:
涼風正蕭瑟,好月復徘徊。
幽興眇不盡,芳樽時一開。
余英蓋紅葉,墜露濕蒼苔。
從此東籬下,應忘歸去來。
16.
歸去來,我尋到這座紙上的花園,來來往往已近十年,卻不知下一次何時才能故園重返。常常地,人生中一別就是不見,短暫的相辭可能就是永遠。
歸去來,我尋到這座紙上的花園,與故人們相見如面,驀然回首誰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默默地,把苦酒倒入我的杯盞,孤獨的淚卻做開心的笑顏。
歸去來,歸去來,從此東籬下,應忘歸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