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門,現(xiàn)居嘉興。小說和散文作品見《作家》《十月》《鐘山》《天涯》《山花》等雜志。曾獲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儲吉旺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優(yōu)秀作品獎、廣西文學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
很多年里,云珊一直準備著這趟返鄉(xiāng)之旅,沒想到,它的到來如此倉促。火車在距家鄉(xiāng)三十公里的B城停了二十幾分鐘,滿滿當當?shù)能噹查g只剩下她和一名頭戴耳塞、沉湎于游戲中的少年。窗外是B城半是明亮、半是昏暗的站臺,乘客們正在散去。二十幾年前,云珊也經(jīng)常坐夜班車回家。那時候,她還是學生,沒有錢,擁塞、封閉的綠皮火車車廂里那種熱烘烘、臭熏熏的氣味幾乎讓她作嘔。彼時,家鄉(xiāng)還沒有通火車,夜班火車到達B城通常是凌晨四五點鐘,待天亮后,她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家。后來,她再也沒有坐過綠皮火車,也很少在夜里出行。偶爾幾次不得已在黑夜里趕路,總讓她膽顫心驚,好似回到當年慌亂、慘淡、充滿焦慮的青春歲月。
云珊也很少在冬天的時候去公園里散步。可臘八節(jié)那天黃昏,她去了,還一個人在湖邊走了一個多小時。她頭一次發(fā)覺,冬日黃昏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清冷,空氣中甚至有一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氣息,與家鄉(xiāng)水邊的氣息如此相似。母親打來電話時,云珊已回到家中。講完電話后,她的思緒一度處于空白狀態(tài),公園散步時所聞到的那種暖烘烘、甜津津的氣息,又回來了。
她想,這一次,她得回去一趟了。
祖父去世那年,云珊在柬埔寨旅行,隨一群人穿越熱帶雨林,看倒塌的神廟和盤根錯節(jié)的古樹,聽導游講“神住在石頭宮殿里,人卻住在木頭房子里”,卻不知道那時候她的祖父正在搬出木頭房子,住到山上的石頭房子里去。因為沒有親自見證祖父被掩埋的過程,潛意識中云珊仍認為那個喝得醉醺醺的老人不是死去了,而是在趕赴另一場酒宴的途中。
但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祖父。頭幾年,云珊夢境里的祖父,還是她童年時見到的模樣,稀疏的胡子,光光的腦袋,牙齒全都掉光了。他像往常那樣大聲說話,開懷大笑,飲酒如飲瓊漿玉液。再后來,云珊的夢里沒了祖父。幾年之后,那些死去的人,逐漸從她的夢中撤退、消失。只有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都須臾不離地跟著她。
臘八節(jié)的黃昏,云珊放下電話,在黑暗的屋里又坐了很久。
兩個月前,祖母跌斷大腿骨,骨科醫(yī)院的醫(yī)生將擔架抬到那個房間外面,她用手抓住床板怎么也不愿躺到那架子上去。為了止住那些疼痛,她把白酒和黃酒像水一樣灌進肚子里,好像它們是天生的止痛藥和安慰劑。但還是長褥瘡了,臀部和大腿的皮膚在加速潰爛,意料中的事來得如此之快,誰也沒有感到太過吃驚。畢竟祖母太老了,人世煎熬的時日太過漫長。她不想去醫(yī)院,也不要掛鹽水,除了酒,她什么都不要。
——所有這些,都是母親在電話里陸陸續(xù)續(xù)告訴她。這么多年,母親是她和故鄉(xiāng)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紐帶。
這次,母親堅持讓她回去,說蘇和小池也已經(jīng)在趕回去的路上了。從母親嘴里聽到蘇和小池的名字,云珊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們雖然是姐妹,可自從那個絕望的夏天之后,再也沒有見過面。她們和她一樣,也早早地離開家鄉(xiāng),與生命中遇見的男人組建新的家庭。家族中的男孩和女孩大都留在家鄉(xiāng)發(fā)展,只有她們?nèi)齻€例外。關(guān)于蘇,云珊只知道她技校畢業(yè)后在酒店里上班,后來嫁給一名退伍軍人。而小池,中學畢業(yè)沒幾年就結(jié)婚了,比她和蘇都早。她們和她一樣,都沒有在家鄉(xiāng)舉行什么婚禮,都是倉皇地逃之夭夭。云珊腦海里的蘇和小池,仍是父親出事那年的模樣。那年,蘇十八歲,小池十五歲,她們都還是中學生,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要小。
深夜,家鄉(xiāng)S城的站臺外面,站著許多拉客的人,他們衣衫單薄,帶著故鄉(xiāng)人慣有的拘謹而熱烈的表情,從他們嘴里急切喊出的地名,讓云珊猛然想起在某個地方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活。她熟悉那些地名,母親家族支系龐雜,親戚們分布在小城的各個角落。過年了,父親領(lǐng)著她們?nèi)忝萌ジ魈幇菽?,有一次還因為大雪被留宿在海邊親戚家,直到元宵節(jié)才回來。云珊心里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些沉睡的語言在她舌頭上復蘇、打卷,試圖蹦將出來。她毫不費力地使用家鄉(xiāng)方言與一位出租車司機談妥價格,當坐上車后,忽然產(chǎn)生一股強烈訴說的沖動,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說出更多,——那些語言是否已對她設(shè)置新的障礙,可一想到此行是為了奔喪,那種沖動瞬間消失無蹤了。
云珊沉默地坐在車上,腦海里逐漸浮現(xiàn)出那些場景,大都是年少時的記憶,那些意外橫死的人,躺在布?;虿菹诘慕锹淅铮钜估镡Р患胺赖奶淇?,木魚的敲擊聲,香燭恍惚的光,沿途撒下的紙錢——所有這些,莫名地給她一種恐怖感。這么多年過去,這種恐懼一直在她心底埋藏。一路上,車燈掃過空曠的田野、樹木、溝渠、平房,筆直地射向遠方,最終消失在那里。
即使隔著窗玻璃,云珊依然能聽到那呼呼作響的風聲。一下火車,那些風就來了,好像它們一直埋伏在這里等她歸來。過去又回來了。那年夏天,一個過早用盡所有時間的人,安靜地躺在門板上聆聽人們的哭泣聲。今夜,那些消逝已久的哭聲又回來了,它們順著路燈清冷的光回來,回到這個被時間用得破舊的地方。
靈堂設(shè)在底樓。那布幔所遮的地方,她的祖母雙手被束,臉頰上蒙了布,腳下的長明燈微光閃爍。枕邊重復播放著悠長、莊嚴的佛經(jīng)音樂。云珊被領(lǐng)到那里,聽著那音樂聲,一路伴隨她而來的恐懼感渙然散去。她甚至有一種輕微的感動,不知是因為音樂,還是因為一切已塵埃落定,總之,她不必感到惶然不安了。
云珊對那種場景是熟悉的。記憶中每當有人死去,他們都是這么做的。打牌的男人,誦經(jīng)的僧侶,以及不時到來的訪客,場面嘈雜卻不失某種秩序。不同的是,鋪著深綠色絨布的自動麻將桌取代了原先簡陋的牌桌,僧侶們在唱念做打的間隙也會過來觀摩牌局,或親自玩上一圈。
云珊看見了蘇,她的姐姐,好像看見了過去歲月里的某件舊物。蘇穿著一件黑衣,坐在一口鐵鍋前,手里拿著一根木棒撥弄著里面的經(jīng)灰。云珊看見了,走過去,站在她身邊。
她并不是第一眼就認出蘇。事實上,她仔細地辨認著迎面而來的每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他們對著她笑,她也以微笑來掩飾叫不出名字的尷尬。她認識這些人。每一個和她一起長大的人,她都認識。可是,與那些臉龐所對應(yīng)的名字,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當然,她與蘇之間并不存在這種可能性。蘇并沒有太多改變,只是臉盤和身材都比少年時增了一圈,那是這個年紀的人通常都會出現(xiàn)的變化。云珊依著蘇坐下,一起看著那口鐵鍋,灰羽毛般的灰燼里仍藏著未燃盡的暗紅色煙灰,她們看著那些紅色,好像找到了某種共同語言。
但她們遲遲沒有說上話。從那個酷熱的夏天到今夜,有太多的話橫亙在她們之間。某一刻,云珊看到蘇的眼里有淚,她別過頭去,假裝沒有看見。這么多年,她唯一學會的是在眾人面前控制情緒,并對別人的情緒也視而不見,她成功地做到了。她冷冷地望著蘇,或者望著灰羽毛般的灰燼里藏著的未燃盡的暗紅色煙灰,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毫無淚意,還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蘇大她一歲——當年的小學因沒有教室停招一年,她們在同一年上的學。要是有誰欺負她,蘇總是第一個站出來;那種時候,文靜、秀氣的蘇瞬間變成一頭狂暴的母獅子,但她們總是輸。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本人已經(jīng)沒事了,蘇還在那里抽抽噎噎地哭,為無法幫到她而難過。現(xiàn)在,蘇的眼睛里也流露出那種相似的哀傷,好像這種感傷的情緒從未在她身上消退過。云珊聽母親說,蘇過得并不如意,她的丈夫并不聽她的,而她的婆婆才是一家之主。親戚們都說蘇太弱了,她應(yīng)該有辦法讓丈夫聽她的,再不濟,也應(yīng)該想辦法管錢,要是一個女人連這樣的辦法都沒有,也只剩下哭了。但云珊知道,除了蘇自己,別人大概永遠也無法獲悉事情的真相。與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以及之后漫長而煎熬的歲月比,錢或婚姻生活中出現(xiàn)的問題只是皮毛。
只有她們的母親,在第二年春天到來之前,順利地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女人。那個專門給女人們做衣服的男人,至少可以給母親提供各種美麗花哨的衣服,這也是大多數(shù)女人所需要的。
這也是云珊和母親保持時斷時續(xù)聯(lián)系的原因。
她們之間遵守不成文的約定,從來不去談?wù)撃切┧廊サ娜?,從來不去招惹對方的眼淚。而祖母,一看見她們?nèi)齻€,便開始抹眼淚,沒完沒了地訴說。
那幾年,她的淚腺一直處于旺盛的分泌狀態(tài)。
她們既可憐她,又實在煩透了這樣的日子。云珊決定離開的那一年,祖母還絕望披身,哀哀叨叨,渾然不知另一件禍事即將來臨。祖父在那個寒冷的午后,去野外勞作,爆掉了血管,從此癱在床上十余年。
——云珊決定為祖母守夜。
蘇馬上說,小池也在來的路上。
你要是肚子餓的話,讓他們帶宵夜過來。
你想吃什么?
烤肉或餃子,都有的。
……
云珊腦海里閃過一種聚會的念頭,她們要在祖母靈堂前“歡聚”一下,自那年夏天之后,她們再也沒有這樣過。蘇開始用那種顫顫微微的語氣,給堂兄弟們打電話。很快,爐子被搬來了,還有木柴,小山似的壘成一堆,這是祖母用剩下的。祖母這一生沒有進過醫(yī)院,沒有使用過燃氣灶、冰箱和手機,但用壞過三臺電視機。這些多余的木柴,都是親戚們贈送的。祖母生前,并不為錢發(fā)愁,唯一擔心的是沒有柴火可燒。她對每一個前來探望的親戚,只會表達同一個心愿。
現(xiàn)在,這些木柴再次被派上用場。畢竟是臘月了,后半夜的風從棚子外面吹進來,有一種蝕骨的冷,讓人不由想起人生中某些凄涼而無所歸依的時刻。但這種感覺馬上被火光驅(qū)散掉了,不斷添加進來的木柴,讓火焰升得很高,讓每一個靠近火堆的人都感到了那股灼熱的氣息。
在兩場牌戲的間隙,打牌的人也忍不住過來烘烘手,跺跺腳。
瞬間,云珊和蘇的臉都被烤得紅撲撲的,有一剎那(如果沒有那些佛經(jīng)音樂的提醒),她們以為自己回到了久遠的童年時代。她們坐在爐灶前的火凳上,將凍得通紅的手和硬邦邦的腳靠近那些火光,輪流取暖。陳年木柴燃燒釋放出的氣味,有一種來自遠古山林的干燥的氣息。
番薯和芋頭也被人送來了,放在火堆旁,可以煨著吃。蘇翻動番薯和芋頭的動作異常嫻熟,她知道如何讓它們快速熟透,而不是被烤成焦炭。她的臉上洋溢著某種隱秘的期待的神情,似乎眼下所為之事蘊藏著極大的樂趣。云珊也被此情境感染,回憶起小時候在野外煮食的經(jīng)歷,她總是被青煙嗆得直掉眼淚,除了面條,什么都煮不熟。
蘇說,你不要老是去翻動它。要有耐心。讓它們慢慢地自己熟。說這些話時,她們的身體靠在一起,離火堆很近。此刻,除了這個共同的煮食的目標,其余的暫時被她們拋至腦后。蘇的長發(fā)覆住半邊臉,另半邊落在黑暗中。仔細看,那張臉已經(jīng)不再年輕,在火光中更顯蒼老。
云珊忍住好奇心,什么也沒問。
蘇卻拿出手機,指給她看一家三口的照片。不得不說,蘇有個可愛的兒子,小家伙虎頭虎腦,看上去非常討人喜歡,既不像憨厚、木訥的蘇,也不像那個長相呆滯的退伍軍人。
但這個夜晚,云珊不想把話題扯到小孩身上?!切┩傻男θ菀膊粦?yīng)該被過早地帶到這種場合里來。四歲那年,云珊因為無意中路過一座設(shè)在野外的靈堂,從此知道每個人都會死,隨時可能死去,這給她帶來巨大的困惑和痛苦。
云珊起身,給祖母上香。她凝視著桌上盤曲層疊的香灰,這些死去的時間宛如蛇蛻下的灰白色的皮,仍維持著落下時的形狀。她從香案前退回,再次坐到爐火旁。它們在蘇的精心護持下,燃得更旺了,還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云珊看了看時間,這個夜晚依然漫長。
小池還在來的路上。
叔叔們已經(jīng)熬了好幾個通宵,浮腫著眼,疲憊不堪。這個夜晚是她們?nèi)忝玫?。那循環(huán)播放的佛經(jīng)音樂,繚繞、綿長,不絕如縷,如幾案上的煙,寂靜中帶著讓人不安的戰(zhàn)栗。它漸漸成了一種背景,與死亡有關(guān)的背景,在黑夜里無限浸潤、擴散開去。
此刻,村子里的人都躺下了吧,早睡的人想必已進入第二輪夢境。所有人在入睡之前,大概都帶著這樣的念頭:這個村子里,有一個人剛剛死去。這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情,為什么僅僅隔了幾分鐘,那個活蹦亂跳的人就像個木偶那樣,一動不動了。死亡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是腦海里的一個閃念,比一個人吃一碗飯,抽一支煙,聽一首歌,從樓梯上走下來,從河水里撈上一片樹葉,從野地里摘一朵花,還要迅速和短暫。
無疑,這樣的夜晚,會喚醒很多記憶,會讓很多人輾轉(zhuǎn)難眠。
爐火旁,云珊與蘇,這兩個遠道而來的人,自然想起了久候不至的第三個人。云珊甚至不知道小池從哪里來,是城市、深山、郊區(qū)、海島,還是遙遠的雪地高原。蘇或許知道,她低頭望了一眼手機,又望著那燒得正旺的爐火,若有所思地說,她應(yīng)該快到了吧。
云珊好奇地望著她,似乎想要知道更多。
我只知道他們住在海邊,以種海帶為生。就像我們這里的人種稻子、麥子一樣,他們在大海里種海帶。蘇說。
可我記得,他們以前是在一個市場里賣五金產(chǎn)品的。怎么會跑去種海帶呢?這還是很久以前母親告訴云珊的,此刻忽然想起。
蘇淡淡地說,哦,你還不知道吧,她老早和那個人離婚了。其實,第一個丈夫?qū)λ?,賺來的錢都交給她管。可她還是跑去種海帶了。他們每天開船去大海上,就像我們這里的人走路去田野和莊稼地里。我有時候會想,要是不小心從船上掉下去,可就慘了。大海那么深。不知道有多深呢。
那些在海上生活的人都會游泳的吧。
可小池不會游。她從小就是個旱鴨子。這方面,她特別笨。
——說到這里,蘇輕輕地笑了。
或許,她已經(jīng)學會了呢。不然,總是很危險的。
她學不會的。她不可能學會游泳。一個人不會游泳,卻跑到那種地方去,膽子可真夠大的。
說不定,她已經(jīng)學會了呢?!粕阂廊荒疅o表情地如此說道,好像懷著某種莫名的執(zhí)念。
她學不會的,相信我。蘇堅決地說。
云珊頓了頓,不再吭聲。
因為,她心里有——陰影。蘇繼續(xù)說。
云珊的心里快速閃過那片湖水的影子。
她真的學不會的。不可能學會的。
——說到最后,蘇似乎生氣了,為自己要沒完沒了地要向人解釋這樣的事而感到煩躁。在蘇看來,讓小池學會游泳,是一件比冬天打雷、夏天落雪,更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最終,云珊妥協(xié)了。她先是沉默著,假裝認同了蘇的意見,到后來,她真的這么認為了。這或許就是小池要去大海上種海帶的原因吧。可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云珊不愿意多想。
云珊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夜晚比她想象的還要漫長。
時間以盤旋的香灰的形狀呈現(xiàn)在幾案上,那是時間的外殼,繁復、脆弱、不堪一擊,而裊裊散去的輕煙似乎才代表了時間的本質(zhì),神秘、輕盈、恍惚,不可忽視,難以挽留。有一刻,云珊感到自己似乎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的村莊。這個夜晚,還是屬于她、祖母、蘇、小池,——她們四個人的夜晚。什么都沒有變。以前,當她們還小的時候,經(jīng)常在祖母的大床上打滾兒。她們的祖母是個嚴厲的女人,她重男輕女,好吃的東西都是讓孫子們先吃,但她從來只與女孩們分享她的故事。她的故事里,有一個叫H城的地方。年輕的時候,她坐輪船去過那里,她的哥哥住在那里。那個哥哥給她寄過棉布、白糖、餅干、面粉,還有黑白電視機。后來,那個H城的哥哥死了。
報喪的人來過之后,女孩們看見祖母哇哇大哭。在她們的記憶里,祖母從來沒有哭得這么兇過。她的哥哥死了,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這當然是很難過的事。這當然應(yīng)該哭。于是,女孩們問祖母,一個人是不是不應(yīng)該離家那么遠,這樣當他死的時候,家里人都在身邊,也就不用那么難過了。
祖母搖搖頭,并停止了哭泣。
那時候,云珊并不明白祖母搖頭的意思。到現(xiàn)在為止,她也不明白。最后幾年,祖母不得不輪流寄居在叔叔們越來越逼仄的家中,忍受著來自嬸嬸們的冷落和白眼。她經(jīng)常摔跤,一旦摔在地上,就很難爬起來。這也是她不得不接受幫助的原因。即使如此,她還是三番兩次偷偷返回廢棄的老宅,似乎只有在那里,她才能過上想要的生活。有一次,她趁人不備又上路了,但很快就迷路了。叔叔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專注地坐在馬路牙子上自言自語,——那里靠近一個塵土飛揚的三岔路口,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祖母好像在研究到底哪條路才通向她的目的地。叔叔們罵罵咧咧的,警告她以后不能再這樣亂跑了,祖母嘴巴一咧,狡黠地笑了。
只要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她便思忖著如何離開,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出走的念頭,直到身上那塊最大的骨頭在某次輕輕地一摔之后,咔嚓一聲斷掉。
從此之后,她再沒有走過一步路,主動說過一句話。
這是她在塵世的最后一晚,深夜里,僧侶們開啟了新一輪的告別儀式。這是死亡事件發(fā)生七十二小時之后,在此之前,瑣屑的儀式進行了很多場,而這是最鄭重、最熱烈的一場。一個頭戴五佛冠、身披黃色袈裟的僧人開始以顫抖的嗓音回顧祖母的一生,回憶青年時她逃婚去了H城,去找她哥哥,卻在那里遇見做木匠的祖父,從此結(jié)下一段良緣。第二個身披緇色袈裟的僧人用更加顫抖的嗓音來回憶祖母困頓、勞累的婚后生活,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生養(yǎng)四兒四女,忍饑挨餓,受盡人間苦楚。當?shù)谌齻€身披藏青色袈裟的僧人出場時,云珊和蘇都低下了頭。他各種扮相,一會兒是乞丐,一會兒是流浪者,一會兒匍匐在地,一會兒急急奔走,各種聲腔和手勢,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宛如死者附身,神靈附體。他哭訴浮生若夢,歡樂易逝,而悲傷長留。他哭訴命運多舛,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些哭嚎聲就如一支利箭,穿越滔滔風雨,穿過云珊和蘇的身體,留下渾身鈍疼和斑斑血跡。
“古來得喪何須問,世上榮枯只等閑。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高闕浮云徒有戀,夕陽飛鳥亦知還?!?/p>
她們雙手緊握,低垂著頭,沉浸在戲劇化的、被激發(fā)出來的情緒中,有一種強烈的身不由己之感。那個人所說的事情,字字血淚,一字一個釘子,穿過皮肉,釘入她們的心坎里。她們沒能注意到第四個、第五個僧侶的哭訴與超度。很久了,她們的時間還停留在剛才那一幕。
當儀式戛然而止,僧人退場,親眷離席,她們才回過神來。人群散去,只余靈堂之上燭淚斑駁,香煙裊裊。他們暫時離開了。天亮之后,還會有人趕來,還會有最后的告別儀式。
烤番薯散發(fā)出熟透了的氣味,醇厚、綿長,是童年爐灶里的氣味。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在那位僧侶代替祖母行完最后的哭訴儀式后,她們彼此對望一眼,舒出一口氣,那個木板上躺著的人似乎也舒出一口氣。滾燙的食物攜帶著攝人心魄的氣味,在唇齒之間逗留、繾綣,最終順著光滑的食管,進入黑暗、濕潤、饑腸轆轆的胃囊里,這是她們分別二十年之后,吃過的最好的食物。
火光中,那個遙遠的夏天,變得更加遙遠了。她們?nèi)嗡h去,像一只氣球晃晃悠悠,飄過房屋和人群的頭頂,飄到深山和大海里去。
她們身體中的某部分也隨之遠去。
耳邊忽然響起雄雞的啼叫。這久違的聲音,卻讓她們感到極不真實,好像來自某部電視劇。那啼叫聲并沒有變得更加頻密,而是繼續(xù)有一下沒一下,醒時、夢中相間雜地叫著,也不僅僅是喚人起床,像是另有目的。天馬上就要亮了。那個趕路的人,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她隨時可能抵達這里。
她們彼此凝視著,淚眼婆娑,好像看見那個人一路穿越高聳的山崗、險峻的峽谷、黑暗的林地以及一大片莽莽蒼蒼的荒野,最后在晨曦微露時分,抵達一處汩汩清泉流淌之地。那張塵灰密布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疲憊、興奮的光芒,好似經(jīng)歷萬千歲月、艱難險阻。
那個冬日上午,祖母的骨灰被安放在一頂花轎里,由堂哥們輪流抬著。在樂隊的伴奏下,他們走過濕漉漉的村街、黝黑的柏油路面,繞過水庫和廢棄的水電站,從娘娘廟前上山,一直走到那條覆滿野花野草的小徑上。云珊和蘇挑著花籃,跟在后頭;白色菊花編織而成的花籃莊嚴、靈巧,洋溢著馥郁和圣潔的氣息。鼻腔里充滿那種清香,身體里也是,好似整個山林都開滿了白菊花、山茶花、杜鵑花,——為了迎接歸來的旅人,性屬四季的花在這一刻競相綻放。多么熱鬧,穿制服的人在敲鑼打鼓,紅色的鞭炮在山林上空炸響!云珊似乎看見荷鋤歸來的祖父,笑嘻嘻地站立一旁,看著他們的隊伍經(jīng)過。她們的父親也從遙遠的水邊趕來,站在與祖父相隔不遠的一棵楊梅樹下,垂著頭,雙手背在身后,好奇地打量著她們。他生前緊繃的表情已經(jīng)舒展開,那些痛苦消失了。那些進入他肺部的水,淹沒他頭頂?shù)乃?,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父親變得好看,所有人在經(jīng)歷過痛苦之后都會變得好看,那種表情看上去如此賞心悅目。還有她們早逝的舅父、外祖父母紛紛從各自棲身的地方趕來了。他們站在一棵棵屬于自己的樹下,望著這浩浩蕩蕩的進山的隊伍,流露出某種微茫的表情。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或者說,他們不再像在人世生活時那樣焦慮、膽怯、患得患失,他們擺脫了時間和身體的束縛,四季以及親人的羈絆,變成了另外的模樣。
山嶺披覆著光芒,綠意蔥蘢,宛如發(fā)光的晶體。罕見的溫暖從山體內(nèi)部釋放出來,使得冬天凜冽的氣息一掃而空。這支行走在山上的隊伍,在行完所有儀式之后,在將那溫暖的灰燼留下后,原路返回了。蘇、云珊、小池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她們將白色的喪服脫下,丟棄在山林里。輕盈的白衣在離開人體之后,一路飛翔著,回到高的枝椏間、樹杈上,并不斷上升著去接近那些白亮的云朵。下山途中,風和樂隊奏響輕盈的樂章,小溪也唱和著,混進合奏的隊伍里。留給靈魂的紙錢被山林收走了。掉落在草叢中的鞭炮屑,很快將零落成泥。人們步履輕快地走下山去,走回人間的宴席上。大自然將發(fā)放給人間的悲傷一一收回,沒有剩余,不曾遺漏。
蘇、云珊、小池都穿上了最紅的衣,比最艷的紅山茶還要紅。她們的表情是平淡的,肅穆的,好像在表達某種未來生活的決心。
送葬的人群散入林中,慢慢消失了蹤跡。
音樂聲遠去。
群鳥啁啾。
……
陽光下,她們走過茶園、橘子林、一面向陽的坡地。眼前是一片鮮碧的竹園,溫暖的泥土里,冬天的筍殼正抵出地面,露出嫩黃色的尖頭。她們沒有在竹園里逗留。她們步履匆匆,紅衣里攜帶風的氣息。在她們前方,是一座長方形的水的城池,綠色的風和陽光正沿著孔雀藍的水面滑行。
她們手牽著手,小心翼翼地繞過那里,不讓自己的目光望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