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春天的一個早晨,82歲的父親早早給我打來電話:“你陪我回老家去看看,那棵樹是不是發(fā)了新芽?”
父親念叨的那棵樹,是一棵槐樹,是我爺爺在他34歲那年栽下的。這棵樹齡已有70多年的樹,成為父親在城里的牽掛。那樹下,就是我爺爺瘦弱的土墳。爺爺去世以后的每年清明,父親都要去樹下祭奠。一棵樹的身世,被父親記在他發(fā)黃的本子上,那是父親自己編寫的家譜。
這些年,我與故土老家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如飛到高空越來越渺小的風(fēng)箏。但父親不同,他對老家一棵樹的身世、一眼井的來歷、一個地名的典故,都如底片在黯淡時光里的顯影,愈發(fā)清晰了。父親還買了一本植物志,細(xì)心研讀植物的變遷、習(xí)性。還有誰,像我父親這樣,去關(guān)注草木們的身世呢?它們的種族、繁衍、變異、命運……山風(fēng)浩蕩,草木森森。
某種意義上,沒有人真正去看過一朵花。這話是美國一個女畫家喬治亞·奧基夫說的。女畫家把花木們與自己的身體相擁,花木們似乎也微微顫動了。白天,奧基夫一個人去山間尋找可入畫的花木;夜晚,她就一個人坐在屋頂看星空。她面對花木作畫時,常常與花木交談,與花木有了深厚感情。一旦遇到暴雨狂風(fēng)的天氣,她就產(chǎn)生心靈感應(yīng),樹木花草在暴風(fēng)雨中的搖擺呼號,通過一種無形的波傳到她體內(nèi)——草木們是不是在受難,能不能抵抗一場狂風(fēng),都讓畫家揪心。有一次奧基夫突覺耳根發(fā)燙,她趕到森林里,一場沖天山火爆發(fā)了,望著燃燒的草木,她淚如泉涌。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著父親遺傳下來的基因。我常常感覺與奧基夫神交已久,看她的畫時,保持著匍匐的姿勢,把胸口都貼上去了。我對花草樹木的感情,已經(jīng)是哪怕面對面,也要在寂靜中相思了。尤其是在閱讀了一篇文章后,感觸更強烈了。那文章說,草木是最安靜、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肉體最偉大的保姆,所以多聞聞草木之香,多認(rèn)識一些植物,比認(rèn)識更多的人要好得多。文章的作者還說,即使他被發(fā)配到荒野,只要帶一本《本草綱目》,也能夠活下去,芥命無憂了。
偶爾環(huán)顧左右,發(fā)覺與我一同和草木交談的人,已像珍稀植物一樣稀缺。我一個遠(yuǎn)房堂叔去世好多年了,他活著時,我喜歡往鄉(xiāng)下跑。那些年,年過古稀的堂叔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栽樹,滿山滿坡的樹木,我總覺得有堂叔的氣息在流淌。我每次回到鄉(xiāng)下,總能在山風(fēng)中找到堂叔,他就坐在樹下說話。但四周無人,只有風(fēng)中樹木山草的搖擺。有一次,我問堂叔,和誰說話呢,說啥呢?堂叔呵呵而笑,用手指了指那些參天大樹,還有剛栽下的小樹苗,說:“我在對它們說話呢,好好長啊,快快長,我都70多歲了喲,就慢慢等你們。”堂叔一個人在山坡上,揮動著鐵锨,挖坑、扶樹、澆水、培土……他把自己的氣流傳遞到剛栽下的樹上。小樹在天光下生長,堂叔撫摸著樹身,像慈祥的老父撫摸著子孫,盼望著它們長大。
堂叔臨終前留給我的遺言是:“侄兒,我走了,你幫我照看一下那些樹。”我回去了,望著那些樹木,總幻想出堂叔的音容笑貌,他還在山林間走動,摩挲著樹,躺在草上說話,咳嗽一聲,樹枝就會搖動一下。一個人走了,但還有那人栽的樹在大地上生長,迎接著歲月里的風(fēng)雨雷電,這是不是一種生命的綿延?蒼天之下,草木有情、草木有靈。
或許,關(guān)注草木的身世,就是關(guān)注我們命運的悲喜交集。
摘自《西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