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作家班宇時而幽默，時而深沉。（本刊記者侯欣穎 / 攝）

前些日子，作家班宇和一個親戚聊天，聊著聊著，親戚說了句“那個女孩長期做腎透析，引發(fā)各種并發(fā)癥，走了”。他的心揪了一下，但很快話題又轉(zhuǎn)到了別處。

那個女孩是親戚同學的女兒，和班宇并不相識，但卻陪同班宇走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路。她是班宇小說《逍遙游》中女主角許玲玲的原型，住在工人村的東藥廠宿舍，“系一條奶白圍脖，坐在塑料凳上，底下用棉被蓋著腳”，家庭貧困，總是坐著父親的倒騎驢（東北的一種三輪車）去醫(yī)院做腎透析。她一直向往旅行，后來在兩個同學的陪伴下去了一次秦皇島。

《逍遙游》寫于兩年前，是《收獲》2018年第四期青年作家專號的頭條，廣受好評。緊接著，班宇的第一部小說集《冬泳》出版，問世即暢銷，在易烊千璽等人的推薦下迅速“出圈”，作家本人也變得廣為人知。

在得知女孩去世后不久，班宇的最新小說集面世，名為《逍遙游》，共收錄近兩年創(chuàng)作的7篇小說?！耙环矫?，小說里人物的狀態(tài)有對莊子《逍遙游》的呼應和向往;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比較滿意、喜歡這部作品。所以，把它當作書名?！卑嘤顚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

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就這樣被他留在了文學里。

既看山河風景，也探幽微人心

班宇是標準的工人家庭出身，曾經(jīng)生活在沈陽鐵西區(qū)，見證了當?shù)厝藗兊纳睿勀慷昧四嵌巍跋聧彸薄睔v史，“這些都成了我的一個個小負擔，我要通過寫作把它卸掉，或是刻寫在心靈最深處”。

《逍遙游》的故事，也緣起于班宇和那位親戚的一次閑聊。親戚說遇到一個老同學，正騎著倒騎驢帶女兒去醫(yī)院做腎透析。親戚很同情老同學，讓他留個手機號，發(fā)動其他同學幫他一下。老同學說沒有手機，“都讓這個孩子拖累死了”。那一刻，女兒正坐在他的車上。

“這個畫面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父女之間既親密，又相互侵犯。我覺得必須要把它寫成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可以承載和寄托我的許多感情。”班宇回憶說。他還記得，寫《逍遙游》時正值2018年春節(jié)，當時他剛剛搬到一個臨街的新居。樓下偶爾會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孤寂而空曠，發(fā)出短促的回響”。新居里空空蕩蕩，貼墻放著幾個紙箱，尚未開封，里面放著一些書，大部分還未來得及讀，他為此而焦慮，“但又無法從正在進行的寫作里抽身而出”。

班宇出版了兩部小說集《冬泳》《逍遙游》。

寫作的過程，既暢快又痛苦。班宇時而覺得自己是女兒許玲玲，想去擁抱，卻虛弱無力;時而覺得自己是父親許福明，陷在一片大霧之中，卻總想著笨拙起舞。很多時候，他不得不停筆，喝口涼水，抑制一下情緒，再動筆繼續(xù)，這種糾結(jié)一直持續(xù)到4月底初稿完成。小說的最后，許玲玲旅行回來，遇上父親和相好的在家做飯，她沒有進屋，坐在了門口的倒騎驢上。

“我想表達的是，生命狀態(tài)急迫關(guān)頭的一種短暫逃逸，同時也想寫這么一種狀態(tài)——你在與人間若即若離的時候，不僅得到了單純直接的愛，自身也還在努力反饋著愛?！卑嘤钫f。

很快，《逍遙游》在《收獲》上發(fā)表，引起了很多人包括前輩作家的關(guān)注。格非評述說“震撼、迷人，回答了人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還有沒有欲望”，李陀專門為其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稱班宇“把一種十足曖昧的原生態(tài)生活原封不動地擺在我們眼前，讓我聯(lián)想到了小津安二郎”。那年年底，第三屆收獲文學排行榜頒獎典禮上，《逍遙游》被9位評委票選為短篇小說組榜首，頒獎詞是：“一段翻滾著塵世悲歡的窮游，既看山河風景，也探幽微人心?！?/p>

那一年，為班宇帶來更大聲譽的是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冬泳》。在7個故事中，主人公大都是昔日游走在鐵軌、工廠與大雪邊緣的人，他們生活被動，面臨威脅、窘迫，有人“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發(fā)出雷鳴般的號啕”。

小說集出版后，書店里隨處可見《冬泳》白色的海報和書封，易烊千璽將書封“曬”在社交平臺上，歌手李健把它寫進了書單，導演賈樟柯說，“這是今年讀過的最好的小說”。在家鄉(xiāng)沈陽，朋友也拿班宇開玩笑，說走在街上都能聽見他的名字，下館子吃飯，隔壁倆大哥嘮嗑：聽說現(xiàn)在什么班宇火了！

班宇“出圈”時，正趕上 “東北青年作家爆發(fā)”的話題被熱議。很快，他的名字就和雙雪濤、賈行家、鄭執(zhí)等一起，被列入東北青年作家陣營。人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談論著東北文學，談論著這些作家筆下的東北、鐵西區(qū)、艷粉街和工人村。

在時代洪流下個人命運的跌宕

鐵西區(qū)的工人村是班宇成長的地方。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工人村是城市的象征，179棟俄式建筑拔地而起，全是紅磚紅瓦的小樓，構(gòu)成了中國最早的工人住宅樓群。如今僅剩下32棟樓，被貼上了“歷史建筑群”的牌子，成了省級文物。

班宇的第一篇小說寫的就是工人村。那是2016年，他30歲，在沈陽一家出版社擔任古文編輯，每日里讀《四書》《五經(jīng)》，讀話本小說，編輯成書出版。有一天，朋友發(fā)來微信，說：“豆瓣閱讀正在辦征文比賽，你也參加一下吧?！卑嘤钤诙拱晟霞t過一陣子，從讀大學開始，他為《我愛搖滾樂》《通俗歌曲》等音樂雜志撰寫樂評，有的也發(fā)布在豆瓣上，招來一些樂迷的關(guān)注，一寫就是10年。后來，隨著音樂雜志的倒閉，他無稿可寫，豆瓣文章也漸漸荒廢了。

豆瓣此后還和班宇簽過一次約，讓他寫專欄“東北瘋食錄”。他開始寫東北的美食，野烤玉米、鍋包肉、排骨土豆燉豆角，從食物寫到鄉(xiāng)愁，每周寫一篇，人氣頗高。但寫到第十篇時，他停了筆，“總感覺不對路”。

這次在朋友的說服下，班宇應了下來。下班后，他靜坐在電腦前，想到幾天前剛在一個工人村朋友開的小飯館聚會，很快決定從此處寫起。于是，他以工人村為背景，寫了一組短篇《打你總在下雨天——工人村藍調(diào)故事集》，5個故事既獨立又相互串聯(lián)。

在這組小說里，有一個退伍軍人老孫，在工人村經(jīng)營古董店，他去鄉(xiāng)下收古董，在當?shù)卮迕窈透刹康耐{下，收了一只“傳家寶”，其實是一只腌咸菜的罐子;一對下崗夫婦，重新就業(yè)，干起了足療店，做警察的姐夫“罩”著店，也不斷地從他們那里收取“保護費”;還有兩個下崗的，做起“跳大神”的買賣，成為工人村辦白事的后起之秀……

班宇最珍視的一篇是《云泥》，故事也是聽來的。有一次，他坐出租車回家，跟司機嘮嗑，司機一路上臟話不離口，罵罵咧咧講了自己的大半生，“但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內(nèi)心善良的人”。他把司機的故事寫進小說里：出租車司機余正國和妻子離了婚，為不影響女兒中考，夫妻二人仍住在一起。后來岳母生病，岳父和妻子都不愿意照顧，他去做陪護，吃喝拉撒都管。

“描繪了一部蓬勃而鮮明的東北舊工業(yè)區(qū)的小人物悲喜劇，展現(xiàn)了社會變革的大時代中平凡人苦中作樂的生存智慧。”征文大賽的編輯如此評論這組小說，并給了一等獎。班宇去北京領(lǐng)獎，在獲獎感言的最后，他認認真真地說，自己以后會接著寫。

回到沈陽后，班宇兌現(xiàn)了承諾，在工作之余開始寫作。父輩的經(jīng)歷、過往的記憶都浮現(xiàn)出來。他的父母都曾在變壓器廠工作，2000年前后雙雙下崗。他以將要倒閉的變壓器廠為背景，講一個剛從技校畢業(yè)的青年，托人進到銷售科工作，當時工廠業(yè)績不佳，在職員工大多被買斷工齡，年輕人一進來就被委以重任——幫廠子收回欠款。他跑去外地，花盡心思收回部分欠款，結(jié)果銷售科科長和秘書卻將債款卷走，雙雙失蹤。

這篇小說名為《梯形夕陽》。寫完后，班宇漸漸地為自己的寫作找到了方向，“書寫人在歷史中的巨大隱喻。我想把人的行為的復雜度，與背后涉及的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精神狀態(tài)背景結(jié)合，再折射出時代的肖像”。

循著這個方向，班宇越寫越順暢。他寫《盤錦豹子》《肅殺》《槍墓》，寫《夜鶯湖》《雙河》《渠潮》等，那些普通人的悲喜、命運在他的筆下一一鋪展，“在寒冷水底游著的是大時代下渺小的個體，被刺骨又讓人恒久麻木的湖水裹挾”，有人評論說。后來，這些故事陸續(xù)被收入小說集《冬泳》和《逍遙游》中。

2020年5月22日，班宇在理想國出版社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曾經(jīng)的工人村居民樓變成了省級文物（左）。少年時，班宇就喜歡讀《我愛搖滾樂》，后來他成了雜志的撰稿者（右）。

班宇行走在沈陽鐵西區(qū)工人村街頭。（吳越 / 攝）

不是生活的失敗者，是庸常者

對上世紀90年代東北那股“下崗潮”，班宇沒什么特別的感受?！凹依镏挥幸粋€孩子，父母把我保護得很好，生活受得影響不大?！彼洃浿信c之有關(guān)的畫面是2000年春節(jié)，一次家族聚會的飯桌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大家子十幾口，大人中除了他父親，其他人都領(lǐng)著退休金、低保金或失業(yè)金。

當時，班宇在讀重點高中，“內(nèi)心有一點憂慮，升學壓力是一方面，還有補習費等，雖然家里極力營造一種平和的氛圍，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種不可控，如巨大的陰影籠罩在頭上，久久揮之不去，只能去自尋出口?！?/p>

班宇的出口就是搖滾樂。放學后，他總是騎著自行車去買搖滾樂碟，也買音樂雜志。其中《我愛搖滾樂》的后半部分，常登載一些小說，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喬治·奧威爾等，對小說中的故事和思想表達，他感到戰(zhàn)栗、激動，“想象著抵抗與超越，不在乎誤解”。

從小說集《冬泳》到《逍遙游》，有人總結(jié)說班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失敗者”，而且這些“失敗者”甘于失敗，不去改變?！昂茈y說我寫的是‘失敗者小說，我覺得每個人在任何一種時刻都能感覺到能量?；蛟S有人會覺得他們是生活的庸常者，他們的情感狀態(tài)和自洽程度要充沛得多?！卑嘤钫f。

去年5、6月份，班宇一度對自己還能不能寫小說產(chǎn)生了懷疑。那時他正當紅，有段時間每個周末都在出差。每到一地，他就急匆匆坐下來，一個人一口氣講上一個小時，講小說，講東北，講自己的經(jīng)歷，常常疲憊不堪， “像是把自己搬到舞臺上，接通電源，如一架唱機，將心路歷程播放無數(shù)遍，直至唱針磨損，嗓音失真”。

他因此而郁悶。“所有人對你都是善意的，但是你不斷地被自己掏空。同樣的話說很多遍之后，你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在表演？雖然實際上你說的都是實話?！碑敃r，他正在寫《夜鶯湖》——小說集《逍遙游》的開篇，寫得很艱難，極其焦慮，曾想過停一段看看，但很快打消這個念頭，“我的一部分能力得到了釋放，但還沒到能力的邊界。我還想爭取再寫一點”。

接受采訪時，班宇語速很快，操一口純正的東北腔。他不太愿意談論自己，而更愿意談論作品。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想不通人們?yōu)楹慰偸瞧惹邢胫浪暗降资裁磥砺贰?，他不知如何概括，只得一遍又一遍講述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東北往事和10年樂評生涯。直到這次疫情期間，他突然有了答案。

有一天開車在路上，班宇打開收音機，聽到一段田連元的評書，講的是滿門忠烈楊家將，沒頭沒尾。當時已近午夜，車外風雪交加，有很小的雪粒，從天而降，折射著街燈，掃落在車的前窗上，馬上化掉，轉(zhuǎn)瞬即逝。他清楚地聽到那些撞擊和融解的聲音，“我忽然想到，以后問及來路，或許可以說我來自一個立體聲的世界，復雜而美妙”。

這個立體聲的世界，有雪、有冰，有五里河體育場和衛(wèi)工明渠，有浴池和泳池，有工人村和工人村里的人。他身處這世界，傾聽這世界，書寫這世界。在不斷書寫的過程中，他逐漸確認，“經(jīng)歷過的許多時刻，也許是為了落筆的那一瞬間而存在，這種感覺很美妙”。

班宇1986年生于沈陽，作家。作品見于《收獲》《當代》《十月》等刊，2018年因小說集《冬泳》成名。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等獎項。近日出版小說集《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