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萍
我是在墨江堰的堤上碰到老幺的。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幺,也有不少人背后叫他幺啞巴的。墨江堰早就不再是個堰塘了,一洼淺淺的水坑,水上面還鋪著一層半綠半黃的顏色,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
冬日空無一人的田野上,只是靜。偶爾在雜草叢生的深處突然就飛出一只不知名的鳥,撲棱一聲嚇得人,心突突地跳,等你靜下心來,那鳥早就不見影蹤了。堰塘里已經生出了蘆葦,瘦高瘦高的,仿佛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少年在天地間嬉戲打鬧,你碰我一下,我碰他一下,風就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忽而乘其不備再推它們一把。
我站在一叢枯草旁默默看著,看著看著……在堰塘邊的水碼頭搗衣服的姐妹,垂著長長的兩根大辮子,眼神也和塘里的水一樣清亮。每捶一下,那對長辮子就往下游動,有時候辮梢就游到了水面,她也不管,只是一下一下地舉起棒槌捶打著木板橋上黑色藍色或是看不出顏色的衣物,偶爾也有紅色粉色的,那當然是她自己的了——她媽媽那么老了,常年躺在床上,哪里會穿那么艷的衣服呢?“啷啷啷”,那搗衣聲在空氣里傳出很遠,卻又像碰到什么似的彈回來,清脆,濕漉漉的。
田野里有霧慢慢升起,我轉過那叢蘆葦?shù)臅r候,老幺正從他家的竹林邊走過來,身后跟著一條黃色的狗。那狗只看了我一眼就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繼續(xù)和草叢里的某只蟲子捉迷藏,一條毛絨絨的尾巴在枯草中搖搖晃晃,和那些狗尾巴草不時打個招呼。老幺老了,但我還是認出他來,三七開的招牌式分頭還是多年前的樣子(我小時候總覺得那是漢奸的發(fā)型),只是黑里摻雜了些許的白和蕪雜。我沖他打個招呼,他似乎很驚訝能在這里碰見我。他笑著雙手比畫起來,嘴里咿呀咿呀的,還是和舊時一樣,笑里帶著些靦腆,只是渾濁的眼神里再看不到舊年閃爍的歡喜。
因為不會說話,老幺一輩子沒有成家,跟著哥哥嫂嫂一起過。他哥哥死去的時候大約不到四十的年紀,留下一女兩兒和一個頗有姿色的媳婦。大兒子和我是小學同學,小學畢業(yè)就不再讀書,和成千上萬的農家少年一樣,在上世紀90年代懷抱著美麗熱切的幻夢,到熱氣騰騰的南方城市去追逐未來,我也就很少再見他了。小兒子出去的時候也正是風一樣的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南方到底是辜負了他,不過幾年時間,少年便躺在一個黑色的骨灰盒里,在一個冬日黃昏,由他瘦弱的哥哥靜悄悄地帶回了家,和他父親一起躺在矮矮的山岡上,只把悲傷撒在墨江堰的每一絲水紋里。
孩子們要活下去,總不能全丟給啞巴的叔子。嫂子沒有再嫁,老幺和嫂子一起把這個家撐起來,拋糧下種,耕地耙田,老幺像牛一樣壯實的身子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孩子們也沒凍著餓著。遇上下雨的時候,老幺就在家里手執(zhí)一把篾刀,砍來房前屋后的楠竹,破篾,編制,粗糙的大手在篾片間靈活地翻飛,一只只竹籃,一個個籮筐就在他手里慢慢成型了。沒有男人的日子總是難過的,有時候嫂子也梳洗齊整,穿得熨熨帖帖地出去逛逛,老幺看時間久了還沒回來就出去尋她。我見過他尋她的樣子,依然是天真靦腆的笑,只是那笑里就多了幾分焦急。他用手比畫著耳朵邊,咿咿呀呀地打著手勢,母親告訴我那是說齊耳的短發(fā),問看見家里的短頭發(fā)沒有。
時間久了,村人也開玩笑說讓他們叔嫂配了,好歹也是一個家,嫂子便笑罵幾句,罵著罵著眼淚就下來了,人們也就不再開這玩笑。這幾年大兒子回來了,用打工的積蓄在鎮(zhèn)上買了套房子,把娘接過去和自己一家住,叔叔還是在老屋里守著,和那條大黃狗忠實地守著老屋。鎮(zhèn)上又不遠,不過兩三里地開外,嫂子也還經?;乩衔輥恚娨娎匣镉媯?,嬉笑著聊上半晌,幾個老女人咋咋呼呼地打幾圈麻將,為一塊兩塊的輸贏爭得面紅耳赤。在嘈雜喧鬧的雜貨鋪里不知不覺就挨過了大半天,又慢慢地背著一身夕陽往回走去,那曾經窈窕的身影在殘陽里也是一日日佝僂了。
有些東西注定是要丟失的,不管你怎么珍藏,藏著藏著就找不到地方了。老幺的嫂子也沒有逃過這種劫數(shù),一輩子那么愛美那么講究的女人,最終在這來來回回的路上把記憶丟失了,有一多半的時候,她不記得別人和她說的那些事,哪怕她自己就是其中的主角,她不再記得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抹上頭油的自己,不記得在飄雪的早晨去地里扯個蘿卜也要擦上雪花膏的自己,不記得早逝的丈夫和幺兒……有人說她八成是癡呆了,沒有人再愿意和她打一盤麻將了,也沒有人再愿意聽她絮絮叨叨了??墒撬€記得老幺,還記得通往老屋的路,老幺送她回鎮(zhèn)上,她總是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跟他走,一路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老幺看見嫂子在說話,他也咿咿呀呀地比畫,他喜歡聽嫂子說話。幾十年他已經習慣看她說話,他覺得他是能看懂她說的每一句話的,就像他送嫂子回家,他也能看懂侄兒說的話,那每一句話都像子彈一樣飛快地射向嫂子。送嫂子到侄兒家,老幺也不進門轉身就往回走。
天一黑,月亮就出來了,他披著月色走得飛快,影子拖在身后,好像背后有個鬼要趕著他似的?;氐嚼浠鹎鍩煹睦衔?,他往灶膛扔一爐柴,把中午的現(xiàn)菜現(xiàn)飯一熱,端著碗坐在階沿邊吃。門口已經好些天沒有人經過了,只有那只老黃狗在他身邊繞來繞去,老幺也就扔它一坨飯,狗張開嘴接了。老幺吃著吃著就覺得眼角有涼涼的什么東西滑落,他用手背抹去,望著碩大的一枚黃月亮,繼續(xù)大口大口地吃。
他背后桌上的收音機里傳出歌聲,黑暗里,紅色的信號燈一閃一閃的。老幺聽不見那歌聲,永遠也不會開口去唱一首歌?;蛟S他看見的歌聲,就是星星一樣閃爍的微弱而渺茫的光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