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堅
臘月二十二日晚上,我在床上翻了一夜“燒餅”,一晚上沒睡著。
睡不著,怎么能睡著呢?明天就二十三啦,離年下只有七天時間,家里就這一百多塊錢,四口之家,年怎么過呀?還有那么多的親戚,年前年后都得去看望。一家按二十元算計,也得一百多元。不去吧,有些上年紀的人,身體又不好,好長時間沒見過面,去吧,又真去不起。家里就那點家底,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夠。去借錢吧,不想張嘴不說,去跟誰借呢?
越愁越顯時間過得慢,夜越長。黎明時分,我對妻說:“咱的年咋過?”妻說:“你說咋過?”我說:“咱多少弄點生意做做,多少掙倆,能過去年就行。”妻說:“咱就那一百多塊錢,做啥生意都得先投資,誰會把貨賒給咱叫咱掙?!蔽艺f:“咱錢多多投,錢少少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有辦法?!逼蘼犝f我有辦法,眼睛一下亮得像星星,迫不及待地說:“快說!啥辦法?”我說:“賣對聯!”一說賣對聯,妻的眼睛黯淡了不少,說:“我還以為是啥好辦法,賣對聯,你的字又不好,又沒賣過,能賣出去嗎?”我說:“買對聯的都是不會寫字的鄉(xiāng)下人,瞎好寫寫就會有人買,只要咱賣得便宜點兒。一副大對聯需兩張紙,一塊錢,加上金粉清漆不過一塊三毛錢,一副大對聯別人賣六塊,咱賣五塊,也凈掙三塊七,百分之二百五的利潤。一天賣二十副,也掙七八十塊,還不說小的?!逼蘅次艺f得有把握,同意了。
吃罷飯,妻把家里僅有的一百五十元拿出來裝進我口袋,并用別針把口袋口別住,再三交代我別丟了,到了紙行趕緊給人家,把紙拿回來。我到紙行,跟人家談好價錢,買了一箱紙。誰知那生意人心黑,上面是好紙,下面是爛紙,到家看是爛紙,又去找他,也沒日瓜他,只說這些紙爛了,寫不成,你換換,賣紙人啥也沒說,把爛紙換成了好紙。
人貴有自知之明。在縣城書法界稍有點名氣的人,賣對聯都在十字街口,縣政府門前,賣價也高。我不敢把攤擺在熱鬧處,和名家比試,也比不過人家。知道我的字只能對準鄉(xiāng)下人。我把攤擺在北店街三岔路口,是縣城與鄉(xiāng)下接洽的地方。事先,我叫文友朱新卯給我寫了幾副對聯,掛在那里當樣品招攬生意。那天的風很大,掛在墻上的樣品不大一會兒就被刮爛了,有一副還刮跑了。我攆著去拾刮跑的對聯,風把我桌上沒寫的對聯紙刮飛得滿大街都是,連調好的金粉瓶也刮倒在地下,溢了一地金粉汁,像給地上鋪了金氈。我和兒子忙著拾紙,忙著拾掇金粉瓶,弄得手上沾滿了金粉顏色。已是午時一點了,我們還沒吃午飯,兒子喊著叫饑,我肚里也如狼掏。因為一上午一副對聯也沒賣,兜里沒錢。對門是賣牛肉湯的,那時牛肉湯兩元錢一碗,饃五毛錢一個,我狠了狠心,去給兒子買了碗牛肉湯,拿了一個饃。兒子吃著,我拿出從家里帶來的涼饃,到賣牛肉湯處,三毛錢買了碗不要肉的牛肉湯,把饃泡進去吃了。
約莫三點時分,從何村來了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長得五大三粗,臉黑得像鐵皮,前門牙露在唇外。那男人問我:“對聯咋寫哩?”我說,大的五塊,小的五毛。男人說:“我自己編了個詞,你給我寫寫,你叫我掏幾塊我掏幾塊?!闭f著把詞遞給我。我看上聯是“老糊涂手端不平”,下聯是“壞良心不得好活”,橫批“氣死老牛”。
我問他,你這對聯是為誰寫的?他說是為他爹寫的。我說,你這對聯就是掏十塊我也不給你寫。他問,為什么?我說,大過年的,你給你爹送這對聯,不是送對聯,而是送氣生的。他說,我就是想氣氣他那老不死的!
我看他對他爹火氣恁大,恁有成見,好在也沒生意,處于善心,想勸勸他不要惹他爹生氣。我給他掏了支煙點著,柔著腔說:“我看你對你爹很有意見,能不能給我說說,為啥對你爹恁有成見?”那男人眼睛朝我瞅了瞅,放下肩上背的布袋,像遇上了知己一樣,說:“不是我賣他賴,家丑不可外揚,他偏心太狠!”我問他怎么個偏法?他說:“俺總共弟兄倆,過年他給弟弟掏了二百塊,給我掏了一百塊,叫誰能受得了?!蔽摇芭丁绷艘宦暎瓉沓梢娫谶@里。我問他:“你弟弟家庭條件比你好還是比你瞎?”他說:“要說他不勝我。弟媳有病住院花了好幾千,孩子們還小,過年實在有困難,連肉都割不起。我雖然不富裕,但家人都健康,割肉錢蠻有!”
冬日的太陽穿過云層,又笑瞇瞇地露出了笑臉,把心里的和暖灑在人們的身上、臉上,使冬日的寒冷看到了春天的明媚。我緩了緩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呀,你爹做的是對的。你想想,就你弟兄倆,你爹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不心疼體憐?對他來說,誰越是閑難越是體貼誰!他是沒能力,若有能力,還會給你弟掏更多的錢。你這當哥的,不幫你弟不說,你爹給你弟多掏一百塊錢你還有意見,還寫對聯氣你爹,這就是你的不對啦!你別嫌我說話直,我這話你好好想想吧?!?/p>
他的頭低得更低了,幾乎埋在膝蓋處。稍停,見他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臉溢愧色,難為情地說:“老哥哥,你說這話,我以前咋沒想到過,只想到爹的偏心?!蔽艺f:“現在能想到還不遲,覺悟有早晚!”我寬厚地對他笑了笑。他說:“看來你是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人?!蔽疫B聲說:“不敢,不敢!”
風不再刮了,冬陽更加和暖了,心與心的距離更近了。他說:“我想和我爹緩和矛盾,不知咋緩和?”我說:“年下你給你爹買件棉襖,再好好給他寫副對聯,你看你爹高興不高興?”他說:“對聯詞兒我不會編,你能不能替我編編?!蔽艺f:“行!編出來你滿意了再寫。”我稍一思索,上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下聯是“兒理兒解棉絮暖”,橫批是“和暖如春”,對他解釋說:“上聯說你爹對你們弟兄倆的體憐,下聯說你對你爹的理解和你爹對你的感謝?!彼牶筮B說了三句“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舉出了大拇指。
我用行楷體很認真地把對聯寫好,他望著那流金的吉語祥字,眼笑成一條縫,悅色飛揚了起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把對聯卷好遞給他,他隨手掏出十塊錢給我,起來就跑了。我連聲喊:“找你錢,找你錢!”他頭也不回跑了好遠,我追也沒追上,回來望著錢想了很多,思了很久……
我賣對聯是不拿對聯本的,也不抄對聯本上的舊對聯。那些舊對聯雖然對仗工謹,平仄合轍,但太深奧,像“珠聯璧合璧聯珠,舟隨浪潮浪隨舟”“蝶醉花間花醉蝶,鶴曉秋初秋喚鶴”等,鄉(xiāng)下人根本看不懂啥意思,只是貼上紅紅而已。我賣對聯因人而異,因家而異,家人從事什么職業(yè),或種植、或養(yǎng)殖、或果園、或菜農、或打工、或做生意,做什么生意,用清新明快的語言,大體對仗,自編自寫,一讀就懂,和鄉(xiāng)下人聯蓬成蔭,珠璧聯合,很受農人喜愛。
他回去不知怎么和村里人說的,次日我攤還沒擺好,來了幾個買對聯的。問他們是要“金銀珠寶”,還是要“平字吉祥”?他們說:“我們都是莊稼人,那些‘金銀珠寶我們沒那福氣,還是來點兒實在的。”其中一個人說:“俺家是果園戶,為俺大門上寫副大對聯,祝福明年桃李盈枝,甜溢山村。”我略一思索,一副對聯一揮而就。上聯是“李漲笑臉吮陽光”,下聯是“桃流蜜甜醉鄉(xiāng)風”,橫批是“天賜豐年”。又寫了幾副小的,那人臉笑成一朵花,滿意而走。一人說:“我和兒子都是去外打工的,圖個吉利。”我給他寫了副“去外打工財到手,在家創(chuàng)業(yè)業(yè)興旺”,他也很滿意,說:“真說到俺心窩里啦!”
一位六十開外的老頭兒說,俺家是養(yǎng)豬的,不知對聯好寫不好寫?我問他養(yǎng)了多少頭豬,他說一百多頭吧。我說,那是養(yǎng)豬場了!能寫。我思索了一會兒,寫了副“精飼料不加催長劑,豬肥膘全是自然長”,橫批是“放心吃肉”。他看了看我,喜不自禁地說:“你好像鉆在俺肚里一樣,對俺的心思猜得這樣透。俺養(yǎng)那豬,就是不加催長劑,喂一年多才出圈?!闭f著緊緊拉住我的手。我說:“看你這相貌,就知道你不是圖財害命、見利忘義之人!”
一連幾日,我的生意很是紅火,連那些門店房的對聯也讓我寫,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這人沒走,那人又來。兒子專門給我裁紙,連買對聯的人也幫我撈對聯,雖累得腰疼腿酸,心里卻很高興。有時一天能掙九十多塊,有時能掙一百多。不到年三十,已經掙了九百七十塊,妻子笑得合不攏嘴。
除夕下午,我去街上轉悠,看我寫的對聯貼出的風景,貼出的價值。走到一家商店門前,看到上面橫批的繁體“業(yè)”字少了兩個羊角,是錯字。心內疚起來,怨自己不慎重,寫了錯字,盡管人家不知,大過年的,愧對人家。想用棍把那字戳掉,又想人家初一還沒過,就把對聯戳爛戳掉,不吉祥又不道義。不戳吧,看著又不美,左右為難,心里開始隱痛了起來。我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最后,決定再寫個橫批把它換下來。到家后,我很認真寫了張橫批,趁著天黑,沒人見,把那張錯字的橫批揭了下來,把這張對的貼了上去,心才愉悅了起來。
文學是照亮生活的明燈。問題是你的燈照在何處?能照亮哪些人?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