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默海利是我的房東。他是意大利佛羅倫薩人,兒子在巴黎成家立業(yè)。退休之后,為了便于和兒子一家相聚,他買下這套房子,和妻子住在這里。妻子去世了,他一個人在巴黎待不下去,于是出租了房子,回到佛羅倫薩。不過每年他都會來巴黎兩三次,看他的孫女。每次來巴黎,他都提前跟我約好時間,到房子里來看一看。
他每次來的時間并不長,只是在沙發(fā)上坐一坐。我給他煮一杯咖啡,他就端著杯子沉默地坐著,眼睛里慢慢噙滿了淚水。
有一次他帶著小孫女過來。小女孩才六歲,長得漂亮可愛,對什么都好奇,到處跑,什么都想看。默海利想阻止她,又舍不得,只能無奈地朝我笑笑,由著孫女。臨走的時候,我送給小女孩一只從中國帶來的銅鈴鐺,她快活地一直搖,一直笑。其實每次默海利來,我都照中國人待客的禮節(jié),要送他一小盒茶葉,或者一枚青花瓷的書簽,他都認(rèn)真地拒絕了。而這一次,他連聲說謝謝,滿面笑容地帶著小孫女走了。
我和默海利說話不多,彼此相交也不深,不知道為什么,他卻把我當(dāng)成了忘年好友。每隔兩個月,就會給我寫一封信,信很短,就是幾句話,說說近況,問候幾句。最后總要說,有空來佛羅倫薩,我會等你。
我在巴黎一待數(shù)年,一直也沒有去。有時候收到他的信,會猛然一陣慚愧,覺得辜負(fù)了他一番美意。
去年復(fù)活節(jié)的時候,他又來了巴黎一趟。提前一個月他就跟我約好見面,并且鄭重其事地邀請我去“海陸空軍國家俱樂部”吃午餐。這家俱樂部在圣奧古斯丁教堂前面,是一個極為堂皇的飯店,實行會員制,非會員訂不到餐位。默海利保留了懸念,不告訴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吃飯,怎么訂到的餐位。
我們在餐館見面的時候,陪著他的是一位白發(fā)優(yōu)雅的老太太。默海利穿著一身高檔的西服,聲音清亮,腰桿筆直,顯得十分精神。
他向我介紹,這是他的女朋友,家在那不勒斯附近的伊斯基亞島。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島的名字,這讓默海利很失望。他說,就是格拉齊耶拉的家。我突然明白,原來這個島,就是法國大詩人拉馬丁的自傳體小說《格拉齊耶拉》的發(fā)生地。眼前的這位美麗的老太太,頓時在我眼里顯出不一樣的光芒。于是我們就談這部小說。
這頓飯吃得極為美好。席間,默海利跟我說了他的經(jīng)歷。他年輕時在意大利空軍服役,在一座軍事機場的塔臺上工作。退役后先是做推銷員,后來通過考試,做了一名律師。現(xiàn)在雖然早已退休,回到佛羅倫薩之后,還是做回律師的工作?!爸挥泄ぷ?,才能讓時間駐留在空虛的肉體上?!蹦@裨娙艘话銓ξ覀冋f。
因為他有這樣一段空軍經(jīng)歷,所以他才是這家飯店的會員,他為此深感自豪。請我們來此用餐,其實是為了炫耀他的青春歲月。事實上,我在他身上也確實看到了他年輕時的影子。他身材不高,臉型瘦長,不說話時,嘴唇緊緊地繃著,顯出堅毅的神情。
再次見面就是圣誕節(jié)了。他一個人來的,手上還拎著給孫女的禮物。大概從賓館出來,就來了我這里。
他仍然坐在他坐慣了的沙發(fā)上。他說以前住在巴黎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這里喝咖啡,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用手指指我桌上那個精致的不銹鋼咖啡壺,這是他留給我的。
這里的窗戶朝西北,對面有一幢樓擋著,永遠(yuǎn)照不進(jìn)陽光。不過中午陽光好的時候,朗朗地照在對面的白墻上,可以反射到我的房間里,整個客廳就顯得十分亮堂。我用他珍愛的咖啡壺給他煮了一杯咖啡。我談中國,他說意大利。兩個人都用了許多贊美的詞語,并且極為誠懇地相互發(fā)著邀請。
我出于中國人的謹(jǐn)慎,沒有問他女朋友的事。默海利與大半年前相比,看上去又老了許多。
2020年的春天,意大利遭到新冠病毒海嘯一樣的襲擊,最近幾天,幾乎每天都有1000人死去。我給默海利打了一個電話,這是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他花了一分鐘才弄清楚我是誰。
“我一個人在家,就是我一個人,沒什么。每個人都在盡自己的責(zé)任。”他說,“我不怕死,到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無所謂了?!?/p>
“兒子一家怎么樣?”我問他。
“他們還好,也關(guān)在家里。聽說巴黎死了一個16歲的女孩,這很可怕。我給我的孫女打了電話,讓她千萬不要走出家門。”
默海利說,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向一尊有神跡的耶穌像祈禱。那尊神像在1522年曾把絕望的羅馬人從黑死病的魔爪中拯救了出來?!拔蚁M@次會有奇跡誕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堅定,像一個老兵正警惕地瞭望著空中飛機的起起落落。
“你一個人生活,需不需要什么幫助?口罩有嗎?”我問他。
“我只是很想她。”
我不知道他說的她,是去世的妻子,是那個女友,還是他的孫女。
一陣沉默之后,默海利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