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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影謎蹤

2020-07-14 17:25戴柳郎
青春 2020年6期
關鍵詞:大舅表妹

戴柳郎

夜,我和他靜靜對坐。四圍不見人影。

“這里為什么這么冷清?”他問。

“不比從前啦,”我解釋:“年輕人全都跑城里打工去了。”

他嘆了口氣。

作為作家,他以嗜酒著稱,出過本小說集叫《狂酒徒》,且身體力行,終日走南闖北,以酒會友。我和他在南京結識,交往不深,但也不淺。至少知道,他逢酒必醉是表象,更深原因是怕寂寞。離婚一次、喪偶一次,被人騙婚一次,難免對人生充滿懷疑,用酒精麻醉自我,拿熱鬧抵擋虛無。他長著一雙充滿驚恐的大眼睛,像饑餓多日的難民,像卡夫卡。今晚,他闖入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請我?guī)麃砉湟故?。結果來了,卻看見破瓦殘垣,清灰冷火的景象,難免有點失望。

我從住處帶出一扎啤酒。啤酒瓶蓋已紛紛打開,我們坐著,酒瓶撞酒瓶,干杯。

他說:“你就給我講講吧!”

我問:“講什么?”

“為什么你會住這兒?”

“這兒是我家鄉(xiāng)?!?/p>

“小年輕都往城里跑,你反倒落葉歸根了?”

“我戀家吧?!?/p>

他又問:“就沒有什么別的原因?”

我答:“沒有?!?/p>

他問:“可你臉上寫著故事呢?!?/p>

我回:“故事?能有你多么,你是大作家?!?/p>

他說:“大個屁?!?/p>

我笑了。

短暫沉默了一會,他攥起手中的酒瓶,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絲迷離。

“有個事吧,我一直都很困惑?!?/p>

他開始講起一個故事來……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作家去赴圈內飯局。該圈子局限于文藝工作者,彼此熟知。但那晚飯局,一入座,他看見一位陌生女子坐在身邊。

她是誰帶來的?他沒有問。朋友們唧唧喳喳時,他與該女子單獨攀談起來。

第一次見面,兩人竟聊得停不下來。

他漸漸了解她的概況。姓名:肖珊珊,家住南京市江寧區(qū),平時愛讀書、旅行、看電影。演員她喜歡梁朝偉,導演喜歡王家衛(wèi),作家喜歡村上春樹。1984年生。

為了炫耀自己特出的文學鑒別力,作家跟她聊起了村上春樹與奧威爾。聊《1Q84》與《1984》之間的異同。女子靜默聽著,頻頻點頭,流露出贊賞的眼神。最后她告訴作家:自己蠻喜歡《1984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作家愣了一下,向她承認,這本書他沒看過。

他其實并不在乎女子的文學鑒別力,他喜歡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還有她眼角那顆痣。

“那顆痣長在那里,漂亮極了?!弊骷艺f。

可他忘了,那晚是何時分開的。也忘了,后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次日正午,作家從睡夢中驚醒,看見自己赤條條躺在床上,床底有堆嘔吐物。

他起床,清理地板,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女子的臉來。

他打起了電話,問朋友甲:“那女的是你帶來的么?”

朋友甲問:“你說哪個?”

“昨晚那個?!?/p>

“昨晚哪個?”

“就青島路飯館里那個呀!”

“昨晚飯館清一色都是公的,哪有女的呀?”

“滾!”他以為朋友甲酒醉忘了,掐了電話。

他打電話問另一個朋友。

第二個接電話的朋友也詫異:“昨晚?沒女的在場呀?!?/p>

“咦?”

作家不免狐疑起來。

接下來,他打了一圈電話,把每個在場的朋友問一遍。回答都一樣:昨晚沒女的。

作家翻看手機通訊錄,發(fā)現這個女的也未留下號碼或微信??伤麉s能記得女子的每一句話。

包括她的家庭住址。

“有空來江寧找我玩呀?!迸诱f,“直接過來,我通常都宅在家的。”

想到這里,他忽然心血來潮。憑著記憶,他查地圖,坐公交車,轉地鐵,又轉公交車,步行。

來到江寧南郊,一座小山下。

“民國時期那個戴笠的飛機,就是在我家后面那座小山頭上失事的?!迸诱f。

他走啊走,終于走到該女子說的家門口。抬頭一看,是一塊公墓。

“我就趕緊回來了?!弊骷椅罩破空f。

“沒了?”我問。

“沒了?!?/p>

“沒去看看墓地?”

“看墓地做什么?”

“保不準墓碑上能看見女孩的照片呢?!?/p>

“你以為我是在跟你講鬼故事呀,我說的可是真事!”

“聽起來有點臆怪。”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p>

短暫沉默了一會。

“會不會是你朋友們在集體搞你呢?”

“一開始我也這么想,可我那些朋友都是大嘴巴,藏不住話,無論我怎么誑他們,都沒人承認有女的在場,我漸漸就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們碰了一下酒瓶。

“好了,下面該你講了。”

“為什么?”

“我講了個自己的親身經歷,公平起見,你也要講一個吧?”

“我口才不好?!?/p>

“能聽懂就行,講吧?!?/p>

“那好吧,我,講一樁失蹤案吧?!?h3>一樁失蹤案

“這件事發(fā)生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夜里,那天夜里,我在家里睡覺的時候,大舅忽然跑來敲門,告訴我:曉霞不見了。我一聽,心里咯噔一下。

“曉霞是我表妹,大舅的女兒,當時在南京讀書。

“天一亮,我和大舅立刻去南京找人。一路上,我們心情沉重,恨不得馬上飛到南京,找出曉霞的下落。可坐上大巴后,車在響古鎮(zhèn)繞來繞去,想多拉點客。直到七點,大巴才開上高速。電視里播起著一部DVD,叫《舉起手來》,是幾個小品演員合演的鬧劇。我不喜歡這部電影,周圍的乘客卻一邊看一邊笑,尤其是我后面的胖子,笑聲奇大,我好幾次掉頭看他,他都假裝沒看到。我最后忍不住掉頭問他:很好笑嗎?胖子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很好笑!我說:你能不能別笑了?他說:別人都笑,怎么我就不能笑?

“大舅在一旁說:朋友,你先坐下。胖子說,我為什么要坐?大舅說,我叫李大武,你給我個面子吧,我今天家里有事,不想你難看。胖子不屑,說:李大武?李大武是什么東西?大巴的司機聽到對話,一個急剎車,從駕駛座那里小跑過來,朝大舅賠笑,然后對胖子耳語了一番。胖子立刻蔫了,坐了下來,說:好吧,我不笑了,行了吧?

“車繼續(xù)往南京開。司機為了緩和氣氛,換了張DVD,是一部文藝片,好像叫《任逍遙》,導演是賈什么科來著,車里的人全都看睡著了……”

“你等一下?!弊骷掖驍辔业恼f話,皺起眉頭,“你講故事的方式不對?!?/p>

“怎么說?”

“故事最讓人感興趣的,是有效的沖突事件。聽起來,你的開頭是很有懸念的??墒墙酉聛砟慊撕荛L時間講你去南京路上的經歷,這一段,和你表妹的失蹤有什么直接或間接的關聯性嗎?”

“好像沒有?!?/p>

“你要扣住故事主線講才行。而且接下來,你要迅速把我?guī)У角榫忱锊判?,你找到你的表妹了嗎?她去哪了?有沒有發(fā)現什么線索?”

“是這樣的,我們一到南京,就去公安局了解情況。接待我們的警察問了一堆話,然后告訴我們,曉霞在校園附近一套公寓里和一個女生合租,卻連續(xù)兩晚夜不歸宿,是她的室友報的案。警察問我們,表妹最后一次聯系家里的時間,我回答是五月一號。當時已經是七月多了,警察就很疑惑,問我們:為什么她兩個月沒和家里聯系?我就告訴警察,她和大舅吵嘴了。警察就問大舅,你們?yōu)槭裁闯衬??大舅愣了一會,嘆口氣,說:可能是代溝吧?!?/p>

“我還是得打斷你一下?!弊骷曳畔戮破?,漲紅著臉說,“你看你看,你剛才又沒有扣住主線講了,警察問你話,你答話,你大舅不怎么說話,你表妹失蹤前兩個月沒和家里聯系,這些東西一句話就能帶過,你不該糾纏于瑣碎的場景描述?!?/p>

我說:“這不是細節(jié)么?”

“不不不,細節(jié)是細節(jié),這和贅述還是有點區(qū)別的,”作家嚴肅地說,“好的細節(jié),我是能聽得出來的,你講故事的時候,把主線給講沒了,那就不叫細節(jié),叫廢話?!?/p>

“按照你的意思,你是不是希望我立刻告訴你故事結尾呢?我這個故事,有點繞,我不從這里講,就沒法講,而且我口才本來就不好,我又不像你,是個作家,講話有條有理的,你這樣不停打斷我,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講了……”

我放下酒瓶。

“對不起,是我太急了!”作家以為我要走,一把抓住我胳膊,激動地說,“我保證,接下來我絕不再打斷你,請你繼續(xù)講吧?!?/p>

“好,下面,我要講講我大舅這個人?!?h3>大舅

“30幾年前,準確地說,是1983年10月22號,曉霞出生的同一天,大舅媽難產死了,大舅憑一己之力把表妹拉扯大,從此沒有再娶。不少人后來給大舅介紹對象,沒有一個成的,即便談了,他也不領證,然后就把人家氣走了。

“為什么不領證?是怕娶了后媽對曉霞不好。他把女兒拉扯大,很不容易,難免覺得女兒是私有物,不知不覺就產生了控制欲。所以他一面很愛曉霞,一面又希望曉霞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愿來,可是,曉霞一邁進青春期,就不聽大舅的話了。大舅講東,她偏朝西。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大舅叫曉霞填報師范,曉霞偏要背個包去考藝術??嫉氖卿撉俦硌荩€真的給考上了。大家都來給大舅道喜,可是大舅反應很冷淡,而且還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在曉霞五歲的時候買那架二手‘皇冠鋼琴,更不該請縣一中著名的音樂老師到家里來輔導?!緛砦抑幌胩岣咭幌滤木C合素質,哪想到她將來要吃這碗飯呢?按照大舅的看法,搞音樂是沒出息的。

“大舅也怪我。我迷搖滾,玩貝斯,早年向曉霞推薦過搖滾唱片。大舅覺得,曉霞叛逆,跟聽我推薦的打口碟有關。不管大舅怎么想,2001年夏天一過,曉霞就像只籠里放出的小鳥一樣,嗖一下,飛走了。大舅一人生活,很不適應,三天兩頭坐大巴去南京,在學院附近找招待所住,想陪讀。表妹不樂意,勸大舅回去,兩人就吵,然后打電話給我,叫我來評理,我當時人在南京,有事沒事跑來做和事佬。最終,大舅不情愿地回了響古鎮(zhèn),但他電話還是經常打。曉霞特別煩他,一打電話,兩人就吵。先是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后來上升到了人生觀、價值觀的問題。父女爭執(zhí)的一個焦點,是畢業(yè)后的去向問題。大舅要曉霞回家考公務員,找關系把她弄進縣文化局,曉霞不同意,說打死她也不回響古……”

“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喲,”作家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問:“容我插句嘴——你表妹的失蹤,和你大舅有沒有直接關系?”

“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剛才花這么長時間講你大舅和你表妹的關系,是不是在鋪墊你表妹的失蹤,和你大舅有關?”

“你聽我講完再猜好嗎?”

“好!”

曉霞

“曉霞吧,讀大學之前很樸素,大學讀了一年后,樣子全變了。大二暑假,大舅去車站接她,差點沒認出來。頭發(fā)染成紅的,裙子超短,戴對大耳環(huán),踩著雙高跟鞋。大舅一看見,就不高興,說你怎么穿這鬼樣呢!曉霞不高興,說,愛怎么穿是我的自由。結果,一出站口就碰到麻煩。車站外欄桿上坐著幾個本地小青年,其中一個染黃毛的小子看見曉霞就吹口哨,攔曉霞,要手機號碼。大舅拖著行李走出來,看見這個場面,就走到那個黃毛小青年面前,一拳把他干倒。另外幾個小青年就把大舅圍住,想揍他,但其中一個小青年忽然認出大舅,就賠禮道歉,他們拖著昏倒的小青年走了。

“你一定好奇,大舅到底是什么人。他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戰(zhàn)場上立過功,本來是要提干的,碰到集體大裁軍,就回家鄉(xiāng)了。后來干了段時間民兵頭子,結交過一些本地流氓。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嚴打,流氓們跑了不少,他暗中幫了一些人,后來混得有頭有臉的人,都記念大舅的好。他不混黑的,但資歷擺在那,紅白喜事,地盤斗毆,很多人喜歡找他來主持和事。他就像是那個領域的一個標志人物。然后就會有傳言,說他是黑惡勢力頭子,很多事的幕后推手,傳多了,大家就以為是真的了,其實不是。

“1999年底,大舅在響古開了一個化工廠。表妹考上大學后,他獨自生活,大部分時間就呆在廠房,接電話,派活,然后用一臺奔三的破電腦網上下象棋。人們都發(fā)現他一夜之間退出江湖了。我看到他整天都坐在電腦前玩象棋,以為他是玩上癮了,后來才發(fā)現,他真正原因是守著電腦,等表妹QQ留言。表妹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他,因為一打電話就吵,有什么需要就通過QQ給他留言。我有兩次親眼看見過表妹用QQ給大舅留言,一次是:‘把房間里那只藍色背包寄過來。還有一次是‘錢用完了。言簡意賅,但非常冷。有時候想想吧,她也挺不懂事的……嘿,你還在聽嗎?”

“啊,我在聽,在聽的。”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兩人大吵一架,幾乎決裂。說來可笑,導火索居然是因為一首詩。那天大舅和以往一樣坐在廠里玩象棋,后來想打開QQ看表妹有沒有留言,結果鼠標不小心滑了一下,點進表妹的QQ空間,看見一篇日志,上面寫著: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

“大舅看完立刻就惱了,打電話給表妹,問:你寫這個是什么意思?怎么女兒就不是女兒了?曉霞一開始有點懵,后來解釋,那是個外國詩人寫的,而且說的是兒女,不是單指女兒。大舅就罵:狗屁外國詩人,比咱們中國人孔孟思想差遠了。然后兩人就吵,吵得最厲害的一次。

“根據公安局問話,大舅原封不動把兩人吵架的內容陳述出來。

“當時曉霞是這么說的:‘我不想跟你們這代人一樣!只知道活著,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活!只知道討論房子、工作、一個月多少錢,除了這些,人生沒有別的追求了么?

“大舅是這么說的:‘你懂什么,這些才最實際!我是過來人,以后你長大就知道了。

“曉霞說:‘算了吧,你們腦袋里考慮的那些東西,本質上是自私的??诳诼暵曄M一乜h城考公務員,不就是希望我按照你的想法過生活嗎?當公務員會讓你感覺很有面子是吧?吃官家飯,鐵飯碗,讓你感覺很踏實,跟朋友說出去了臉上有光,是吧?從來不覺得我搞音樂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吧?為什么總指望我按照你的想法走呢?

“大舅說:‘你是我的女兒,我當然希望你按照我的想法走!有錯嗎?

“曉霞說:‘我有我的自由!你閑得沒事干,去游山玩水不好嗎?再不行,就去找個女的談戀愛不行么!我媽去世這么多年,你老大不小了,個人問題總是要解決的吧,到了晚年,總得有個伴吧?總不能指望我將來照顧你后半生吧?

“大舅聽了氣壞了,說:‘閉嘴,這個我用不著你管!

“曉霞說:‘那我就說最后一句了:你們老年人活著,應該瀟灑一點,優(yōu)雅一點,不要老是承擔那么重的包袱,再說了,兒女的死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再見!說完她就掛了。

“當天下午我從南京回到響古,去大舅廠房找他,他說電腦壞了,曉霞的QQ頭像找不到了,叫我給修修。我告訴大舅:‘電腦沒壞,是曉霞把你拉黑名單了。

“‘把我黑名單?大舅氣得臉都紅了。他覺得拉黑名單就像刪掉一個不講義氣的戰(zhàn)友號碼一樣,是一種絕交行為?!綍r不打電話,不發(fā)短信,有事聯系不上怎么辦?大舅氣咻咻說,‘這一次她不聯系我,我就不聯系她!結果,父女之間長達兩個月,互相賭氣、互不聯系。直到2014年7月7日的晚上,大舅接到了南京公安局的來電,警察告訴他,曉霞失蹤了……咦,你是不是困了?”

“我沒困,”作家打了一個哈欠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絮絮叨叨講你大舅和你表妹吵架的細節(jié)是為什么,但我現在只想聽一聽,你表妹的失蹤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人找到了沒有呢?”

“我們到了南京,沒日沒夜地找,所能掌握到的情況,主要來自警方。根據警方調查,曉霞失蹤前最后一次出現,是在她暑期打工的地方,在西橋一家名叫‘火鳥的酒吧。老板姓蔡,雇了曉霞在酒吧伴奏。曉霞失蹤當晚,外地一個叫‘電腦病毒的地下樂隊來南京演出,地點就在‘火鳥酒吧。曉霞演出前一個小時,在酒吧里彈了幾首曲子,后來去柜臺那里見了一下蔡老板,從他手里拿走了上一周的勞務費,就背著包離開了。

“當時音樂學院規(guī)定,暑假期間,學生不準使用宿舍,所以曉霞和另一個女生在校門外租了兩室一廳的短租房。2004年7月4日的晚上,按照正常情況,曉霞從酒吧出來之后,應該從西橋走到寧海路,乘11路公交車,到草場門橋下車,然后步行到石頭城路,再走到音樂學院后門她短租的單室套公寓里。

“但是那晚,她沒回家。

“和曉霞合租的女生叫劉菲菲,當晚九點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曉霞,問她什么時候回來?曉霞的回答是:‘大概十一點吧。可到了夜里十二點半,曉霞還沒有回來,劉菲菲再打電話給曉霞,發(fā)現她關機了,然后一夜未歸。

“到了第二天晚上,曉霞還是沒回家,電話也打不通。劉菲菲開始不安,想報警,但她猶豫了一整晚,到第三天上午,她跑去火鳥酒吧找曉霞,結果發(fā)現,酒吧的蔡老板也在找曉霞,也聯系不上她。劉菲菲感覺到不妙,就報案了。警察很快通過技術偵測定位到曉霞的手機,被丟在玄武湖里,又在岸邊找著曉霞的藍色背包。

“連續(xù)好幾天,警察在玄武湖里打撈,并在周邊大面積搜查,只找到了沉在湖底的手機,卻找不到曉霞的影子?;畈灰娙耍啦灰娛?。而且錯過了調查的黃金時間。警察告訴我們,從概率上來說,大部分年輕女子失蹤超過72小時,不是死了,就是被人拐了,叫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們不甘心,全城到處張貼尋人啟事,大舅拿著曉霞的照片,見人就問,從2004年的7月到2005年的7月,整整一年時間,我們找遍了整個南京城、郊區(qū),甚至連馬鞍山、滁州這樣的周邊小城也跑了一遍,警方幫我們調查了曉霞周圍所有可能的嫌疑人,可惜,始終沒發(fā)現線索。

“那一年,大舅像是老了十歲,茶飯不思,骨瘦如柴。我怕他撐不住,就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一直陪他找。后來,我感覺大舅如果再這么找下去會崩掉,就勸他回響古休息一陣子再說。

“回到響古后,我覺得希望渺茫,勸大舅不要再找了,他好像也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我還記得,那是2005年的10月22日,曉霞生日的當天晚上,大舅忽然跑到我家,告訴我,他把廠子給賣了。

“他手里牽著一條大狼狗。那只狼狗叫大黑,是之前看廠子用的,他把狗交給我,請我照顧。我就問他:接下來什么打算?他回答說,要離開響古一段時間。

“臨走前,大舅塞了張銀行卡過來,說里面有五萬塊錢,我這一年陪他找曉霞,挺辛苦,這點錢給我將來結婚用。我不收,畢竟,曉霞就像是我的親妹妹,找她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大舅還是把卡硬塞給我,臨走前說了一句讓我比較擔心的話,說:我走了,可能不回來了。

“果然,大舅離開響古之后,手機一直關著。親朋好友沒有人能聯系上他,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在哪生活,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了?!?/p>

我端起啤酒瓶,和作家的酒瓶碰了碰。

作家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我問。

“你這故事,聽著怎么有點不對勁呢?”

“哪兒不對勁?”

“以你大舅的個性,他會這么輕易放棄嗎?這個人當過兵,又是混過的?!?/p>

“那你覺得他應該怎樣?”

“我在想,搞不好你大舅就是兇手,含辛茹苦養(yǎng)大你表妹,受不了女兒的叛逆。去南京看女兒的時候,發(fā)現她在酒吧打工,然后還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就想帶她回家。結果你表妹不同意,在玄武湖附近吵架,你大舅一失手,把女兒弄死了,然后悄悄把尸體帶回響古鎮(zhèn),制造了女兒失蹤的假象,還完美利用了你,作了不在場的證明……”

“你算了吧,我大舅可不是這種人。”

“要不然呢?你跟我花這么大筆墨講你大舅和你表妹的關系,一點用意都沒有嗎?還是說,你的故事真的講完了?我覺得,你這只能算是半個故事呀,講的是一個男人在女兒失蹤一年之后也失蹤的故事。沒錯,聽起來的確很可悲,但不能算是一樁完整的失蹤案呀?!?/p>

我說:“的確,我剛才只講了一半?!?/p>

他問:“下一半呢?”

我答:“我還不想講。”

他問:“為什么?”

我答:“因為你剛才的故事也只講了一半?!?/p>

作家一怔,默默盯著我,忽然咧開嘴巴笑了起來。

作家故事的另一半

“好吧,既然被你看出來了,我只好把我的故事講完了。

“我剛才說了,長達兩年之久,我對那天晚上的那個陌生女子始終耿耿于懷。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認為那是幻覺。所以這兩年來,我故意喝醉無數次,夢想能醉了之后和那位女子重逢一次,可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卻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書房收拾東西,無意間發(fā)現一本自己之前出版的小說,你知道,我的小說嘛,是純文學,每次也就印個三五千冊的樣子,每次拿到出版社送的樣書,都是第一時間就送人,而且很快就送光了。書房里的這本小說,在我看來,是多出來的,很新,我有些詫異,就打開扉頁,結果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上面寫著:祝肖珊珊青春常駐。

“肖珊珊,也就是我那晚喝酒時遇到的女子,底下的落款竟然是我名字,簽名的日期是我遇見她的那晚!我當時腿都軟了。

“飯局回來的那晚,我并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如果從頭到尾都算是幻覺的話,我怎么會在幻覺中給自己的書簽個名,并贈送給幻覺中的一位女子呢?若是這樣,我的朋友們該提起我這一系列不正常的舉動才對,我開始懷疑,這件事并非如我之前想得那么簡單。

“接下來,我又從這本書的夾縫里發(fā)現了一張小票,是來自先鋒書店——我的書大多是在那里賣的。所以,應該是有人在那里買了這本書,然后順便把小票夾在書里。

“我對照這張小票的日期,發(fā)現那天我人并不在南京,所以可以肯定,這本書不可能是我去買的。我立刻跑到書店查線索。

“我先是找售書員的女孩,可她毫無印象,畢竟每天那么多人買書,她不可能記住每個人。我就去找書店找老板想調當天的監(jiān)控,可因為書店重新裝修,之前監(jiān)控的錄像沒有存檔。

“找來找去,還是沒個頭緒,我就只好去找我?guī)讉€朋友,把這本書拿給他們看,他們分析了筆跡之后,還是覺得這是幻覺一場。

“我的一個朋友居然說:你應該是先臆測有這么一個女人,又假設這個女人很崇拜你,當晚酒醉回家之后,決定送書給這個不存在的女人,然后從書柜里拿出書,自己寫贈言給她。

“狗屁邏輯!我就問他們:那書的小票怎么解釋呢!難道我會分身去書店買一本自己寫的書,放在家里一個月之久,然后臆測有這么個女人,酒醉的那晚回來再寫上這些話?這邏輯里的漏洞太多了!

“朋友的解釋是:這本書應該是哪個朋友買的,陰差陽錯落到我的手里,然后我喝多了,就在腦子里臆想了這么個女人是我的讀者,故意寫了這一段簽名。

“我仍然認為這個分析太牽強。我腦子有沒有病,我自己不知道么?沒錯,我是喝酒有點多,但也不至于出現這種妄想癥吧。

“但是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我看著扉頁上的簽名,開始茶飯不思了。我來到青島路的飯館,找服務員打聽,當晚到底有哪幾個人?但里面的服務員都沒有印象了。我只好請人去網上發(fā)尋人啟事,我的朋友們知道我的舉動之后,都認為我的妄想癥開始嚴重了,他們不停地一個一個來找我,陪我聊天,想要阻止我的行為。他們把我的舉止都說得很嚴重,說我再這樣瘋瘋癲癲下去,很可能會出大問題。

“我后來才知道,他們早就背著我,討論過我的病況,一致認為我是婚姻上受了太多打擊,產生了臆想癥。這么多年過得不如意,才在腦子里捏造出一個完美的女人,然后自己當真了。他們覺得,我應該治療一下腦袋,不然肯定廢掉。于是,他們在沒有和我商量的情況下,找到我姐姐,然后通過我姐姐以家屬名義給我申請進入精神病院治療,還騙我說去看望一個好朋友。

“等我發(fā)現他們把我送到隨家倉精神病院已經為時已晚。無論我怎么解釋,這里的醫(yī)生和護理人員都認為我是個神經病,天天給我打針,綁著我,強制吃藥。連續(xù)幾個月,我活得簡直生不如死。

“有一天晚上,我準備自殺。

“我瞄準了精神病院的西邊有一棟廢棄的大庫房,如果我悄悄去那里自殺,不會被人發(fā)現。所以有天夜里,我?guī)е桓K子,一只電筒,悄悄闖了進去。等我進了庫房,找到橫梁后,借著電筒在角落找到了一張板凳。我搬過板凳,踩上去,把繩子纏繞在橫梁上,就在我準備套脖子的時候,有個人從我對面走了出來。

“他開口說:你活得好好的,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

“我舉起電筒,照了一下對面這個人,看到一個大胡子中年人。

“他說他叫老郭,是畫畫的。我用電筒照他的臉,他卻露出微笑,我忽然感覺很溫暖。

“原來這間廢棄的倉庫是他的畫室,是精神病院特批給他的。他打開了燈,帶我參觀了他在庫房畫的幾百幅畫,畫畫的視角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是漂浮視角,半空中視角。這些畫還被拿到國外參展過,給人傳遞出一個信息是:精神病人所看到的世界。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本人雖然在接受精神治療,可說話的邏輯非常嚴謹,思考問題很理智,根本就不像個神經病。

“我就問他:你看起來很正常,為什么會住在這里呢?

“他笑了笑,說:住在這里的本來就是正常人,住在外面的才是瘋子。

“我和他聊得很投緣,漸漸我們成了哥們。

“由于他的開導,我也逐步放棄了內心掙扎,決定享受在精神病院里的每個日子。我戒掉了酒,身體狀況比以前好很多,心情也比之前愉快多了。

“就在這時,我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有天傍晚,我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散步時,在路邊的垃圾桶里看見一張舊報紙,報紙上有一則尋人啟事,其中幾個字露了出來。那幾個字是:肖珊珊,女。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呢,可當我把報紙抽出來,隨即看到底下一張黑白照片,嚇我一大跳!竟和我那晚遇見的女子一模一樣!眼睛、鼻子、嘴巴,而且眼角那顆痣也很清楚!這說明,這個女人是真實存在的!并不是我腦子里臆想出來的!而且,尋人啟事上顯示她失蹤的時間,正是我遇見她的那晚!

“我立刻意識到,那天晚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而我的朋友們一定向我隱瞞了什么。我決定弄清真相。

“我跟老郭說了這件事的前后過程,老郭聽完,鼓勵我出去,把事情弄清楚。

“有一天夜里,我在老郭的幫助下,悄悄翻過了精神病院的圍墻,逃了出去。

“我出去之后,立刻去找一個朋友,我最信任的一個人,暫且叫他朋友甲吧,我遇到肖姍姍當晚,他也在場。我把這張舊報紙拿給他看。朋友甲看完報紙后非常吃驚,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我的精神可能沒有問題。

“但朋友甲還是搖頭告訴我,當晚,他的確不記得有這個女子出現。

“他疑惑了許久,決定打電話把其他幾個在場的朋友通通約到家里,研究一下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當晚,我們五六個人就在朋友甲的家里,一起討論這件事。我們從這件事漸漸聊到了弗洛伊德、阿德勒、森田正馬,朋友們像是在研究一個心理學的現象一樣。后來我們邊喝酒邊討論,但奇怪的是,我喝得越多,腦子越清醒,然后,忽然我看見了真相!”

“什么?”

“我竟然看見,我的這些朋友們,都長著兩張臉。一張在外面,一張在里面。外面那張臉,十分友好,笑嘻嘻的,可只是張皮。里面的那張臉,充滿了憎恨和不滿意。我害怕極了,問他們,你們是不是想殺掉我?

“他們集體愣了一下,面面相覷。隨后,他們外面的面皮全都掉下來了,現出了里面的那張真臉!他們沖過來,集體動手,將我摁在桌上,有人摁住我的腿,有人摁住我的胳膊,有人抓著我的腦袋。最后朋友甲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繩子,勒著我脖子,用力地勒,死命地勒。

“我拼盡全力,才掙脫開朋友甲,然后又推開了他們所有人。他們其實都醉了,缺失了正常的分辨力,死死摁住桌子上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呢?我也不知道,但顯然,他們醉得誰是誰都分不清了。我悄悄溜出門,瘋狂逃跑。一路從草場門跑到新街口,從新街口跑到中華門,最后跑到南站,乘坐火車逃出了南京。當火車開向北方的時候,我忽然之間想到了你,于是下了火車乘坐大巴,來到了響古鎮(zhèn)找你。

“以上,就是我坐在這里的原因啦?!?/p>

我們對坐,沉默了一會。

“好了,該你啦?!彼f,“趕快告訴我,你那個故事的另一半?!?h3>我故事的另一半

“唔,好吧。我剛才說,到了2005年的秋天,大舅離開了響古鎮(zhèn),然后失蹤,留下一棟帶院子的兩層小樓,還把鑰匙留給了我母親,說是讓我結婚時用。這棟房子是坐落城鄉(xiāng)交界,前面對著小鎮(zhèn)馬路,后面對著農田。那時候,響古鎮(zhèn)的房價很低,幾百塊錢一平米,但是很可惜,我一直沒遇到合適的結婚對象,所以這棟房子始終沒能派上用場。

“2005年到2015年間,南方的大批化工廠搬到響古,生態(tài)變差,經濟卻飛速增長。四處蓋起了大高樓,很多我們童年玩耍的地方,聳立起別墅和大賣場。走在縣城的馬路上,可以隨意看見許多名牌豪車。我在南京也攢了點錢,回來后東拼西湊,在響古鎮(zhèn)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新房。

“大舅留給我的那套房子慢慢老舊了,在他失蹤的頭幾年,我還經常會去老房子打理,除除塵,檢查一下水電。在老房子里,我常常會想到小時候。曉霞比我小三歲,我們經常樓上樓下玩捉迷藏。稍微大一點后,我們玩過家家,演電視劇,偷大舅的煙,演壞蛋,有模有樣。我也親眼看著曉霞從五歲那年開始學鋼琴,勉強吃力地彈著《小星星》,到她成年流暢地彈奏巴赫、德彪西、施特勞斯的名曲。作為表哥,我都會觸景生情,可想而知,大舅睹物思人,心情肯定不好。這棟老房子里,藏著太多記憶,會讓他撕心裂肺。

“所以我開始理解大舅為什么會人間蒸發(fā),跟親朋好友全部失聯。就算還有聯系,彼此之間能聊些什么?想到他,人們只會嘆息、扼腕。人們一想到他的遭遇,就會給他貼一張不幸的標簽。就像我母親,總會說:‘他是個好人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家破人亡了。而以大舅那種強硬的個性來說,是絕對不愿意給人留下這種談資的。他只能離開。

“后來,我也不再去打理老房子。因為我有了自己的新房,而大舅恐怕也不會再回來了,這棟老房子肯定會一直空下去,破下去,最后被拆掉。這些年來,房價一直上漲,母親建議我把這棟老房子趕緊賣掉,我沒同意。未經大舅授權賣房,雖然真正的原因是我們找不到他,但會給人感覺挺不道德的。況且,大舅走之前沒說要把房子送給我,只說讓我結婚用??赡赣H認為,這就是送我了,因為房產證也放在她這了。我還是不同意,建議再等等。我的心里隱隱期待,大舅或許哪天還會再回來的。

“今年,我結婚了。我遇到了現在的老婆,段淼淼。她是從外地來的,在縣報社當名小記者,跑生活新聞,為人很活潑。我們是在蹦迪的時候認識的,在舞池旁邊我們聊了會天,然后交換了一下微信,第二天我們就開始約會了,沒多久,我們就結婚了。我自己感覺快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認為,她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結婚的那天,淼淼的老家來了不少親戚。為了節(jié)約成本,我們把婚房騰出,讓給淼淼的哥哥,也就是我小舅子一家子住。我和淼淼在響古酒店訂了個套房??墒亲×撕脦滋旌螅【俗右患叶紱]有回去的意思,我打算去酒店前臺續(xù)住,可淼淼不同意,她覺得這樣很不劃算,問我:你不是還有套房嗎?

“見我有點疑惑,她解釋,我母親告訴她,大舅曾經送給我一套房子。

“我有些不高興。母親跟淼淼講這房子,無非想炫耀??衫戏孔颖澈蟛刂粋€叫人傷心的故事,拿出來炫耀不合適。我當時就向淼淼指出,房子不是我的,是大舅的,常年沒人打理,也不知道現在成什么樣子了。淼淼還是建議我們去老房子看看,或許可以暫時湊合幾個晚上。我極力反對。我隱隱覺得,大舅那個家,出過那么大變故,搞得家破人亡,我們度蜜月跑到那里,有點怪。但淼淼覺得,臨時住幾天無礙,去看看再說。

“最終,她說服了我。

“我們從酒店退房的當天下午,拎著行李來到大舅的老房子。許久沒來這里,我雖然心里有所準備,但看到了房子還是嚇一跳。墻壁上已經長滿爬山虎,幾扇窗玻璃是破的。我擔心小偷來過,打開門檢視了一下,并未發(fā)現盜竊痕跡,但是氣味撲鼻,墻壁結出許多蜘蛛網,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這里根本不能住人,我拉著淼淼要走,淼淼卻要我跟她把房間大掃除一下。我覺得可笑,結婚不去度蜜月,卻在這打掃房間,純屬是找罪受??煽吹巾淀岛軋猿忠驋叩臉幼?,我也就接受了。

“我們從樓下開始打掃到樓上,一直到了二樓表妹的房間,淼淼一眼看見了鋼琴上表妹的照片,立刻好奇起來,打聽當年表妹失蹤的事。

“我便從頭至尾,把整個過程講了一遍。

“淼淼聽完很感慨,問:你表妹到底算是死了,還是算沒死?

“我回答:聽說失蹤四年以上,法律上認定是自然死亡。十多年過去了,按照法律,應該算是死了吧。

“等我們把樓上下全部打掃完,已經是傍晚了,我們出去吃了點東西,買了扎啤酒回來。各自洗完澡,我們就坐在一樓的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機是大舅留下來的25寸老式熊貓彩電,只能收兩三個頻道,里面放著一部臺灣電視劇,講的是后母如何欺凌女兒奪財產的家族故事。我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小時候,大舅經常坐在這個沙發(fā)上看這類電視劇,劇里的后母形象一直很惡毒,這多少影響了大舅的觀念。他會認為當后媽的,都會惡待女兒,以致于他未敢再娶。

“淼淼靠著我肩膀,有些好奇地問我,大舅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就起身在老房子里找照片,想給她看一看,可讓我意外的是,找了半天,居然沒找到任何一張大舅的照片。記憶中,老房子里大舅的照片很多,此時一張合影都找不到,顯然,十年前他離開的時候,把所有的照片都銷毀了。如此看來,大舅是在萬念俱灰下離開響古的,他壓根就沒打算回來。

“我們在找的過程中,卻在表妹的房間里看見了一張海報。那是一張日文海報,像是從雜志上撕下來的。那是日本卡通片《Death Note》的男主角夜神月,手里舉著杖,站在十字架前。背后站的是劇中人物——死神。淼淼也看過那個卡通片,就問:你表妹也喜歡這部卡通片?。课尹c頭說:是吧。

“‘不對!不對!淼淼忽然驚叫起來,‘我記得,這部動畫片是2007年左右傳到國內的,你表妹不是2004年失蹤的么?她的房間里怎么會有這張海報呢?

“淼淼露出了驚恐的臉。

“聽她這么一說,我也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了,眼前這張海報是原版的平面漫畫,比卡通片要早幾年。我上前檢查了一下,果然是原版《Jump周刊》的封面,是2004年發(fā)布的。而且我想起來這本雜志是我從別人那里借來,又送給表妹看的,說到這里,我們倆才都松了口氣。

“后來,我們在大舅房間里看見一張女性照片,七寸的黑白照,用相框裱著,很明顯,那是舅媽。照片里的舅媽笑得非常甜美,照片背面寫著:攝于1982年冬。

“我從來沒有見過舅媽,所以一看到照片后,嚇了一跳,居然跟表妹長得一模一樣……不,應該說,表妹跟她長得一模一樣。所以你知道,為什么大舅對女兒有那么強的控制欲了吧,兩人長得太像了!而表妹的失蹤,對他的打擊肯定是雙重的。

“當晚,我們就在大舅之前的房間里睡了下來。被子、枕頭、褥子,都是我跑到外面大商場買回來的,整棟房子里仍然有一股霉味,但四圍靜悄悄的,安靜得有點嚇人。我睡不著,抬起頭,卻忽然看到桌子上照片里舅媽的臉。在月光照射下,那張臉竟然有點變形,看起來不像是甜美的笑,而是扭曲的一張臉在看我。盡管那是月光折射出來的效果,我還是感到有點毛骨悚然,趕緊起身,拿起她的相框,反蓋在桌上。

“‘可是,當火車開到南京的時候,我就反悔了。

“‘我看著車窗外夜里的燈火,忽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曉霞搞不好還活著呢,我該再拼它一次!而且我堅信,關于曉霞,這里肯定有什么蛛絲馬跡是被警方忽略的,也是被我忽略的,所以鬼使神差的,我在火車門關上前一秒,跳下火車。

“‘接下來,我決定在南京先住一段時間。

“‘我先在草場門附近租了個房子,暗暗走訪,調查關于曉霞失蹤前生活的一切。

“‘我調查的第一個人,就是曉霞之前的室友,那個叫劉菲菲的女孩,曉霞失蹤就是她報的案。你記得嗎?我們在南京和她曾經見過一次的。

“‘是的,我記得。我說。

“‘劉菲菲當時已經考上音樂學院研究生了,在一家琴行兼職教人彈鋼琴。我不想被她認出來,就把胡子給剃光了,還買套新衣服,又買了一副平光的眼鏡,假扮成一個想學鋼琴的城里人,到她打工的琴行報名學鋼琴。

“‘琴行的老板看見我報名,就覺得很奇怪,畢竟我這么大年紀,連最基本的樂理知識都一竅不通,竟然想學談鋼琴,他一開始不太想收我,建議我去參加鋼琴基礎的輔導班。我給他雙倍費用,他就勉強同意了。我的要求是,找個南京音樂學院的專業(yè)學生教我。他就果然安排劉菲菲來輔導我。

“‘大概因為我和她只見過一次,劉菲菲對我的印象不深,加上我有意改變了一下自己的外貌,所以她再次看到我,雖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但一直沒認出我是曉霞她爸。

“‘我的真正目的,其實是透過劉菲菲,了解曉霞失蹤前的生活狀況,還原一些當時的情況,好找出可能被忽略的蛛絲馬跡。但是這件事又不宜表現得太明顯,所以我假裝很喜歡彈鋼琴,對她表現得非常熱情,劉菲菲就每周定時定點來琴行教我。

“‘我從一竅不通,到慢慢認識五線譜,再到彈一些簡單曲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這一年,我從來沒問過劉菲菲任何關于曉霞的事,而是盡量去了解曉霞喜歡的音樂,從某種意義上,我一看見這些琴譜,就像是看見了曉霞本人。那畢竟是她的專業(yè),她的興趣,她的愛好。我當時就覺得,如果我不能了解曉霞熱愛的音樂,恐怕沒辦法真正理解她當初為什么那么叛逆,為什么經常會和我吵架,為什么總不想回響古,非要堅持要搞她的音樂。如果我能多理解她一點,也許她就不會失蹤了吧!所以之后的這些年,我晚上去琴行練琴,白天就在自己租的地方看書,看五線譜、音樂史、樂理知識,聽各種世界名曲,還參加各種鋼琴演奏音樂會,慢慢的,我也就熟悉了曉霞所研究的專業(yè)方向。

“‘劉菲菲也漸漸跟我熟了,我們變得無話不聊。偶爾一次,她跟我提到了她失蹤的室友——雖然她沒有講出曉霞名字,但是我知道,她說的就是曉霞。我從她那里得到的訊息,她雖然對曉霞的私人生活一無所知,但有一句話給我提供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就是她認為曉霞那時候可能在跟誰談戀愛。

“‘她告訴我:對方(就是曉霞)失蹤前曾告訴她,她之所以去火鳥酒吧打工,是因為她喜歡的一個男生經常在那里出現。曉霞在說到這個男生的時候,臉上露出的表情很明顯,她愛上那個男生了。

“‘這句話,劉菲菲當時并沒有告訴警方。因為她自己并沒有十足的把握確定這件事,畢竟這只是她的猜測,以至于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條重要線索。所以在這之后,我開始暗中去曉霞失蹤前打工的那個火鳥酒吧。

“‘火鳥酒吧里,都是些十幾、二十來歲的小孩,氣氛不太適合我,我根本沒辦法融入那個圈子,沒辦法展開調查。

“‘為了找到線索,我就開始聽搖滾。我先是從電臺開始聽,有個電臺夜里十一點有一檔介紹搖滾的節(jié)目,叫《新樂天書》,主持人名叫宇清,每個晚上我都聽他節(jié)目。想必大治你也應該聽過。

“‘當然聽過,我回答大舅,‘它每次節(jié)目的開場曲是《Sirius》,是亞倫派森實驗樂團的曲子。

“‘沒錯,后來我就去買碟,在漢口西路認識一個專賣打口碟的尚老板。他比我小一點,和我熟悉之后,介紹我認識了那個叫宇清的主持人,宇清教我怎么聽搖滾樂,又推薦我去各個酒吧聽現場,還告訴我哪些樂隊好,哪些樂隊不好,好在哪,不好在哪……在他的熏陶下,我就漸漸開始入門了。為了融入搞搖滾的這個圈子,我還把自己的外形也改變了一下,就像你現在看見的我這樣。你知道我正常體重是一百七十幾斤不到,找曉霞那一年瘦了一圈,還有一百五。我為了改變自己形象,就每天繞著玄武湖跑,一邊跑,一邊想象著曉霞當晚在這里失蹤的種種可能。我后來健身,鍛煉肌肉,減到只有一百三十斤,我也模仿那些小屁孩打耳洞、染頭發(fā)、穿一些帶鏈子的衣服,讓他們覺得我是個愛好搖滾的圈內人。

“‘前前后后,我用了五年時間和他們打成一片,就是為了找到曉霞的男朋友到底是誰。這個人隱藏得挺深的吶。在這期間,我的鋼琴居然過了業(yè)余十級,我沒事混各種酒吧,和那些搞搖滾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請他們喝酒、吃燒雞公、玩殺人游戲,只要我在,買單的肯定是我,所以那些小屁孩都很喜歡我。我也真正喜歡上了聽Guthrie、鮑勃·迪倫、Joy Division,我也聽國內的PK14、萬能青年旅館,一首一首地聽。后來,我混到他們樂隊中間排練,給他們當鍵盤手,也許是我彈琴的悟性還不錯吧,很快就融會貫通了。我還給樂隊寫過歌,譬如這一首。

“大舅說著,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把吉他,當著我和淼淼的面,一邊彈,一邊用他粗厚的嗓音低吟起來:

你是國產血統(tǒng),總愛打扮成披頭士

一面自卑,一面驕傲,你沒有辦法做得更好

就把這些歌叫作民謠

我來這座城市,其實并不想聽歌啊

一面困惑,一面心痛,我真希望你一切都好

最好躲在暗處偷偷笑

“‘等一下!你說這歌是你寫的?作者不是叫老武么?我有點不敢相信。

“‘對啊,老武就是我。大舅沖我聳了聳肩。

“我感到意外。因為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就跟人打聽過作者是誰,聽說是叫老武,生活在南京,為人比較低調。但我絕沒有想過老武就是大舅,這和我記憶里失蹤的大舅完全對不上號。

“我整個人恍如夢中,畢竟反差過大,有點反應不過來。一個開小工廠,土里土氣的縣城小老板,整天只知道看新聞關心民生的農民后代,怎么可能一轉眼就成了搖滾大叔,彈鋼琴,玩吉他,還寫歌?

“一旁的淼淼見我和大舅聊得越來越投入,拎出我們傍晚剛買的啤酒,一瓶瓶打開在我們面前,我們邊喝邊聊,就像此刻你我一樣。大舅抽出其中一瓶酒,遞給我,要我把它喝完。我們碰了一下,仰頭咕咚咕咚喝光。

“他抹了抹嘴,繼續(xù)對我說道:在這期間,我通過尚老板結識了火鳥的蔡老板,沒事就會到火鳥酒吧坐坐,假意是去聽現場,其實是深入了解出入火鳥酒吧里的每一個人,包括蔡老板本人,在我眼里都是和曉霞失蹤相關的嫌疑人。

“‘從2010年起,我和蔡老板以及那些搖滾小青年開始打成一片,我暗中調查了幾年,始終沒有發(fā)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們對曉霞的印象不深,只記得的確有這么一個女孩,是南京音樂學院大三的女生,在打工回去的路上失蹤了。她當時有沒有喜歡的男孩?沒人知道。用蔡老板的話說:沒發(fā)現這個女孩有男朋友,當時我有朋友想追她的,還沒追呢,就失蹤了。

“‘就這樣,我又從2010年到2015年,調查了整整五年,列入懷疑名單里的每一個人,漸漸被我排除了,直到最后,已經無人可以懷疑了。我絕望極了,比曉霞失蹤的頭一年還要絕望。

“‘無數個晚上,我坐在火鳥里,一邊喝酒,聽著搖滾現場,一邊腦子里模擬著曉霞失蹤的那天晚上,也就是2004年7月4日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無數個晚上,我十點從火鳥準時回家,那是曉霞當晚離開的準確時間。在她途經的路上,從西橋到寧海路,再到北京西路的草場門,模擬她可能經過的每個地方,商店、超市、可能遇見的每一個人,以及她的手機為什么會在玄武湖底,可是始終一無所獲。

“‘直到2015年7月,峰回路轉。

“‘那天晚上,我去一個熟悉的貝斯手家里玩,一進門,我發(fā)現他和他老婆兩人正在網上看一個新出的日劇,我就陪著他們一起看??吹揭话氲臅r候,電視里忽然出現一張卡通的鬼臉形象,我立刻覺得這張鬼臉好像在哪兒見過,問他們夫妻名字。貝斯手的老婆告訴,這部劇叫《死亡筆記》,是十年前的卡通改的,那個鬼臉是劇中人物,叫死神琉克。

“‘我回去的路上,始終沒想出來這張臉之前在哪見過,直到我回到家中,打開了曉霞失蹤前使用過的物品箱,看見里面有本雜志,上面全部都是日文。封面是一個男的站在十字架前,背景里面正好有這個卡通形象。

“‘我立刻上網,把這個卡通片前前后后了解了一下。發(fā)現它最早是2004年前后開始在日本的平面漫畫上連載,男主角的名字叫夜神月。這片子的卡通片是2007年前后流入中國的,而且因為不適合小孩子看,很快就被國家禁掉了??墒菚韵荚趺磿羞@本純日文雜志的呢?

“‘我拿著這本十年前的雜志,故意出現在了火鳥酒吧,一個人坐在吧臺那里打開看著,想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點什么。

“‘你知道,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有多么巧么?有一個個子不高的鼓手,曾經在南京混過樂隊,后來去了成都,那天剛巧回到南京,一看見這本雜志,就說這本雜志是他當年在日本買的。我一開始還不敢相信,問他:你是說你買了一本和這本一模一樣的么?他搖頭說,不是,這本就是我買的,你從哪搞來的?

“‘我那時候腦子里出現了四個字:老天開眼。你想,如果那天,那小子在成都,沒回南京?或者回了南京,沒來火鳥?或者來了火鳥,沒見到我?或者即使見到了我,也沒有看見我手里帶的那本雜志?任何一環(huán)出問題,這個線索都不可能連上!而且他非常肯定的告訴我,這本叫《周刊少年JUMP》的雜志在國內沒有賣的,是他本人2004年去東京看Dream Theater搖滾演唱會時,在路上用日元親自買的。這本雜志在他們80后中間很有名,他買回來是想炫耀一番,結果后來被一個朋友給借走了。

“‘我掩蓋住自己的激動,問他,那個朋友是誰?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不過,他隱約想起,他有過一個朋友網名叫夜神月,雜志應該就是借給他的,到底這個夜神月在現實中是哪位朋友?他也想不起來了,因為他這個人吧,腦子本來就跟漿糊一樣,周圍朋友又多,加上過去了十年,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來。我就讓他在QQ上找夜神月這個網名,結果也找不到。

“‘我根據他提供的這個情況,打開了曉霞失蹤前使用的電腦,登陸QQ尋找夜神月,卻也沒有這個人。

“‘在我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候,忽然看見曉霞電腦系統(tǒng)盤一個隱藏的MSN聊天記錄文件夾,其中一個名字叫:《月》。我之前也看到過,一直覺得,那是女生的名字,而且打開后發(fā)現,里面是空的,沒有聊天記錄的文件。2004年那會MSN還沒有被淘汰,曉霞除了用QQ,也用MSN和不少朋友對話。奇怪的是,她和別人的MSN聊天都會有記錄,公安局也檢查過,并沒有發(fā)現可疑線索??晌í氝@個叫《月》的文件夾是空的,所以當時沒有引起注意。

“‘可我當時忽然靈光一閃:這里面的聊天記錄會不會被人刪了?

“‘我?guī)е娔X去珠江路,找了搖滾圈內電腦行的朋友,請他幫恢復數據,結果你猜怎么著?曉霞果然和這個叫月的家伙有很多對話!

“‘兩人的對話是從2001年一直聊到了2004年的7月4日,就連曉霞失蹤的那天晚上,他們都還在對話。那天晚上他們約了見面!

“‘我百分之百鎖定,曉霞的失蹤,就和這個月有關。

“‘2005年到2015年,我用了整整十年時間,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線索,終于被我找到了!原來線索一直在我身邊,就在曉霞的筆記本電腦里!我可真笨!可是仔細想想,我其實也沒走什么彎路。如果,我沒有經過前面的那一遭,就不能混進搖滾圈,不能聽說那個日劇,更不會在火鳥里找到那本雜志的購買者,然后不會推想到這個文件夾??梢?,我的努力沒有白費!你說是吧,大治?

“大舅說到這里,整個人抑制不住的興奮,盯著我問。”

“你大舅說的這個月,到底是誰呀?”作家也按捺不住了,盯著我問。

“就是我?!蔽艺f。

作家攥緊了酒瓶:“我早就懷疑是你啦,你這個兇手!”

兇手

“你說我是兇手?”我沖作家搖了搖頭,“你誤會了,我不是兇手,我沒有殺我表妹?!?/p>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作家一臉的激動。

“我那個時候已經意識到,大舅半夜回到這里的原因了。他的眼神充滿著殺意,他和你一樣,認定我是兇殺,害了表妹,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淼淼先進到里面房間去。

“等淼淼進了房間,客廳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大舅了,我一口氣喝光手里的啤酒,壯起膽來問大舅:‘大舅,愿意聽我解釋么?

“‘我給你時間,大舅冷冷說,‘不過你要先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從曉霞考上大學到失蹤,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二,2004年7月4號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第三,她現在是死是活?

“‘大舅,我現在就回答你第一個問題。

“‘曉霞考到南京之后,她經常來找我,你知道,我和曉霞就像親生兄妹,所以我從來沒有往那方向去想。不管從血緣、倫理,還是道德層面,還是從我個人層面,我都只把曉霞當自己的親生妹妹??墒钱斘矣幸淮伟l(fā)現她對我的感覺有點曖昧的時候,我就開始躲她。

“‘曉霞告訴我,她其實從高中時候就開始崇拜我,對我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表兄妹那么簡單了,關于她這些沖昏頭腦的話,我是非??酥频摹N覄袼?,不要再往這個方向去想,盡早交個男朋友,可是我越是這樣勸她,她越苦惱。大舅啊,你知道的,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這種事怎么可能呢?我就躲她,也就是因為這個,那段時間大舅你一打電話給她,她就覺得煩,你越出現,她就越會想起我和她是兄妹,她是寧愿希望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

“‘后來為了躲她,我有意交了個新女朋友,是她認識的一個女孩。一開始,她跟我女朋友的關系也不錯,但是她暗中卻故意做一些事拆散我們,甚至撒謊告訴人家,說她跟我已經發(fā)生了不倫的關系……我的女朋友就信以為真,跟我分手了。為這件事,我氣得狠狠打了曉霞一巴掌。也許我不應該這樣,但這件事過后,她不再來找我了。

“‘我以為她會冷靜下來,結果后來,我發(fā)現她去了火鳥打工,是沖著我去的,因為我有段時間也喜歡去那里聽現場。那大舅,我接下來就告訴你,2004年7月4日的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天白天,她在MSN上問我,晚上有現場,會不會去火鳥?我說我不去。這些聊天記錄你應該都已經看到了吧,她對我說,她已經完全考慮清楚,之前自己是個很不成熟的姑娘,發(fā)生那么多事,她感到抱歉,不希望將來看到我難以啟齒,希望我們還是可以做回兄妹,所以約我晚上在玄武湖附近談一談,心平氣和跟我聊聊。

“‘所以那天晚上,我的確去見她了,可她卻沒來,我還納悶呢,等了她那么久。更奇怪的是,我回來后,又在MSN上看到她,我問她怎么沒有來,她告訴我說,她沒有辦法和我了斷,她想明天去死,明天我不會再見到她了。

“‘我那個時候只以為她是心情不好,說一些沖動的話,可我沒想到,她當晚就真的失蹤了。

“‘所以大舅,您問的第三個問題,她是死是活,她現在在哪?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呀。那天沒見到她,我第二天就回響古了,然后沒過兩天,你就跑來告訴我,她失蹤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失蹤和你無關?大舅問。

“‘確實跟我無關。我說。

“‘那為什么在曉霞失蹤的第二天,你要急忙回響古?難道不是心里有鬼?

“‘我真沒想到她會失蹤!你跑來告訴我曉霞失蹤的時候,我當時腦子就亂掉了,陪你去南京找。那一年,我不敢告訴你真實的原因,而且我心里覺得,她只是嚇唬嚇唬我,誰知道,從此她就真的不見了……

“‘那么按你的意思,你和曉霞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任何可恥的事,按你的說法,是她愛上了你,你拒絕了她,以致于她無法接受,然后就失蹤了,對嗎?

“‘是這樣的,大舅,請你相信我。

“‘好吧,喝酒吧。大舅沉默了一會,遞來一瓶酒。

“我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完了。你知道嗎,我忽然覺得氣順了,這十年來,這件事一直積壓在我的心頭,我一直很不好過,如今當著大舅的面,能一口氣講完心里的故事,讓我感覺到無比釋放。

“‘那么,MSN的聊天記錄,你是什么時候偷偷刪掉的呢?大舅忽然問我。

“‘MSN的聊天記錄?我不知道呀,我沒刪。我回答。

“‘你沒刪?難道是她失蹤前自己刪的么?警方拿到她筆記本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這段記錄。

“‘大舅,我真的不知道。我解釋。

“‘唉,你要我怎么說你呢,大舅重重嘆了口氣,說:‘大治啊,本來我還想給你一條生路的,可是你呢,撒個謊,有那么多漏洞,你真當大舅我還是從前不懂網絡的那個傻瓜嗎?你真以為,我看不懂你們那些聊天記錄背后的意思么?你把我女兒說成一個瘋狂追求自己表哥的女孩,卻把自己說成一個正人君子,可我怎么從那些聊天記錄里看到一個相反的事實呢?

“‘我看到的是一個不講道德,毫無羞恥感的表哥,滿口謊言,玷污了自己表妹的身體,卻不愿意負責任,同時還腳踩兩只船,你說,你是不是個渣男?而且,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近乎崩潰的大舅那么痛苦,長達一年之久,在他身邊假惺惺陪他找人,卻一字不提重要線索,在你心里,難道沒鬼么?你說,你這種人是不是該死?

“‘我是該死,可是……我還想辯解一下,卻忽然覺得自己的胃部一陣絞痛,痛得死去活來。疼痛中我的身體開始不聽使喚,猛烈地抽搐起來。這時候,大舅蹲下身子,在我耳邊說道,‘我把你當親生兒子,把曉霞交給你照顧,我實在想不到,你連禽獸都不如,這樣欺騙她,以為自己躲到老家,良心能好過一點么?你害得我生不如死,家破人亡,雖然你是我親外甥,我也不會饒過你,你給我死去吧。

“大舅說完之后,我就感覺自己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并沒有死,而是躺在酒瓶堆里。大舅不見了,淼淼也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們,老房子里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

“然后呢?”

“就沒有然后了,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感覺像是夢一樣?!?/p>

我舉起酒瓶,跟作家碰了一下。

“所以,全部講完了?”

“全部講完了,我向你保證?!?/p>

“經你這么一講,我想起一件事來。”作家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說?!?/p>

“我在南京的時候有一個哥們,他女朋友好像就叫劉菲菲,只是我不確定,和你表妹的那個室友劉菲菲是不是同一個人?!?/p>

“是音樂學院的么?”

“是?!?/p>

“廢話!那肯定就是了?!?/p>

“萬一是同名同姓呢?”

“年齡是不是跟我表妹差不多大?”

“對?!?/p>

“廢話,那肯定就是了,還用想么?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瞞著我沒講?”

“唔,其實有一次吧,也就是前不久,我們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那個劉菲菲講了件事……你確定想要聽嗎?”

“確定,你講。”

劉菲菲的故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劉菲菲有點失神落魄地跑來青島路找她男朋友,她男朋友當時和我們一起喝得正歡呢,大家看她表情不對,就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結果她‘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然后她告訴我們,她當年本科一個女同學的爸爸來找她,差一點就把她給殺了。

“我們就趕緊問她事情的原委呀,嗨,當時喝多了,記不太清了,我記得大概的情況是,她本科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她室友的表哥……唔,現在看來,說的就是你吧?”

“別問了,她到底說了什么?”

“她說,她和那個男的交往一段時間后才發(fā)現,他跟他表妹關系有點曖昧,就氣得和他分手了。可是呢,每次看到她室友和渣男在網上聊,心里就氣,有一天她趁室友不在,就打開她筆記本電腦,冒充室友跟渣男聊了一會,想引他晚上去玄武湖,然后找同鄉(xiāng)會里一些男的把他毆一頓,解解氣。同鄉(xiāng)會的那個男的正好在追她,一口就答應了。結果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渣男倒是去了,同鄉(xiāng)會的那個男的卻去晚了,結果沒碰上!蹊蹺的是,那天晚上,她室友也一直沒回宿舍,然后就失蹤了,她越想越害怕,就報警,然后那個渣男跟他舅舅就從老家來了……”

“你能不能別一口一個渣男的?”

“對不起,劉菲菲原話,一時改不過來口?!?/p>

“接下來呢?”

“接下來吧,據說室友一直沒找到,警方也沒查出來,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這個室友的父親,也就是你大舅啦,忽然跑來學音樂,指定讓她來教,劉菲菲一眼就認出他了,心里面怕呀,也不知道你大舅想干什么。后來慢慢發(fā)現,他好像是真心實意想要學音樂的,就穩(wěn)住心態(tài)教他了。

“據劉菲菲跟我說,他其實無數次想告訴你大舅,關于她室友和她表哥之間的事,結果每次都忍下來了,最后只透露給你大舅一個信號,他女兒失蹤前有過一個男朋友,是搖滾圈的。然后沒過多久你大舅就消失了。本來以為這件事就算完了,結果不久前吧,你大舅忽然又出現了。當時劉菲菲剛回到家,一開門,就發(fā)現你大舅站在那里,她嚇得立刻尖叫起來,結果有一個女的從背后一把捂住她嘴,用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叫她不準出聲。

“然后你大舅就站在劉菲菲面前逼問:‘劉菲菲同學,十年前你第二次看見我的時候,一眼就認出我是李曉霞的父親了,是不是?

“劉菲菲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大舅說:‘別裝了,我知道,你第一眼就認出我了,之所以那么多年假裝不認識我,就是想混淆我的視線,證明你和曉霞的失蹤沒有任何關系,而你每周固定時間教我練琴的時候,漸漸有意向我透露出曉霞生前好像有喜歡的男孩,是想要錯誤地引導我的調查方向是吧?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

“你大舅接著又說:‘雖然你表現出了對曉霞的同情,尤其在她面前,顯得非常恨惡她的那個渣男表哥,但你更恨惡、嫉妒的人其實還是曉霞吧?你恨她介紹她的表哥給你認識,而那個渣男跟你在一起的同時,還和曉霞在一起藕斷絲連,欺騙你的感情。所以,你表面上是同情曉霞,暗中設計了一個局,想要一箭雙雕,把兩個人都毀掉,是這樣吧?

“劉菲菲沒有辯解,只是害怕自己會被你大舅和那個女的殺了。

“你大舅接著又說:‘2004年7月4號的晚上,你趁曉霞不在,用曉霞的電腦,和她的渣男表哥MSN聊天,引誘他出來見面,讓那個渣男表哥誤以為曉霞那晚去了玄武湖。然后當夜,你又假扮曉霞和渣男聊天,然后悄悄地刪去所有的聊天記錄。其實,曉霞那天晚上從火鳥酒吧打完工以后就回家了,但是回家后,應該發(fā)生了什么,你現在就直截了當告訴我吧,曉霞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不知道。劉菲菲說。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大舅追問。

“‘我真不知道,她那天晚上一直沒回來。

“‘你告訴我真相,我保證留你一條命。你大舅說。

“劉菲菲遲疑了一下,問:‘真的么?

“‘我還能改變什么事實嗎?你大舅說,‘最該死的那個渣男我已經辦過他了,我認為,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但現在,我最想知道我女兒的下落,我找了她十多年了,希望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這對我就是最大的安慰。我跟你保證,只要你把那晚發(fā)生的一切告訴我,我會留你一命,如果你執(zhí)意不說,我會殺了你。

“‘不論……我對她做過什么嗎?

“‘不論你對她做過什么。

“‘我找了一個同鄉(xiāng)會的男的,在學校后門教訓了她一頓。

“‘說具體一點?

“‘我認識一個同鄉(xiāng)會的男的,那段時間在南京出差,聽說我的遭遇,就說要幫我解氣,那天晚上堵著曉霞打了她幾巴掌,然后曉霞就失蹤了。

“‘是哪兒的同鄉(xiāng)會?

“‘北京的。

“‘那個人叫什么?怎么聯系他?

“劉菲菲想了一下,說:‘之前都是MSN上聯系的,時間太遠了,找不到了。

“然后劉菲菲打開桌上的電腦,找了半天,無奈地告訴你大舅,肯定找不到了。

“你大舅也就不再問了,決定離開。結果跟著你大舅來的那個女的忽然掏出刀,逼近劉菲菲,說:‘他不殺你,我可沒這么說。

“劉菲菲快要嚇死了,絕望地看著你大舅。

“你大舅可能心軟了,一把抓住那個女的手臂說:‘還是算了吧。

“然后你大舅帶著那個女的就走了。劉菲菲嚇得腿都軟了,哭著跑來找我,我哥們,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把這個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他了。大概情況就是這樣。”

“這件事是發(fā)生在你進精神病院之前,還是之后呢?”我問。

“好像是之前?!?/p>

“那你的那個哥們,也就是劉菲菲現在的男朋友,家鄉(xiāng)是哪的?”

“北京的。”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可能回北京了吧?!?/p>

“是嗎?你剛才的故事里說,你遇到的那個肖姍姍,臉上長一顆痣?”

“是?!?/p>

“那顆痣長在哪里?”

“這兒?!弊骷抑噶酥赣夷橆a。

“這個位置,倒是和淼淼一模一樣。”

“淼淼是誰?”

“喝多了么?我老婆呀?!?/p>

“對不起,腦子有點不好使了。她去哪了?”

“不知道。”

“你也不想知道嗎?”

“知道又能怎么樣呢?人生很多事,本來就跟謎一樣?!?/p>

“謎一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兩人都靜靜坐著,直到一陣風刮起身上的寒意。

作家攥緊著酒瓶,眼神越發(fā)迷離起來。

我盯著他問道:“劉菲菲后來的男朋友,應該就是你吧?”

“你說啥呢?”作家吃了一驚,瞪著我。

“根本就沒有什么北京的哥們,劉菲菲那天來哭訴的人,就是你。你是他男朋友?!?/p>

“別,別亂說,”作家漲紅了臉,“無憑無據的?!?/p>

“以我對我大舅的了解,他那天見過劉菲菲之后,應該會繼續(xù)悄悄跟蹤她,然后當劉菲菲失魂落魄跑來找你的時候,這一切都被他在暗中看見了。所以,你告訴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作家怔怔地看著我,忽然眼睛亮了起來。

“對啊,經你這么一說,我好像想起什么來了。我遇到肖姍姍的那晚,有一個中年男的也跟著出現在我家了。”

“然后呢?”

“哦,對!”作家猛擊了一下雙掌,“那個人可能就是你大舅了,他一進門就惡狠狠問我曉霞在哪?我當時酒還沒醒,不過如果沒記錯,我應該把關于曉霞的一切都告訴他了。他臨走前,操起板凳狠狠砸了我腦袋一下,我應該是被砸暈過去了,醒來之后還一直嘔吐。那幾天腦子一直不太好使,很多事想起來都有點錯亂了?!?/p>

“你這是咎由自取吧。所以那天晚上,你在學校后門教訓我表妹了?你打了她?”

“沒有?!?/p>

“那你做什么了?”

作家短暫沉默了一會。

“我只是跟她聊一會天?!彼f。

“聊什么?”

“她說她想離開南京,一刻也不想等,她要到一個她爸爸永遠找不到她的地方,問我能不能做到,如果能,我對她提什么要求,她都答應。”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說我能做到?!?/p>

“然后呢?”

“然后我就送她去北京了?!?/p>

“再然后呢?”

“我給她在北京租了個套間,當時我人在南京采風,每次回北京的時候,就跟她處。后來我跟劉菲菲在一起之后,就跟她分手了。再后來聽說她嫁人了,過幾年又跟人家離了,聽說還生了個孩子?!?/p>

“你最近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不久前吧,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來電顯示竟然是內蒙古包頭的。”

“她跟你說什么了?”

“她說她爸忽然來找她了?!?/p>

“然后呢?”

“當時她在喂孩子,看見她爸站在小區(qū)里看她,眼淚一下子就噴出來了。不過她爸就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扭頭就走了?!?/p>

“扭頭就走了?”

“對?!?/p>

“找這么多年了,什么話也沒說么?”

“沒說?!?/p>

“就這樣了?沒下文了么?”

“沒下文了。后來不久,曉霞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只老款的諾基亞手機,應該是2005年那會用的吧。曉霞打開手機之后,發(fā)現里面僅存的通訊錄是她自己當年的手機號,里面還有一段錄音,是她和她爸最后一次講電話時錄下來的,曉霞聽完之后大哭。具體里面內容是什么,我是不知道了。”

“我知道是什么。”我不由放下酒瓶,“曉霞說那段話的時候,我就坐在她旁邊?!?/p>

“她說的是什么?”

我沖著黑壓壓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念道:“你們老年人活著,應該瀟灑一點,優(yōu)雅一點,不要老是承擔那么重的包袱。再說了,兒女的死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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