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鈺
石頭是條好狗。
狗如其名,石頭很少沖人叫,有太陽的時候,它就趴在門口瞇著眼打鼾。
可是,咬人的狗都不叫。家里人也懂這個道理。這種骨架子比土狗大得多的雜種牧羊犬是出了名的健壯,它既不會像其他狗那樣在土里打滾,也不會為了逗趣,蠢蠢地轉(zhuǎn)著身子咬自己的尾巴。它唯一的愛好,就是在門邊臥下,一雙棕褐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著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像是在審視這條街,打量著無數(shù)人的生活。
有天晚上,石頭出奇地叫了幾聲,聲音急促沉悶,讓人想到石子落地,從石頭的叫聲里不難分辨出它很激動。已經(jīng)睡下的外公匆忙披了件衣服,拿著手電筒趿了雙拖鞋走出房門。門外一片漆黑,手電筒的光又暗,隱約看見石頭那一身黃毛,再一照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外公心里便不似之前慌亂,罵了句:“狗東西,半夜瞎叫個什么勁兒!”石頭倒也乖巧得很,聽外公這么一說,又趴在地上不叫了。
哪知第二天一早,外公拎了鋤頭和菜籃準(zhǔn)備出門到后山去,卻發(fā)現(xiàn)石頭身旁有一條蛇。定睛一瞧,這蛇被咬得皮開肉綻,軟綿綿地萎在地上,外公謹(jǐn)慎地用鋤頭砸這蛇的腦袋,怕它傷人,卻發(fā)現(xiàn)蛇早已死了。外公方舒了口氣,忽地想起昨晚的狗吠,心頭一悸,自然明白了石頭昨晚吠叫的原因,瞅了瞅石頭,那家伙又瞇起了眼,若無其事地曬太陽。
外公叫它,它偏不搭理,這家伙還在生悶氣。
外公走過去幫石頭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石頭除了毛皮上沾了些泥塵,連點(diǎn)小擦傷都沒有,真是神了!
外公將這件事說給鄰居聽,他們還不信,進(jìn)門一看,也被地上的死蛇嚇了一跳,緩過神兒來,勉強(qiáng)笑笑,說:“老伯,你養(yǎng)了條好狗!好狗!”“不就是個狗東西嘛,也好不到哪兒去?!蓖夤χf,然后用腳碰碰石頭的尾巴,石頭慢悠悠地把身子背過去,不看他們,繼續(xù)曬太陽。自此,石頭不怒而威。
后來,石頭越來越健壯,吃得也越來越多,壯得賽頭小獅子,渾身的毛油亮光滑。外公說:“這狗東西,沒白吃飯!”說這話時,一臉喜悅,臉上的皺紋擠在一塊,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
鄉(xiāng)間常道“歲月催人老”,何況是石頭,怕是再健壯的身體都擋不住一個“老”字。
許多年過去,許多事過去,石頭的皮毛漸漸失去光澤,吃得也越來越少。唯獨(dú)不變的是它的目光,那雙幽幽的黑黃色的眼睛仍然深邃有神。它似乎越來越喜歡曬太陽?!袄狭?,不中用了,是吧?老伙計!”外公看著石頭慢慢悠悠地吃飯,不禁感慨。
石頭仿佛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每次瞅見我們來鄉(xiāng)下都叫得起勁。“叫吧叫吧!老伙計,前半輩子裝啞巴,現(xiàn)在還來得及叫兩聲,也不留遺憾!”外公說這話時,眼睛像石頭的皮毛一樣暗淡無光。
大概過了一個月,外公突然打來電話,那么大個人了,頭回帶著哭腔說:“石頭啊,它昨晚走了!昨天夜里它一直叫喚,我起身去看,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特別亮,我以為是回光返照,便給它打了碗飯拌上雞蛋羹和肉末,它才吃了一半,就,就,就……唉!老了啊老了!這是怎么了呢?我把它埋在后山了,送了它最后一程……”外公說不下去了,悶悶地掛了電話。
這是怎么了呢?老了老了,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了嗎?
外公在為誰哭?是為自己還是為石頭?
外公是在和誰說再見?是和過去,和石頭,還是和自己?
再見,石頭,這下真的是再也不見了??!
(指導(dǎo)老師 何文魁)
簡 評
一點(diǎn)點(diǎn)哲思,會有畫龍點(diǎn)睛之效。這就像說相聲要有包袱,猜謎語要有驚喜,關(guān)鍵時刻要讓人恍然大悟、低眉沉思、笑中含淚。這是成就優(yōu)秀之作的一個法寶。這個世界有很多“思想”(比如,有了多彩才夠美麗、樸素往往最有力量、你對人家好人家才會對你好),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但只有在我們體會到它時,它才真正存在。毋庸置疑,此文寫了一條有點(diǎn)本領(lǐng)、非常忠誠的狗,讓人忍不住喜歡;更重要的是,家鈺同學(xué)挖掘了“衰老”這個話題,引發(fā)讀者對英雄落幕、時間無常、雄風(fēng)偃息等的感傷。這就讓作品有了厚度、力度和溫度。
當(dāng)然,同一個思想,可以通過敘寫不同的事件傳達(dá);同一個事件,也可以挖掘出好多思想。面對這些我們感悟到的“思想”,不必長篇大論,不宜矯揉造作,不可夸夸其談;輕輕一點(diǎn),含而不露,這就叫“點(diǎn)睛”。寫作,就這樣“隨風(fēng)潛入夜”般地影響、塑造著我們的世界觀。
(郭培旺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