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利,劉 芳
(1.長治學(xué)院中文系,山西 長治 046011;2.晉中學(xué)院文學(xué)院,山西 晉中 030619)
長治市地處山西省東南部,其方言屬于晉語上黨片長治小片。長治方言內(nèi)部既有市、城郊、漢民話和回民話、又有新老派的區(qū)別。目前,關(guān)于長治方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長治方言某一方言現(xiàn)象的共時研究上,最有代表性的成果是侯精一《長治方言志》(1985)。[1]此外,董育寧(2000,2002)、[2][3]王紅斌(2003)、[4]史素芬(2007)、[5]王利(2005,2011,2012,2013)、[6][7][8][9]劉芳(2009,2013,2014,2017)、[10][11][12][13]牛凱波(2012)[14]胡婷(2018)、[15]張長江(2019)[16]等分別對長治方言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現(xiàn)象進行了考察。關(guān)于探討長治方言發(fā)展變化的成果較少,主要有史素芬、劉芳(2014)、[17]喬全生、劉洋(2018)[18]分別就長治方言老中青三代和長治方言30 年的語音變化進行了探討。事實上,幾十年來,長治方言在語音、詞匯和語法方面變化顯著。從1949 年新中國成立到2019 年,一共70 年,對于一個家庭而言,至少經(jīng)歷了三代人,而我們調(diào)查的王氏家族,屬于四世同堂,筆者擬以王氏家族祖孫四代為調(diào)查對象,從語音、詞匯和語法三個方面考察四代人之間的語言差異及其變化。發(fā)音人情況見表1。
表1 王氏一家四代發(fā)音人簡表
據(jù)我們對祖父輩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其語音、詞匯和語法特點與侯精一(1985)基本一致,因此,祖父輩的方言特點,本文采用侯精一(1985)的記音材料。父輩、孫輩和重孫輩的材料均為筆者調(diào)查所得。
通過對代表四代人的發(fā)音人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如果以1代發(fā)音人的方言特點為參照,2代、3代、4代的方言特點在不同程度地逐代減少。其中,2 代與1代雖有差異,但區(qū)別不大。2代出生在建國初,當(dāng)1956年全國開始大規(guī)模地推廣普通話時,此時的2代雖處于七八歲學(xué)習(xí)語言的黃金期,但當(dāng)時長治市交通不便,與外界交流較少,因此,2代所說方言受普通話的影響并不大。3代出生在改革開放前后,其受普通話的影響較大,因此,其方言與2代產(chǎn)生了不小的差異。至于4代,受語言環(huán)境的影響,從出生以后,不論在家里還是在學(xué)校等公共場合與人交流時幾乎都用普通話交流,屬于無方言族。
從語音上看,4 代人在語音上比較顯著的差異體現(xiàn)在:第一,聲母上,古日母字、蟹攝開口四等泥母平聲字;第二,韻母上,古果攝合口一等幫組字、果攝合口一等溪母字、止攝開口三等並母、明母少數(shù)字、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咸山攝和宕江攝是否合流、深臻攝和曾梗通攝是否合流及入聲韻的分合;第三,聲調(diào)上,去聲是否分陰陽。
(一)聲母差異比較 主要體現(xiàn)在古日母、蟹攝開口四等泥母平聲字上。
1.古日母字讀音比較
表2: 古日母字讀音表
由表2 可知,1 代和2 代日母字讀音基本一致,3代處于過渡階段,有些字的讀音既保留了1代和2代的特點,也有的逐漸向4 代靠攏,即[?/l]-[?/l/?]-[?]。1 代和2 代日母字多數(shù)讀[?],少數(shù)讀[l]。讀[l]的常用字一般只有“扔(扔?xùn)|西)”和“乳(麥乳精)”,“如(如家)、儒(儒家)、芮(芮城)、蕊(花蕊)”在特定語境中讀[l],一般不常用。類似現(xiàn)象在長治周邊地區(qū),如平順、壺關(guān)、長子、長治縣、潞城、黎城等地也存在。據(jù)王利(2008),[19]日母字讀[?]在山西方言較少見,但如果把調(diào)查范圍擴大,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冀魯官話的章丘、淄博等也存在類似的現(xiàn)象。從音理上看,“與[?]相配的濁音是[?]聲母,其為舌尖后的卷舌輔音,舌尖位置本來就高,如果再升高,就變成了邊音[l]?!痹?代和2代中,日母字讀[?]是常態(tài),雖然類似現(xiàn)象在山西其他方言中不常見,但在東北官話、膠遼官話的許多方言中都存在此現(xiàn)象。關(guān)于日母字的演變,李榮、鄭張尚芳、董同龢、麥耘等先生都做過詳細的討論。
大家認為日系字在北方方言中的演變軌跡可能如下:“日母同樣主要由上古*nj,也包括由*Nj(如‘兒’)、*m(j如‘柔’)來的,先變成 / [/j] ,在中古前期的《切韻》還如此(李榮《切韻音系》,自晉至初唐玄奘都對譯梵文),到中古中期的唐代由于j加強而變成如高本漢所擬的(771 年不空以后用娘對/,而用日母兼對/ 、)。后來/ 在娘母推鏈影響下鼻音減弱而向 ×轉(zhuǎn)變,所以到中古后期的韻圖時代,它就由轉(zhuǎn)成一種舌葉邊擦音 ×Ζ,以此,韻圖把它跟來母一起列入了半舌半齒類?!力@個音可解釋北方話中日母有j、l、| 、z 等不同變化。”[20]簡言之,日系字在北方方言中的演變過程可圖示如下(參見王利2008)。[19]
2.古蟹攝開口四等泥母平聲字讀音比較
表3 古蟹攝開口四等泥母平聲字讀音表
由表3 可知,1 代和2 代“泥”的聲母一致,3 代讀音處于1、2 代和4 代的過渡期,[m/?]兩可,4 代讀音已與普通話一致。演變鏈條即[m]-[m/?]-[?]。類似現(xiàn)象在長治周邊的長子、沁縣、沁源等地也存在。
(二)韻母差異比較 韻母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古果攝合口一等幫組字、果攝合口一等溪母去聲字、止攝開口三等並母、明母少數(shù)字、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咸山攝和宕江攝是否合流、深臻攝和曾梗通攝是否合流及入聲韻分合。
1.古果攝合口一等幫組字讀音比較
表4 古果攝合口一等幫組字韻母讀音表
由表4可知,1代的讀音與2代、3代、4代稍有不同。1代[?]在與[p、ph、m、f]相拼時,實際音值接近[o]。2 代、3 代、4 代讀音與普通話基本一致。演變鏈條即[?]-[o]。
2古果攝合口一等溪母字讀音比較
表5 古果攝合口一等溪母字韻母讀音表
由表5 可知,果攝合口一等溪母字1 代和2 代的讀音一致,帶有[u]介音,3代和4代與普通話基本一致。演變鏈條即[u?]-[?]。
3.古止攝開口三等並母、明母少數(shù)字讀音比較
表6 古止攝開口三等並母、明母少數(shù)字韻母讀音表
由表6可知,止攝開口三等並母、明母少數(shù)字1代和2代讀音基本一致,3代處于過渡階段,[i/ei]兩可,但多數(shù)人的讀音已與4 代基本一致,向普通話靠攏。演變鏈條即[i]-[i/ei]-[ei]。
4.古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讀音比較
表7 古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韻母讀音表
由表7可知,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在1代和2代的讀音一致,3 代個別字,如“雷”讀[uei/ei]兩可,多數(shù)人的讀音已與4 代一致。在1 代和2 代中,蟹攝合口一等泥來母字仍保留著合口介音的特點,類似的現(xiàn)象在山西其他方言中也比較普遍,如并州片、呂梁片、五臺片、汾河片等很多方言中都是如此。據(jù)王利(2017),[21](P116)蟹攝合口一等泥母和來母合口介音消失的時間并不一致,[u]介音在泥母后比在來母后消失得要快。在普通話中,蟹攝合口一等泥母和來母字的合口古音特點都已消失,變成了開口呼,在長治方言中,3代和4代受普通話的影響也是如此。演變鏈條即[uei]-[uei/ei]-[ei]。
5.咸山攝和宕江攝是否合流
表8 咸山攝和宕江攝韻母讀音表
由表8 可知,咸山攝和宕江攝是否合流在1 代和2 代表現(xiàn)一致,即二者已合流。在3 代中,存在部分相混或區(qū)分清楚兩種情況。而在4代中二者則分得很清楚。咸山攝和宕江攝合流是長治方言韻母的一大特點。王臨惠先生(2003)[22](P83)參照高本漢、李方桂等先生對中古陽聲韻主要元音和韻尾的擬音,總結(jié)出汾河流域方言陽聲韻歸并的兩個條件:①以主要元音相同為歸并條件。②以鼻韻尾相同為歸并條件。這一結(jié)論同樣適合長治方言。咸山攝和宕江攝雖然韻尾不同,但主要元音相同,以此為條件發(fā)生了合并。由于受到長治方言咸山攝和宕江攝合流這一原生層的熏染,3 代雖然受到了普通話的強勢影響,而且也有自主學(xué)習(xí)普通話的內(nèi)生動力,但其也不能完全擺脫長治方言的這一原生特點,在分析這些已經(jīng)合流的字時,存在一定的困難,因此,導(dǎo)致3 代對這些字有的分得清楚,有的分不清楚,處于一個過渡狀態(tài)。
6.深臻攝和曾梗通攝是否合流
表9 深臻攝和曾梗通攝韻母讀音表
由表9 可知,深臻攝和曾梗通攝是否合流在1代和2 代表現(xiàn)一致,即二者已合流。在3 代中,存在部分相混或區(qū)分清楚兩種情況,而在4代中二者分得很清楚。具體情況同咸山攝和宕江攝,不贅。
7.入聲韻的分合
表10 入聲韻的分合情況表
由表10可知,入聲韻在1代和2代中的分合基本一致,一組是主要元音為低元音的韻母,即[ɑ?]組,主要來源于古咸山攝入聲韻,一組是主要元音為較高元音的韻母,即[??]組,主要來源于古宕江、深臻、曾梗通攝入聲韻。在3代中古入聲韻只有一組讀音,即[??]組,1 代和2 代讀[ɑ?]組的入聲韻全部并入[??]組。入聲韻在4 代中已基本消失,韻母與普通話一致。
從入聲韻在1-4代的讀音情況看,長治方言入聲韻經(jīng)歷著從多到少、從少到無的變化。從1代、2代到3 代,入聲韻已由兩組韻母發(fā)展為一組韻母,即高元音[??]組、低元音[ɑ?]組并入高元音[??]組中。這種變化可看作是在語言交際原則支配下發(fā)生的變化。[18]即使在讀音比較穩(wěn)定的老派方言里,在一些今讀低元音組入聲韻母占絕對優(yōu)勢的韻攝里,也表現(xiàn)出低元音組入聲韻母向較高元音組入聲韻母演變的跡象。比如:絕大多數(shù)咸攝入聲字讀[ɑ?]組,但也有個別字讀[??]組,如“答、搭”韻母讀[ɑ?],“沓、溻”韻母讀[??]。4 代入聲韻消失,顯然是與普通話趨同。
(三)聲調(diào)差異比較 主要體現(xiàn)在去聲是否分陰陽的問題。詳見表11。
表11 去聲分合情況表
由表11 可知,在長治方言中,1 代和2 代去聲分陰陽,即清聲母去聲歸陰去,調(diào)型為半高平調(diào),濁聲母去聲歸陽去,調(diào)型為高降調(diào)。3 代去聲不分陰陽,調(diào)型為高降調(diào),陰去歸入陽去,與侯精一(1985)的歸并規(guī)律基本一致。有的受普通話的影響,趨于51。4 代已和普通話一致。值得注意的是,據(jù)喬全生(2018),[18]長治方言的新派已不區(qū)分陰陽,出現(xiàn)了[44]和[51]的變異,與侯精一(1985)的歸并規(guī)律不同,可能是長治方言內(nèi)部系統(tǒng)制約的結(jié)果。該現(xiàn)象有待于進一步調(diào)查核實。
筆者以《長治方言志》中所涉及到的28 類1000余條詞語為調(diào)查比較對象,比較1 代到4 代的詞匯差異。見表12。
表12 四代詞匯比較表
人品48親屬44身體57病痛27衣服穿戴29飲食61紅白大事29迷信14日常生活35交際14商業(yè)38文化教育21游戲24動作80位置22代詞29形容詞44副詞34介詞7量詞23四字格15 10 21%21 48%29 51%10 37%13 45%38 62%10 34%10 71%16 46%10 71%21%55%13 62%8 33%30 38%14 64%15 52%18 41%13 38%6 86%14 61%3 7 6%2 14%1 3%1 5%2 8%2 3%6%2 5%3 5%0 0 2 7%3 5%2 7%0 0 2 15%3 7%4 7%1 4%8 28%6 10%5 17%2 14%2 6%2 14%2 5%3 14%6 25%3 4%2 9%1 3%2 5%3 9%1 14%8%2 5%4 7%5 19%6 21%3 5%3 10%1 7%2 6%1 7%2 5%3 14%4 17%2 3%2 9%0 0 0 0 3 0 0 4 7%3 9%9%2 6%1 14%3 13%35 73%36 82%50 88%26 96%24 83%54 89%23 79%10 71%27 77%12 86%33 87%17 81%13 54%74 93%16 73%28 97%37 84%30 88%7 100%23 100%15 100%0 0 0 0 2 11 23%6 14%8 14%5 19%9 31%6 1%6 21%2 14%4 11%2 14%3 8%4 19%11 46%10 13%2 9%1 3%3 7%4 12%1 14%3 13%2 13%4 0 0 0 0 2 13%13%0 0
比較表12 中4 代人使用常用詞的情況,可看出,在27類1000余條詞語中,4代人共有的詞語在各類中都占有一定的比例,這說明就詞匯而言,長治方言與普通話有一定的相似性,正好也佐證了“普通話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方言”。4代人都不同的詞語所占比例較低,1 代和2 代基本相同的詞語所占比例較高。1 代和2 代相同并與3 代不同、2 代和3代相同并與1 代不同、3 代和4 代相同并與1 代和2代都不同的三種情況所占的比例都不高。由此看出,長治方言詞匯系統(tǒng)在4代人中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延續(xù)性。尤其是1 代和2 代之間,他們所使用的詞匯差異不大,27 類詞語的相似性均在90%左右,幾個較低的比例體現(xiàn)在動物、房屋用具、人品、紅白大事、迷信、日常生活、游戲等體現(xiàn)時代變遷的詞語上。2 代受普通話的影響較小,尤其是有很多意思無法用普通話相對應(yīng)的詞語來表達。如:(1)“挨工上靠”表示能夠按時按點認認真真地做某事。(2)“愜[t?hi?44]”,表示某人做事讓人難以理解,簡直到無語的程度。(3)“玍[ka535]”,表示人厲害,不講道理。(4)“尖屁股”指人吝嗇。(5)“板唣[pɑ?53tsɑo53]”,指高聲喊叫。(6)“圪囂[?iɑo44]”指指眼睛看不清,虛掩眼睛使勁看。這些詞如果轉(zhuǎn)換成普通話,就無法準(zhǔn)確地表達出方言詞的全部意思。因此,1 代和2 代之間用方言詞語的交流是無障礙的。隨著普通話的進一步普及,受教育程度的提高,3 代掌握的普通話詞匯相對多一些,在交流過程中,會無意識地使用一些普通話詞匯,如:“洋灰、打別、游門子、結(jié)記、圪堆[tsuei312]、不娑”等方言詞,一般會用“水泥、抬杠、串門兒、掛念、蹲、摸”等普通話詞匯來替代。在無法用普通話詞語表達相應(yīng)意思時,3 代會不自覺地使用方言詞匯,如:“燒灰骨、死燒骨詈詞”“受氣天類似梅雨天”“暄地離家較遠的平地”等??梢姡?代中保留的很多方言詞是與普通話差異較大的詞語,與普通話差異較小的詞語容易被普通話所取代。由于3代在學(xué)校接受普通話教育,說普通話的意識較強,普通話水平也較高,因此,在教育4 代時,有意識地講普通話,使得4 代接觸長治方言的機會很少,因此,4代對長治方言詞匯掌握得也很少。
參照《長治方言志》中的“語法特點”部分所列出的特點及實際調(diào)查的一些語法事實,將其在4代人中進行對比,見表13:
表13 四代語法條目比較表
由表13 可知,1 代和2 代的語法特點基本一致,3代處在過渡階段,一方面保留著1代和2代的特點,較為穩(wěn)定。另一方面又有向普通話靠攏的趨勢。如未保留1代和2代說法的“圪頭形容詞、普通話不帶‘子’的詞”一般采用普通話的說法。長治方言的多數(shù)語法特點在4代基本沒有保留,只有語氣詞保留了下來??梢?,句末語氣詞是長治方言中比較典型、穩(wěn)定的一類詞。
綜觀以上1-4 代的語音、詞匯和語法差異,不難看出,長治方言語音變化最大,其次是詞匯,語法相對穩(wěn)定。其變化趨勢是在保留方言自身演變的同時,逐漸向普通話靠攏??傮w特點是與普通話差異越大,變化越大。
總之,從長治方言一家四代的使用和變化來看,長治方言在1 代和2 代中還比較地道,到3 代時,其語音變化較大,詞匯和語法還較穩(wěn)定,但到第4 代,多數(shù)人不會說長治方言,成了無方言族。雖然這只是一個家庭的微觀調(diào)查,但長治方言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則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普通話的強勢影響固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但人們重普輕方的思想也無疑起著一定的作用。方言作為地域文化的載體,承載著濃郁的地域文化,是人們相互溝通理解的鑰匙,是文明交流的紐帶。面對多語環(huán)境的長期存在,我們應(yīng)貫徹多語分用的思想,建立語言文化自信,盡己所能,保護方言,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