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自從現(xiàn)場演出移師至互聯(lián)網(wǎng)上,令我倍感失望的,是無法感受到觀眾因喝彩、興奮到打斷演出的時刻(描述這種情況的英語單詞為showstopper)?,F(xiàn)在因為長時間不能入座觀眾席,關于那些震耳欲聾、導致演出暫停的掌聲的回憶開始變得模糊??墒?,在上個月慶祝舞臺巨匠史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Sondheim)90歲生日的網(wǎng)上盛典中,那些關于全場觀眾瞬間起立鼓掌的情景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蛘哒f,其他在網(wǎng)上收看了慶典的觀眾們也許會像我一樣,激動得一不小心連人帶椅翻倒在地。
在十來位嘉賓輪流現(xiàn)身獨唱之后——因為疫情各國都在實施不同程度的居家隔離,這種模式我們已經(jīng)開始見怪不怪——屏幕上出現(xiàn)一行簡單字幕:“吃午餐的女士”,來自《伙伴們》(“The?Ladies?Who?Lunch?from?Company)。之后的五分鐘,原本的獨唱歌曲(劇中人喝得爛醉,怒罵享有特權的紐約上流婦女)被改編為由三人參與的Zoom(編者注:多方云視頻交互系統(tǒng)的服務平臺)雞尾酒會。我們在視頻畫面上可以看到——著名女演員克里斯汀·芭倫斯基(Christine?Baranski)早已喝干大半瓶紅酒,梅麗爾·斯特里普(Meryl Streep)則跟著節(jié)奏搖動著馬丁尼調酒器,而奧德拉·麥當娜(Audra?McDonald)的手緊緊抓著一杯波本威士忌。更有甚者,三個女人都只穿著浴袍。
如果要從桑德海姆的網(wǎng)上生日盛典找出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那就是這位自瓦格納以來最受敬重的作曲家及填詞人的作品目錄,至今我們每次細細讀來,還可溫故知新。慶典的表演者們沒有配備百老匯華麗的布景與奢華的樂隊配器一有時候甚至是清唱——讓大家都聚焦于桑德海姆音樂與文本天衣無縫的結合上。某些觀眾顯然會偏愛多年來受追捧的明星大腕,如曼迪·帕丁金(Mandy Patinkin)或帕蒂·盧龐(Patti?Lu Pone)。我觀賞這場演出得到的收獲,是伊麗莎白·斯坦利(Elizabeth?Stanley)。她演唱《小夜曲》(A Little?Night?Music)中的選曲《磨坊主的兒子》(The?Millers Son)時,每個音節(jié)都鏗鏘入耳,你能聽得出莫扎特詠嘆調般的內心世界以及舒曼藝術歌曲的豐富質感。不過,我會勉強同意那些將“最佳演出獎”的頭獎授予伯納黛特·彼得斯(Bernadette Peters)的觀眾。她那首選自《拜訪森林》(Intothe?Woods)無伴奏的《誰都不會孤獨》(No One?Is?Alone)映射了我們這段時日里各自隔離的生活狀況,引起最強烈的共鳴。
在這次盛會中,不只是芭倫斯基、斯特里普與麥當娜跳出了常規(guī)的思維框框,壓軸大合唱是《富麗秀》(Follies)中的《我還在》(Im Still Here),每一位演唱者都出現(xiàn)在小小的Zoom平臺的視頻窗里。這首為慶典畫上句號的歌曲在演繹方面感性十足,可惜節(jié)奏松散。而精心制作的《太平洋序曲》(Pacific?Overtures)選段《有人在樹上》(Someoneina?Tree)的視頻更令人佩服不已。這首時長10分鐘的四重唱,把故事情
節(jié)詮釋得井井有條,實在難得。演員原田安妮(AnnHarada)、顧忠光(AustinKu)、羅滿義(KelvinMoonLoh)與湯姆.塞斯瑪(ThomSesma)雖然都困在各自的Zoom視頻框內,但整體演出突破了平臺的限制進入了協(xié)作的空間:在適當?shù)臅r候,大家都能把目光投放在適當?shù)慕巧^像上,完全契合了劇情的走向。因此,這首四重唱把這個鮮為人知的作品所描述的、往往令人疑惑的主線交代得清清楚楚。
盡管如此,他們演繹這首“虛擬四重唱”僅能演繹出該音樂劇的原始背景,而芭倫斯基、斯特里普與麥當娜的“三個女人一臺戲”不單忠于歌曲的精髓本意,更是重新塑造出了歌詞的意境。三個女人都困在家里,變成那些只能“望梅止渴”的女人了。桑德海姆筆下辛辣的歌詞一矢中的,文字中所蘊含的意義應合現(xiàn)狀,變得很不一樣?!跋鹊浇∩硎?,然后去試衣?”以今天疫情的局勢來說,祝你好運。“又一個漫長而疲憊的一天。又要一千美元?”收入少了,想花錢的東西也少了,當然要質疑那些無聊的開銷。
不出所料,這段視頻當晚就紅遍網(wǎng)絡。我又看了幾遍視頻后,發(fā)現(xiàn)最后一段要傳達出的信息似乎更加警醒:“你們這班一刻不停的女人/大家都在努力/細看她們的眼睛,看得出她們知道/人到頭來終有一死?!边@幾句曾經(jīng)帶著反諷意味的歌詞,在今天全球疫情下再看,意境真的不一樣。
…
盡管今天的局勢為桑德海姆的生日會添上不同色彩,最起碼,籌劃舉辦慶典的初衷與新冠疫情無關。雖然桑德海姆的生日(3月22日)與慶典的舉行日4月26日相隔多天,但當天剛好是《伙伴們》百老匯開幕演出50周年的紀念日,本年度的復演也因為新冠疫情而被迫取消。相比之下,大都會歌劇院定于4月25日舉辦“在家盛典”(At-Home?Gala)的原因則很直接:因為新冠疫情,歌劇院被迫關門,這段時間預計虧損6000萬美元左右,“盛典”要為歌劇院的籌款活動打響頭炮。
這場大都會的“盛典”絕算不上衣香鬢影,可是,這個最富盛名的音樂殿堂做什么都不可能低調。4月25日,歌劇院的官網(wǎng)直播,請來了15個國家的40位歌劇明星參與其中。唯一令我認為大都會這次比較謙遜的是,“盛典”沒有超過4個小時時長(當年慶祝詹姆斯.萊文在大都會歌劇院執(zhí)棒25周年的音樂會演出了8個小時,直至第二天的凌晨2時才結束)。
“盛典”有意識地營造出了大都會多日來每晚重播的“高清直播”(Livein HD)中有所缺憾的元素,即“現(xiàn)場感”。我隨機與幾位待在家中收看這次“盛典”的朋友聊了聊觀感,大多數(shù)人都表示“盛典”讓他們目睹到了自己最喜愛的歌劇明星居家時的面貌。倘若從純粹的專業(yè)角度評價,我首先會想到的是,桑德海姆盛典(比預告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才順利啟動)應該聘請大都會的技術組,而大都會“盛典”(音響效果明顯有好有壞)應該聘請負責桑德海姆盛典的音樂總監(jiān)瑪麗一米切爾.坎貝爾(Mary-Mitchell?Campbell)。當然,舉辦大都會“盛典”的理念,是強調世界各國的藝術家無論身處何地都要就地取材,使出渾身解數(shù),利用家中現(xiàn)有的設備完成直播。(僅供參考:波蘭的互聯(lián)網(wǎng)連接最不穩(wěn)定。)
從藝術角度來說,大都會歌劇院算得上按質保量地完成了任務。最規(guī)模龐大、最奢華的片段,是樂團與合唱團演繹的威爾第《納布科》(Nabucco)中的“飛吧,思想!乘著金色的翅膀”
(Va,pensiero)。而最令人感動的一刻,應該是喬伊斯·迪多納托(Joyce DiDonato)與大都會歌劇院樂團中提琴聲部音樂家演繹亨德爾《賽爾斯》(Serse)中的詠嘆調“綠樹成蔭”(Ombramaifu)。他們這次合作,是為了紀念4月初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的樂團團友,中提琴家文森特·萊昂蒂(Vincent?Lionti)。
大都會的演出形式跟桑德海姆生日會相似,大部分都是獨唱曲目(伴奏方面既有預先錄好的音頻,也有坐得遠遠、符合隔離條款的現(xiàn)場演奏的鋼琴家),但有幾對歌劇夫婦的參與讓這個“盛典”生色不少。男高音羅貝托·阿蘭尼亞(Roberto?Alagna)與現(xiàn)任妻子女高音亞歷山德拉·庫爾薩克(Aleksandra Kursak)演繹的多呢采蒂愛之甘醇》(LElisir?dAmore)二重唱,嬉戲喧鬧;戴安娜·達姆勞(Diana?Damrau)與丈夫尼古拉斯·泰斯特(Nicolas?Teste)卿卿我我地演唱“讓我握住你的手”(La ci darem?la mano,選自莫扎特歌劇《唐璜》),他們的孩子更出人意料地出鏡向觀眾揮手致意;女高音妮可·卡爾(Nicole?Car)與文夫男中音艾蒂安·杜普伊斯(Etienne?Dupuis)演唱了馬斯內的《泰伊斯》(Thais)中的二重唱,杜普伊斯同時擔任了鋼琴伴奏。
能有什么比配偶琴技非凡、隨時候命更好的呢?當然是自彈自唱??柵c杜普伊斯的段落銜接出了令人尷尬的技術問題,男低音岡瑟·格洛斯伯克(Gunther?Groissbock)一個人隨機應變,至少控制了局面不至于冷場;而男高音馬修.波倫扎尼(Matthew?Polenzani)一過去的幾周里,他時不時會出現(xiàn)在大都會多部“高清”歌劇中——自彈自唱的《丹尼男孩》(Danny?Boy),琴音凄婉(演唱完畢,我們還聽得到他的家人在鏡頭之外的鼓掌喝彩聲)。但最令人興奮到打斷演出的環(huán)節(jié),是艾琳·莫利(Erin?Morley)演繹多尼采蒂《軍中女郎》(Daughter?of?the?Regiment)的詠嘆調。莫利展露出她敏捷非凡的鋼琴指法及出色的花腔唱功(雖然指法炫技與唱功并非是同步進行)。
桑德海姆在線生日慶典傳達的主題大概是“誰都不會孤獨”(No One?Is?Alone),大都會的“在家盛典”所傳遞的信息卻不一樣。當你發(fā)現(xiàn)隔離在家獨自一人時——比如說,要自己操作攝影器材面對全球數(shù)以萬計的觀眾時,最好得做到在音樂演上的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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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對互聯(lián)網(wǎng)的高度依賴,將如何影響未來的表演藝術世界?大都會舉行線,上盛典之后沒過幾天,歌劇院宣布五分之一的行政人員需要停職,其他雇員也遭受波及很多全職崗位降級為兼職崗。還有,或者你已經(jīng)察覺到了,像Zoom這類的線。上交流平臺漸漸地影響甚至開始重塑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向你們推薦世界上的首部Zoom歌劇:《一切決定必須達成共識》(All?Decisions?Will?Be Madeby?Consensus),是作曲家卡馬拉·??ɡ罚↘amala Sankaram)與編劇羅比·亨德爾(Rob Handel)的心血結晶。他們倆在實驗歌劇界里打拼多年,《一切決定》的首播還是場現(xiàn)場直播,碰巧就在桑德海姆與大都會盛典的同一個周末。
說實話,整部歌劇的時長比桑德海姆的《太平洋序曲》這個小段落只長幾分鐘。Zoom對話框的格式,把本來在舞臺上展現(xiàn)的復雜敘事簡易地交代在分格的屏幕上;《一切決定》的創(chuàng)作仿佛是為了闡明Zoom這個視頻平臺的功用。歌劇情節(jié)關乎一部分激進分子討論是否要罷工,他們的對話類似用戶使用Zoom時再常見不過的對話(“你可以關掉視頻……”“對不起,我按錯了靜音……”)。我們或許會認同地笑幾聲,但這部歌劇的背后是一個有意思的實驗:將我們的日常對話音樂化。這些年來,作曲家如雅納切克(Janacek)以及桑德海姆都致力于把日常白話音樂化;導演羅伯特·奧爾特曼(Robert Altman)更是捕捉到人們講話時詞句堆疊的節(jié)奏?!兑磺袥Q定》兩者兼容并蓄,營造出來的復節(jié)奏效果引人入勝。這部作品算不上運用這種新媒介進行歌劇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但起碼提供了初始的模板。
幾天后,一個更深思熟慮但與音樂無關的視頻在網(wǎng)上流傳開:紐約公共劇院制作了理查德·納爾遜(Richard?Nelson)的一幕劇《我們需要談些什么?》(What?Do We?Need?to Talk?about?)。納爾遜于過去10年撰寫了一系列家庭話劇,其中的所有角色都是阿培爾(Apple)家族的成員,故事發(fā)生在紐約州萊恩貝克(Rheinbeck)小鎮(zhèn)(萊恩貝克真的存在,阿培爾一家則是虛構)。該系列已經(jīng)推出了四部作品,每一次都發(fā)生在家庭聚餐的餐桌上,探討當天的生活與發(fā)生的真實時事。這些日子以來,“阿培爾家族”跟我們同病相憐,也只能在Zoom“聚會”。
這一次的“Zoom聚會”,讓我們都開始同情阿培爾一家人所面對的問題:大姐感染了新冠肺炎,正在康復中;二姐開始酗酒;而小妹妹連臥室都不敢離開,因為她那任職餐廳經(jīng)理的男朋友感染了新冠肺炎,在家中隔離。話劇時長大概一小時,家庭成員表達出了世人很少敢公開提及的恐慌。這部話劇在Zoom平臺首演后,錄下的視頻經(jīng)過編輯,在互聯(lián)網(wǎng)繼續(xù)流傳。但是,就像這個系列過往的故事一樣,話題的即時性肯定會轉瞬即逝。
那么,當劇院最終重新開張之后,表演藝術世界又會怎樣?藝術圈關于這個主題的討論已經(jīng)衍生出多種看法。“你知道,從前我們心頭的大事,是怎樣讓下一代傳承現(xiàn)在的藝術,并展望未來”,前任國際表演藝術協(xié)會(ISPA)董事局主席瑪麗·盧·阿萊斯基(Mary?Lou?Aleskie)幾周前在和我的Zoom平臺交談中那么提到?!艾F(xiàn)在看來,我們能做的最佳方案是給后人留一個路線圖,而我們還需要在這段時間內盡力不讓周邊的一切自我毀滅?!?/p>
她的那段肺腑之言還在我的腦?;厥帲掖蜷_又一個Zoom平臺的《波萊羅》(Bolero)版本。紐約愛樂樂團以及法國國家交響樂團早已推出團員隔離在家中各自演奏的拼接剪輯視頻,精彩地展現(xiàn)出作曲家拉威爾的樂隊編制:配器越多越復雜,就有更多Zoom視頻框出現(xiàn)在屏幕上,反之亦然。
可是,《波萊羅-茱莉亞》(Bolero Juilliard)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數(shù)百段視頻來自在家中隔離的,跨越古典、爵士音樂、舞蹈及戲劇學科的茱莉亞學院學生一還有幾位赫赫有名的茱莉亞校友,校方稱之為“一項集體付出努力、捕捉這一特定全球時刻的快照,以及在不確定的世界里,創(chuàng)意性聯(lián)系可以創(chuàng)造出無限可能的項目”。
可能是因為大量的藝術天賦被悶在家里太久了,學生們充滿青春氣息的藝術風格自發(fā)地爆發(fā)出來,參與其中的還有幾位知名校友——馬友友與伊扎克:帕爾曼(Itzhak?Perlman)蕾內.弗菜明(Renee Fleming)與伊莎貝,雷昂納德(Isabel?Leonard)、蘿拉:琳尼(Laura?Linney)與克里斯汀芭倫斯基(這一次她不再穿著浴袍)——他們也都露出了童心未泯、頑皮的一面。
嚴格來說,《波萊羅-茱莉亞》與傳承無關,也算不上什么路線圖。但最起碼,它熱情地指出了方向。話題會迅速變得過時,但這段熱情洋溢的視頻,它的感染力必會持續(xù)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