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讀張靜的《低音區(qū)》組章,我最先想到的是希尼曾說過的“傳達出個人的語音”的觀點,他說:“詩人需要超越自我以達到一種超于自傳的聲音。當(dāng)事情如此發(fā)生時,在詩性言說的層面上,聲音和意義像波浪一樣從語言中涌出,在那如今比個人所能期望的更為強勁和探邃的形式‘之上,傳達出個人的語音。”從“低音區(qū)”的命名中,也能瞥見作者“吹出正確的哨音”的取向。對于身處現(xiàn)實世界,她有感應(yīng)?!榜g雜的合租院”就是一個小世界,但是卻困不住一顆追求自由的心;“滿天無人認領(lǐng)的星辰”,她有種遺失的親人般的相互“確認”。她能在大地和星空兩個維度上體察這個世界,而后在詩中釋放自己的“心靈能量”。
孤獨、暗礁和恒星是思想的三種基本力量。孤獨是現(xiàn)代詩人的原狀態(tài),畢肖普甚至?xí)f:“唯有孤獨恒常如新”。暗礁是詩人心靈所遭受的挫敗和苦難,“而光伸出那么多手,仍無法解救貫穿在身體里的疼痛”。這或許就是詩人所要遭遇的“暗礁”?!叭曆饰JJ橇硪环N的苦果”?;蛟S,“咽”正是泉聲和危石的相處之道,對詩人具有啟示性。詩人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會把“暗礁”轉(zhuǎn)化為輸出詩意的島嶼,經(jīng)歷過暗礁的人,才會驕傲地說出“豢養(yǎng)過光芒的銅鏡”(《黃昏》)。而恒星則是一種遙不可及的理想狀態(tài)。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要時常忍受孤獨,并巧妙避開現(xiàn)實中的暗礁以及渡過“思想的淺灘”,向著恒星的目標(biāo)奔去。
“獨上高樓”作為開篇,給人一種“獨覺”和“高處不勝寒”之感。既寫“獨”的狀態(tài),又寫所思之“高”和靈魂所處之高?!澳请p駕馭過高度的翅膀,才深知消逝的時間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黃昏》),這或許就是高處所獨有的洞見。用草尖、釘子和石頭等幾個尋常意象,就寫出了人生在世的諸般無奈、妥協(xié)和犧牲,對命運的抗?fàn)?。獨上高樓,是對“深淵的人間”身與心的暫時性逃離。從她的詩句中,能感受到一種情感的純度和思想的厚度的雙重力量。比如,“你能把影影綽綽的荊棘握成嘀嗒的指針嗎?你能找到地址和郵編雙重丟失的未來嗎?”詩中傳遞了太多的信息,“荊棘”和“指針”在一句詩中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產(chǎn)生巨大的爆破聲。詩中混合了荊棘握著的“痛感”和指針嘀嗒的“緩慢感”,痛的感覺因慢而無限加深,慢的感受因痛而變得更加緩慢。在她半是詰問、半是質(zhì)疑的詩句中,既被排比的氣勢所折服,造成“波浪翻涌”的劇烈反應(yīng),也被詩中傳遞的強大的轉(zhuǎn)化力所鼓舞,張靜的個人獨特的主體和情感轉(zhuǎn)嫁到讀者的主體和情感,產(chǎn)生一種心靈的共振。她在尋找“高處的意義”、自我松綁和自我療救之道,既在“一段摸黑的思想”里徘徊,也終將會在“生命將綻放那必將綻放的”結(jié)局里歡欣。她懂得“熬”的智慧,也懂得“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的圣訓(xùn)。
《懷念》一章寫父親,也提到孤獨,“嚼著黑暗就能喂養(yǎng)一大堆孤獨的人,是我的父親”。令人生出一個念想:莫非孤獨也是“遺傳”?“他抵達的,我也必將抵達,他品嘗的,我也必將品嘗”,在作者深情的筆下,“父親”不曾遠去。她從父親那里繼承了“美景,福祉,用來醫(yī)治荒涼的妙藥”,也在“散了架的魚網(wǎng),還能在與梭子的重逢中變成年輕的絲線”的“世事推敲”中傷懷。
在《大雨下個不?!分校膊蝗鄙俟陋毜脑??!八尮陋殶o處藏身,悄悄潛人夢境,但夢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也有恐懼和不安,失敗和不幸?!边@雨既是指天空中所下的雨,也指一場精神之雨、靈魂之雨或“體內(nèi)的吶喊”?!办`魂出竅,這雨脫不了干系。這雨脫殼而出,說明生命還不是一堆無用的血肉”(《午后》),在張靜這里,雨就是靈魂的隱喻,雨的脫殼而出正是為靈魂尋求更為恒久的棲息之所。
在《下午茶》充滿禪意的詩中,作者詩意闡釋著“禪茶一味”和“詩禪一味”的哲思?!叭干嗤录{著岑寂的語言,如果不斷續(xù)水,這語言就不斷地復(fù)制,這午后就克隆出不一樣的流淌?!薄皾L燙”和煎熬,就是“釋放出骨頭里的香”,就是“使詩的聲音和意義從語言的波浪中涌出”。“續(xù)水”就是使“岑寂的語言”變作“流淌的語言”?!鞍洋w內(nèi)的小野獸鍛造得,像草原上唯一的王”,這,也許就是作者所深諳的一種“詩的鍛造”的煉金術(shù)吧(《渴望如虎》)。
“前面就是熱鬧的人間了,為了不讓人看出硝煙,你撣了撣塵土,整了整衣領(lǐng),加人孤獨的行列”(《黃昏》)。閱讀《低音區(qū)》的過程,也是一種“加人孤獨的行列”的融人過程。張靜的散文詩有詩之張力和思想的力量,她發(fā)出了個人的獨特語音,我們還能在“獨特語音”中體味“余音”。我們感受“孤獨”的狀態(tài),同時也體會到作者的語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