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敏

上了年歲的老人，更能夠體會往昔歲月，哪些如珍珠，哪些如魚目？日子在時間這個巨大的竹篩的篩選下，留在記憶里的，就是熠熠閃光的珍珠，而下象棋，就是屬于這珍珠般的部分。如今，我已經66歲了，邁人人生的暮年，打撈往昔時光，我覺得下象棋仿佛流水簪花般，是庸常日子里最為鮮艷亮麗的部分，是屬于享受人生的部分。

55年前，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到他們食品廠值班。這家區(qū)辦食品廠是合作化的產物，父親是廠里的負責人。他愛廠如家，常去看顧，尤其是星期日這天。當時只有單休日，也就是一星期只休息一天。偌大的廠房由兩個工友值班，他們守在廠部大門邊的賬房外，要一邊守護，一邊勞作。所謂勞作，就是給餅子蓋個商標的印子。當時，餅子都是用紙張來包裝的，比如馬蹄酥，兩個餅子要包成一包，那馬蹄酥三個字，就是用一個大戳印戳出來的。因此，值班人員將一大疊白紙，放在案板上，一邊掀紙，一邊蓋戳印，那動作十分連貫。兩位叔叔干完活后，就可以下象棋了，我父親就在一旁觀戰(zhàn)。

父親早來時，也會幫忙蓋戳印，我也玩耍似地蓋了好幾張，力氣小，印痕不深。大家很信任父親，父親在廠里威望高。社員們還知道父親下棋很厲害，只是父親礙于自己是廠部領導，通常是做看客。我也是個小看客，慢慢地就上了棋道。流水簪花般的下棋時光，如旭日東升，如蓓蕾新開，回到家里，我和二哥酣斗起來。我們先是下翻蓋棋，象棋盤的半面，剛好是32個格子。紅黑兩邊的棋子全都混雜在半爿格子里，翻一下，算走一步，而翻過來的棋子，每行棋走一步，就是走一格，走的路線，前后左右都行。不過，尚未翻過來的棋子，那是不能吃的，只能等他翻過來才行。吃棋子是由大吃小，平級的同歸于盡。這由大到小的排列順序，就是將帥、士仕、象相、車、馬、炮、卒兵。而最小的卒兵，又可以吃最大的將帥，好像斗獸棋里的老鼠吃大象一樣。我們玩翻蓋象棋，玩得不亦樂乎，我們正處在喜歡這種玩法的年齡階段。

母親掌管著家務活，自然希望家人能夠幫襯，看著我們玩棋，母親眼神的一半意思，是不贊同的。而父親則比較開明，他認為下象棋是益智的健康游戲，玩玩是無礙的，前提是要完成一定的家務。隨著年歲的增長，翻蓋棋的簡單玩法，已經滿足不了我們的需求，就像早年穿的衣服，已經包裹不住我們漸漸長高、長橫的軀體一樣。我和二哥覺得下象棋，比起翻蓋棋更有意思，難怪大人們樂此不疲。我們節(jié)省下吃冰棍的零花錢，買來一副象棋，就是廣西梧州生產的的木制象棋，棋紙是紅格子的，很鮮艷。我們擺棋廝殺，在楚河漢界上，躍馬揮車，拱卒攆炮，飛象支仕，仿佛自己是個調兵遣將的小元帥，好不得意。

我們畢竟初涉棋壇，下棋只是鬧著玩，更無開局、中局、殘局的概念。那時候，我們起局最愛下的是五六炮夾雙馬，子力云集在中間地帶。在我們小小的潛意識里，子力這樣的互相關照與協(xié)調，是最佳的搭配。于是，在中路搏殺，是常見的棋景，一盤棋也就時常處在短兵相接之中，勝負很快就見分曉。于是，乒乒乓乓的吃子聲，此起彼落，鏗然有聲，好不快意。彼時，還沒通上電，我們是在煤油燈下，就著昏黃的燈光下象棋的。父親夜晚無聊，也在一旁觀戰(zhàn)?？吹轿覀儽舜祟l繁吃子，下的是“打鐵棋”，他只是一笑置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我不知道父親屬于哪一種？

人這一輩子，無外乎是在意義和意思中過活的。這濃縮在父親身上，做餅謀生，屬于意義;而下象棋，則屬于意思。父親已經五十開外了，餅做了大半生，棋也下了大半生。而說到下棋，他會談及天下第一人——廣東象棋名宿楊官磷，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父親說，下象棋，是一步棋，一步調（也叫釣），每步棋都自有行棋的邏輯。所以說，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說的就是行棋的道理，他的話，我和二哥哪能聽懂？我們下的是無理棋，圖的是吃子的痛快。

我家住在閩南小鎮(zhèn)的街旁，我家騎樓上有一個木閣樓，在樓頂上可觀賞大半個小鎮(zhèn)的景色。我和二哥最喜歡在木閣樓里下象棋了，這里十分安靜，不會受到打擾。星期天的夜晚，父親會循著我們乒乒乓乓的吃子聲，到木閣樓上來。他年奔六十了，禁不住這象棋棋子的碰撞聲。木閣樓是我和二哥的臥房，閣樓里安放了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和兩把椅子。閣樓的房門是木拉門，底下走木槽軌的，墻壁是木制的，上面掛著一副水泊梁山好漢的畫像，最醒目處，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畫面。我和二哥下了些時間，就讓出來給父親下。父親欣然答應，讓二哥執(zhí)紅先行。

二哥一上來就氣勢洶洶，架中炮，起橫車，還雙車守肋，攻守兼?zhèn)?。父親則挺起雙馬，一車巡河，一車進入對方的卒林線，吃卒壓馬，掌控局勢。兩相比較，二哥下象棋的做派，仿佛是程咬金的三斧頭，開頭架勢蠻大的，漸漸就失去兇悍之色，轉而成為強弩之末了。父親在他棋勢好的時候，會用一只手彈動著桌面，好像電報員在打著“噠噠噠”的音符一樣，并且他開始灰白的眼睫毛，會一閃一閃的，發(fā)出得意的眼神。 其實，父親的排兵布陣，是老式的下法。他的布局，是反宮馬和士角炮，強調的是子力的互相連接與看顧，炮馬連根，馬象互連，彼此照應。這樣的布局穩(wěn)健有余，而銳利不足。父親很喜歡這樣的下法，他推崇的是步步為營，慢慢推進的策略。

閩南小鎮(zhèn)，煙氣氤氳，離我家不遠，就是廣袤的田野。趁著父兄重新擺棋，我到木閣樓外的陽臺松松筋骨，吃點馬蹄酥的碎餅子。二哥曾經在他棋勢不好的情形下，數落著我吃碎餅子的聲音窸窸率率的，像豬兒嚼食。我知道人在心情不好時，會遷怒別人，只好靜靜離開。站在陽臺上，此時天幕低垂，寒星閃閃，讓人覺得星星雖然晶瑩得可愛，卻是摸在手里，涼涼沁人心底，會倍感徹骨之寒。不過，眾多星子在天，增添了無盡的詩情畫意。小鎮(zhèn)外，池塘縈繞，樹木疊翠，昆蟲歡愉。連飄來的風兒，都可聞到草木的氣息。小鎮(zhèn)的房屋皆是磚木結構，連房屋本身都散發(fā)著大自然的氣息，似乎房屋也裹滿了唐風宋韻，載著明月清風。于是，我家的木閣樓在寒星月影之下，變得清麗而浪漫。而父親與哥哥在木閣樓里下象棋，已然近乎古代生活的場景。

我倒轉回去，重進臥房，他倆鏖戰(zhàn)猶酣。煤油燈的火焰，在寒風中閃爍跳躍，如豆的燈焰高興地跳著小舞。燈影投射在木墻上，被放大了形象，父親和二哥的影像，也在木墻上隨風搖晃，瑟瑟抖抖的，好像民間藝人的拉線木偶戲，更像皮影戲。當年，娛樂方式極為有限，看露天電影是最高級別的享受，因此下象棋，就是最容易生成的簡單快樂，屬于人間最美的清歡。

由于家住鎮(zhèn)街邊，騎樓下商鋪林立，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農家，都會來小鎮(zhèn)購物。于是，小鎮(zhèn)作為物資的集散地，引來了物流和人流。不過，當時的生活節(jié)奏慢，時間富余到沒處打發(fā)，似乎變成無聊的躉貨。因而，騎樓下的棋攤出現了，一攤，兩攤，三攤。幾個閑得無聊的棋迷，在午飯過后，或者帶著紙盒裝的棋紙、棋粒，或者帶著翻頁式的木棋盤，到小鎮(zhèn)騎樓下的僻靜處邀人下棋。這樣的游戲，兩個人即可生成，因此等待時間幾乎為零。你邀我呼，就在茶攤喝口茶的插花瞬間，棋趣馬上像茶香一樣洇漫開來，并且隨時吸引眾多的看客。我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成為街邊棋攤最為積極的小看客。

兩個主下者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們都坐著寄放在茶攤上的矮木凳，穩(wěn)當而愜意。而我們一大群圍觀者，則是屈腿蹲伏著，蹲久了自然會腰酸腿麻。但是，我們全然不顧，樂此不疲的。魏大叔和常二爺是支撐棋攤的主家，魏大叔帶著一個翻頁式的棋盤，一打開就可擺棋廝殺，他的老對手是常二爺。他們倆下棋不僅斗智，還斗嘴。從模樣上看，魏大叔大約小常二爺十五六歲，倘若不差一輩人，也是大哥與小弟的距離。不過，魏大叔雖然禮數上敬著常二爺，在言語上卻很喜歡消遣他，時不時地捎帶著葷段子，戲弄戲弄常二爺。

常二爺下象棋的套路，和我的老父親差不多，也是穩(wěn)健有余、攻殺不足。也許，年歲大了，收斂了咄咄逼人的氣焰，不想攻伐殺戮，轉為推拿慢作的太極拳？魏大叔處在中年的末梢，他是農戶，家里瓜瓞連綿，連生三女。他不服氣，非要生出個帶把的小子不可，好為他傳宗接代。想不到，他老婆為他生第四胎時，果然如他所愿，生下一個小壺子。抱回家來，魏大叔竟然當著老婆的面，掀開小男孩胯下的尿布片，用嘴去吸吮那小小壺子，臉上蕩漾著無比幸福的笑意。老婆見他如此這般，撇撇嘴說，我萬一生下的又是個女孩兒，你該不會踹我出門吧？魏大叔訕笑著，哪能呢？老天爺好歹也要講個搭配。將來我歸陰了，對祖宗也好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