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滿身綻放

2020-07-23 16:21:49王哲珠
清明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身子姑姑丈夫

王哲珠

男人夾著煙,手指在門檻石上劃來劃去,煙頭燃痛了手指,他抖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劃拉著那朵花的形狀。他又抖了一下,扔掉煙頭,望著那朵不存在的花發(fā)呆。那是花嗎?男人反駁自己,對自己生氣,就是樣子像花。他的指甲用力摳著門檻石,像要把那朵無形的花摳掉。

剛才回家,妻子拉開領(lǐng)口向男人露出左肩,靜靜看著他。他雙眼猛地?fù)未?,凝視良久,半?cè)開臉,手在身上摸煙。幾天前,女兒發(fā)現(xiàn)了妻子身上那朵花——妻子和女兒都稱之為花。他不習(xí)慣這個稱呼,但不得不承認(rèn)那東西和花極像。女兒像往常那樣,給妻子擦身子,突然女兒呀的一聲,妻子左肩偏后處出現(xiàn)一個淺藍(lán)色的印,銅錢大小,形狀像極了梅花,但有六個瓣,中心處有幾絲淺黃色的痕,跟花蕊一樣。妻子讓女兒拿兩個鏡子,將那個印痕反射給她看。第一天,顏色極淡,第二天深了些,第三天更深,藍(lán)色成了湖藍(lán),花蕊的部分成了鵝黃,之后顏色沒有再轉(zhuǎn)深,印痕固定了。

男人起身,踩了踩那個滅掉的煙頭,出了院門。

夏咬著唇上的笑意把男人迎進(jìn)屋,轉(zhuǎn)身去了灶間,端來幾個軟餅,捏了一雙筷子,說剛煎好的,正想給他端過去。男人夾起一個軟餅,一下塞進(jìn)嘴里。夏坐在男人對面,看他,男人半側(cè)了身,半垂著頭。

男人嚼著軟餅,提起妻子肩上那個藍(lán)色印痕,含含糊糊的。夏等他吞下軟餅,讓他再說一次。男人又咬下一個軟餅,喝了大半杯水,像終于積攢足夠的勇氣,細(xì)細(xì)談了那個印痕。

夏細(xì)小的眼睛用力瞪開,厚實(shí)的嘴唇張著,半天后,兩只手一拍,問,真是這樣?

男人不出聲。

長在左肩上?

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

有沒有嚷嚷癢還是痛?

男人搖頭。

還是照之前那樣給她擦身子?

還是那樣。

你之前怎樣給她擦身子的。夏看了男人一眼,黑褐的臉頰暈出一層熱紅。

男人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三個軟餅都吃了,抬起臉,夏仍在等答案。他抹了下臉,說,孩子還是那樣擦,我兩年不沾這事了。夏張了張嘴要說什么,男人揮揮手,不耐煩了,起身要走。

三哥。夏喚住男人,這個時段,還是再坐一會兒。

男人過來時正是晚飯時段,寨里人大都在飯桌邊,巷里沒什么人,男人一路上沒有眼睛盯著,這時出去,晚飯剛過,寨里人或蹲在家門口剔牙,或在巷子里逛蕩,男人從這里出門到進(jìn)自己家門,至少得和半寨子的人招呼。干脆再坐一坐,等天色晚些,寨里人都?xì)w了屋,那時就清靜了。

男人不出聲,但回屋坐下了,掏出煙絲。

到我這屋就那樣怕寨里人知道?

男人卷著煙,沒撩眼皮。夏褐黑的臉愈黑,屋里站了站,說去煮面。男人晃了下手,幾個軟餅下肚了。

幾個軟餅頂什么,外面干了一天重活,家里孩子能做什么像樣的飯菜,現(xiàn)在都是你撐著,你這身體再不養(yǎng)好……

夏進(jìn)了灶間,半晌,端了滿滿一碗面,臥著一個荷包蛋,放著一撮瘦肉。夏說,肉原本就是給你備好的。

男人埋頭吃面,直到碗吃空,沒再抬臉。夏立在他對面,半倚著柜子,說,一碗面也吃得不情不愿。男人點(diǎn)煙,半垂著頭,抽煙,煙盡,再點(diǎn)煙,抽煙,好像意識里只留著這一件事。夜色一層層爬進(jìn)屋子,從門口,從窗戶,漸漸把兩個人浸沒。夏拉亮了燈泡,亮黃的光從兩人頭頂澆灑下來,地上印了兩個巨大沉默的影子,一個線條分明,一個圓潤豐滿。

半晌,線條分明的影子立起,先貼在墻上,接著被天花板壓成兩截,往門外移去,豐滿的影子起身隨著。出門抬了頭吧,到干妹家吃個飯?jiān)醯牧耍疫@干妹不算辱沒你吧。

線條分明的影子在門邊頓了一頓,揮了下手,動作煩躁倉促,一腳邁出門檻。

夏追出門,在院子里對男人說,還是請個醫(yī)生吧……

男人望著那扇門,呆了很久,好像認(rèn)不出這戶人家。上次來是兩年前,那時是灰色的鐵門,如今是發(fā)亮的鋼門。不銹鋼的光亮刺痛了男人,也讓男人涌起某種希望。按了門鈴,屋里叮當(dāng)一聲,男人往后縮了縮,他一直不習(xí)慣按門鈴。

坐了半天,喝了兩大杯水,屋子到處是亮得發(fā)光的東西,男人的煙摸不出來。他很慶幸,只有丈母娘一人在家,事情可由她轉(zhuǎn)達(dá)。

男人告訴丈母娘,她女兒身上長了一塊斑,藍(lán)色的,桃花那么大。他的口氣顯示出那塊斑的可怕。

丈母娘捂住嘴,喉嚨上下滑動,肩膀一聳一聳。男人半垂下脖子,喝水,直到聽見丈母娘長長出口氣,終于緩過神的樣子。

痛嗎?丈母娘問。聲音帶啞,眼眶濕紅,她近來怎樣。

男人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

當(dāng)初那樣拉了人就出門,才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懂得什么,日子沒過像樣,人也弄成不像個樣……

男人手揣在褲兜里,手指攥在手心,指甲刺著掌肉,丈母娘再次重復(fù)當(dāng)年的抱怨。男人胸口一突一突地,但坐得很穩(wěn),他不會再像多年前那樣奪門而出;當(dāng)然,丈母娘也不會像當(dāng)年那樣激烈了。

丈母娘停住抱怨,轉(zhuǎn)身去廚房端了幾個蛋糕,一盤水果,放在茶桌上,示意男人吃。男人拿起一個蛋糕,看了丈母娘一眼。經(jīng)過這么些年,雙方都柔軟了。

妻子躺倒后,丈母娘開始頻繁地踏入男人家的院門,她曾發(fā)誓一輩子不會進(jìn)那個門。那個傍晚,男人為妻子擦洗身子,丈母娘坐在屋子外半截,隔著布簾,聽著并想象了男人為女兒擦身的全過程。每天干完活回家,男人端一盆水,拿毛巾為妻子細(xì)細(xì)擦身。那次男人端著水盆出來時,丈母娘為他立起身,看他的眼神像春日落在花瓣上的陽光。

丈母娘將蛋糕盤往男人面前推了推,又指指水果盤。

請醫(yī)生。男人說。

丈母娘愣了一下,兩只手搓在一起,對,得請醫(yī)生,她肯嗎?不能跟她說,先瞞著。我今晚跟她大哥說。

男人說,之前那個中醫(yī)不成。

不請那個中醫(yī)了。丈母娘繞了兩圈,立在男人面前,這次試試西醫(yī),讓她大哥請個教授。

男人起身,他要說的已說過,他想的丈母娘也幫他考慮好了。

這就走?丈母娘忙提了些蛋糕水果,她知道留不住男人。

請醫(yī)生的錢我出。開門時,男人說。

就你有骨氣。丈母娘冷笑,她好歹是我女兒,說這些有意思?

今天活很多?男人掀開簾子,妻子問。

男人潦草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不接妻子的目光。但他知道妻子目光不對了,平時干活晚回是常有的,除了催他吃飯,問累不累,其他妻子是不多過問的。

妻子仍盯著他,目光有了力度,拍打得男人每個動作都不自在。他覺得,自妻子躺倒后,身體里的力氣全跑到目光里了,那光變得像他干活用的鑿子,鋒利閃亮,能穿透一切。

男人抿緊嘴,小心著不漏出醫(yī)生這兩個字,妻子趕走那個中醫(yī)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

當(dāng)年,妻子躺倒后,赤腳醫(yī)生、鄉(xiāng)鄰郎中、著名中醫(yī)都請了來,從鎮(zhèn)醫(yī)院送到縣醫(yī)院,到縣醫(yī)院時,妻子死活不愿再被往外送。妻子的哥哥求來了著名中醫(yī),是在大城市大醫(yī)院坐診的,請他看病得排很長很長的隊(duì)。妻舅肯定花了很多錢,男人沒問,他不知道問了以后該怎么做。

著名中醫(yī)帶來了曬干的花草,讓煮了水泡澡。中醫(yī)說那是極罕見的靈花仙草,花生在極寒之地,草生長在極熱之地,一方面祛掉體內(nèi)的毒物,一方面補(bǔ)充元?dú)猓眠@種花草泡過后,身體將像新生的一樣干凈有生命力。

男人照中醫(yī)的交代,每晚煮一大鍋水,倒于床前大木桶內(nèi),讓妻子泡在里面。他給妻子脫衣,那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露出來,那么白,男人的目光每次觸碰都要斂一斂,他感覺妻子的身體有一種月光的亮色,晃得他心神不安。天鵝一樣長軟的脖子,圓圓的肩膀,小巧端正的胸,腰好像被什么束過,又平又細(xì),圓實(shí)的大腿,難以相信這雙腿竟撐不起身子。男人每次看妻子都像看一個陌生女人,他抱著她,滑得發(fā)膩的皮膚,彈性的肉感都讓他手心發(fā)燙。

這身體不能碰。中醫(yī)反復(fù)交代男人,碰了所有的醫(yī)治都將失效,甚至可能傷害男人。每次將妻子抱進(jìn)木桶時,男人的脖子和目光都奇怪地扭著,手盡量伸長,盡量減少與妻子身體的接觸。放下妻子后,男人就走到布簾外,聽妻子輕輕撩水的聲音,他抽煙,抽得屋里煙霧繚繞。等妻子在布簾里面喊,好了。男人便進(jìn)去,幫妻子擦干身體,穿上衣服,臉和眼睛仍然盡量側(cè)開。

妻子語氣變得很差,我這身子都是毒,會毒死人,碰都碰不得,最好都離我遠(yuǎn)點(diǎn)。男人不出聲,收拾著木桶。

對泡花水,妻子愈來愈不耐煩,有時,女人不肯泡澡,男人硬將她抱進(jìn)木桶。中醫(yī)來查看病情進(jìn)展,給妻子把脈,妻子盯住中醫(yī),醫(yī)生,你把我封在罐里,發(fā)酵一下,說不定能長出別的什么東西。醫(yī)生手指愣在妻子手腕上,妻子笑笑,也可以把我埋進(jìn)土里,澆澆水,施點(diǎn)肥,讓我長個新身子,新的身子你們割走,像收菜一樣,這個舊的身子還給我,別再折騰我了。醫(yī)生轉(zhuǎn)頭看向男人、丈母娘、妻舅,接著,所有的人看向妻子。

妻子說,我好好的,不用什么醫(yī)生,放過我吧。

著名中醫(yī)走了,妻子再不讓醫(yī)生進(jìn)門。但仍有無數(shù)熱心人,向男人介紹某神醫(yī),某秘方。妻子目光變尖變硬,我沒病,就是沒力氣,過日子不一樣,他們不會知道我的身子。

晚飯后,妻子把男人喊到床前,問,今天沒別的事?

男人低頭掏煙,妻子感覺到什么了嗎?今天找丈母娘的事沒跟女兒提,夏不會跟妻子說這個。匆匆分析一番后,男人點(diǎn)煙的動作自如了,說手頭這個活到尾聲了,那家主人覺著他活好,將他介紹給朋友,又得一份大活,談得久了。

是,你活好。妻子微微點(diǎn)著頭,名聲一向好得很,早就傳開了。

男人煙捏在手里,仔細(xì)看著妻子,她想說什么?他想問,張了張嘴,含上煙,深吸一口,眼睛也閉上了。他希望妻子不說,他越來越?jīng)]有力氣聽了。

你手藝好,一向就好,那年說過不單單用來干活,還要做出點(diǎn)事情,只跟手藝有關(guān)的。妻子說下去,目光垂著,好像念著一件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

男人被煙霧嗆了一下,咳起來,咳得脖子臉面發(fā)紅。

那件事你早忘了吧?妻子抬起目光,看男人一眼,然后看向閣樓。

男人不知妻子怎么突然提這個,他隨著妻子的目光,匆匆掃了閣樓一眼,咬住煙,煙頭的火星迅速爬近嘴唇,他用煙霧把聲音蒙住,把臉蒙住。

確定女人睡著了,男人掀開被,一條腿一條腿挪下床,放好帳子。他打開手電,搬了木梯,爬上閣樓。在黑暗里立了很長時間,他不記得多久沒上閣樓了,他的臉微微發(fā)癢,不知是蛛絲還是灰塵。它在閣樓一角,他分不清是看到的還是感覺到的。

打開手電,遮著的藍(lán)色粗布成了深灰色,男人湊近,指頭觸摸了一下,瞬間嗆得難以喘氣,滿頭滿臉籠罩在彌漫的灰塵里。

男人拉下粗布,從衣袋摸出另一只手電,兩只手電同時亮起,從兩個角度照向它——是她,直接面對的時候,男人沒法當(dāng)成它。

還是那張臉,男人湊近,凝神半天,往后縮,垂下脖子。這么多年,這張臉沒什么變化,現(xiàn)實(shí)的臉比這木頭雕成的更有靈氣,但這些年什么都變了,男人再無法將這張臉跟妻子的臉聯(lián)系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妻子的臉時,男人有種發(fā)麻的感覺,他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讓五官重新找到表情,沖她笑了笑。

后來,妻子跟他說,他看她的眼神,跟別的男人不一樣,所以她回了他一個微笑,給他端了一杯茶。男人驚訝妻子感覺得到這個,涌起暈乎乎的懸浮感,他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顯得呆呆愣愣。他無法描述那一刻,有種類似于理想的東西,弄得他的胸口一突一突的,他想做點(diǎn)什么事,卻不知該做些什么。

男人十幾歲跟外鄉(xiāng)一個老木匠學(xué)手藝,對木頭很有感情,用老木匠的話說,他跟木頭有緣,木頭愿意聽他的話。二十歲,男人成了真正的木匠,獨(dú)立接活,很快在四鄉(xiāng)八寨小有名氣。因?yàn)檫@名氣,他接到妻子家的活,妻子的家在另一個鎮(zhèn)子。

認(rèn)識兩個月后,男人向妻子展示了一個秘密的盒子。在山坡旁的一棵橄欖樹下,男人打開那個盒子,妻子呀的一聲捂住嘴,好久沒說話。她從盒子里拿出一朵木雕荷花,看男人的目光蓄了水,有盈盈的光。盒子里都是木雕,除了木雕的荷花,還有木雕的牛,木雕的石磨,木雕的二郎神。男人告訴妻子,木匠活是討生活的,他真正喜愛的是木雕,擠著空子偷偷雕,做這事費(fèi)時間費(fèi)精神,也掙不來什么,除了她,這些東西從沒讓外人看過。妻子的神情鼓勵男人說出這些話,他決定向她展示這些東西時的忐忑頓時煙消云散。

妻子當(dāng)他雕刻的東西是寶貝,鼓勵他繼續(xù)雕。她說,哪能什么都想有用沒用的,愿意做就做,我也想找到這樣愿意做的事。這句話讓男人想奔跑,他雙手握在一起,體內(nèi)有股熱乎乎的氣躥動,弄得他站立不安。他確信,除了她,世上不會有別人跟他這樣說話。這話有什么特別,他不知道,但落進(jìn)他心里,像池邊那棵柳樹落進(jìn)池塘的影子,模模糊糊,可是好看極了。

男人覺得該做點(diǎn)什么,不是之前那樣雕點(diǎn)牛呀花呀之類的小玩意兒。做什么,男人不知道,他覺得那件事情就在不遠(yuǎn)處,可眼前蒙了霧,他抓摸不著,直到他遇到那段黃楊木。

黃楊木有男人半截高,一抱粗,男人摸著那段木頭,俯身跟木頭喃喃說著什么。男人長久地坐在木頭對面,最終,他看見妻子從木頭中出現(xiàn),她坐著,雙手輕搭于雙膝上,安安靜靜,很輕很輕地笑著。他想,她應(yīng)該坐在早晨的日光里。

男人買下那段木頭,用掉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債。他沒讓父母發(fā)現(xiàn),對于用掉的那筆錢,他費(fèi)盡心思才勉強(qiáng)解釋,父母始終疑疑惑惑,連續(xù)好幾年,一直陷在男人變壞的猜測里。

男人在妻子面前揭開那塊藍(lán)色粗布,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妻子雙手捂著嘴,接著又捂住臉,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反應(yīng),最后,她沖男人彎下腰。男人說不必這樣,他是想雕她的樣子,但又不是雕她……男人抓著頭皮,為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而懊惱。他說想把一輩子的手藝放在上面,做一件自己的東西,跟討生活無關(guān),跟過日子無關(guān),以后,他沒了,這件東西還在……他又卡住了。

我明白的。她截住他的話。

那時,她已成為他的妻子,兩人借住在大隊(duì)的雜物間里,正攢著錢準(zhǔn)備建屋子。他有些愧疚說,我沒先買屋地。

屋地總會有的,木頭可能一輩子只能碰上一次。妻子說。

我很怪,你也怪。男人對妻子說。

那兩年,男人拼命擠時間,干木匠活,干田里的活,之后會有那么一點(diǎn)屬于他的閑時,他先是盯木頭,一段時間后在紙上畫,又很長時間,他拿起了刻刀。拿起刻刀時,妻子開玩笑問她用不用坐在面前讓他照著。男人搖頭,手指點(diǎn)點(diǎn)腦袋,都在這里。

他先雕坐姿的大概輪廓,接著雕那張臉。臉在男人腦子里,只是他沒想到從腦子流到刻刀那么難,有時,幾個月就停留在一只眼睛上。長時間琢磨,在其他木料邊角上先練習(xí),進(jìn)度極慢,他不急,享受那種慢,幾年中看著那張臉漸漸成形,他跟妻子說像看著一個人長成。他終于開始雕刻頭發(fā)和脖頸。

妻子躺倒了,男人為妻子擦洗身子,家外家里的活,時間更少,但仍雕刻著。完全停止雕刻是什么時候?男人凝神著,苦苦思索。

想起來了,給妻子擦身子的事由女兒負(fù)責(zé)那天深夜,男人像今晚這樣,爬上閣樓,用藍(lán)色粗布蓋上這雕了一半的雕像,將大大小小的雕刻刀收進(jìn)木制盒子。

那時起,男人便停住了,這時,他記起自己忘記了很多東西,他身子內(nèi)什么地方一扯一扯地痛,痛得他蹲下身,蜷成一團(tuán)。

男人準(zhǔn)備去菜園看看,女兒說園里草多了。聽見夏的聲音,他在門檻邊停住了。夏高聲喊女兒開籬笆門,端了一個大盆,疊放著竹籮,布蓋著。她進(jìn)屋時側(cè)了下身,男人閃了閃,拉出矮桌,夏把東西擺放在桌子上,半盆淘洗好的糯米,拌了花生,竹籮中放了一碗腌過的五花肉,一碗切成塊的香菇,上面蓋著洗好的粽葉。男人猛地聞到端午的味道,他轉(zhuǎn)臉看妻子——屋子中間的布簾拉開了,屋子是通的。妻子看著夏忙,不出聲,目光不動。男人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她習(xí)慣了吧,每年端午,都是夏準(zhǔn)備了東西來包粽子。

小姑又費(fèi)這個心做什么,我媽每年總歸要送來。妻子微微笑著。

幾個粽子讓親家母送,多不好意思。夏整理著扎粽子的麻線,說,寨里人都看著。

男人低頭掏煙。

我的親媽,送幾個粽子,不講究那么多。妻子說,我習(xí)慣我媽的粽子。

我手拙,包的粽子不像樣,只好將就了。夏抽了一片粽葉,在手心彎出倒圓錐,往里裝米,說,我干媽包的粽子也是沒得說的,可你四嬸家走不開,兩個吃奶的娃娃,只能先顧小的,她倒是要來幫忙,我攔住了,這樣兩頭跑,一個老人,免得寨里人閑話。

寨里人倒真閑,過著節(jié)還操心別人。妻子說,怕我家沒粽子吃。

夏用麻線專心扎粽子,沒回聲。

男人坐在門檻邊,聽兩個女人對話,緩緩吸煙。

寨里人都相互顧著的。扎好一個粽子,夏說,我是多事的,我不來包粽子,寨里人都會送來的,寨里哪間屋的大梁不是三哥上的。夏望了男人一眼,笑了笑。

男人側(cè)開臉。

妻子掙了掙脖子,想坐直身子,沒坐好。

小姑端著這些東西,寨東走到寨西,寨里人都有好眼色,知這個家有個廢女人,但也有粽子吃,能過個像樣的節(jié)。妻子說。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煙頭燙了指。

你躺躺,這樣靠了半天,別累了——三哥,你扶一扶。

我再靠靠,躺膩了。妻子搖搖下巴,都知道小姑對這家盡力,有小姑是我們福氣,比親姑姑還費(fèi)心些。

妻子說最后一句話時,男人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正盯著他。

夏低頭包粽子,動作有些急促。

男人沒想到夏會認(rèn)母親為干媽,她成了他的干妹。夏和男人的母親走得近,近得母親不停對男人叨叨她,因?yàn)檫@種叨叨,男人和母親很早有了隔閡,男人成家?guī)讉€月后,母親把夏收為干女兒,理由很充足,她一輩子生了四個男孩,都是討債的,沒半個貼心的,夏周到極了,比親生的暖心。夏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都比男人年長,男人成了夏的三哥。

男人開始以為是兩個女人間說笑,但母親和夏到寨外土地廟拜了土地爺,這事當(dāng)真了。拜過土地爺那個晚上,夏提了肉到男人家,幫忙做晚餐,和男人一家吃了晚飯。

那天晚飯后,夏聊了半天終于走了。妻子對男人說,沒想到有了個干小姑,你有了干妹。妻子看著男人笑,有調(diào)侃的意思,男人搖搖頭,她是跟我媽好。

媽和大伯住一塊,小姑不去大伯家,偏跑進(jìn)我們家。妻子說的是實(shí)話,但話里帶了玩笑的語氣。

男人急了,我沒讓她來。

妻子又笑。

夏來得勤了,以干妹的身份,但還是有些顧忌的,其他幾個干哥哥的家她去得極少,且總是和干媽一塊去。

妻子躺倒后,夏更經(jīng)常地進(jìn)出這個院子,理由充足,三哥在外干活,干媽又得給其他兒子帶孩子,她這個小姑不來幫忙說不過去。

妻子對男人說,我們好福氣,小姑來得比媽勤。妻子說這話時不笑了。開始幾年,妻子提到這,男人便找話扯開。后來,男人不應(yīng)聲了,只是找煙,動作毛毛躁躁的。

這些年,過年過節(jié)家里祭祖的事,夏都過來一起操辦。她大姐早已出嫁,兩個哥哥成家了,和大哥家靠著住,但獨(dú)門獨(dú)院。男人聽母親對夏說難為她過節(jié)來幫忙,夏開玩笑說要不來她倒無處可去了。

供品擺得差不多,母親上過香后走了,四兒子家一對雙胞胎正等著她。夏還在往桌上擺供品,男人發(fā)現(xiàn)有些供品是夏自己準(zhǔn)備的,妻子一定也會發(fā)現(xiàn),果然,她認(rèn)真看著供桌。

男人問夏,備這么多東西?

我多備了一些。夏說,請祖宗保佑,嫂子身體好起來,那個斑快些消去……

男人要阻止已來不及,妻子挺了下脖子,朝左肩偏了偏臉,清晰地告訴夏,是花,不是斑。

夏抿緊嘴,抿住醫(yī)生兩個字,臉漲得赤紅,半晌,訕訕說,我不是那意思,嫂子。

夏點(diǎn)了香,分給男人,男人跪下,夏也跪下,和男人并著肩,男人匆匆彎彎脖子,起身插香。夏舉香,垂眼,喃喃了半天,才起身插香。對男人說,三哥拜祖要用心些。

不知為什么,男人又去看妻子。妻子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那目光像鏡子,靜極了,男人看不明白。

妻子坐在木制輪椅上,對著供桌,好像她是另一個供像。輪椅是男人做的,妻子躺倒幾個月后做出來的,用晚上的時間。男人傍晚干完活回家,將妻子抱上輪椅,推向寨后田間,迎著余暉走進(jìn)稻田,把妻子扶下輪椅,幫她脫了鞋,半個肩膀撐住她,妻子喜歡腳底踩著青草的感覺。后來,妻子身體愈差,沒力氣再走,輪椅推到池塘邊,她讓男人從池塘里捧水,她伸手去接,鼻子湊近去聞,說水里有日頭的味,有泥土的味,說聞了這味身子有活力,像花花草草吃日光沾了泥。

女兒接男人的班,給妻子擦身子第二天傍晚,妻子提出想出去。那天,兩個人從黃昏走到入夜,從入夜走到夜深。那次回家后再沒出門。

從那以后,輪椅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搬出,男人把女人抱上輪椅,讓她給神明和祖宗上個香,靠到桌邊吃頓飯。

男人走到輪椅后背,避開妻子的目光,將妻子推到供桌邊,幫她燃了香。妻子微閉眼,舉了舉香。輪椅推開時,妻子伸長脖子湊近男人,男人微微彎下腰,妻子用極低的聲音問,前幾天跟你說的事,想得怎樣。

男人猛地直了身子,繃住眉眼,怒視妻子。

幾天前的晚上,男人再次看了妻子的左肩,半天沒出聲。妻子拉好衣服,突然提起夏,夏是個好女人,身體結(jié)實(shí),里里外外的活都是一把好手,最要緊的是對你好。

男人瞪著女人,不知該做什么反應(yīng)。

夏的意思我們都明白,這么多年了,我心都軟了。妻子碰碰男人的胳膊肘,你和她湊一家吧。我下半輩子也就這樣躺一躺了。

男人扶妻子躺下,動作很毛躁。

我回娘家住,那邊總歸有我一個屋一碗飯。妻子目光黏著他,繼續(xù)說,孩子我?guī)Щ厝?,我離不了她,我哥會找合適的學(xué)校。

男人下床,摔了帳子。

妻子的聲音跟著他,這次我是當(dāng)真的,以前是有些刺,現(xiàn)在想通了,過日子的路多了,我沒必要。

男人低吼,夠了。

不用管寨里人,夏是你妹妹,可那是干妹,之前沒半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我可以鬧起來,讓寨里人知道我要回娘家。女人繼續(xù)說,過日子是各人的事,你的日子剛開始,下半輩子不能這么毀了。

妻子又靜又平的語調(diào)讓男人發(fā)抖,她的話在他腦子里纏來繞去,像根極長的線,抽也抽不完,最后攪成團(tuán)。他抽煙,甩腦袋,揪頭發(fā),到院里往臉上潑水,聲音仍撞著他。

現(xiàn)在,那些話又長成線攪著他,他忍不住去看夏一眼,卻一陣反感。昨晚,夏過來準(zhǔn)備供品,在灶間,夏突然讓他再描述一下妻子肩上那個斑,竟摸出鉛筆和紙給他。

男人畫起來,畫著畫著手抖得握不住筆。

夜,滿是黏稠的黑,男人抽煙,煙霧被黑膠住。他扔了煙頭,掀帳上床,摸索著解妻子的衣扣。妻子問,你確定嗎?她稍稍動了一下,他感覺到她聳了聳左肩。男人頓了一下,繼續(xù)解扣子,手微微抽搐,手心有點(diǎn)火苗在燒,他想起第一次拉妻子的手,就是這種感覺。

男人拉著妻子的手奔跑,一路跑回寨子,進(jìn)寨門時一腳踩進(jìn)成片的目光。寨里人站著倚著蹲著坐著,寨墻邊巷頭巷尾門檻旁老樹下,不整齊的姿勢,整齊的表情。妻子望望男人,他們還沒有舉行儀式,沒有那個儀式,他們再想做夫妻也得不到承認(rèn),就這樣進(jìn)寨,是某種挑戰(zhàn)。男人握妻子的手用了力,沖她微微一笑。后來,妻子對男人說,那一刻,她真正認(rèn)定了他。有好幾年,男人一想到這句話,想到妻子說這話時的表情,胸口就蒸騰起一團(tuán)熱乎乎的東西。

他們穿過巷子,穿過成片的目光和表情,走向男人的破屋子,男人說,屋子以前是大隊(duì)雜物間。妻子笑了笑,意思是男人這話多余了。

踏進(jìn)門檻,兩人周圍瞬間安靜,妻子對男人說,他們都看著,心里都在笑吧,我們名不正言不順。

他們沒見過你這樣好看的女人。男人凝視著妻子,他們不習(xí)慣,你長得像日光,他們的日子里沒有這樣亮眼的光。事后,男人一直很驚訝自己會說出那樣的話,他弄不明白那話是從身體哪個角落出來的,像女人一樣,是他一輩子最大的意外。

妻子立直腰背,男人感覺她的身體和臉在那句話里閃出光,那個身子那張臉支撐著男人,就像他給無數(shù)屋子上過的大梁,那瞬間,男人堅(jiān)信自己成了大梁,支撐起日子,日子像一把傘,女人藏在傘下,撐著這把傘,可以不看任何眼色。

妻子碰了一下男人的手,男人回過神,他不知道那把傘什么時候沒了。已經(jīng)解到最底下的扣子,周圍的黑稀薄了,窗戶透進(jìn)稀稀的一層月光,妻子的身體亮在眼前,白,籠著朦朧的月影,曲線仍然緊致玲瓏。男人呼吸急促了,他對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又欣喜又羞恥。他翻到女人身上,輕輕蓋上去。

男人以為身體會像手心一樣發(fā)燙,沒有,等了很久,他的身子平靜極了,慢慢地,呼吸也變得平靜。他腰背發(fā)僵了,脖子發(fā)硬,雙手不知該放在哪兒,絕望感游絲一樣從腳底向上蔓延。妻子很安靜,這種安靜讓他無措。

看看我肩上那朵花。妻子說。

男人看著妻子的眼睛,不動。

妻子說,我從鏡子里看過,真好看,藍(lán)得清清的,黃色的花蕊,好像畫上去的。

男人不應(yīng)聲,保持原來的姿勢,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得到妻子在冷笑,笑得肩膀微微顫抖。

睡吧。妻子說。

男人愣了一下,身體像被什么片刻抽空。

妻子說,嘴巴能騙人,身子沒法騙人。

男人滑下去,躺在妻子一邊,周圍的黑暗又濃稠起來,他把自己蒙在黑暗深處。

你承不住這件事。妻子說。她的語調(diào)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失望。

這句話變成棍子,對男人當(dāng)頭一敲,他變得昏昏沉沉。莫名其妙的,他腦子里浮出夏的臉,又浮出一個聲音,正常的日子。惡心感再次涌上喉頭,他用力捂住嘴,免得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

白天,夏說,肩上那個斑她不會講出去,不能讓外人知道。她的意思是讓男人放心。妻子笑,知道又怎樣,長在我身上,我不怕別人知道。

像往常一樣,女孩備好溫水,給母親墊高枕頭,扶她側(cè)身躺著,開始解她的衣服。和往常不一樣,女孩幫母親擦過臉后,不是從脖子擦起,而是先擦左肩。她再次細(xì)細(xì)看那朵花,六個花瓣,整整齊齊,開始顏色很淺,漸漸變深,幾天后就長成了,比春天的桃花還好看。女孩指頭輕輕觸碰,問母親,媽,痛不痛?母親搖搖頭,女孩放心了,湊得更近,睫毛幾乎掃著母親的皮膚,她想看看這朵花從哪開出來的,有沒有根。

女孩握著毛巾,順母親的脖頸、胸側(cè)、腰窩、大腿側(cè)、小腿側(cè)走下去,一直擦向母親的腳趾。她極喜歡感受這曲線的柔軟起伏,像經(jīng)過一段美妙的旅程,每次握著毛巾在母親身上游走,女孩胸口都怦怦直跳,她不知道上天怎么長出這樣的身子,沒人告訴她怎樣是美的,但她知道這身子很美。母親的身子美得她很困惑,也很無措。

寨里人都說母親是好看的,女孩知道他們說的是母親的臉,就算說母親身段好,也是穿了衣服的,女孩覺得他們說的跟她感覺的不一樣。給母親擦了兩年多身子,她想了兩年多,還不知該怎么說。很怪,寨里人說母親美,可不喜歡母親的美,寨里也有其他好看的女人,那種好看和母親不一樣,可寨里人喜歡。女孩弄不明白,難不成母親的好看是一把刀,會弄痛別人嗎?

兩年多以前,女孩開始給母親擦身子。原來一直是父親做這事,母親說父親干重活太累,說她長大了。那時,母親身子也美,可只是樣子美線條美,皮膚很暗,像起著一層烏云。她第一次解開母親的衣服時嚇了一跳,母親說是因?yàn)樗湛s在屋里,整日蓋著被,被窩的黑滲到皮肉里了。女孩凝視著母親的身體發(fā)呆,女人長大了身子都是這樣的嗎?寨里很多女人好像不是這樣,她們穿著衣服也看得出。很多女人的肚子鼓起那么大一圈,有些肉沒精神地垂著,有些女人像根竹子,長不出肉,也有些不胖不瘦的,可身上的線和母親不一樣。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就那樣好看。

寨里人說母親好看是好看,但不中用,母親病了,身子就是個殼,還是個累人的殼。聽到別人這樣說母親,女孩兩只手就捏在一起,她想反駁,甚至想罵人,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看母親的身子,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力氣。

媽的身子好好的。女孩對母親說。她相信自己有辦法。

女孩拉出木制輪椅,擦干凈了,拉到床前,扶起母親,肩膀頂著她,將她半扶半頂?shù)捷喴紊?。母親說她很累,但女孩的固執(zhí)讓她配合了。女孩把輪椅推到八仙桌邊,再次將母親扶起,指揮母親一只胳膊扶住八仙桌,她扛著母親另一邊胳膊,鼓勵母親挪步,一點(diǎn)點(diǎn)挪。大多數(shù)時候,以母親癱坐在地,把她壓倒而告終。

女孩想別的辦法。她每天天不亮起床,跑到寨后田間,蹲在路邊草叢里,拿小瓶子從草葉、花瓣上收集露水,兩手指大小,一手指長的瓶子,每天收集小半瓶,讓母親喝下去。聽老人說過,露水是白天從地上收到天上,晚上在天上吸了月光,重新回到葉子上的,集了地的力氣,收了天的靈性??粗端M(jìn)入母親柔軟的唇,女孩就想象露水滲到母親身體每個角落,母親的骨頭皮肉喝了露水,一點(diǎn)點(diǎn)長出力氣。

喝了大半年露水,母親依然沒法久坐,依然在她好容易扶起時摔倒,女孩哭了,很喪氣,說寨里的老人騙人。母親撫她的臉,笑,說露水有用,她的身子不是越來越干凈了嗎?

女孩又笑了,母親身子的暗色是一層層淡了,母親真的在慢慢變好?她問母親是不是感覺越來越好,母親沒直接回答,只說女孩的毛巾和露水把她身上的喪氣弄干凈了。

于是,女孩更早起床,希望收集更多的露水。母親不讓,問女孩,做什么一定得長出力氣,你也覺得我沒力氣的身子是廢物?女孩拼命搖頭。

煩給我擦身子了嗎?母親問。

母親拉女孩的手,為什么一定得有力氣?

女孩愣了愣,說怕母親躺著不好受。

順其自然。母親說,不定有力氣就是好,沒力氣就是不好。

女孩覺得她明白母親了,又覺得一點(diǎn)也不明白。

兩天后,女孩發(fā)現(xiàn)母親右肩后又開了一朵花,仍是藍(lán)色花瓣,黃色的花蕊,開始是極淡的顏色,女孩知道顏色會慢慢變深,直到和左肩那朵一樣。母親身上開第一朵花時,女孩在最初的驚訝后很快覺得合理,在她眼中,母親的身體是不一樣的,開出一朵花正是證明,她是很高興的。但又開出一朵,女孩迷惑了,母親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嗎?

女孩停住擦拭,凝視著新開的花。母親問,又有一朵花?

女孩嗯了一聲。

母親說有點(diǎn)燙,女孩用指肚子碰了一下,果然燙。女孩手指不動,感覺著那朵花柔軟的溫度,她覺得母親身體內(nèi)有種力量,開成了花。她忽然想起,這種力量其實(shí)很久前就感覺到了,但和當(dāng)時一樣,女孩仍然無法描述它。

那時,女孩五歲,某一天,她撒嬌要母親抱,母親蹲下身攬著她,說她以后就是姐姐了,很快會有弟弟或妹妹。母親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笑著。女孩想起寨里那些抱在手里的娃娃,不久后,母親手里也會抱一個孩子嗎?怎么長在她肚子里的?

她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老天的恩賜,所有活著都是老天賜的。那段時間,女孩經(jīng)??刺?,那遙遠(yuǎn)的天空充滿神秘。奶奶說過,上面住著很多神仙,管著人的事,為什么人就在地上,為什么得讓神仙管著,因?yàn)樯裣杀臼麓髥??她下意識地覺得母親說的上天不是這個天,母親說的是什么?這些疑惑像拍起的小球,在女孩腦子里彈跳,弄得她呆呆愣愣,她甚至不知該怎么問出口。

母親的肚子一天天顯出來,不愛笑的父親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早晨和黃昏,母親經(jīng)常搬把椅子,坐在院子一角曬太陽,母親說身子吃了日光會發(fā)光。女孩不信,她從來沒看見過母親發(fā)光。但她喜歡搬把矮凳坐母親膝邊,趴在母親肚子上,她聽見某種聲音,和外面的聲音不一樣,母親身體里有種力量,有什么吸著這種力量,在長。

聽久了,女孩恍惚起來,她成了母親肚里的孩子,被一種膠狀物裹著,又柔軟又溫暖。

弟弟在一個深夜出生了,父親母親的屋子熱鬧起來。女孩趴著門縫,看到人影晃來晃去,從驚喜的聲音里聽出是個弟弟。女孩想,弟弟在母親身體內(nèi)吸夠了力氣,能到外邊活人了。

女孩看來,母親身上開花跟肚子里長了弟弟是一樣的,都是母親身子內(nèi)的力氣。她想跟父親說說,但她感覺得到,父親不喜歡母親身上的花。她不敢,也不知怎么說。

給母親擦完身子,女孩走出屋,立在籬笆邊,不遠(yuǎn)處是竹林,日光在竹葉上閃閃爍爍,把女孩的思緒弄得閃爍不定。一種陌生的情緒裹住了女孩,好些年后,女孩才知道那種情緒叫憂傷,那是女孩第一次感覺到憂傷。

端午節(jié)后第二天,父親很早就要出門了,說有活要趕。女孩立在門口,想讓父親留下,父親原本說端午節(jié)要在家里歇幾天的,她希望這幾天父親母親能說說話。出門前父親一句話也沒有,之前父親出門會跟母親說兩句什么的。父親一只腳邁出門檻時,母親喊住了他,前兩天說的事要放在心上。父親臉一繃,黑了一層,好像母親那句話是個巴掌,拍中了他的臉。父親頭都沒扭,另一只腳抽出門檻,很快走出院子。

父親走了,母親喊女孩,說要吃粽子。

粽子?女孩湊到床前,家里只有一種粽子。

小孩哪那么多話。母親下巴往灶間的方向示意,就吃家里的粽子。

女孩拿粽子到鍋里溫,她仍懷疑聽錯了。夏姑姑每年來包粽子,可母親從不吃她包的粽子,外婆或寨里人送的粽子,母親是吃的。熱好的粽子端到床前,女孩小心地說,這是昨天夏姑姑包的。

這粽子模樣很好。母親說。讓女孩解一個。

母親哈著氣吃粽子,邊夸,夏姑姑手藝不錯,是會過日子的女人,再解一個。

女孩愣在床前,捏著粽子葉。

呆什么,去拔點(diǎn)艾草來煮水,昨天祭祖,忘了這事。

女孩沒忘,昨天傍晚已經(jīng)拔好艾草,洗好晾干了。

幾年前,舅舅請了個中醫(yī)給母親調(diào)理身子,他弄花草讓母親煮水泡身子,草和花都是曬干的,母親不喜歡,說是藥,把皮肉都泡臭了,把身子泡難看了,她趕走了中醫(yī)。讓女孩摘新鮮的花和草,碰到什么花摘什么花,草只要鮮嫩干凈就可以,泡在水里給她擦身子。開始,奶奶和父親不許,說不知那些花花草草有沒有毒,會不會弄壞身子。母親不睬,擦身子時一看水里沒花草,就督促女孩去摘。女孩為難,怕真把母親的身子弄壞了,母親說,那些鮮鮮的花草是在地上長出來的,吃了日光吃了月光,會讓我的身子長力氣。

女孩相信了,照母親的話做。她給母親擦身子時,奶奶、父親都不在,沒有人再攔著,慢慢成了習(xí)慣。奶奶和父親不管了,因?yàn)槟赣H說泡了花和草的水擦著很舒服,她身體里那層暗色在女孩的擦拭下慢慢褪去。

艾草水煮好,母親已經(jīng)吃完粽子,交代女孩去告訴夏姑姑,粽子很好吃。

女孩疑惑愈深,身上長了花,母親性子也變了嗎?不過,母親和夏姑姑好總歸是好事。她突然想,夏姑姑的力氣要能分一些給媽就好了,夏姑姑的身子像蓄了太多力氣,鼓得那么壯,走路那么快那么用力,說話那么硬那么響。女孩不太喜歡夏姑姑那樣的身子,可寨里人喜歡。

今天,女孩故意當(dāng)著母親的面把摘來的花撒進(jìn)水盆,那是半捧藍(lán)紫色的小花。母親頭抬一抬,眼睛笑起來,今天的花好看。

和媽身上的花好像。女孩說。

母親伸出手,女孩拿一朵放在那只手手心,母親托著花湊近鼻子,微微閉上眼,嘴角那抹笑意讓女孩胸口一顫。幫母親解衣服時,女孩決定拿一朵花和母親肩上那朵比比。

女孩愣住了,母親胸口又開出一朵花,在雙乳之間,花瓣似乎比肩上的花更嫩,看著很美,也很怪。有什么東西在女孩的指頭躥,弄得她手指怦怦發(fā)跳,這東西從手指躥到身子里,一突一突地游走,最后匯聚到胸口,胸口燙起來。女孩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口也長出了一朵花,她腿腳發(fā)軟,額頭冒出汗,悄悄捂住胸口,努力克制想解開扣子看一看的沖動。

吃過午飯,女孩將床帳挽好,窗戶打開了,每天這個時候,母親要自己待一待的。女孩在母親腰后墊了枕頭棉被,扶母親半坐半靠著,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窗外。

安置好母親,女孩戴上草帽,關(guān)好屋門,向寨外去。一出寨子,女孩跑起來,往寨后的方向,跑得草帽后翻,扣在肩背上。跑過成片的田野,跑過成片的竹林,女孩跑上一座山。在半山腰往回望,寨子變得很小,她跑遠(yuǎn)了。女孩翻過山,看到山腳下那個湖,日光在湖面上一跳一跳,又活躍又安靜。

中午,四周只有日光和風(fēng),女孩慢慢走向湖邊,像怕驚動了湖水。湖邊有樹,樹影把湖水染成深綠色,影子很清晰,這讓女孩高興,她一點(diǎn)點(diǎn)走進(jìn)湖水,湖水接近膝蓋時停住了,慢慢解衣服,脫了上衣,脫了挽起褲腿的褲子,把所有衣物脫干凈,扔在湖邊草叢里。

女孩立著,等腳下的水一紋一紋平靜下去,微風(fēng)在她身上一圈一圈繞。水面平了,女孩看到一個影子,很纖細(xì),平平板板,很陌生。她彎下上半身,那張臉模模糊糊,也好像是別人的臉。

凝視著水里的影子,女孩失神了,她看到細(xì)瘦的身體慢慢長,一點(diǎn)一點(diǎn)高,脖子長了,胸鼓起,腰陷下去,有了柔軟的線,到時會像母親的身體一樣嗎?女孩呼吸急促了,她感覺照在身上的日光進(jìn)了皮肉,在身子內(nèi)燒起來,噼噼啪啪地響,女孩不害怕,說不清的高興。

上初中的鄰居加健兄講過,稻子花草樹木吃了日光,長出葉開出花結(jié)出果,似乎叫什么作用。人呢?母親說過人也要吃日光,吃了日光長出的皮肉是暖的。

女孩伸展雙手,仰起臉,讓皮肉大口大口吃日光,她想長成母親那樣好看,然后呢?女孩困惑了,她不知道拿那樣的好看怎么辦。

好熱,從皮肉里熱出來,吃了太多日光嗎?女孩向湖深處走去,水漫上大腿,到腰,到胸口,最后到了肩,女孩有些晃,她停下來。沒想到水吃了那么多日光還是冰,冰得她皮膚發(fā)燙,她一個激靈,用力穩(wěn)住身子。水很軟,在皮膚上滑過有種微醉感;水也很硬,撞得骨頭發(fā)僵,站立不穩(wěn)。

女孩上岸,在草叢躺下。草很高,半掩住女孩,草葉撩著皮膚,微微發(fā)癢又微微發(fā)痛,很奇妙,她不想穿衣服。不知為什么,這兩年女孩極害羞的,袖子如果太短都不肯穿,現(xiàn)在那種羞怯突然沒了,她想起母親的話,身子是老天的恩賜。

以后,老天會賜給她什么樣的身子?那個身子會發(fā)生什么?興奮和期待將女孩從草叢里拉起來,她繞著湖奔跑,光著身子,風(fēng)和湖面氳氤出的水汽繞著她。

父親晚飯后出門了,不久夏姑姑來了,端著半盆炒花生——父親愛吃炒花生,每天早上要幾碗粥配著炒花生。家里沒工夫種花生,夏姑姑年年種,隔幾天炒半盆送來,母親不吃,女孩也吃得少,大都是父親吃了。母親看看那盆花生,跟夏姑姑說父親出去了,到外寨談個活,可能很晚才回。夏姑姑笑了笑,說她沒事就不能來坐坐?今晚她是來找母親的。

要出屋的女孩在門邊停住了,夏姑姑找母親?母親的肩上長出那朵花后,夏姑姑幾次把她拉到院子一角,打聽母親身上那朵花,夏姑姑叫斑。女孩每次說了,夏姑姑都咬著嘴唇想半天,想不明白的樣子??捎袝r,夏姑姑碰到女孩給母親擦身子,立即躲出去,在院里站著,等女孩給母親擦完身子再進(jìn)屋。女孩很想問問夏姑姑,為什么不自己看看母親身上的花。

夏姑姑有時會坐在床前和母親說話,但她不像專門說話的樣子,或手里橫著毛衣筷織毛衣,或端著花繃子繡花,嘴里和母親說話,眼睛卻不看母親。母親看夏姑姑,定定地看,好像她每次都忘記夏姑姑長什么樣,要重新認(rèn)一認(rèn),母親盯得越緊,夏姑姑脖子垂得越低。

媽,夏姑姑做什么不看你?女孩問。她經(jīng)??聪墓霉酶赣H說話,是盯著父親的。她比父親矮許多,仰著臉,好像怕漏掉父親哪句話,和寨里人說話也是看著別人的。

夏姑姑不想看我這張臉。

女孩皺著鼻子,手指扭來扭去,她不明白。

不單夏姑姑,很多人不喜歡,他們覺得我的臉過分了。母親笑笑,看了我的臉,他們就不愛看自己的臉了。

女孩更加迷惑。

母親很久沒說話,女孩擰干毛巾,端著水盆要走,聽見母親喃喃,他們看身子和我看身子不一樣,他們把臉和身子看歪了。

女孩轉(zhuǎn)過身,母親眼睛直直的,被什么事勾住了,女孩悄悄離開。

今天,夏姑姑拉了椅子坐到床前,手上沒有毛衣也沒有花繃子,從衣袋里摸出一條毛巾,說是鎮(zhèn)上買的,綿軟得很,給母親擦身子最好不過了。她雙手搓弄著毛巾,說話的時候看著母親了,雖然看一眼就低下頭看毛巾。

女孩起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布簾拉開著,她立在門邊看兩個大人說話,忘了自己的事。

我最近臉色不好吧。母親伸手摸了下臉。

夏姑姑揮了下毛巾,別亂想,整天沒見日光,誰能有好臉色,多往寬處想,多到外面透透氣就好。

臉色不好,人就沒精神,很難看吧。母親看著夏姑姑問。

好好養(yǎng)著,會養(yǎng)回來的。夏姑姑拍拍母親的手背。

身子傷了元?dú)?,怎么養(yǎng)也養(yǎng)不出好精神。母親輕輕搖頭。

女孩不明白,她看母親,一點(diǎn)不像傷心的樣子,她甚至看到夏姑姑低頭時,母親在微笑,半歪著臉看夏姑姑,好像要看到她骨頭里去。

母親為什么這樣說,女孩不懂。但很奇怪,這一幕清晰地印在她的腦子里,多年后的某天回想起來,她突然隱隱明白一些什么。

夏姑姑把毛巾疊成方塊狀,拆開,再疊,好像那是最要緊的事。媽看著夏姑姑。女孩覺得屋里靜得太久了。

這兩天身上沒事吧。夏姑姑先開口了,抬頭看著母親。

嗯?母親用眼睛問夏姑姑。

我是說這里。夏姑姑聲音低低的,比畫了下左肩的位置。

母親笑起來,問這個呀,沒事。

不痛,不癢?

不痛,不癢。

突然長出這樣一種斑,從來沒聽說過的。夏姑姑聲音怪怪的,終究是不太好,身子沒有跟以前不一樣的感覺?

是花,不是斑。母親笑著,我的身子開出了花,很好看的花。

夏姑姑不說話。

母親從枕頭邊摸出一張紙,塞給夏姑姑,我畫的。

胸口開出花那天,母親半坐半靠,盯著胸口老半天,跟女孩要了紙、鉛筆和水彩筆,又要一小塊木板。指揮女孩搬了兩條被子兩個枕頭,在床的角落圍成圈,把她圈住,木板墊在膝蓋上,畫那朵花。鉛筆描出花的樣子,彩色筆上色,她手沒有力氣,畫得極慢,畫一陣歇一陣,很仔細(xì),整整一天,把那朵花畫出來。女孩舉著那朵花,張了嘴張了眼瞪著母親,母親笑,我小時候繡花,畫過很多花樣的,這朵花算什么。

和媽身上的一模一樣。女孩嘆。

不一樣。母親說,身上的花是活的。

夏姑姑托著那張紙,湊近了看,拿開了看,半天,說,身上哪能長出這樣的花。

你自己看。母親示意夏姑姑為她解衣扣。

夏姑姑起身,后退兩步,急急擺手,別,解了衣你要受涼的。女孩很疑惑,她感覺得出,夏姑姑不太敢看母親的臉,也不敢看母親的身子,夏姑姑不是女的嗎?因?yàn)槟赣H的病嗎?

事后,女孩問過母親。母親撫著她的額,你長大就懂了——你不要變成那樣,把身子和日子都弄沒意思了。

母親朝夏姑姑招手,丑是丑些,可小姑這么熟,我也不怕丑的。

夏姑姑脖子要彎軟到胸口了,用力扭著毛巾。

好,不看。母親笑笑,別嚇著小姑。

剛一路來,寨里人都托借問一聲。夏姑姑的聲音像恢復(fù)了力氣,知道你這些天身子不太好,又怕都過來人太多會擾你。

小姑幫我謝他們費(fèi)心,我身子還成。

女孩有些急,父親交代過,母親身上長花的事別讓寨里人知曉,會有閑話的。父親不交代女孩也知道,她不喜歡寨里人談母親的樣子。寨里人怎么知道,父親不會說,奶奶不知道母親身上開花,一定是夏姑姑說的,父親做什么要告訴夏姑姑,女孩不明白。

果然,夏姑姑說,我也沒提什么,就說近幾天你身子倦些。

知道也沒事。母親笑笑,身上長花,寨里人是沒聽過,大概連信都不敢信,可花開在我身上,他們不用擔(dān)心的。

夏姑姑又不出聲了,母親看著她,上上下下地看。女孩真想知道,母親在看什么,在想些什么。

母親的目光把女孩的目光引到夏姑姑身上,這個身子和母親那么不一樣,女孩腦里浮出母親解開衣服后側(cè)躺的身體,她努力想象夏姑姑解開衣服側(cè)躺的樣子,別扭極了。對身子,夏姑姑的感覺和母親一樣嗎?如果發(fā)生了什么,夏姑姑不得不讓別人給她擦身子,會和母親一樣,讓人解開衣服,像露出臉一樣露出身子嗎?洗澡的時候,夏姑姑會好好看看身子嗎?

母親說過,她還沒躺倒時,洗澡會細(xì)看身子,她說整日看別人,看人世,操心日子,操心吃喝,要留點(diǎn)心思看看自己,操心一下自己,這是很要緊的。母親每次洗澡都要花很長時間,她躺倒后,寨里有些女人猜測母親是洗澡太久,把身體洗壞了。

女孩相信,夏姑姑不會像母親那樣看自己的身子,就是看,也是不一樣地看。她從小聽寨里人談?wù)撃赣H,他們覺得母親可憐,只能那么躺在床上,日子都廢了。他們壓低了聲音,說人也是廢的。有孩子嘲笑女孩,有一個廢人母親。母親很久沒出門,寨里的孩子或忘了她的樣子,或不記得見過她,他們眼中,母親是很怪異很神秘的存在。廢人的說法打擊了女孩,她跑回去對母親哭訴。

他們怎么過日子?母親問。

女孩呆望著母親。

他們走來走去,干活,串門,走親戚,吃東西。母親說,這是日子,活輕一點(diǎn),東西吃得好一點(diǎn),親戚看得上眼一點(diǎn),他們說是好日子。媽沒這樣過日子,可媽有日子的,不過他們不覺著是日子。

女孩不懂,好幾年了,她從未弄明白,但她相信母親過得好,從母親的眼睛就能看出來。女孩就是迷惑,哪種日子好?

這問題又在女孩腦里纏上了,夏姑姑的日子,母親的日子?她想問問夏姑姑,終不敢開口,夏姑姑不會像母親那樣跟她說話,會把她當(dāng)小孩,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談了半天,夏姑姑要走了,女孩還沒聽見她提醫(yī)生,她前兩天聽見父親和夏姑姑談到請醫(yī)生的事,他們是真不準(zhǔn)備讓母親知道了?女孩隱隱覺得這樣不好。

聽說這次要請的是厲害醫(yī)生,和以前的中醫(yī)不一樣,他會把母親身上的花治掉嗎?女孩知道,母親是喜歡那些花的,知道要把花治掉,會不高興的。可別人不相信,母親的身子,做什么不讓母親自己說了算。女孩向母親透露了將要來的醫(yī)生。

沒事,醫(yī)生也沒法的。她撫著胸口那朵花。

明天醫(yī)生要來了,母親讓女孩多摘些花,準(zhǔn)備大木桶,她要泡澡,把身上的花都泡香泡水嫩。

女孩很早出門,摘了一籃野花,帶著露水,紅的黃的粉的白的紫的,準(zhǔn)備大半桶水,把花瓣摘了撒進(jìn)去,女孩扒著桶沿發(fā)呆,桶里的景象好看得像做夢。

幫母親脫了衣,女孩將她兩條腿扶下床,用肩把母親半頂半撐起來,經(jīng)過兩年的鍛煉,女孩已經(jīng)很有力氣很有經(jīng)驗(yàn)。她順利地將母親扶進(jìn)木桶,水沒到母親胸口,剛剛好。母親肚子一側(cè)又開出一朵花,她久久地盯著,水一漾一漾的,花好像在動。

外面有聲音,是夏姑姑,進(jìn)了屋在布簾外問,擦身子嗎?

母親說,洗澡。

寨東麗芳老嬸去世了。夏姑姑說,要安排一下帛金。

麗芳老嬸?女孩腦門一跳,記得幾天前麗芳老嬸還好好的,她當(dāng)即要去看看。

小孩看那個做什么。夏姑姑在布簾外說,人剛走,這個時候不要去湊,不干凈,過幾天送喪再去。

女孩看看母親,母親說,去吧,給我加點(diǎn)熱水,我今天多泡一會兒。

夏姑姑揚(yáng)高聲調(diào),這種事……

這種事孩子該知道的。母親說,遮了眼事還是在,她該懂得。

女孩到的時候,麗芳老嬸已送去祠堂,院里擠了好些人,談著麗芳老嬸的事,好像這樣才對麗芳老嬸有所交代。女孩擠過去,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想了解麗芳老嬸。麗芳老嬸做人怎樣,幾十年家顧得多好,兒孫多孝順……談話的多是寨里的老人,那一刻,麗芳老嬸變得陌生了,女孩對這種陌生又困惑又恐慌。

退出麗芳老嬸的院子前,女孩聽到寨里人總結(jié)性的評論,麗芳老嬸是有福氣的人。

回去路上,福氣兩個字在女孩腦里跳躍,她從小看麗芳老嬸帶孫子,做飯。這兩年,麗芳老嬸孫子大了,她老了,干活少了,就呆坐。她坐在巷里,曬著日頭,有時和寨里老人拉話,沒人時就看天。麗芳老嬸那樣坐著過日子,寨里人覺得是好的,母親躺著過日子是不好的。她很想問問寨里人,可要是問了,以后寨里人會老盯著她吧,會拉著她的手問很多話吧,她不喜歡這樣。女孩突然想起麗芳老嬸的樣子,臉上和手上爬滿黑色的斑,指頭大的,米粒小的,還有皺紋,橫著的豎著的。她不明白,為什么長斑長皺紋是對的,母親身上開花是不對的。

晚飯后,女孩忍不住了,問母親,福氣是什么?

母親反問她怎么想起這個,女孩說了在麗芳老嬸院里聽到的話,說得很凌亂。

福氣?母親愣了一會兒,說,以前我也很想知道,也想不透,這兩年有時候像明白了一點(diǎn),再細(xì)想又不明白了,福氣像云,明明是有形有狀的,近了又看不見,抓不著。我沒法說。

女孩趴在床沿,表情迷茫,母親把她繞得發(fā)暈。

各人有各人想要的福氣。母親撫著女孩的額,你長大后就知道了。很怪,女孩覺得母親不是在跟她說話。

麗芳老嬸的侄女來了,請父親幫忙辦喪事,母親替父親答應(yīng)了。女孩知道,過兩天會有飯席吃。女孩站在門檻上,目光化在夜色里,她又想不明白了,人死了要吃一頓,人出生滿月也要吃一頓。人死了是白色的,人出生了是紅色的,為什么白是不好的,紅是好的?為什么身子長出斑是歲數(shù),長出花是???

早飯過后,丈夫一直待在屋里,交代女兒收拾屋子,婆婆也來了,女人讓女兒給她換整齊衣服,丈夫時不時看她一眼,目光閃閃爍爍。女人一直微微笑著,什么也不問。

夏突然進(jìn)屋,跟丈夫低聲說了句什么,丈夫點(diǎn)著頭出了門,夏把手里的肉和豆腐塞給女兒,跟了出去。

女人聽到很多人進(jìn)了院子,接著一個一個進(jìn)屋,再接著,目光一片一片拍在她身上。女人想,果然是大醫(yī)生的排場。中間戴眼鏡的瘦高男子是醫(yī)生,衣服整齊得發(fā)光,半仰著臉,聽周圍人說話,偶爾點(diǎn)點(diǎn)頭。他迎上女人的目光,半彎下脖子。女人的哥哥將醫(yī)生讓到椅子上,從袋里摸出一包茶葉遞給丈夫,丈夫接了,開始洗茶杯。

女人的母親拉了布簾,把一群人拉在布簾外,布簾內(nèi)只剩下女人和母親。母親坐到床沿,拉起女人的手。

媽,不用說了。女人說。女人知道,母親又要提那個中醫(yī),中醫(yī)被她氣走后,母親每次來必提。她的意思,如果女人聽中醫(yī)的話,好好調(diào)理,這兩年時間病早好了。女人每次都用冷笑回答母親。

母親眉眼揪緊了,拍拍女人的手背,聲音壓在喉頭,這是大城市請來的教授,有大名氣的,請的人多了,你哥哥約了很久,托了大人物才請來的,欠人家很大人情的。

是我拖累人了。女人說,我想不拖累的。

母親瞪了女人一眼,好好看病。

女人沖母親笑笑。

別這么笑,要?dú)馑牢覇幔?/p>

醫(yī)生會把我當(dāng)人看嗎?女人問。

你腦子躺壞了嗎?母親狠狠瞪女人。

會把我當(dāng)人看嗎?女人繼續(xù)問。

醫(yī)生是給你看病的。母親握著女人的手用了力,把你這身子治好,活了這幾十年,什么也沒活明白。

是你們不明白。女人把手從母親手里抽出來,我就是日子跟別人不一樣,那么可怕?我就是身子跟你們不一樣,沒病。

好,沒病。母親重新握住女人的手,讓醫(yī)生看看,好好調(diào)理,至少能坐起身能走路,能過日子。

別說了,又繞回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母親說,醫(yī)生讓你怎樣就怎樣,別讓大家難做。

我喜歡我這身子。女人說。

母親起身,喊了丈夫。丈夫掀簾進(jìn)來,和母親立在一起,兩人一同退到角落,頭湊近,想說什么,一起看女人一眼,退出布簾外,走到隔間去。女人胸口騰地燃起來,怒得眼睛發(fā)痛。她氣母親對丈夫的態(tài)度,氣丈夫?qū)δ赣H的態(tài)度,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母親和丈夫的關(guān)系能緩和,現(xiàn)在,他們間的緩和卻給她一種恥辱感。

母親忘了曾撂下的狠話。

十年前那個夏天,女人拉了丈夫的手從家里跑掉,跑到丈夫的寨子,進(jìn)了丈夫家門。沒有提親,沒有接親,沒有嫁妝,婆婆湊了點(diǎn)錢,丈夫把雜物間收拾一番,擺了兩桌席,幾個親友吃了頓飯,女人就算這家的人了。丈夫怕女人委屈,成家后帶女人回了娘家,提著借錢買下的大禮,要還女人一個名聲。女人不在意,但領(lǐng)了丈夫的好意。

父親目光從他們頭頂滑過,轉(zhuǎn)身出門。母親將他們攔在門邊,把丈夫遞過去的禮袋掃掉,轉(zhuǎn)達(dá)了父親的話,說丈夫配不上女人。讓他們走。丈夫拉著女人轉(zhuǎn)身,母親在他們身后撂下那句話,這輩子不想再看見你,別再跟我說半句話。這話是沖丈夫說的,女人感覺丈夫頓了一下,她胸口一抽。

幾年前女人躺倒后,丈夫去了女人娘家。去之前,丈夫在門檻上坐了一夜,盯著籬笆外竹梢尖的月,凌晨,他掃掉腳邊一堆煙頭,對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出門了。看著丈夫閃出屋的背影,女人笑了,她想起當(dāng)年母親撂下那話后,丈夫低低回了句話,我也不會再來。女人想象丈夫怎么走進(jìn)她娘家,低下聲跟父親母親說話。那是她的男人,女人疲軟的身子里長出一股氣,那股氣變成堅(jiān)硬的條狀,支撐著她。

后來,女人得知,那次丈夫進(jìn)了她娘家門,父親母親和丈夫說話了,準(zhǔn)確地說,是質(zhì)問他,怎么把他們的女兒弄生病了,她身體向來好好的。父親母親懷疑丈夫的人品,懷疑丈夫的本事,尖硬的質(zhì)問和懷疑再次把丈夫趕出那扇門。丈夫回來后,稍稍說了幾句,女人猜到了一切,她將手放在丈夫手背上,丈夫沖她笑笑。女人知道,丈夫不需要這個安慰,他是她的男人。

幾天后,母親來了,待了幾天。那時,丈夫從鄉(xiāng)里請了一個中醫(yī),正給女人調(diào)治著。

半年后,女人從縣醫(yī)院回到家里。

一年后,女人的哥哥引著一個中醫(yī)進(jìn)門,那天,丈夫的脖子一直垂著。

女人再沒離開床,母親對丈夫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了,有些話,母親甚至不跟女人說跟丈夫說,丈夫也是,關(guān)于女人的事情都跟母親商量。女人生氣了,有一次,她問母親,現(xiàn)在覺得我配不上人家了?

母親愣了一下,罵女人胡說,一家人談什么配不配的。

別丟我的臉。女人對母親說。

你只看中我的身子?女人對丈夫說,我也看中,可你看的和我看的不一樣。

丈夫和母親談話開始避著她,女人就是那時有了屈辱感。

女人仍沉在胡思亂想中,母親和丈夫從隔壁屋回來,立在床前,目光雙雙網(wǎng)住女人。母親說,都掛心著你的身子,這么多人,你爸原本也要來的,我攔住了。

這段時間我會推掉一些活。丈夫說。

是要我的身子配得上你們的日子吧。女人說,身子是我的,哪個問過我的意思。

你身子都成這樣了。母親語調(diào)急了。

我身子怎樣?女人掀開身上的被單。

母親拉開布簾,請醫(yī)生看病吧。

哥哥起身,沖醫(yī)生做了個請的姿勢,一群人朝女人床前涌來。

女人看見醫(yī)生的眼睛,在鏡片后半瞇起來,眼神黏膩,浮著一層怪異的光。她將火氣集中在眼睛里,想把醫(yī)生的目光灼痛。醫(yī)生看著女人,但不接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皮膚浮起惡心感。醫(yī)生側(cè)臉示意,人一個一個退出去,夏、哥哥、母親,丈夫看了醫(yī)生一眼,也退出,順手拉上布簾。丈夫退出去那一刻,女人張張嘴,最終咬住舌頭,咬掉想喊住他的那句話。

醫(yī)生看女人的臉,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目光訕訕地,眨了下眼皮,目光即刻變得規(guī)矩、生冷,女人聞到幾年前醫(yī)院那種醫(yī)藥味。他操著城市口音詢問女人,身體感覺怎樣,有沒有特別痛的地方,吃得怎樣,睡得怎樣……女人以極簡短的話回答了。醫(yī)生要看看女人身上的斑。女人還口,是花。醫(yī)生眼睛睜了一下,扶了扶眼鏡,微笑著點(diǎn)頭,開花的身體。

女人喊女兒進(jìn)去。

女兒幫她解開兩粒衣扣,拉開衣領(lǐng),露出肩膀。女人看到醫(yī)生的目光爍地發(fā)紅,燙乎乎的,但很快轉(zhuǎn)為公事公辦。女人微微聳了下肩,笑,醫(yī)生真是大地方來的,又不太像。

嗯?醫(yī)生莫名其妙。

這朵花是最先開的。女人稍側(cè)下身子,展示左肩上那朵花。

真是一朵花。醫(yī)生的語調(diào)和目光一齊抖了抖。他湊近了,鏡片后的眼眶用力瞪著,像要把那朵花裝進(jìn)眼睛里,這樣的顏色,還有花蕊。他伸出手指,細(xì)細(xì)觸摸那朵花,從隨身的包里摸出放大鏡,細(xì)探那朵花。女人的肩膀發(fā)癢,浮起一層雞皮疙瘩,她緊緊抓著被單,終于抑制住自己,沒把醫(yī)生的手指和放大鏡掃掉。

有沒有什么異樣感,比如痛或麻或癢,怎么長出來的,身體內(nèi)有沒有什么反應(yīng),是否影響精神狀態(tài)……醫(yī)生問女人,還問女兒,在一個本子上飛快記錄著。女人很想指揮女兒將那個本子搶來撕掉。

得抽些血樣,我?guī)У结t(yī)院檢測。醫(yī)生終于收起本子和放大鏡,總結(jié)性地拍拍手。

布簾拉開,所有人涌過來。

這是醫(yī)學(xué)史上的特例。醫(yī)生晃著頭,聲音里帶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興奮。他詢問女人生病前的身體狀況。

沒問題。丈夫回答了醫(yī)生,和別人一樣。

從小身體不錯的。母親說,瘦是瘦,可很少感冒發(fā)燒。

突然勞累過嗎?醫(yī)生提示,比如出嫁后生活習(xí)慣發(fā)生改變,活干得比以前多,比以前重。醫(yī)生看看哥哥,環(huán)顧了下簡陋的屋子。女人知道他的意思,鼻子哼了一聲。

丈夫想了想,抹了下臉,說,幾年前沒了一個孩子。

醫(yī)生猛地抬起臉。

丈夫講了那件事,這是丈夫第一次對外人講起這事,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五年前,女人懷了第二胎,生下一個男孩。男孩看起來挺壯實(shí),滿月時婆婆抱到院里,院里擠滿寨里人,這是寨里人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孩子。只是男孩五個月時生了一場病,夭折了。男孩夭折后,女人病了,發(fā)燒,吃不下喝不下,躺了半個月。半個月后她身體慢慢恢復(fù),胃口也恢復(fù)了,但開始拼命干活,田里的活,家里的活,重的輕的,除了睡覺吃飯,幾乎不讓自己有一刻閑下。還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摘麻芽,不摘滿兩大袋不回家。有一天,她在摘麻芽回來的路上扭了腳,回家后躺倒了,再沒有起床。

床前一片靜寂。醫(yī)生低頭沉吟半天,說,估計(jì)勞累過度,內(nèi)臟受到壓迫,肌體受損,造成某種變異……

我是個人,不是肌體。女人截?cái)噌t(yī)生的話。

所有人都是肌體。醫(yī)生冷冷地說。

你不懂我的身子。女人冷冷回應(yīng)。

我研究人體近三十年了。醫(yī)生揮著手,至少比很多人懂。

你自己說的,你是研究。女人伸直脖子,努力要把上半身也拉直,你研究的是皮肉,跟屠夫研究豬的骨肉一樣。

哥哥要阻止已來不及,女人的話清晰地出口了。

這是科學(xué)。醫(yī)生手插在衣袋里,手指和聲調(diào)含了怒意。

哥哥瞪住女人,女人目光從哥哥的目光里抽出,說,我不是科學(xué)。

丈夫用揪著的眉眼阻止女人。

哥哥要把醫(yī)生拉出去,女人說,發(fā)生過一件事。

醫(yī)生立住,轉(zhuǎn)臉看女人。

女人突然很想講那件事了,她從未對任何人講過。

醫(yī)生,你看見過墳嗎?女人問,很多很多的墳,整個山成了墳山。

醫(yī)生看看女人,看看其他人,莫名其妙。

肯定見過的。女人微笑。

我們叫墓。醫(yī)生糾正,城市里的公墓,密密麻麻,比你說的墳山的墳肯定多得多。

對,你們是科學(xué)的,我在電影里看過,整整齊齊,連去的人也安排得條條理理的。

城里用火化,不污染環(huán)境,也節(jié)省空間。醫(yī)生口氣帶了教導(dǎo)的味道,提這個做什么,積極配合治療,會恢復(fù)很快,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已經(jīng)很發(fā)達(dá)……

你和墳一起待過嗎?女人問,不是清明上墳?zāi)欠N,是一個人和那些墳待在一起,待一段時間。

醫(yī)生再次環(huán)顧四周,眾人臉上的迷惑比他更濃重。

墳里的身子壞掉了,皮肉一塊一塊壞掉,還有蟲子……

胡說什么。母親喝斷女人的話,胸口直抖。

城里干脆得多,人就那么送進(jìn)爐子,一會兒的事,皮呀肉呀骨的都成了灰。

女人看見丈夫把女兒喊出去,交代她買什么東西,把她支開了。

醫(yī)生對女人說,我們談點(diǎn)別的話題。

身子就是皮肉和骨頭這些東西嗎?女人盯住醫(yī)生,你們大教授研究的就是這個吧,盯緊某塊肉某塊骨頭某根血管某個器官——你們叫器官吧,我不喜歡這個叫法。你們用放大鏡看,用鐵鉗子鐵鉤子挑挑揀揀,你們看見人嗎?

是研究,不是挑揀,怎么沒看見人,我們的研究就是為了人。

我說的人和你說的人不一樣,我們說不到一塊。女人嘆氣。

醫(yī)生掀簾出去,眾人跟出去。女人梗起脖子,耳朵盡力收集布簾外刻意壓低的聲音,在床上躺的這些年,屋前屋后院里院外的聲音,她都聽著,她用耳朵對話外面的世界。

醫(yī)生建議對女人進(jìn)行全面的身體檢查,還要進(jìn)行心理測試,最好去大醫(yī)院,徹底查清是怎么回事。

醫(yī)生,請別出壞主意。女人揚(yáng)高聲,我不會讓那些機(jī)器折騰的。

布簾外的聲音消失,好像人都走了。

那些機(jī)器不會知道。女人說,那件事我還沒講。

女人不看任何人,盯著某點(diǎn)空白處,聲音飄飄的,話好像是講給她自己聽的。

那天,我到鄰鄉(xiāng)摘麻芽。那地方很遠(yuǎn),要翻兩座山,也很偏,可有大片的麻田,知道的人少,麻芽長得很好。我摘得興起,裝滿兩大袋,出麻田才知日落了。經(jīng)過墳山時天快黑了,平時我走墳山腳下那條路,繞墳山走一大圈,那天我想從墳山過去,墳山是很低的山坡,翻過山近很多,主要是我想起走掉的那個孩子,他一個人在墳山上待那么久了,我沒去看過他。我爬上墳山,都沒走到孩子的墳,就扭了腳,腳腕里像扎了刺,挪不動。天轉(zhuǎn)眼就黑了,我把兩袋麻芽拉在身邊,擋著自己,在墳山上待了一夜,抬頭看天上的星,脖子酸了低下頭就看到墳。我不敢睡,不敢喊,第二天中午寨里人才找到我。

女人靜下來,所有人都靜著。

醫(yī)生捏著下巴發(fā)呆。

女人問,這事有沒有關(guān)系?

哥哥把母親和醫(yī)生帶到鎮(zhèn)上吃晚飯。其他人離開后,從晚飯到入夜,屋里一直處于靜默狀態(tài)。女兒在隔壁屋睡著了,丈夫半合上屋門,在燈下抽煙。女人看著丈夫,突然很想讓他再給自己擦擦身子,話出口卻成這樣,今天,那件事我還沒說完。

丈夫看了女人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弄不清他想不想聽,女人自顧自開口了。

那天晚上,我四周全是墳,半夜,墳里那些人都出來了。別這么看我,我腦子沒發(fā)昏。他們還是人的樣子,鼻子眼睛手腳都好好的,可變得很薄,很輕,晃晃蕩蕩的,好像皮肉骨血被過濾掉了??匆娢?,他們圍過來,說不知多久沒見過人了,見到我他們想起以前的日子。我問他們想起以前有沒有難受有沒有高興有沒有后悔有沒有得意……他們飄了一陣,說沒有難受沒有高興沒有后悔沒有得意,什么都沒有,就只是想起。聽他們這樣說,我很冷,可也放心了。他們講起以前的日子,討生活成家生孩子吵架和好掛心死心……那些日子像雨,嘩嘩啦啦淋到我身上,我聽不過來,可聽著聽著,我知道不用再聽了,沒有半點(diǎn)新鮮東西,他們的日子和我們一模一樣,他們的想法和現(xiàn)在寨里人沒什么兩樣。我怕起來,不是怕他們,是怕日子,怕人世,我不知日子和人世還有什么意思。我跟他們說了這想法,他們說既然沒意思就跟他們走。我不甘心,就那么進(jìn)了泥變成墳,我還沒好好活人。那天晚上,我才明白過來,快半輩子了,我一直是蒙著頭閉著眼迷著心。我沒發(fā)瘋,我只說那時想的,哎,不知是我沒說明白還是你沒聽明白。

女人深深呼口氣,身子動了動,丈夫扶她躺下。

那天你抱我回來,我還記得。女人說。在墳山上被找到時,女人腳腫得動不了,丈夫把她一路抱到家里。

丈夫不開口。

那天,丈夫把女人抱回家放到床上后,女人再沒有自己起身過,丈夫開始照顧她。她喜歡干凈,丈夫每天給她擦洗身子,換衣服。他擦得極細(xì)心,從頭臉到腳趾,每隔四天給女人洗一次頭發(fā),準(zhǔn)備一大木桶水給女人泡澡。擦拭女人的身體,他像擦拭一件稀罕寶貝,從為女人解衣到為女人穿衣,像一項(xiàng)莊重的儀式。丈夫?yàn)榕瞬辽頃r,女人看著丈夫,時不時說,累了你了。丈夫瞪她一眼,嘴角隱著笑意。

一年多的擦拭,女人仍無法起床,但身體越來越白,白得發(fā)亮,透著艷麗的粉色。

女人不知丈夫記不記得這些。

后來,有些東西變了。女人說不清是什么,丈夫仍按時給她擦身子,抱她進(jìn)木桶泡澡,但不一樣了。女人開始覺得是從自己氣走中醫(yī)后改變的,后又覺得跟中醫(yī)沒關(guān)系。

女人的身體漸漸變得黯淡,第三年,女人的皮膚起了一層暗色,好像皮膚下堆積了烏云。某一天,女人說女兒大了,以后讓女兒給她擦身,丈夫愣了一下。第二天,女兒端著水盆走到女人的床前。

女人不知這個過程中丈夫有過什么想法。

今晚,女人想跟丈夫好好談?wù)劇?/p>

丈夫掐滅了煙頭,說,那個教授醫(yī)生會和城里的專家教授通電話,商量你的病情,他們叫專家初步會診,明天再來,你好好配合。

丈夫說過這話就出門了,沒告訴女人這么晚了要去哪兒。

第二天醫(yī)生很早就來了,提著一個小箱子,他再次細(xì)看了女人的左肩右肩,女人說胸口肚子都有,女兒昨天傍晚給她擦身子時,發(fā)現(xiàn)后背也開了一朵。

病情在惡化。醫(yī)生沉吟著。

是我的身子活著。女人說。

我們幾個專家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應(yīng)該是血液問題。

血液什么問題?女人冷冷問。

得抽血細(xì)查。醫(yī)生目光凝注著女人肩上那朵花,最好去醫(yī)院全面檢查,很有可能也是器官或基因的問題。

這些跟我的身子沒有關(guān)系。女人說,你們忘掉我這個人吧。

這是治病。母親強(qiáng)調(diào),你哥哥交代了,要是不讓醫(yī)生抽血,扛也要把你扛到醫(yī)院。抽血檢查出問題,如果得住醫(yī)院,到時還是要把你扛去。今天女人的哥哥沒有陪著來,他到縣上看朋友了。

女人拉上衣領(lǐng)蓋住肩上的花,讓其他人出去,只留下醫(yī)生,說有話要說,關(guān)于病的。

丈夫看著她,母親扯了扯他的胳膊,兩人退開,拉上布簾。

醫(yī)生,對我的身子,專家就想出這么些話?

抽血檢查了才知道。醫(yī)生打開那個箱子,先初步查一查。

我不會讓你們抽我的血。

醫(yī)生走近床,女人微微笑了,一只胳膊伸到身后,摸出一把剪刀,刀尖抵著醫(yī)生的胸口。醫(yī)生想喊,他看到女人的目光,張開的嘴唇合上了。女人說,我沒什么力氣,但這刀很利。

你應(yīng)該冷靜,我是給你治病的。醫(yī)生低聲說。

你想拿我的血和器官怎么樣,像你們說的,洗洗我的血?給我換某個器官?讓那些怪模怪樣的機(jī)器再把我的身子扒拉個遍?女人目光勾住醫(yī)生的目光。

為了治病。醫(yī)生將目光放在女人的目光里,顯得無比真誠。

你們沒見過開花的身子,你們不相信身子會開花。女人冷笑,但你們想研究,一定要揪出什么問題,查出你們說的“問題”你們就滿意了。

是有問題。醫(yī)生說,正常人的身體不會這樣,從沒有人……

女人的剪刀在醫(yī)生胸口游走起來,游到醫(yī)生脖頸上,照皮膚刺過去,醫(yī)生一個激靈,尖叫著后退幾步。布簾外的人涌進(jìn)來。

你的身體是極好的樣本,我不會放棄研究。醫(yī)生說,不單你的身體有病,心理也有問題。

我可以死。女人沖醫(yī)生微微一笑,到時你就是幫兇。

女人看到醫(yī)生又退兩步,抓住哥哥的手,訂車票,我下午就走,我還有很多預(yù)約。

哥哥給醫(yī)生賠了很多好話,先把醫(yī)生送到鎮(zhèn)上。下午,哥哥和母親回來,所有人圍到床前,女人半坐半靠著,嘴邊掛了一絲笑意。

哥哥張開嘴,女人說,我隨時可以死,我有很多法子,不是胡說。

哥哥怕冷似的縮縮肩,其他人隨著他縮起身子。

女人垂下眼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舍不得這身子,你們放過我吧。女人舉起右手,她的手背上又開了一朵花,艷艷的藍(lán)。

丈夫坐在床邊,直到夜深。月光很好,女人看到丈夫彎軟的脖子,滿頭密發(fā)的腦袋又無措又悲傷。女人解扣子,慢慢拉下上衣,欣賞身上的花,胸口的,肚子一側(cè)的,腰間的,手背上的,一朵又一朵,在月光下藍(lán)瑩瑩的。她舉起手,讓手背那朵花對著月光,對丈夫說,如果我到田野去,會不會把蝴蝶惹來?

沒回聲,丈夫垂著頭,手在袋里摸煙。

會的,這些花這么好看。女人說。

丈夫點(diǎn)煙,深吸一口,煙燃去一截。

把衣服脫掉。女人碰碰丈夫的手背。

丈夫猛地抬起眼睛,頓了頓,問,出汗了,想再擦擦身子?

你的衣服,脫掉。女人沖丈夫點(diǎn)點(diǎn)下巴,邊把自己的衣服拉好。

丈夫慢慢起身,目光呆愣,好像女人身上除了開花,現(xiàn)在又長出角來。

在我面前你怕什么。女人催促。

丈夫退到梳妝臺邊,在梳妝桌角的碟子里掐滅煙頭,又伸手摸煙,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像找不到可以面對的方向。

我就想看看你的身子。女人說,很久沒看了。

丈夫沒摸到煙,湊到床前扶女人,想讓她躺好,要她休息。

連這個也做不了了?女人冷笑。

丈夫轉(zhuǎn)身。

真的不肯?女人語氣很硬了,我現(xiàn)在只求你這點(diǎn)事。

丈夫四下看了看。

這是半夜,屋子關(guān)著,布簾拉著,我們是夫妻。女人冷笑。

丈夫開始脫衣。

丈夫的身體現(xiàn)在月光中,女人直起脖子,睜大眼睛。剩下短褲,丈夫停止脫衣。女人說,這樣我何必讓你脫,這是全寨人都能看的。女人說得對,夏天時,只要愿意,整個寨子的男人都可以這樣穿,丈夫干活時也總這么穿。

沉默,堅(jiān)硬的沉默。女人始終盯著丈夫。

丈夫仰臉,吐出長長一口氣,像把身體內(nèi)所有的雜物和雜念都清理掉。他脫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極慢。身子稍偏向布簾,女人只看到他的后側(cè)身。女人咬著嘴唇,把要出口的話咬住,丈夫的羞恥讓她絕望。

長胳膊長腿,從頭到腳,肌肉均勻,壯而不拙,月光朦朦的,可還是看得清淺棕的皮膚,有油色的棕。女人目光在月光里發(fā)亮,這么多年,丈夫的身子沒變,樣子沒變。

女人第一次見丈夫,那天進(jìn)大門時聽到陌生的敲打聲,她剛?cè)ヌ媒慵易×巳臁L炀胖恍┠绢^,母親說請了木工師傅做衣櫥。女人朝偏房跑去,母親喊住她,問她做什么,她伸伸舌頭,說看看怎么做衣櫥。想了想,回客廳倒了杯水。

女人的腳步頓在門檻邊,很長時間內(nèi),女人沒法將那個男人跟木工師傅聯(lián)系在一起。他著短褲背心,一手扶木頭一手揮斧,身子站成一竿竹,又修又直,隨著斧頭起落,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腰身像裝了彈簧,一俯身一直立,棕色的皮膚爬了一層汗。他半側(cè)著身,半背對女人,沒發(fā)現(xiàn)她。母親看她立在門邊,喊她,口氣里的意思很明顯,女人不像樣。聽到聲音,那個男人轉(zhuǎn)過臉,女人看到一張和身子很相配的臉,她凌亂了。

那個男人也凌亂了,半天提了斧頭呆立著,女人將水碗端到他面前,他不記得接,女人笑問,這水不能喝?

那個男人將水一飲而盡,目光抖了一下,像被水燙著了。

那時,女人認(rèn)定這個男人的身體內(nèi)有種芽一樣的東西,突突地長。她夢見過他身體內(nèi)的芽,是彩色的,越長越長,順著他肌肉的紋理爬蔓,蔓遍他的全身,最終結(jié)出一種果實(shí),堅(jiān)硬極了。后來,女人跟他談過這個夢,他笑了。他的笑讓女人止不住失望,但他隨后擁抱了她,擁抱化解了她的失望。

一天傍晚,他收工回家時女人跟出去,在寨外山坡邊追上了他。他隨女人往山坡上走,走到半山坡,女人站下,轉(zhuǎn)過身面對他,也讓自己面對落日,滿臉余暉,男人目光發(fā)直,女人抿了嘴笑。

我想看看你的胳膊。女人說。

他眉毛疑惑地挑起。

胳膊伸出來。女人笑。

女人看見力氣在他的胳膊游走,變成線狀的東西,在余暉里閃閃發(fā)光。之后的幾年,這胳膊一直在女人腦子里,讓她的日子也發(fā)出光。

那個傍晚,女人立在余暉中目送他,他回了下頭,目光一下子被女人抓住了。

那個晚上,女人半夜起床,鎖好屋門,打開窗,脫去所有衣服,身子浸在月光里。她半瞇上眼,他的目光成了種子,種進(jìn)她的皮肉里,慢慢發(fā)芽,長出月光一樣銀亮色的眼睛,她用這眼睛看得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看得透人心里的東西。女人認(rèn)定,有這樣的眼睛,可以走得很遠(yuǎn),走到人世最深處……

不久之后,男人成了女人的丈夫。

我穿衣服了。丈夫說。

女人猛回過神,丈夫已經(jīng)開始穿衣,羞恥感淹沒了女人。他的身子沒變,但女人惡心起來。她努力朝里轉(zhuǎn)著身子,穿好衣服的丈夫扶了扶她,幫她躺下并側(cè)身向里。

她感覺到丈夫在椅子上坐下,再次去摸煙。

樓上那個雕像怎樣了?女人嘴巴像被什么捂住了,聲音很沉悶,我死之前能不能完成?

沉默良久。

女人聽到丈夫說,別亂想,什么死不死的。

你沒答我話。女人說。

沒有聲音。

女人說,記得你說只雕了張臉,接下來雕身體時,能不能不雕衣服,只雕我的身子,現(xiàn)在的身子,雕上這些花。

女人聽見椅子吱地響了一聲。

算了吧,不難為你了。女人嘆了口氣。

屋子陷入沉默,直到天亮。

一坐進(jìn)木桶,女人就交代女兒,數(shù)數(shù),有沒有多。擦身子時翻身不方便,女人只能等泡澡的日子。女兒數(shù)女人身上的花,從脖子開始,到肩,到胸背,到大腿,到腳,數(shù)得極細(xì),最后把數(shù)目報(bào)給女人。女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和她記的一樣,女兒果然數(shù)得用心。女兒給女人擦身子時,每發(fā)現(xiàn)一朵新開的花就告訴女人,女人記著數(shù)字。后來,花開得越來越多,女兒有時會亂,女人需要泡澡時確認(rèn)一次。

女人泡澡,女兒數(shù)花時,丈夫總在院里或雜物間。

女人全身都開了花,每巴掌大的地方開一朵,開得勻勻的。夜里,丈夫再沒有解過她的衣扣,沒有掀過她的衣服,目光都盡量閃開。但夜深時,會擁抱女人,隔著衣服,有時輕輕擁著,久久不動,有時突然用力,把女人的身子圈在懷里。擁抱女人時,丈夫總是求她,求她看看醫(yī)生,那個教授還在聯(lián)系女人的哥哥,想研究她這個病人。丈夫的意思,研究就研究,沒見過的病當(dāng)然要研究,研究了肯定用心,會好好治的。

女人嘆氣,但立即忍住了。她覺得沒必要嘆,兩年前她就知道不一樣了。那時,丈夫給她擦了三年身子,前面一年半她的身子漸漸艷白奪目,后面一年半轉(zhuǎn)為黯淡發(fā)黑,女人就明白了。

可能根本沒變,丈夫原來就是那樣,她和丈夫間一直這樣,只是一開始她只看自己想看的。女人突然涌起說不清的絕望。

丈夫掐滅煙,準(zhǔn)備上床時,女人說,在床前打個地鋪吧。

丈夫木在床邊,像被濃稠的黑暗膠住。

你身上煙味重,我聞著難受。女人說,記得家里有幾塊木板,還有床老被,墊在席子下,能鋪個好床了,早上再把東西收起,算我自私,想一個人睡舒坦點(diǎn)。

丈夫幫女人掖掖被子,女人感覺到丈夫的放松,從動作到呼吸,無法抑制的松弛和淡淡的喜悅。丈夫照女人說的,在床前地上鋪床,從床上拿下自己的枕被。

從這個晚上起,丈夫就一直打地鋪睡。

女人生日前三天,凌晨醒來感覺額心發(fā)燙,她喊起丈夫,丈夫看了一眼,抿緊了嘴。女人要過鏡子,看見額頭中間開了朵花,淺淺的藍(lán)色,她呀的一聲,真好看。丈夫遠(yuǎn)遠(yuǎn)站著,滿臉驚恐。

額上的花一天天變藍(lán),在女人生日那天藍(lán)得發(fā)亮,帶著那么一點(diǎn)妖艷,女人久久撫著那朵花。那是開得最美的一朵。

早飯后,她留住要出門的丈夫,使女兒把夏喊來,再支開女兒。她讓丈夫和夏齊立在床前,要夏把她扶起來坐著,夏扶著她,脖子往后伸,盡量和她拉開距離,動作怯極了。女人微笑,我這花不傳染的。

女人朝丈夫伸出手,拍拍丈夫的手背,對夏微笑,你能照顧他。

夏脖子伸了一下,像要咳出什么話。

你們是配的。女人沖丈夫揮手,示意他先別開口,說,過好日子,顧好孩子。

丈夫在發(fā)抖,憤怒和羞愧弄得他五官變形。女人垂下眼皮,變形的五官讓她陌生。

夏背轉(zhuǎn)身,肩背只縮成一團(tuán),雙手抱著肩,像被凍壞了。

女人說,扶我躺下,我想好好睡一覺。

女人一直睡到黃昏,讓丈夫推出木輪椅,請夏擦洗一遍。

女人叫女兒幫她換上新衣——前段日子從城里帶來的,理好頭發(fā),長劉海梳起,露出額頭。要丈夫?qū)⑺陷喴?,推出門,一直走到寨場。

女人出門了,露著額頭和手背上的藍(lán)花,寨里有人知道了,跟著,消息傳開去,隨著的人越來越多。到寨場時,女人背后跟了一片嚶嚶嗡嗡的人群,她要丈夫?qū)⑤喴无D(zhuǎn)過去。她聽見丈夫雙手抓撓輪椅椅背的聲音,聽到他猶豫的喘息,重復(fù)一句,把椅子轉(zhuǎn)過去。

輪椅轉(zhuǎn)過去,女人面對寨里的人群,人群起了小小的騷動,有種躲閃不及的慌張。女人沖人群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女人稍稍側(cè)了臉,低聲叫丈夫退開。她雙手撐住輪椅把手,慢慢拉起身子,丈夫和女兒湊過來,她沖他們急搖頭。她一陣暈眩,閉了下眼睛,身子晃了晃,立住了。額上的花發(fā)燙了,身上的花一朵一朵散出熱氣,熱氣籠住她,她的皮肉一絲絲長出力氣,把她的身子撐住了。女人立得很好了,用目光幾次阻止了想湊上來的丈夫。

女人開始脫衣服,外衣,內(nèi)衫,上衣,裙子……身上的花一朵一朵地開,當(dāng)鞋子也脫掉時,女人輕輕伸展雙手,半仰起臉,任滿身的藍(lán)花綻放在日光中,綻放在一片一片的目光里,額心那朵最為妖嬈。

責(zé)任編輯 ? 袁 ?媛

猜你喜歡
身子姑姑丈夫
你好,小團(tuán)子
愛漂亮的姑姑
我丈夫是得抑郁癥了嗎?
中老年保健(2021年4期)2021-08-22 07:09:26
丈夫做事先斬后奏為哪般?
春姑姑走啦
倒扣的船只
牡丹(2021年11期)2021-07-20 06:02:34
給父親擦身子
第二章 姑姑,你咋這么美啊(5)
幽默大師(2017年9期)2017-10-27 06:14:54
第二章 姑姑,你咋這么美啊(2)
幽默大師(2017年5期)2017-10-27 06:13:42
我愛丈夫,勝過自己
海峽姐妹(2016年6期)2016-02-27 15:20:52
海城市| 海丰县| 达日县| 双柏县| 翁牛特旗| 大洼县| 平顺县| 靖远县| 明溪县| 永福县| 义马市| 莱西市| 托克托县| 邓州市| 桂东县| 安龙县| 习水县| 渝北区| 留坝县| 安泽县| 抚顺县| 晋中市| 岢岚县| 绥阳县| 朝阳县| 油尖旺区| 探索| 皋兰县| 济南市| 道孚县| 讷河市| 高州市| 桓仁| 罗江县| 绍兴县| 兰州市| 旌德县| 台山市| 垦利县| 虎林市| 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