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碩
用黃沙筑起城墻的國度,宿命般歸于塵土;亡于清醒的偽裝,也亡于真實(shí)的遺忘。
——題記
一很久以前,這里曾鋪滿了草木和鮮花,鋪滿了野生。
很久以前——也許,是在歷史存在以前,甚至在神話和傳說口耳相傳以前,在土壤上還存有植被的某個(gè)時(shí)代;又也許,只屬于另一個(gè)子虛的世界;再或許,只是醉倒在晚燈下的癡人,流著涎水的無趣的夢。
——廟堂里清醒的匍匐,是否比醉倒后的嘔吐,更接近真實(shí)?
二沙漠。
河流從東海疲累至此。至此而止。
卷了邊的漠北,藏寶圖上一貧如洗。
裸露的河道里,長出半截干瘦的白色頭骨,希望從蜥蜴尾爬出。爬向來路。爬向深處。但爬不出沙海。
年久的孤魂,沿記憶里的直線,一圈一圈,行走成圓。像無數(shù)個(gè)昨夜那樣。
太陽呼出滾燙的風(fēng),路過黑夜,被月光冷卻,撫平足印和哭泣,變成天地間一氣溫柔的呼吸……
又一次地,吹進(jìn)少年夢里。
三博物館。
這里滿是歷史——不同朝代丟失的器物,遺棄的神話,記憶真實(shí)而模糊。很多過去的時(shí)間被關(guān)押在此?;璋档臒艄庀屡懦傻拈L蛇,在時(shí)域的磁場里彎曲前行。
風(fēng)聲與哭泣纏住年輕的腳步。
他站在那里,望向他,望向他空洞的雙眼;那雙眼也正望向自己。相見,終于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生。
戈壁灘的刺槐,長久地站立。幾乎忘了背后的推搡和叫嚷。
一“啊,真是塊保存完整的頭骨!”
身后男人的呢喃,沒有讓他反感。
聲波鼓動(dòng)了耳膜,他什么都沒有聽到。
他只看到眼窩,深陷出光滑的網(wǎng)形,窟窿的深處,黑暗里被刻上零,和無窮。無窮的零。一如無止境的大漠,生長著的無止境的希望,和同樣的滅亡。
深處,誰依然在一圈一圈地行走、行走…
沙漠沒有留下飛鳥的影子,也不曾留下任何的腳印。
少年看到遠(yuǎn)處的沙漠,熱烈地連著自己腳下,連向更遠(yuǎn)處的沙漠。
四 九州。
這世間英雄太多,人們厭倦了追趕著馬車,爭先恐后地為他們投去鮮花。
比起英雄,眼下更讓人動(dòng)容的,是死去的英雄——
被洪水淹沒的禹,就那么沉了下去;他們站在岸邊,看著禹就那么沉了下去。
女媧爬進(jìn)了地殼深處的洞穴,走投無路的共T死在了不周山腳下,連尸首也無人掩埋。
東海南海再?zèng)]有青色白色的龍高高躍起。
屠龍一技終于成了千古笑柄。
云被晚霞焚盡血肉,海面上浮著灰燼。在海岸的最高處,阿喀琉斯樹立巨大的骨架——
“真美啊。”
布告和懸賞,屠盡了蛟龍野獸,也屠盡了英雄。
他們樹立起畫著圖騰的旗幟,然后推倒。于是他們終于不再追逐英雄的馬車,也不必向看不到的上方投去鮮花?,F(xiàn)在他們彎曲膝蓋,正跪拜著向登基的夏王行禮;然后商王;然后周王……
劫后余生的金烏,褪下了恐懼的戰(zhàn)栗,抖落人間焦黑的脊背與頸椎,如已裂開肢解的土地。
紅色的弓,白色的箭,早已被饑餓的拾荒者們劈成柴火,燃了三天三夜;紫青色的煙氣,凝成一根僵直的食指,升上天空,被月光輕易揮散。
斷了的食指,已不再渴望被簇?fù)沓捎⑿邸蛘吒倧奈聪氤蔀橛⑿邸?/p>
那晚的月光冷清,冷清而鋒利,他瑟縮著被切割成風(fēng)里的深谷,胸膛上布滿大地裸露的疤痕。世上無藥可醫(yī),唯一的仙丹已被紅線另一端的她囫圇吞下。
月色人間,隔著千分之四光年。
第十萬零三天。
“羿卒,羿卒!”他們高喊著,一如既往地帶著滑稽的哭腔,像禹死時(shí)那樣高喊著。假意或真心。
人群熟練地號(hào)啕大哭。
但這次,更多人沉默。
沉默被突如其來的叫罵聲撕開。一瘸一拐的斗篷,被馬車撞倒在地。旁邊的婦人和孩子驚叫,急急忙忙跑來攙扶。
爬起身,他刻意別過臉去,藏起殘損的手掌。在他摔落的陰翳的右眼中,同時(shí)燒著九個(gè)太陽。
五城市。
這是一片龜裂的焦土,四處是焦黑的木頭和無力奔跑的野獸,烙在巨大巖石身上的文字滾燙而陌生。他伸出手,灼辣的砂粒沾在手掌上,再往前,往前……天邊燃燒的巨鳥,突然嘶鳴著俯沖而來。
少年驚慌地收回手。
不見了斷流的河水,干渴的世界消失、重啟。眼前透明的方框里,潔白的頭骨縫隙裂開,發(fā)出綠瑩瑩的火光。他大聲喊叫,在樓宇間逃亡。沉重的石門關(guān)上了出路。偌大的博物館里,空無一人。
凝固的空氣。
凝固的恐懼。
窗外夜幕如鐵。半透明的窗外,城市燈火熄滅,寂寞無聲。月亮遙遠(yuǎn)地望向他,眼角是星星的淚痣。
少年感到右手的食指,正在激烈而冰冷的寂寞里燃燒。
六祠堂。
最可惡而可悲的是,那雙手屬于醫(yī)者,也正是兇手。
他們的崇拜與信仰,賦予永生的榮光;而親手將其扯下神壇,賦予永生的折磨的,亦是他們。
對(duì)于英雄而言,被辱沒或遺忘,是比死亡更徹底的消滅。
一正如此刻,面對(duì)祠堂里煮爛骨頭的老婦人、賭博的男人們和踩著牌位偷吃貢品的孩子。無法去愛,他恨自己競無法生恨。
異獸臣服腳下,卻一再折辱于手無寸鐵的凡人。
離開吧?
離開吧….
離開吧。
月光在身后跟隨,安靜,溫柔;舔舐著殘損的手指,和失落十萬里的靈魂。
七展廳。
燈光轟然亮起的瞬間,刺痛讓他睜不開雙眼。
寒冷。
冷得像冬天的凌晨,凍僵的老傭人靠在黑暗的火爐旁,焰火熄滅了。
空白的牛皮紙?jiān)谒媲柏0追?,他似乎沒有看到,又也許和眼前的頭骨熟識(shí)已久。
“好久不見,朋友?!?/p>
八異域。
兒孫們揮舞著鋤頭,墾在綠洲,墾在沙地,墾在父輩們閉眼安歇的土壤上。
于百姓的墓坑之下掘出,這是王的金礦。
而一旁是熊熊燃燒著古書的廢墟,文字被煎熬成一只只滿身泥垢的烏鴉,從坑洞里嘶啞地驚叫著飛出。
他路過,看到古老法典里失落了遠(yuǎn)古的夢魘,從后人記憶的墓葬群里涌出,傳染。
拖著疲累,他走向在陰涼下琴瑟聲中的王。
“停下?!?/p>
“為何?”
“地下有妖孽。”
“地下有黃金?!?/p>
“妖禍人間,金銀何用?”
“鑄神禱神,佑我樓蘭?!?/p>
“荒唐!”
王站起身,揮手喝退逼近的刀戟。
“我知道。”歪斜的皇冠下,露出斑白的發(fā)絲,下面是同樣斑白的胡須。
“我都知道……”王起身時(shí)皇袍擺動(dòng),隱隱現(xiàn)出補(bǔ)丁與破敗的棉絮, “在你之前也曾有人來過這里。一個(gè)老人。他像你一樣,拋棄了姓名;遠(yuǎn)行了很久,從同一個(gè)地方——華夏,或神州。你兩手空空,而他一路背著鼎……他帶來了沉重的鐵器,禮,帶來了琴瑟,帶來了春秋。他說,他愛并信奉的一切都已經(jīng)死去,而他竭力所否定的一切卻都將再度復(fù)活。他希望在這里——史書最偏僻的角落——留下一顆種子?!?/p>
他看向王,王正看著遠(yuǎn)處弓著腰的子民,他們的影子和身體拼接成扭曲的符號(hào),印在遠(yuǎn)古的巖壁。
“但,如你所見。他可以拯救任何一個(gè)人,但終究無法救贖年代。你也一樣。無論如何,春秋之后,就到了戰(zhàn)國。這片土地有自己的命運(yùn)。 你走吧——羿?!?/p>
九墓地。
寬大的巖石里,平躺著王;更寬大的沙層里,蜷縮著民。
沙漠深處的宮殿里紛擾依舊,甚至更加吵鬧;但無人琴瑟,傳出的只有滿世界的鑼鼓和嗩吶。
他看見奴隸們將鼎推下去,側(cè)翻在王的棺槨旁。巨大的哀樂將尸體毛發(fā)震動(dòng),悲傷栩栩如生。
無數(shù)的積郁和嘆息,墓碑上沒有刻下一個(gè)字。
沙海之風(fēng)如昨,帶著昨日王的最后一道御令——“白造休咎及鬼神之言,妄說吉兇,涉于不順者……絞!”
最后留在他眼里的,是王悲戚的神色,還有最后的輕語:
“即使這里有一個(gè)人記得,或質(zhì)疑或唾棄,樓蘭都有存在的意義。我無法回答一個(gè)沒有疑問的句子。注定無法拯救任何一個(gè)不懷有期待的靈魂,即使神明如你……我也一樣。”
十樓蘭。
他一世一世地死去,連同歷史;一代一代地活著,獨(dú)自一人。
從父輩,到子孫。他們只是朝而往暮而歸,無數(shù)次揮動(dòng)鋤頭,無數(shù)次彎腰直立,在一片無望的沙漠里尋找黃金。遵循誰的旨意,以為生活就是意義本身。
每個(gè)人都從不停止言語,無人帶有語氣。
于是,這里消失了。
一連消失都是乏味的陳述句。
鋤頭和刀戟,連同巖壁上的文字,都破碎成一把沙。
神州還是大漠,華夏抑或蠻夷;虛境里真實(shí)的瘋狂和庸陋……原來路過的無數(shù)人間,不過路過了無數(shù)相似的樓蘭。沉默的沙塵無處不在,失落的古國從未消亡。
只要置身其中,沙海之外,還是沙海。
他終于明白為何他們窮盡平生也無法走出這里。看不到透明鎖鏈的人們,該如何逃離如世界一般寬廣的囚籠。
十一櫥窗里的白色頭骨沐浴在綠色熒光里,陰森而親切。
“你將每一世的記憶留存于我,只帶著月光行走人間。你,找到了嗎?”
少年眼神閃亮,數(shù)十萬年的山海巨變,滄海桑田,無數(shù)朝代的人世沉浮,在一息之間奔涌而來。
沉默。熟悉的沉默。
褶皺與褐斑悄無聲息地爬上少年臉頰。光亮蒼老下去,熄滅在同樣的寂寞里。誰在半邊黑暗里,永遠(yuǎn)追逐另一半光芒。
十二公元某年某日的尋人啟事:
某少年走失。
穿著斗篷的流浪漢被從酒館轟出,從馬路上被汽車轟趕到路邊,終于醉倒在晚燈下,流著涎水,做了個(gè)無趣的夢。
人們從他身邊躲過去,或是彎腰,隨手扔下硬幣和憐憫。
呼出的白汽粘在睫毛上,凍成冰霜。
“哈,今晚沒有月亮……”
纏在右手食指的骯臟布條,包裹著的風(fēng)塵依然滾燙——正如已經(jīng)在爆裂中,兀白燃燒了四十多億年的太陽。
十三很久以后,這里鋪滿了水泥和鋼鐵,鋪滿了野生。
誰又在沿著夢里的直線前行,把未卜的前路,踏成后人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