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蕪

野村晉吉夫婦，在東京鬧市區(qū)開了一爿“野村理發(fā)店”，夫婦倆起早摸黑，拼命干活，好不容易才積攢下26萬日元。

這天一早，晉吉剛打開門，就見從外面進來一位男顧客，五十多歲年紀，臉色較黑，長相難看。他對晉吉的熱情招呼不理不睬，一聲不吭地走到鏡子前坐下，然后打了個哈欠，就閉上了眼睛。

晉吉平時有個習慣，喜歡推測顧客的職業(yè)，而且猜得很準?？山裉欤瑫x吉左瞧右瞧，怎么也判斷不出這位顧客到底是干什么的。越是猜不出，他越是想知道，于是一邊推著推子，一邊主動和那男子搭起話來：“今天天氣真熱啊?！?/p>

“唔?！?/p>

“平時沒見過您，是住在附近嗎？”

“唔?！?/p>

“不知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唔?！?/p>

晉吉問了半天，可那位顧客只是似睡非睡地打著哈哈。

待洗過頭，晉吉將熱氣騰騰的毛巾從那位顧客臉上取下，打算為他修面刮胡子。那男子閉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的名字叫野村晉吉吧？”

晉吉見對方終于開口了，心里一陣高興，忙討好地說：“是啊，您是看到門口那塊招牌了吧？”

那男子慢慢睜開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了晉吉一會，才慢條斯理地說：“不，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p>

“哦，我可不認識您呀。”

那男子咧開嘴笑了笑，像是拉家常似的說：“三個月前，你駕駛一輛汽車，撞倒過一個從幼兒園回家的小女孩……”

沒等對方說完，晉吉的臉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拿剃刀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會動了。

那男子對晉吉失神落魄的神態(tài)毫不理會，反而顯得更隨意地說：“那小女孩已經(jīng)死了，警察至今找不到肇事者，可我卻親眼目睹了事故現(xiàn)場，并且只有我一個人在場。”

晉吉的大腦膨脹得快要爆炸了，剃刀機械地在那男子的面頰上刮著，發(fā)出“喳喳喳”的聲響。可那男子卻顯得特別鎮(zhèn)定，又輕輕地問：“你那輛肇事的車一定被賣掉了吧？”

晉吉再也受不了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用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反問道：“先生，你是來我這兒敲詐的嗎？”

那男子笑得更甚了：“你說這話多不夠朋友，我可一直替你保守著秘密??！”說完，便閉上眼睛，再不作聲了。

晉吉竭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心里想，出事至今已經(jīng)三個月了，警察沒來找自己，可見這男子確實沒去報案?？磥恚裉煺疑祥T來，只是想敲詐幾個錢。這么一想，晉吉倒稍稍放下心來。

理完發(fā)，那男子站起身，照照鏡子，又用手按按頭發(fā)，顯得十分滿意地說：“好，手藝不錯，剛才我還真擔心，怕你一刀把我宰了！”

聽他說出這話，晉吉心里動了一下，瞧了瞧工具桌上那把锃亮的剃刀，又趕緊扭過臉。

那男子裝腔作勢地拍了拍口袋，問：“多少錢？”

“四、四百元?！?/p>

“不貴，不貴！”那男子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在上面寫上“暫借四百元”幾個字，然后遞到晉吉手里，說：“這是借據(jù)，到時我一并還給你。”他見晉吉怔怔地沒吭聲，又補充道：“以后我要經(jīng)常來麻煩你，所以預(yù)先把借據(jù)印好了?！?/p>

晉吉雙眼死死盯著借據(jù)下面的簽名“五十嵐浩三郎”，臉色由白變青，心里在想：這家伙既然印好了借據(jù)，可見他存心要無休止地來敲詐勒索，數(shù)目也會越來越大，今天是四百，下次會更多，長期下去，這可是個無底窟窿啊……

打這天起，晉吉便惶惶不可終日。白天干活心不在焉，晚上一閉眼就做噩夢，夢見自己家里的東西全被掠奪光了，一家三口成了沿街乞討的乞丐。

晉吉神態(tài)反常，被他的妻子看出來了，妻子關(guān)心地問：“你怎么啦，是身體不舒服？快去請個醫(yī)生給看看吧?！睍x吉一聽，嚇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因為他撞死孩子的事一直瞞著妻子，他知道作為一個母親，是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的。

到了第五天早上，店門一打開，晉吉就聽到妻子在外面甜甜地招呼客人：“歡迎，請！”晉吉轉(zhuǎn)身一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個叫五十嵐浩三郎的人大搖大擺地邁進店堂。晉吉怕對方向妻子道出實情，忙強打起精神迎了上去：“我來，我來?！?/p>

五十嵐浩三郎像見到老朋友似的開口說道：“我很欣賞你的手藝，今天想麻煩你替我修修面?！?/p>

晉吉只得無可奈何地讓五十嵐浩三郎平躺在椅子上，取過一塊熱毛巾敷在他的臉上。就在這時，晉吉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隔著毛巾狠命地往下按的話，就可以把他悶死。晉吉這么一想，禁不住手稍稍用了點力，但很快他又膽怯地松了手，動作緩慢地掀開毛巾。

修完面，五十嵐浩三郎和上次一樣，取出那張紙片，問：“多少錢？”

“二百元?！?/p>

“不貴，不貴！”他很快地在紙片上寫了幾筆。

晉吉接過紙片一看，臉頓時紅了，只見上面寫著：暫借五千二百元。

晉吉氣得呼呼直喘粗氣，可五十嵐浩三郎只當沒看見，湊近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在對面那家咖啡店里等你?！闭f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他媽的，你這個混蛋！”晉吉忍不住罵出聲來，把他的妻子嚇了一大跳：“你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沒什么?！睍x吉趕緊掩飾道，“我頭有些昏，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完，趿著鞋跟了出去。

在咖啡店里，五十嵐浩三郎開門見山地說：“這家咖啡店很清靜，今后就作為我們的聯(lián)絡(luò)點吧。”

晉吉一聽，急得雙腳直跳：“怎么，你還沒完??？”

“別激動嘛，當著你夫人的面，問你要錢可不太體面吧。錢你帶來沒有？”

晉吉從口袋里摸出五千元鈔票，憤憤地說道：“你到底要多少錢？開個總價吧?！?/p>

五十嵐浩三郎微微一笑，把錢藏進衣服里面的口袋，說：“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只不過是向你借錢嘛，喏，上次是四百元，這次是五千二百元，一共是五千六百元，我這賬沒記錯吧？”

晉吉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哼，你根本就沒打算還。我可是小本經(jīng)營，一天掙不了多少錢……”

“別哭窮嘛?！蔽迨畭购迫纱驍嗨脑掝^，笑嘻嘻地掰著手指頭開導(dǎo)道，“你雖然破了點小財，可畢竟守住了秘密，你可是占了大便宜。”

晉吉苦著臉，辯解道：“這也不能全怪我，是那孩子突然沖過來，我剎了車，我不是故意的?！?/p>

“可如果我說你是超速開車呢，只要我死咬住這一點，你就得坐牢。你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你的家人想想啊！”

晉吉被震醒了，頭無力地耷拉下來。

又過了五天，五十嵐浩三郎又大搖大擺地走進晉吉的理發(fā)店，他修完面，又填了一張一萬零二百元的借據(jù)。這下晉吉受不了了，要是照這樣的速度發(fā)展下去，不出一個月，自己連老婆孩子都得賣掉啊。他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個魚死網(wǎng)破！于是，他找到一家私人偵探社，請他們迅速摸清五十嵐浩三郎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他想，如果能抓住這家伙一點把柄，也許還有起死回生的路走。

偵探社的報告遲遲沒有送來，可五十嵐浩三郎的借據(jù)已經(jīng)開到了二萬零二百元。

就在晉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的時候，偵探社的人找上門來了。那偵探打開皮包，取出薄薄的一疊調(diào)查報告，介紹說：五十嵐浩三郎今年五十三歲，是個電影演員，由于他長相不好，因此扮演的角色多半是刻薄的高利貸者或詐騙犯。又由于他演技平平，因此很少有導(dǎo)演相中他。他的家庭狀況也十分糟糕，妻子沒有工作，一個剛上大學(xué)的兒子沒錢交學(xué)費，總之他家很窮很窮。

晉吉聽著聽著，幾乎要昏厥過去。他認定，如此貧困的家庭，對錢肯定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的，看來這個五十嵐浩三郎真是把自己當作搖錢樹了。晉吉不甘心地追問起五十嵐浩三郎有無作案的前科，那偵探一個勁地搖頭，他說他調(diào)查過許多人，大家都說五十嵐浩三郎是個天生的老好人，從不做壞事。晉吉一聽，心里覺得很懊惱：什么把柄也沒抓到，反而又花去了一萬元調(diào)查費。

又過了五天，正是五十嵐浩三郎上門的日子，晉吉提心吊膽地等待著那個催命鬼的到來，奇怪的是，從開門一直到關(guān)門，始終沒見到五十嵐浩三郎的影子。晉吉松了一口氣，喝了口茶，坐到椅子上翻開了報紙。誰知才看了一下標題，就禁不住失聲叫道：“啊呀！”

原來，報上登著五十嵐浩三郎的照片，標題用的是頭號黑體字：援救孤兒，老人負傷。報道寫著：一個幼兒橫穿馬路，正遇上一輛轎車飛駛而來，五十嵐浩三郎為救孩童，奮不顧身沖向汽車，孩童得救了，老人腳部卻受了傷……看著看著，晉吉糊涂了，他怎么也無法把一個陰險的詐騙犯和一個奮不顧身救孩童的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他心里還是在暗暗地祈禱，希望五十嵐浩三郎能從此改邪歸正，這樣自己也可以過上太平日子。

然而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個五十嵐浩三郎瘸著腿又出現(xiàn)在晉吉面前，修完面，他又開出一張二萬零二百元的借據(jù)遞到晉吉的手里。晉吉被弄得走投無路了，他既沒勇氣去警察局自首，又沒膽量抗拒五十嵐浩三郎的敲詐。考慮了幾個晚上，他決定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晉吉找出許多理由，做通了妻子的工作，一家三口搬到了東京郊外，重新開了一爿理發(fā)店。哪想到太平日子過了沒幾天，五十嵐浩三郎那張蒼黑發(fā)腫的臉又出現(xiàn)了，他一進門就直嚷嚷：“干嗎搬家也不打個招呼？讓我找得好苦啊。”

晉吉默默地盯著這魔鬼似的仇人，嘴唇禁不住微微顫抖。

五十嵐浩三郎只當沒看見，毫不在意地在一張椅子上坐定，悠閑自得地說：“給我修一下面吧?！?/p>

晉吉渾身像散了架，可五十嵐浩三郎卻笑容可掬，喋喋不休地說著：“瞧你的臉色，這么難看，對顧客應(yīng)該笑一笑嘛。噢，我知道了，今天是那個女孩子的忌日，幾個月前的今天，你開車撞死了她，怪不得你笑不出來……喲，你的剃刀可別亂動啊……”

晉吉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他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只見到五十嵐浩三郎的嘴在一張一合地動著，活像一只丑惡無比的軟體動物。他猛地舉起了手中锃亮的剃刀……

就聽得一聲慘叫，晉吉眼前一片鮮紅。也正是這聲慘叫，使晉吉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他定神一瞧，自己手里的剃刀已深深刺進了五十嵐浩三郎的咽喉，殷紅的鮮血朝外噴著。

“喔……”五十嵐浩三郎拼命地晃動著腦袋，掙扎著發(fā)出低低的聲音，“就說我……我自己身體動……動……”

五十嵐浩三郎斷斷續(xù)續(xù)沒說完，就死了。野村晉吉也被作為殺人嫌疑犯逮捕了。經(jīng)過幾次審訊，因為警察找不到殺人動機，這件事最后變成：在修面時，業(yè)主和顧客配合不當，出現(xiàn)了業(yè)務(wù)上的嚴重過失。因此法院對晉吉的最終判決是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執(zhí)行。

晉吉對如此輕的判決很是意外，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五十嵐浩三郎這個詐騙犯，為何在奄奄一息時提醒自己注意有利的證詞？

不久，晉吉一家又搬回了東京。有一天，一個身穿和服的婦女找上門來，自我介紹道：“我叫五十嵐清子，我在整理丈夫的遺物時，看到有封寫給您的信，就給您送來了。”五十嵐清子把一只厚厚的信封遞給晉吉后，便告辭了。

晉吉看了看信封，上面果真寫著：給野村晉吉的遺書。一種迫切希望了解事實真相的心情，使他飛快地拆開了信封。

只見信上這樣寫道：

你什么時候殺死我，我不知道，所以先寫下這封遺書。

這一生，我除了演戲，什么都不會，如今導(dǎo)演們都不要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對死我毫不懼怕，可我那妻子和上學(xué)的兒子他們太窮了，我總得想法子給他們聚些錢。

很幸運，我加入了人壽保險，保險金是五百萬元，要是有了這筆錢，他們也就可以活下去了。但我要是自殺，這筆保險金就無效了。在這個時候，我恰巧目睹了你的交通事故，于是我想到了利用你，把你逼得走投無路，你也許會殺死我。底下發(fā)生的事，我想你也都知道了……

我想過不了多久，你也許要動刀了。我十分高興，因為如果這樣的話，我就能因此而給妻子和兒子留下五百萬元。

同樣，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做出了卓越的表演，我對自己的演技表示滿意。

最后請你再次原諒我，我把從你那敲詐的錢如數(shù)附上，計七萬六千二百元（其中理發(fā)、修面費一千二百元）。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原載《現(xiàn)代青年·細節(jié)版》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