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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是兄弟

2020-07-27 15:53謝金陵
遼河 2020年7期
關鍵詞:程家艷霞程剛

謝金陵

程剛是在夜里看到家強的。家強瘦削成長條絲瓜樣的臉笑瞇瞇的,對程剛遞了一根煙說:“兄弟,我頭走一步。你過會兒來找我吧?!奔覐姾荛L時間沒這樣笑過,他至少半個多月都沒法吃飯了。臉上就剩下一層黑皮,包著高高的顴骨,眼睛深深陷在核桃紋路樣的眼窩里,像個餓死鬼。

天擦黑的時候他才從家強院子里出來,家里的豬沒喂,羊沒進圈,兩個孩子要等著吃飯。家強半躺在床上,一只手摩挲著喉嚨,一只手擺著讓他盡快回去。他拍著家強身上的被子安慰家強:“我明天再過來看你。你別老往不好的地方想,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奔覐娝粏≈曇?,氣息粗重:“我是熬了今天不想明天。老弟,我提醒你一下,明個兒去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提早看看有什么大毛病,你那一家子可都指望著你?!?/p>

這幾句話讓家強停歇了三四氣,程剛等著他說完,點著頭贊同著:“知道了,等我抽開身的。”

雖然房間里亮著燈,程剛還是感覺家強窩在一團濃重的黑影里。他窩在被子深處皺縮成一條細長的輪廓,臉上的血色被黑暗吸進了肚子里,慘白的熒光燈也照不亮。以前他們兩個可是程家莊兩條硬邦邦的好漢。

程剛心里詫異家強半夜三更過來,像縷霧氣,若即若離的。但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家強還有哪個?

以前家強常常過來,兩個人或者再叫上幾個朋友,就在他家里圍著圓桌,七八個菜,兩三瓶酒,桌子上的煙隨意抽取。家強煙不離手,滿桌子都是煙霧繚繞。艷霞里里外外忙著,一會兒送菜上來,一會兒遞水上去。幾個男人有酒意了,就會趁著酒勁兒,弟媳嫂子的亂嚷著:“別忙活了,快過來坐會兒,陪我們喝幾杯?!逼G霞就瞇瞇笑著,用圍裙擦著手,溫言溫語地說:“你們喝好吃好,招待不周別見怪啊。”艷霞的客氣是那種柔和溫婉的真誠,就像她的人,長得溫和清秀,不急不躁,沒有人敢對她有任何非分的想法。

男人們就沖程剛鬧騰:“你看你找多好的老婆,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為這個也得多干一杯。弟媳,你不來,我們就把酒灌到程剛脖子里了?!?/p>

程剛得意,誰不喜歡自己的老婆被別人看得重看得好呢。他仰著脖子喝,一口就是一大杯,然后紅了臉,粗了舌頭:“你們瞎起眼,你們家媳婦不好啊。俺看可都好得很。”

艷霞紅了臉,退下去,把廚房收拾得差不多,就洗凈手拿了條毛衣在一邊織,一邊等,笑瞇瞇的。真是美。

程剛多長時間沒見艷霞了。十年?或者八年?他總是把日子弄錯。艷霞走了,日子就都混淆了。

日子怎么會有黑和白之分呢?白天短得像鬼眼,一眨眼就到黑夜了,黑夜那么長,他怎么也走不出去。一個精壯的漢子,走夜路走滿是墳包的山路也沒怕過的。他還赤手空拳地和偷人錢包的賊人搏斗過,拿刀的男人把他的肚皮劃開了一道長條,血快流空的時候,他沒感覺到怕。倒是艷霞趴在他身上死去活來地流眼淚,把他輕飄飄的腦袋墜住了,他握住艷霞的手,笑著說:“傻瓜,閻王爺不收我?!逼G霞就在他肩膀頭咬了一口,比他肚子上的長條還痛,他叫起來:“你個瘋女人,還嫌我疼的不夠。”艷霞的臉上又是淚又是兇狠的眼神:“程剛,”她咬牙切齒地說:“不準你先離開我,你要先走了,我一準兒瘋。”

他怎么可能把艷霞拋掉先走,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和艷霞結(jié)婚有四五年了吧。艷霞給他生了個女兒,又懷了個兒子,他躺在醫(yī)院里的時候,兒子在艷霞肚子里有五個多月了。他怎么可能舍得?

他的事跡被地方通訊員宣揚開來,有記者來采訪,新聞媒體來報道,單位里來人慰問,縣城的領導來看望……

總之,他被作為典型樹立起來了。他從鄉(xiāng)下的小財政所調(diào)到了縣城,身份也改變了。他第一次動身到縣城的財政局上班時,艷霞陪他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選衣服,挺著大肚子,走了一家又一家,選了一個商店又一個商店。他嫌衣服貴,穿在身上又脫掉,艷霞就硬掙著往他身上穿:“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咱不能讓人看不起。你看,這鏡子里的小伙兒。”艷霞嘴里嘖嘖著,真的是。鏡子里的他一米七八的個兒,相貌堂堂,英挺逼人。人靠衣服馬靠鞍,雖然花去了他一個多月的工資,可效果真是好。他看上去也有幾分像城里人。就算城里人,有幾個跟他這樣帥氣?

再看看艷霞,圍著圍巾,棉質(zhì)的厚衣服裹得她的身體臃腫粗陋,面頰上有淡淡的褐斑,鄉(xiāng)下婆娘一個。艷霞真的有點鄉(xiāng)氣,以后在城里上班的時候,得給她買點化妝品,讓她收拾一下。再說兒子如果生下來,她的體形就又會苗條下來。當初把艷霞娶回村里的時候,一個村的女人都羨慕的很,誰不承認艷霞的美?簡直像電影明星。她們這樣說。

是家強送他到城里的。家強那時蹬著自行車,他坐在后座上,一手拎一個大包。家強把他送到十里外的鎮(zhèn)子上,再送上到縣城去的車輛。那時去縣城的汽車一天只有兩班,公路坑坑洼洼,汽車吭吭哧哧,一半天才能到城里。

艷霞沒能送他,挺個肚子顧里顧外,他們的丫頭還小,又養(yǎng)了雞鴨羊和豬,他守寡的娘一個人照看不過來。

家強說:“你就安心在縣里好好上班,混好了,咱們老少爺們都跟著沾光。家里有我和你嫂子巧茹照應著。農(nóng)忙時你抽出空回來忙兩天,不能回來就安穩(wěn)上你的班。”

他和家強幾乎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他信家強就和相信自己一樣。

他知道艷霞其實是受難為的,地里,家里,兩個孩子,全靠她和守寡的老娘了。艷霞對他滿不在乎地笑:“有啥忙不了的,多了多忙,少了少忙,你安心上你的班,以后孩子不要再窩在村里就行了。”

小縣城其實并不像艷霞和家強還有村里的老少爺們想得多么神乎,他們以為他是一步登天了。哪有什么呢?守在辦公室里,下了班就回他的單身宿舍,宿舍里一張桌,一張床,還有一把搖搖晃晃的木椅,是他從單位撿回來,修修砸砸后廢物利用的。

他也沒有什么嗜好,縣城里也沒有太多去處,單位里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城里人的心機比鎮(zhèn)里人的心機還要重,他進不去,也不太喜歡那種氛圍,只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做事,辦公桌對面的女會計看上去比艷霞小上幾歲,五官并不十分漂亮,膚色卻白得晶瑩,笑的時候眼神汪著水。有人提醒他防著點女會計,因為她離過兩次婚,是男人的禍水。對女人,男人切不可太認真。他喏喏著,心里遠遠地和她拉開著距離。

我有艷霞呢。他穩(wěn)妥妥地想。

艷霞沒來縣城,馬上就要生了,地里家里那么多活,來一趟得轉(zhuǎn)兩次車,她每次坐車都會暈吐得七葷八素。

家強倒是來過兩次,他在食堂里打了飯菜,到小酒店里買了兩瓶酒,然后兩個人一人喝了一瓶。家強對他說起村里的很多事,程四的爹和程四打起來了,大民帶十來個村里人到外面工地上干活了,李八的閨女嫁到鎮(zhèn)上劉歪嘴家里做兒媳婦了……

家強問他單位里的人對他可好,他笑著:“說不上好,說不上不好,見面笑得像溫開水,背地里就使絆子。我不想得罪人,也不想被人得罪。所以我就是圈子外邊的人。不如在咱鎮(zhèn)里,我就踏踏實實做我的工作,騎著車子就回家。這天天看不到老婆孩子的味道真難熬?!?/p>

家強笑:“你看你這沒出息的熊樣兒,人家羨慕你都羨慕不來,縣城里哪是誰想來就來的呢?”

程剛只是搖頭:“我還是喜歡老家,心里安穩(wěn)著呢。”

晚上,家強和他一起擠在宿舍窄窄的床板上,他的腿壓在家強的肚子上,彼此鼾聲震天如雷。

開始時,他回家是勤的。隔不上兩星期,心里貓抓般煎熬,一定得回轉(zhuǎn)一趟。天擦黑時,踩著一腳的土路輕輕推開院門,院里的狗叫起來,他沖狗噓著,狗看清是他,搖頭擺尾地迎上來蹭他的腿,艷霞挺著肚子從院子里迎出來,一臉的驚喜和羞澀:“回來了?!彼h(huán)住艷霞,把肚子里的兒子也環(huán)在懷抱里,丫頭就從屋里一蹦一跳地跑出來:“爸,爸,給我糖?!彼畠海阉吒叩娜拥娇罩?,再迎到大巴掌里,女兒咯咯地笑著:“糖,糖。我要糖。”艷霞咪咪地笑著,房間里黃色的燈光把她的身體融合成鍍著金色光邊的剪影。他的心里滿是蜜糖般的歡喜。真好,真好。

這些日子恍若眼前,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就好像他從來沒和艷霞分開過,生活還是那樣年輕地流淌著。

但是一轉(zhuǎn)眼他就老了,雖然還沒老到足夠糊涂的程度。自從艷霞走了以后,日子忽然就黯淡無光了。他一夜一夜把自己埋在黑暗里,或者到艷霞的住處坐著,艷霞的新住處靠著柳河的河堤,河堤上有稠密的白楊林。林下坡就是他們的莊稼地,他們家的三畝地和家強家三畝半的地連邊,家強每年耕種自己家田地的時候,順帶著把他們家的也耕種上了。他和家強是兄弟,如果不是家強,艷霞在家里怎么頂?shù)闷饋??夜里的楊樹林把天空遮擋得密不透風,黑色的葉片在天空印下更濃重的陰影,風刮過來,梭梭的響,遠處有野狗拉長了腔調(diào)嗚咽,還有野鳥在啞著嗓子哭。

艷霞在地下睡著,隔著一層土,他在土堆外有時坐著,有時趴著,還有時會躺著,直到被冷氣凍醒,或是被夜風搖醒。有一次他喝得爛醉,在河梗的溝岔子絆倒后沒能上來,呼呼地在那里睡著了,是家強尋過來把他背回家。第二天酒醒過來腦袋還疼得厲害,坐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發(fā)愣。家強來看他,劈手給他一個耳光,打得他懵住:“你想把自己害死啊,你害死了一個不夠,還得禍害一家子。你死了瞎眼老娘交給誰,你閨女兒子交給誰?”

他娘的眼是被他急瞎的,他娘不信他會鐵了心和艷霞離婚,“有兒有女的人,你作死啊,咱家怎么會出你這個孽障。你到城里才幾天,就被狐貍精迷了心竅,不怕報應啊?!彼镆宦穼さ絾挝焕铮P上他宿舍的門苦口婆心的哀勸,他只是垂著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娘抹著眼淚跺著腳:“好,好,我找你們領導,原來的英雄成了陳世美了。你拍拍良心想想,你怎么對得起艷霞?!彼麃G了煙蒂拽著他娘的衣襟跪倒:“我是你兒子啊,到底是兒媳親還是兒子親?”

他娘抹著眼淚回去了,從鎮(zhèn)上下車時腳下絆住了,直接從車上栽下去,腦袋里充了血,搶救回來后就癱在床上了。

婚沒離成。他終究是有良心的,雖然那個女人在他最寂寞空虛的時候給了他莫大的安慰。因為她,他知道可以到影院里看電影,可以在光線暗下來的時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小、軟柔弱無骨。不像艷霞的手掌里糙得像老粗布。她看著他的時候眼波會突然轉(zhuǎn)動,嘴唇邊的笑意若隱若現(xiàn),而嘴唇的弧形像抹了一層亮油,滑潤的讓人禁不住想貼上去吸一口。他的身體里有狂熱激烈的躁動,就像他新婚時把艷霞摟在懷抱里的感覺,魂要飄走了,骨頭要酥軟了,他要把她吞到身體里,永遠地霸住,守護住。管她離了幾次婚,管她名聲好不好,對一個男人來說,身體里面的感覺會讓心智完全糊涂。

艷霞什么也沒說,也沒哭沒鬧。她已經(jīng)將近四十歲了,歲月過得真快,一眨眼,一朵鮮花就落了。她的眼角有細密的皺紋,臉色暗黃,有或深或淺的斑點。嘴角松弛著,小而圓的臉原本總浮著飽滿溫暖的笑意,現(xiàn)在總是緊皺著,讓她整個人像一把上了銹的鎖。

他打不開她了。

離得太遠或是離得太久,再好的鎖也會銹死的。

他倒是不擔心孩子和老娘。他把兒子和女兒接到了縣城上學,艷霞守著老娘和鄉(xiāng)下的家。他偶爾回去一趟,家強看到他,會遠遠地躲開。躲不開的時候,會梗著脖子抬著眼睛擦肩而過。

他和艷霞之間的事,與家強有多大關系呢。家強在他跟前摔爛了杯子,指著他的鼻子罵:“你他媽不是東西,你可知道艷霞多不容易,一個女人顧里顧外,想讓你好,讓家好,結(jié)果自己落個最不好?!钡馃筋^頂時候,他哪里又能顧及這么多呢?那個女人,長得雖然沒有艷霞好看,但全身打開的時候就像一條蛇,能鉆到人的心尖兒里去,能把人的腸肺化成水。

而且老太太癱瘓后,她知道自己是禍首,于是她低聲下氣,不要名分,就只要他對她好,來看她,給她夫妻之實,就足夠了。

艷霞要的也不多,只要名分在,名分對她來說,對孩子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一張紙可以讓兒女們體體面面地出嫁和娶親。她的婆婆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接受她的伺候。她是程家的人,以后可以入程家的墓地。那個女人呢,就是男人身邊的一縷風。

他再也沒有要過艷霞的身體。

破舊的小村莊,黯淡的老院落,逐漸凋謝的人,一切都是灰暗的,陳舊的,帶著陳腐的氣息。他已經(jīng)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絕不會再回到那里去。

他并沒有想到女人會告他,他已經(jīng)對縣城里的一切游刃有余,身體胖了,臉圓了,心思也修煉得圓潤亨通。他在單位里順風順水,掌握了一些對別人和自己都有點好處的權(quán)利,然后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更多的女子。

他開始知道身邊有些人其實和他一樣有各種各樣的欲望。有些欲望可以很輕易地實現(xiàn),有些欲望未必能夠順利地達到。

他和一位未婚女青年在酒店的高級席夢思雙人床被抓個現(xiàn)形時,對著記者閃光燈和女人冷笑的眼睛,他抖成一團。即便肚子里的血快要被放空的時候,他抖得也沒有這樣厲害。

結(jié)果很簡單,貪污的款項也被一筆筆查出來,那個女人鐵了心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里,然后,他在那個地方待了五年零四個月。

他出來的時候,頭發(fā)有幾縷白,在發(fā)梢上招搖著,夜里回到村莊的時候,村子里很安靜。他像一個飄蕩無定的游魂,在黑暗中喑啞著。

他沒能見到艷霞,在他出來的前一個月,艷霞埋到柳河的河堤上。她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年輕時候的照片,圓臉,鼻梁端直,嘴唇小而翹。齊到眉毛的劉海下,兩只眼睛有寬寬的雙眼皮,眼梢稍稍有點上斜,這種眼睛其實有點勾魂。她看起來和剛剛嫁過來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沒有老,沒有皺紋,沒有苦苦的煎熬和等待,沒有恨。她的臉上是靦腆的快活的笑容,沒被歲月蠶食出任何陰影。

兒女們都各自成家了。他們對待他的態(tài)度又客氣又冷淡,這么些年了,他帶給他們的恥辱多過幸福。女兒嫁到了鎮(zhèn)子上,婆家在街面上有三間門面,兩口子開了食品店,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兒子在外面打工掙了一些錢,艷霞再把她這些年種地和養(yǎng)雞鴨豬羊攢下來的錢合到一處,在老院子前又起了新宅子,拔起三間三層的樓房,兒子和媳婦平時出去打工,每年春節(jié)回來幾天,之后又雙雙飛出去。

他的老娘已經(jīng)七十多歲,全是艷霞照顧著。村里人說,老太婆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兒媳居然像閨女那么孝順。

兒子帶他去看艷霞的墳,墳地離程家的祖墳有很遠一段距離。艷霞臨死前對兒子說,不要把她和祖墳埋在一起,她活著只是程家的半個人,死了就和程家撇遠點。她沒交代如果程剛以后死了,兩個人是不是要合葬在一起。她是沒想到這么遠嗎?

他的娘不愿住在新樓里:“快死的人了,不給兒孫留晦氣,死就死在老院子里?!?/p>

他從屋里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里。他只能在這里里外外盤桓,走出門外就找不到回來的路。這些年莊子里的變化真大,路鋪了水泥路,橋修了水泥橋,小樓一棟挨著一棟,電動車滿莊,有幾家門口停著機動車,還沿著村里的主干道開了飯店、商店和酒吧。公交車通到了村口,不用再跑到十來里路到鎮(zhèn)子里坐車。女孩們打扮得比城里人妖艷,穿短裙,頭發(fā)的顏色染得或紅或黃,涂紅紅的指甲油和紅紅的嘴唇。

家強到老院子里來叫他去喝酒,他不愿去?,F(xiàn)在他哪里也不想去,就在院子里呆著,伺候老娘,把園子里的菜地整整,還準備把兒子租出去的土地要回來自己種。他的手很多年沒干過農(nóng)活,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得起來。

家強把酒和菜端到他家里來,還是原來的老圓桌。桌腿晃蕩,像哆哆嗦嗦的老人,桌面也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桌子也會老。

家強和他端著酒杯,一口氣喝干:“你別恨艷霞一次也沒去牢里看過你,換做哪個女人也會恨你一輩子??晌抑浪皇且驗楹弈悴挪蝗タ茨?,她是怕你看到她的老,她的丑?!?/p>

酒辣住了他的喉嚨,他嗆得咳嗽起來,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他對家強搖著手:“別安慰我,我知道艷霞苦,我不怨她。是我自作孽。”

“你不知道。”家強沉了聲,他的兩頰皺紋交橫,抬頭紋把眼睛壓得又深又低:“你懂個屁啊。你以為我想一次次去牢里看你啊,是艷霞賣了雞蛋,賣了羊賣了豬崽換成你需要的東西,換成錢托我去看你。你娘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獨子,你把你娘哭瞎了眼,你還害得艷霞做牛做馬伺候你姓程的一大家子。”

“艷霞肚子里的瘤是活活憋出來的,你最初和那個女人混在一起的時候,還早晚能想著回來看艷霞一趟,到后來整年整月的見不到人影。家里一大攤子都扔給了艷霞,她一個女人能撐得下去嗎?估摸該你回來的時候,她總會到莊頭去等,去守,去盼,然后一個人失魂落魄的回來。就連你娘也趕著艷霞去城里找你鬧,哪怕把你公職鬧掉,回來安安分分的守著這個家。艷霞下不了這個狠心,艷霞說你肯定會回來,只要你能好好的,她就可以慢慢等?!?/p>

“聽說你坐了牢,她可是比誰都開心,我以為她是因為出了這口氣才這么高興,誰知道她到俺家找巧茹,讓巧茹幫著照看家里,她要牢里去看望你。說你現(xiàn)在肯定心里不好過,萬一想不開尋了短見她也活不下去了。我在邊上冷言冷語,‘少不了城里的女人去看他,你去看人家,人家未必愿意見你滿臉的褶子。她當時整個人垮了下來,半天也不吭聲。我心里當時就后悔了,可她窩囊著這么多年,臨到你坐牢,還這么窩窩囊囊地念著你,盼著你,替她憋氣的慌。”

“她然后求我,讓我去看你,我就改口說:‘我剛剛說的是氣話,程剛肯定是盼著你去看他。你去肯定比我要好的多。但她摸著自己的臉,眼淚含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肯再生出去看望你的心思了。”

程剛看著家強,心里像滾油澆過,杯子幾乎要被他攥碎:“所以,艷霞也不肯讓你告訴我她生病的消息。更不肯讓我再見她一面。”

家強冷冷地看著他:“讓你看她瘦到只剩下骨頭的臉?讓你看她鼓起來的肚子?看到她最后連一口湯也喝不下?”家強把杯子里的酒仰面喝凈,瞪著眼看他:“你可知道她最后臨死念著誰的名字?程剛,程剛,程剛。我就他媽的不懂,你有什么好,讓她臨死都舍不下?!?/p>

程剛咬著牙齒:“其實我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你他媽其實才是條狼。你知道我為啥不肯再回來,你以為那些風言風語我沒聽到過?如果你和她沒有這一腿,我怎么會躲在城里不回來?你別在我跟前假惺惺,我早就看透你的把戲了?!?/p>

酒瓶砸爛到地上,濃烈的酒氣在夜色中彌漫,家強撲倒了程剛,兩個男人滾到了酒液中,程剛從身底翻上來,扼住家強的喉嚨,眼里的血幾乎滴出來:“你們究竟在我走了多長時間有關系的,我把你當兄弟,我從來不愿往這上面想,你他媽非得逼著我喝這口臟水。”

家強抓住了一條板凳,握住朝程剛的背上砸去,程剛嚎叫著松開了手,家強翻了上來,揪住他的頭發(fā),一拳頭夯在他的臉上:“你敢和我去艷霞的墳頭去對質(zhì)嗎?咱們當著艷霞的面說清楚,到底是你對不起艷霞,還是我他媽的對不起你們?我不是你兄弟,我從來也沒認老太太當過親娘。你別把你的臟水拿來給我喝?!?/p>

兩個男人在夜氣里踉踉蹌蹌的往艷霞的墳地上走,柳河在夜光里像一條黑色的冥河泛著幽幽的水光,楊樹搖著滿樹的葉子,把風拍得啪啪作響。野鳥的嗓子像是被布條纏住了,從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咕噥聲。艷霞的墳在黑暗中鼓出巨大的暗包,墳頭的招魂幡被風撕成細細的長條。

兩個男人在墳前跪下來,家強拍著墳前的土:“艷霞,你給我說說看,咱們是不是清白的。你天天想夜夜盼的男人是咋想你的,你以為他是看不上你老了,你難看了。不是,他是嫌你身上有臟東西。自己身上臟的人都會疑心別人也那么臟,艷霞,你虧了啊。”

程剛冷笑著:“艷霞,我知道你不容易,忙著地里又顧著家里,所以我讓家強和巧茹多過來幫襯,就算他不認咱娘是娘,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半的血和我是一樣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啊,他怎么就能干這樣的事?!?/p>

家強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知道啥是報應,你娘把小玉在水缸里溺死的時候報應其實就來了。你娘知道我喜歡艷霞,還是把我那糊涂爹哄得團團轉(zhuǎn),讓你娶了艷霞,我娶了瘸腿的巧茹。那些年,我從來不和你們這頭來往,是艷霞不想讓兩家這么僵,常常過來找巧茹敘家常。一塊寶沒捧手里面,你踩在腳底還踹幾腳?!?/p>

程剛爭辯著:“都知道小玉姐在水缸邊曬太陽渴急了才栽進水缸里,與我娘什么關系?你還是銜恨你爹娶了我娘,占了你程家的宅基?!?/p>

家強從鼻子嗤笑著:“這事瞞過所有人,瞞過我那混賬爹,可瞞不過我,癱子能挪到水缸邊嗎?能把頭栽到里面喝水嗎?你娘嫌小玉拖累,她現(xiàn)在癱了這么多年是不是報應?就是苦了艷霞,顧老顧小還惦著你?!?/p>

幾道紅光撕開夜空,整個天空瞬間亮起來,又轉(zhuǎn)瞬陷入更深的黑暗。墳頭的紙幡飄動著,兩個人似乎都聽到有人翻了個身,然后是一聲低沉壓抑的嘆息??諝庀萑腽こ碇校[隱的雷聲從遠處逼過來。鳥似乎撕開了嘴巴上的布條,長長的一聲尖叫,拍著翅膀從夜氣里劃過去。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土,向天上望去。

碩大的雨點砸下來,夾帶著冷冷的冰雹,來得迅疾突然,兇猛砸向兩個男人,家強和程剛抱著頭,向楊樹林里鉆過去,把艷霞的墳拋在身后,把恩怨和仇恨也拋在了無邊的夜色里。

程剛發(fā)了一夜的高燒,家強得了一場重感冒。他們的娘,那天夜里走了。

老哥倆幾乎沒有了來往。

程剛把莊稼活又撿了起來,現(xiàn)在種莊稼比以前輕松多了,大都用機械操作,平時管理一下就可以了。他的臉黑了,皺紋越來越密,背也微微有些塌,但還是很有看頭。人們早就忘了他在縣城里的那些事,他坐過牢的事,還有人給他做媒,因為他看起來還不算很老,剛過六十歲的人,還早著呢。

他沒有再娶。兒子和媳婦把一對孩子留在家里讓他照看,每天收拾家里,收拾地里,照看兩個孩子,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他經(jīng)常在夜里喝酒,對著掛在墻上艷霞的照片,一邊喝一邊醉眼惺忪地看她,看著眼前的圓桌,還是滿滿的一桌朋友,家強在酒桌上歡騰地笑著,艷霞坐在一邊的椅子里安靜地織著毛衣。艷霞的臉紅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他如果一直沒走出這個家,艷霞的笑會一直這樣好看。

然后,他的心就會疼起來。腳步踉踉蹌蹌地往柳河邊去,雖然隔著一層土堆,他知道艷霞就在身下,就在身下等著他。她咬在他肩頭上的牙齒印還留在他心里:“不準你比我先走,不然我得瘋的?!?/p>

他終究還是辜負了她。

程剛是在全村人都知道家強喉癌晚期的時候才得知的。

他走進家強的院子里,大聲地喊家強,家強在床上已經(jīng)起不來,看到他進屋,指著自己的喉嚨,對他說:“報應?!?/p>

他沒聽得太清,把身子坐到了家強身邊,握住家強骨瘦如柴的手,耳朵機警地支棱著:“你說什么?”

家強看著他,笑了笑,臉上已經(jīng)蒙著黑色的氣息,那氣息如同他最初回來抱住艷霞發(fā)僵身體時心底冒出的黑色氣息。

“你來看我,真好?!彼纳ぷ訂〉谜f不出太多話,喉嚨嘶嘶作響,痰里帶著血。他用手指著程剛的頭:“都白了?!?/p>

程剛點點頭:“可不是都白了?!?/p>

家強笑著:“以后再別喝醉了上墳地,我可沒法去背你了。”

程剛說:“怎么不行,你快點好起來。咱哥倆還得好好喝上一杯?!?/p>

家強搖著頭:“這年齡最容易出病,你有空一定得查查。”

他幾乎天天去看家強。人這輩子怎么那么快就到頭了呢?有很多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如果重來一遍,他們會是怎樣呢?

可是每看一次家強,他的心就越發(fā)沉重。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家強的院子里就傳來了哭聲。程剛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又折回了身子。他遇到幾個聞訊趕來的鄰居,他們和他招呼著:“你送家強來了?”

他點著頭又搖搖頭,神情恍惚地往柳河邊走。

東邊天際慢慢浮起鉛灰色,林子上方的天光也逐漸明亮,他遠遠地看到艷霞的墳地在河堤的暗影里越來越明晰,心里有些焦急,他趕不上艷霞的步子了。艷霞夜里對他笑得那么開心,是因為知道家強要過去了嗎?

他從艷霞墳地上回來的時候,心里其實已經(jīng)想開了。該走的總是留不住,他不想爭什么了。兩個孩子像兩棵正往上鉆的小樹苗,看著就讓人歡喜。他得注意保養(yǎng)自己的身體了,他在家強的門口沒有掉淚,但在艷霞墳地回來的時候,喉嚨像被卡住了。這幾天他一直有種被卡住的感覺,難不成也是喉嚨出了問題?

他把家里和兩個孩子都安排妥當,又把屋里院外全部收拾停當,拎著包到莊頭等車,有人和他打招呼:“有事出去呢?”

他咪咪笑著:“去醫(yī)院查查身體,喉嚨不舒服呢。”

一輛出租車停到了他跟前:“走不走,順路捎帶你。車費和客車一樣算。”

他上了車,回望了一眼程家莊,忽然感覺自己在看最后一眼。他定定心神,再往村里看,有人哭著往家強的院子里走。那是他異母同父的兄長啊。他閉上眼睛,一滴濁淚順著眼角滑落。

車禍傳到程家莊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無法相信,醫(yī)院的岔路口,一輛越野車迎面頂上來,副駕駛上的他當場斃命。司機竟躲過了大劫,他在后來向交警描述這場車禍的詳情時說,乘客在兩車劇烈撞擊的剎那,似乎喊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他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兩車相撞的轟響:“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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