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水岸人家的樓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方方正正,一樣的小戶型,一樣的灰不溜秋。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齊齊,劍陣一般直指蒼穹。
豐錦在劍陣中抬起頭來,湛藍的天空被樓群割得一小塊一小塊的,像小時候跳房子跳過的方格子。谷雨最愛玩跳格子,她總拉著豐錦比誰跳得遠,豐錦一般會輸。谷雨腿長個大,跑起來一縱一縱的,像歡快的兔子。豐錦曾以為自家堂屋只能跑兔子呢,沒想到,他還能折枝梅花回來。折花的過程并不復雜,豐錦卻記得不甚清明了。他不記得自己怎么走過去的,也不記得是被誰推著走過去的,反正心跳如鼓,閉著眼睛,伸出手,似乎沒怎么用力,就那么輕輕一碰,就折下來了。
事后,他總想捋一捋這個事發(fā)生的軌跡,可一回憶起那些個細節(jié),眼前總看到一只歡跑而過的長腿兔子,進而思緒混亂,內(nèi)心沮喪。
折下來的梅不能久放,要插到瓶子里去,豐錦就出來尋瓶子了。尋來尋去,尋到水岸人家。
等長等邊的方框窗子,一個個地累積起來,一直累到天上,跟摞在一起的鴿子籠一樣。進來出去的人們就像覓食的鴿子,飛進飛出的,咕咕咕、咯咯咯地叫個不停。
豐錦用那樣的鴿子籠養(yǎng)過鴿子。那時他十幾歲的樣子,第一次去市府廣場,看見那里的鴿子文靜有禮,很是羨慕,回來就嚷著要養(yǎng)鴿子。鴿子籠是老粳親手編的,方方正正地摞起來。鴿子越養(yǎng)越多,籠子越摞越高。鴿子們褪去禮貌,整日吵鬧、臟亂且不時引發(fā)火拼。豐錦感嘆,鴿子的世界他不懂啊,于是積極性開始降低。老粳拿出家長的架子強力干預。他養(yǎng)鴿子的實踐草草收場。
鴿子籠的好處是價格便宜、戶型小,正好成全了豐錦插花的愿望。豐錦有力氣、有精力、有理想、有規(guī)劃、有路徑、有辦法,就是沒有錢。老粳手里有些錢,可這錢是老粳的命根子,言說扔在大道上,也不給豐錦的。老粳就是這樣,凡事愛折騰,哪怕1+1=2,他也不要直接等于2,他要在等于2的過程中鬧出些枝節(jié)來,才過癮。像過年穿新衣,上學用的本子,每月的零花錢等小事情,他都要設(shè)定一個條件,劃出一個道道,要豐錦去完成了。等豐錦完成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擲出東西來,一臉的不情愿。明明很容易拿的東西,在豐錦這里,總要費一番糾葛。他還要到處講說,讓豐錦難堪。豐錦有時會懷疑自己不是老粳親生的,否則一樣都是老粳的孩子,稻花就不用這樣,自小就要啥有啥。年少的豐錦還不會隱藏自己的不服氣,跑去質(zhì)問老粳。老粳眼睛一瞪,稻花比你小,還是個女子,你難道要跟個女子比?豐錦啞口無言了。
老粳喜歡擺布水稻,整天膩在田里,思考著,像個思想家;實踐著,像個革命家??泊宓娜瞬欢暇纳铄洌娝账妓鲗嵺`,給他取個綽號“耿瞎整”。鑒于老粳的好人緣,人們還在背地里叫。老粳偉人一樣的深邃目光從平整的田疇移到堂屋灶舍,再到老伴、豐錦、稻花身上,最后把晶亮的眼光放在豐錦身上。他伸出似能扭轉(zhuǎn)乾坤的巨手,為豐錦規(guī)劃出一條金光大道:報考農(nóng)大,等畢業(yè)回來,做水稻技術(shù)員。老粳自鳴得意,沒瞞著別人,早早就嚷嚷滿天下了,連帶豐錦的名字,也是用了老粳親手改良的水稻品牌。
豐錦自懂事以來,就生活在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中,就是男女生混合各種口音,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遼粳遼鹽豐錦雜交”、“谷雨時節(jié)種豐錦”的聲音,有的人甚至問到鼻子上,“豐錦,你爹給你兒子起好名了吧,叫雜交吧。”“遼粳遼鹽豐錦雜交,正好湊成一家子,你說好不好?”遼粳、遼鹽是他爹和叔叔的名字,雜交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水稻品種。豐錦垂頭無言。至于“谷雨時節(jié)種豐錦”,這種表達就比較藝術(shù)了,把豐錦對谷雨的心思用耕種的方式表述出來,這也是一種勞動創(chuàng)造。這種心思豐錦一直萬千寶貴地珍藏著,從不外露。一次老粳喝大了,對外講出去。這一次,豐錦被狠狠地傷到骨頭里,他們不僅侮辱自己,還要拉著谷雨陪綁,老粳還笑得一臉得意,豐錦恨不能上去一拳打碎他的笑。他們玷污了自己內(nèi)心最最純凈的東西,他最最珍愛的東西變得不純凈了。他惱恨卻無可奈何。沒人的時候,他暗暗下決心,不走老粳設(shè)計好的路,過一種和父輩不一樣的生活。
豐錦沒報考農(nóng)學院,也沒跟谷雨走在一起。他知道老粳不會原諒他,也沒承望他原諒。沒想到,老粳一聽說他沒報農(nóng)學院,往后一仰,直接背過氣去。
醒來以后,老粳像霜打的茄子,直接蔫了。老粳的蔫不是外在的蔫,而是精氣神直接垮下來,他像被抽去筋骨的老狗,靠著墻根,對人慘笑。
豐錦有些不敢面對那笑,那笑過于凄涼了些。
老粳的血液中有濃濃的水稻基因,老粳的曾祖、祖父、父親一路追逐水稻,從山東半島來到遼河平原,種慣高粱玉米的手,侍弄水稻。祖父給父親和叔叔起名遼粳、遼鹽(他在遼河口最初推廣使用的水稻品牌),寄托他無限的水稻情結(jié)。遼鹽早年當兵,走了一條和遼粳完全不同的路。遼粳一直沒離開土地,時間長了,人們把遼粳叫成老粳了。祖父過世時,拉著老粳的手囑咐,一定要種好稻。很遺憾,他堅守了一輩子,沒能把稻種好,算是沒完成父親的囑托。他給兒子起名叫豐錦,就是希望兒子能接過自己手里的接力棒,完成祖輩的囑托??韶S錦就這樣干脆利落地斷了他所有念想。老粳最后一點精氣神完全垮下來了,每日怔怔地坐著,連以前愛喝的酒也不怎么碰了。
那一天,老粳喝醉了,爛醉如泥。耿嫂和稻花趁他喝醉,把他藏在身上的五萬塊錢偷出來。這五萬塊,加上豐錦十五年住房公積金貸款,買了水岸人家這個鴿子籠。
《說文解字》載:樂,五聲八音總名。就是說,五聲八音相比而成樂。樂者,為天地之和。朱梅梅喜歡樂,也擅長樂。當朱梅梅抱著揚琴娉婷而過時,她看到一個男孩的眼睛異樣閃亮。朱梅梅喜歡亮的東西,亮即與周邊不同,意味著突出和醒目。豐錦眼睛亮,其它方面就比較暗沉了,這暗沉在周邊的耀目中,恰恰顯得與眾不同。在梅梅眼中,豐錦的默默無聞是腦子里有數(shù),永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有記賬的好習慣,敢同父親抗爭,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像一個英雄。這樣一來,豐錦平平常常的腦袋上有了光環(huán)。朱梅梅大學任教的父母則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豐錦的暗沉是上不得臺面,跟家長對抗是不懂事。朱梅梅見父母這樣貶損自己的心上人,憤然和父母鬧翻。她不管了,一定要和豐錦在一起。事情僵住了,豐錦必須接住盤子,無論如何得把一切都安置妥妥當當。
朱梅梅知道豐錦的家底,從選房子到內(nèi)部裝飾,豐錦充分考慮了她的生活習慣,洗澡間、衣帽間、臥室,連她的揚琴,豐錦都考慮得周周全全的。小區(qū)雖然不怎么樣,可他盡了全力。梅梅打量著這個鴿子籠一般的小窩,就是她新生活的起點了。她坐在揚琴面前,素手輕抬,輕輕彈奏,奇怪了,居然沒發(fā)出聲音。樂者聲之和,周遭和聲太大了,她的和聲弱了些。她想起家里通透敞亮的琴房,內(nèi)心涌上歡喜摻雜凄涼的復雜感受。
豐錦內(nèi)心很滿足。連日來,和家里斗智斗勇,和朱家斗智斗勇,和裝修商販斗智斗勇,這些以前沒干過的,他都獨立完成了,這一番用心用力地布置,著實是成長的痛。當他把最后一枚釘子釘瓷實了,興奮地伸出雙臂摟住身邊的梅梅,緊緊裹在身下。梅梅明媚的臉,優(yōu)美的曲線,在夕陽下,流淌著柔情蜜意。他不由自主俯下頭去,細細品嘗,越嘗越甜,越停不住。沒等豐錦成其好事,四周吵雜的人聲像起哄似的,一股腦兒地傳過來。叫賣聲、打鬧聲不絕于耳,這聲音隱隱的像在遠方,又似近在耳邊,讓豐錦覺得好像身邊有很多人圍觀似的。這樣豐錦多多少少分了心神,動作不那么專注了。這時,陽光煞風景地從窗口直射過來,亮得晃人眼,似乎嘲笑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梅梅害羞地紅了臉,悄聲說,等晚上再……
豐錦懊惱地起身,收拾心情等天黑。這是雙朝陽小高層,陽光是最廉價的饋贈,太陽像跟兩個年輕人置氣,就是不下山。
等天黑的過程兩個年輕人過得心猿意馬,一會弄弄這兒,一會兒弄弄那兒,連晚飯都吃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天黑下來,外面的聲音卻沒有停歇,不屈不撓地響著。樓下打鬧的孩子,混合家長一聲一聲的叫罵;樓上賣餡餅的收了攤子,開始剁餡子,一直剁一直剁,剁得豐錦腦袋都疼;樓下孩子作業(yè)總也做不好,一會兒媽指導,一會兒爸指導,怎么也不妥貼;不知道幾層高鄰添置了鋼琴,一個晚上只彈幾個音符,叮叮當當?shù)淖屓寺牭敏[心。幾番下來,兩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心情,匆忙上陣,草草收兵。
水岸人家小區(qū)分兩片,中間一條小路,兩邊涇渭分明。左一片回遷戶,外墻涂著黃色,稱回遷樓;右一片商品房,外墻涂著紅色,稱商品樓?;剡w樓住著回遷農(nóng)民,商品樓住著城市貧民。豐錦是從回遷戶手里買的房,屬于回遷樓?;剡w戶都是失地農(nóng)民,因動遷而進城。有的一家分了好幾套住房,有的得了大筆回遷款,但房子和存款萬萬不敢動的,農(nóng)民失去土地,沒了生活來源,最怕坐吃山空。他們沒技術(shù)、沒特長,都一窩蜂地去做買賣。很快小區(qū)出現(xiàn)兩個早點棚子,三個小超市,一溜兒賣菜、賣肉、賣魚、賣雜品、賣小百貨、賣米面油的、賣雜糧的,一應俱全,自覺成了個小市場。小市場運作一段,自發(fā)擴大,周邊商戶也加入其中,有了一定規(guī)模。工商稅務及時跟上,營業(yè)執(zhí)照和稅務登記都發(fā)到商戶手里,這個市場算正式成立了。
豐錦所在的一單元,每層兩戶,門對門。101室收廢品,門前、樓道、窗戶下總是堆著破瓶子和舊紙殼。102室開麻將館,整天吵吵嚷嚷的,好像他們都不會小聲說話。201室辦了學后班,晚上10點前都不會消停。202室住著一對賣菜小夫妻,輔導孩子作業(yè)沒有一次講明白的,翻來覆去地在樓下鬧騰。豐錦住302室,402賣餡餅,成天剁餡子,一剁到后半夜。502彈鋼琴的孩子總也不進步,就那幾個音節(jié)彈了小半年。
朱梅梅對聲音充滿恐懼,她好像做下病了,每次都達不到以前水乳交融的程度。每一次開始,總像有什么人偷窺似的,不能完全投入。這讓她的心情很差,她開始找茬吵架,而且上下樓總是繃著臉。豐錦出入總是挺和氣,內(nèi)心里也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差強人意。
鄰居們不會看什么臉色,他們一住進來,就主動溝通他倆。小區(qū)人大多早起,遛彎時把他家垃圾提下去。他以前竟讀書了,什么活都干不好。于是弄個鞋架、花架、小板凳啥的零零碎碎的小活都有人幫著干。豐錦有時候想,這里也不是完全不好,嘈雜的人氣很有些接地氣的感覺,好像回到了農(nóng)村老家。左鄰右里猶如親人一般,互相幫助,東家西家有什么事互相溝通,讓豐錦有守望相助的踏實感,走東家串西家的鄰家大媽給豐錦以回家的幸福感。
豐錦勸梅梅,等咱有了錢,立馬就搬走。豐錦勸得自己心里都沒底,等啥時能有錢,自己未來十五年都賣給銀行了,還能有錢,那可是做夢呢。過了一會兒,豐錦又阿Q起來,既來之則安之。他開始主動融進這個集體中來,他主動和鄰居溝通,遇見什么事就駐足說上幾句,看見門衛(wèi)微笑頷首致意。因了他的主動,周邊人對他也熱情起來,首先是他們回來什么消息都有人通報。什么東家長西家短,南家好北家壞啦,雞毛蒜皮的都聚攏上來。像賣餡餅的老周夫妻,不是原配,老周休了大的,另娶這個小的。樓下的小劉兩口子賣菜的,頂頂是不好惹的主兒,那才潑辣呢,要回遷款時鬧得警察都出動啦。再見到小劉夫妻,豐錦都要躲著些,小劉夫妻卻熱情,每次見到,都老遠打招呼,尤其小劉媳婦,眉眼彎彎地帶著笑,嘴甜得很,弟弟、弟妹地叫著,豐錦買豌豆,她總捎帶兩棵茴香,買黃瓜搭上一卷涼皮。不是東西多少,是叫人心里舒坦。還有彈鋼琴那家是賣魚的,男的叫利,黑瘦精干,不言不語。女的叫丹丹,圓臉,很爽利。每次去買魚,女的撈起魚,只敲一下腦袋,準確到一擊必殺的程度,和武林高手有一拼。然后放秤上,只看一眼就報出價位,腦袋比電腦還靈光。接著麻利地去麟、開腸破肚、用水沖一下,裝進袋子里。動作連貫,一氣呵成。收廢品的是個單身女子,好像姓趙,自己帶個兒子,見面總是怯怯地笑。那開麻將館的,也開著塑料制品廠的姓周,是遠近聞名的富戶,平時也帶些有錢人的優(yōu)越感,他的優(yōu)越感僅限于這個小區(qū),是像郭德綱相聲諷刺的那種低層次的富裕。
和這些人相處比較容易,他們臉上帶著一切情緒,喜怒哀樂一望而知。他們的熱情發(fā)自內(nèi)心,讓人覺得真誠。
梅梅就沒有豐錦那樣的滿足感,像困在籠子里的鴿子,整天驚怕?lián)鷳n,坐臥不寧,圓睜著眼睛四處張望。
梅梅在做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紅螞蟻,她正切西紅柿,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身子迅速爬過案板。梅梅以為自己眼花了,仔細一看,不禁失聲尖叫。
兩人如臨大敵,紅螞蟻這東西傳播最快,繁殖能力最強,一家有了,說明整個樓道都不能幸免。天吶,梅梅悲哀地想,這日子還有啥過頭。
梅梅用消毒液擦拭了整個房間,還在每個螞蟻藏身的細縫里打上藥,每個地板的褶皺都沒放過。再用清水把樓道清洗一遍,再細致地撒上藥。
收廢品的一樓趙姐,也主動把堆積在樓道的廢品轉(zhuǎn)到樓外,一次一次給梅梅提水換水,幫著梅梅清理。梅梅始終沒和她正面對話,不過臉色和緩下來。
等做完這一切,梅梅累得像裸露在陽光下翻白眼的魚兒,再沒有一絲力氣。
豐錦做好飯喊她吃飯的時候,梅梅埋怨,住的像鴿子籠一樣,環(huán)境這樣臟亂差,連紅螞蟻都有了,過兩天就得有蟑螂,還整天吵,吵得人神經(jīng)都衰弱啦!
豐錦勸她,咱不是鴿子,咱是鴿子里的天鵝,早晚一飛沖天。豐錦用這樣的辦法讓自己的心情明亮起來。
小兩口有時候站在鴿子籠前,往下望。進進出出的人們像飛進飛出的鴿子一樣在忙碌著,人群聚集起來,再散開,好像覓食的鴿子,利聚而來,食盡而散。
豐錦說,我有時真想試著散一把稻谷,看爭食的鴿子們聚來再散去。
屁!梅梅嗤之以鼻。
紅螞蟻又出現(xiàn)了。大自然真奇妙,梅梅一度自認為已經(jīng)把紅螞蟻斬草除根了,偏偏春風吹又生,而且還有更勝一籌的態(tài)勢。梅梅大驚之下,追本溯源,一樓收廢品的趙姐收來的廢品不消毒,把紅螞蟻源從別的樓帶進來。
“豐錦,你下樓去找趙姐說說,讓她注意廢品消毒。”
豐錦面子矮,不好意思去。
梅梅借題發(fā)飆了,把住進來的不愉快都發(fā)泄出來,甚至后悔和豐錦在一起的話都說出來。大學里,有一個婁大川也追求梅梅,他父親還是教育局局長,人家還沒結(jié)婚,家長就給準備了高檔小區(qū)復式單元樓。那時的梅梅單純美麗,追求愛情勝于物質(zhì),所以最終選擇了豐錦。
“你后悔去找他吧,他就在教育局當科長?!甭牭矫访啡缡钦f,豐錦也沖動起來。
話說到這個節(jié)點上,再往前走就尷尬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不說話了
一場吵架正高潮著,忽然偃旗息鼓了,讓人心里憋悶。梅梅或者說者無心,畢竟心里有了這個裂痕。曾經(jīng)死死的灰經(jīng)風一吹似乎有復燃的趨向。豐錦一夜都沒睡好,早上起來頭還疼著。
所幸他第一節(jié)沒課,心想正好在教研室休息一下。教研室五個人,兩個在教室,兩個在批改作業(yè)。不知誰起個話頭,兩個女老師放下手里的作業(yè),老公孩子,學生家長地嘮起家常,嘮得異常熱烈,大有收不住稍兒的態(tài)勢。
豐錦沒休息成,也沒心情說話,只好翻開學生作業(yè),一篇一篇批改。
忽然,聽到樓下叮叮咣咣地響,伴隨著男人女人尖利的吵罵聲。豐錦皺眉頭,可能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學校哪有水岸人家的喧囂。
聲音越來越響,而且近在耳邊。兩個女老師停下嘮嗑,趕緊奔下樓看光景了??磥碜约鹤叩侥膬憾级悴贿^吵鬧了。豐錦自嘲地想。
開始豐錦沒下去,后來聽聲音越來越大,也好奇心起,就出去看了一眼。
樓下賣魚的利和丹丹被圍在當中,利揪住校長衣領(lǐng),丹丹躺在地上打滾放潑,大聲叫罵,“快都來看看,都來評評理,憑啥不讓我孩子上學?黨中央都說不讓一個孩子輟學,你們憑什么?欺負我們農(nóng)村人啊?”
校長漲紅了臉,一勁兒解釋,“有話好好說,教育局規(guī)定的,不是這個學區(qū)片,不能在這個學校上學。不是不讓上學,得按照規(guī)定來?!?/p>
豐錦一看是丹丹,就躡手躡腳想退回去。眼尖的丹丹一眼看到他,“豐錦,你過來,你給評個理?!?/p>
豐錦心里暗暗叫苦,你們鬧成這樣,我評啥理呀,說啥都不對了。只好和稀泥,一邊問丹丹和利“你們咋來了?”一邊要他們“快放開校長,有什么事好好說。”忙和校長解釋,“這是我的一對鄰居?!?/p>
丹丹可算抓住個親人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學校不讓她家孩子上學,利就摩拳擦掌地表示誰不讓他孩子上學就和誰對命。
豐錦頭更疼了,他好言好語的勸小兩口,有話好好說,放開校長,讓校長進屋,咱坐下來談談?!澳憧茨銈冞@樣有理也成沒理的了,咱好好說話?!?/p>
丹丹和利就是不依不饒,豐錦實在沒辦法了,對校長說:“校長,我這鄰居兩口子在市場賣魚,挺不容易的,你看他孩子的事能不能通融通融?”
校長這時才好像如夢初醒,沖著豐錦喊,“通融什么?這是死規(guī)定,沒法子通融。”
丹丹和利聽到校長的疾言厲色,反應激烈,“這話是你說的,咱把話撂著,我上教育局告你去?!?/p>
校長變了臉色,“豐錦,你家的鄰居,你處理好吧?!甭犜捖犚簦iL對豐錦不高興了,好像這對夫妻是豐錦帶來的一樣。
“我看著你咋處理,處理不好我們還來。”丹丹和利也扔下豐錦也走了。
豐錦的頭更疼了,他陷入一個兩難的困局。本來他是一個局外人,莫名卷入這個兩難困局中。校長要豐錦處理,給豐錦出了個莫大的難題?;氐郊依?,丹丹和利也換上另一副面孔,一個勁兒放低自己,央求豐錦想辦法解決問題。
豐錦再不想見婁大川也不行,要破解這個兩難命題,婁大川是關(guān)鍵的那枚棋子。
古人說,處事做人要天圓地方,讓各方滿意才叫圓全。豐錦圓全了校長、丹丹和利,唯獨沒圓全自己。眼下,還有個婁大川這個殘局等著他圓全。
飯店選在清華坊,一個有特色的中檔飯店。婁大川要求雙方都帶著太太,說畢業(yè)了一直沒好好聚聚,這回要好好一醉方休。
豐錦想穿著素常的衣服去,梅梅不干,梅梅偏要打扮體面。梅梅穿淡粉色珠繡衫,裁剪得體精美羊絨大衣,襯托得腰身婀娜,儀態(tài)萬千。臉上妝容美麗,十指描丹,從里到外考究精致,曼妙無雙。那美是從內(nèi)往外擴的,越張揚越顯得沒有底氣。婁大川媳婦則一身家常衣服,薄施粉黛,腕上限量版的百達翡麗,掩映在白藕般的小手臂間,若隱若現(xiàn)。那低調(diào)是無需張揚的底氣。朱梅梅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從外擴的張揚回歸到低調(diào)內(nèi)斂上來,這個轉(zhuǎn)圜有些生硬不自然。
一席飯吃得各懷心腹事。婁大川一上來就說,這事多難辦,全教育系統(tǒng)就他豐錦辦成了這個事。
豐錦說,感謝大川幫忙。
什么話,友誼地久天長。
接著,兩個男人飆著勁兒喝酒,說著壯懷激烈的話。
兩個女的勾肩搭背,閨蜜一樣說著言不由衷的贊揚。
歷時兩個小時,達成圓全彼此的目的,總算曲終人散了。
這出戲唱過之后,豐錦在小區(qū)的地位直線上升。認識的、不認識的鄰居老遠就恭敬打招呼,尊稱耿老師,耿老師早,耿老師出去呀,耿老師下班啦等等。更有熟悉些的直接登門請教各種教育問題。請教之后還把孩子送過來,請耿老師幫著敲打敲打。
一個、兩個、三個、五個,來了五個孩子,請豐錦敲打。這就是個問題了,豐錦堅決不收鄰居的錢,說義務幫助帶帶可以。鄰居們感動得無可無不可的。你送點魚啦,我捎來一把菜或水果,豐錦推拒不過,都收著了。嘴里說著,千萬別送了,吃不了。人們不聽,還繼續(xù)送來。
這樣你來我往過去一個學期,五個孩子成績都有提升,家長高興,豐錦也高興。就梅梅不高興,孩子汗味大,腳臭,每次走了,都夠她收拾的。
這些菜和魚給了豐錦回坎村的由頭。老粳冷臉不搭理,耿嫂說,咱家啥都有,你倆還買這個,白花錢。梅梅就癟嘴,哪有啊,你兒子補課掙的。耿嫂體諒地勸,別收人東西,都是打工子弟,好好給人帶孩子,都挺不容易的。
好日子持續(xù)到一個學期,豐錦忽然被舉報了。有人直接舉報到教育局,說豐錦私自辦補課班。豐錦自然不怕,挺著胸脯說沒的事。教育局下來查,結(jié)果查實了,豐錦確實辦班,沒收錢,可收了東西。經(jīng)研究處理如下,通報批評,記大過一次。
剛參加工作的豐錦蒙了,被處分意味著沒前途了。他覺得萬分委屈又無可奈何。他不甘心地呢喃,他們?yōu)槭裁凑f我辦了班?
家長們躲閃著他的眼光,沒底氣地解釋,我們什么都沒說,我們沒那么說。
舉報事件后,豐錦再也沒有為鄰居帶過孩子,連買菜買魚買水果也在大市場買。鄰居在遠遠喊耿老師,豐錦側(cè)過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梅梅怕他難過,勸解他,別往心里去。話說出去,像風拂過湖面一樣,進不到豐錦心里。
辦班事件如水岸人家中間那條分界線,把豐錦從一個有前途的好老師歸入不求上進的混日子行列,豐錦沮喪萬分。同事給豐錦推薦劍橋培訓機構(gòu)兼職,論小時算錢,一小時300元。他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我去!”
豐錦每天早出晚歸地補課,看見鄰居們的時間少,漸漸忘了鄰居們帶給他的傷害。梅梅也經(jīng)常出去,有時還帶回價值不菲的衣服和化妝品。豐錦看到了,也不計較。他懶得說話,他的話都在補習班說盡了。
豐錦搬離水岸人家,沒有如一飛沖天的天鵝,而是悄沒生息的。等住進新家,沒有了吵雜,沒有了鄰居的各種煩,只有他和梅梅靜靜地過日子。靜的環(huán)境讓他更提不起神,他和梅梅很少交流,連以往的淺嘗輒止的交流都沒有了。
豐錦就算再悄沒生息,仍然被舉報了,說他在培訓機構(gòu)兼職。這次沒等教育局查證,他直接遞了辭呈。豐錦把培訓機構(gòu)的牌子掛在水岸人家,就在小販們中間。豐錦的傷口早愈合了,他說自己事業(yè)的起點在水岸人家,他和居民打得火熱。有人吞吞吐吐地表示歉意。豐錦大手一揮,都過去了,再說我也真收了你們的禮。言畢,哈哈一笑,眾人皆笑。那一頁完全翻過去了。
豐錦的培訓機構(gòu)收費低、質(zhì)量好,很快在業(yè)內(nèi)創(chuàng)出名氣。谷雨夫妻也被他招到培訓機構(gòu),谷雨歡脫的性子為機構(gòu)帶來更多人氣。梅梅也改變了很多,不再出去玩,有時會來培訓機構(gòu)接他,有時和他一道回去秋收。
坎村的秋天包裹著一層厚重的水汽,低空浮動的云好像隨時會灑出水來。這時的稻浪嬌弱得很,幾滴水就能讓它彎下腰來,翻不起浪。老粳信不過機器收割,機器走過一遍后,他再仔細過一遍才行。所以不管咋忙,豐錦都得回去幫他搶收,稻花也得放下生意趕回來。
老粳翻著眼皮看著豐錦說,種地和教書其實一個樣,只是服務的對象不同??磥恚暇窍腴_了,可他還不知道豐錦已經(jīng)辭了職呢。豐錦含糊地點頭,算是達成了和父親的和解。他伸展四肢躺在地上,大地如巨大的子宮,溫暖地把他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