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第一次看到《是一是二圖》的人,一定會感到詫異,因為在這幅畫上,一個身著漢人服飾的文人正閑坐榻上,身邊的家具上,擺滿了名器佳品。在他身后,有一道畫屏,這種以畫屏為背景的繪畫,我在《一個皇帝的三次元空間》里說過了。但這幅畫有意思的地方是,屏風上掛著一幅人物肖像,畫的正是榻上坐著的那個人。
看過乾隆朝服像的人一眼便可認出,座中與榻上,都是一個人——乾隆。
與父親雍正一樣,乾隆喜歡在繪畫里玩cosplay(“變裝游戲”),尤其喜歡在畫里把自己打扮成風雅之士,比如,在《王羲之采芝圖》上,我們看到的年輕王羲之,就是一位頭戴涼帽、手持如意、衣帶生風、神色淡然的青年才俊形象。
《平安春信圖》比《王羲之采芝圖》更加有名。關(guān)于圖中人物的身份,學者們有不同的指認。故宮博物院聶崇正先生認為,圖中年長者為雍正,年少者為乾隆。巫鴻認同這種說法,認為年長者是雍正,根據(jù)是他的長相與雍正的其他畫像一致,尤其是“嘴角蓄著向下垂著的小胡子”,“他表情嚴肅,站得筆直,正將一枝梅花傳交給王羲之”,“而身為皇子的后者恭敬地接過這枝花,他上身微微前屈,顯得幾乎矮那位長者一頭,抬著頭尊敬地看著長者?!睋P之水、王子林則認為,《平安春信圖》的長者不是雍正,而是乾隆。
但無論怎樣,可以確定的是,《平安春信圖》中至少有一人是乾隆——要么是畫中長者,要么是畫中少者。
目前在故宮博物院,共藏有四件《是一是二圖》,畫面構(gòu)圖基本相同,唯有第四幅(落款為“長春書屋偶筆”)中屏風上繪的不是山水,而是梅花。2018年秋天,故宮博物院家具館在南大庫開館時,不僅復制了《是一是二圖》,而且用清宮家具,恢復了這幅圖上描繪的物質(zhì)空間——坐榻幾案、葵花式桌,都與圖中的擺設一模一樣。
從這些繪畫可以看到,乾隆不只是戀物癖患者(這一點很像宋徽宗),同時也是嚴重的白戀癥患者。他一再讓自己成為圖像表現(xiàn)的對象,在宮廷繪畫中不停地“搶鏡”,而且,在同一幅畫中,他的形象也是反復出現(xiàn),與自己形影不離,就像他在《是一是二圖》的題詩中的所寫(四個版本都有):“是一是二,不即不離”,讓人想到李漁的名句:“是一是二,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
乾隆的“變裝照”與雍正的不同,雍正的“變裝照”(參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雖然變化多端,但畫中只有他一個人?;蛟S,只有在一個無人(沒有他人)的世界,在不被觀看的環(huán)境里,雍正才能從皇帝的身份中逃離,回歸“真實”的自我,才能玩得盡興,一旦回到人群,他的表情、身段、舉手投足,又將被“體制”套牢,所有旁逸斜出的個性都被刪掉,重新變回那個死板無趣的皇帝。
乾隆與他爹的不同在于,在他的“變裝照”里,總是有“別人”存在的。比如《王羲之采芝圖》里,有一個小青年,右手荷鋤,左手提籃,神情專注地看著乾隆;在《平安春信圖》里,假若如揚之水等人所說的,長者為乾隆,那么他身邊同樣有一個年輕男子,手持梅花,恭敬地站立?!妒且皇嵌D》中,乾隆同樣不會形單影只,除了那彎腰恭立的童子,在乾隆身后的畫屏上,還掛著自己的肖像,仿佛一個老朋友在注視著他,與他娓娓傾談。
假如說乾隆自己是“變裝照”里的主角,那么畫中的配角,仍然是乾隆。乾隆在畫里糾集的“同伴”,原來就是他自己。有人把它稱作乾隆皇帝的“自我合影”。也就是說,在這些“變裝肖像”里,裝著兩個乾隆?!妒且皇嵌D》自不必多言了,《王羲之采芝圖》和《平安春信圖》中那兩個恭敬站立的年輕人,其實也都是乾隆自己——這樣說的根據(jù)是,從長相看,畫面上的少者與長者很相像;更重要的,在《王羲之采芝圖》有乾隆題詩,最后兩句是:
誰識當年真面貌
圖入生綃屬偶然
而《平安春信圖》中,乾隆題詩道:
寫真世寧擅
繢我少年時
入室皤然者
不知此是誰
在前面一首詩中,乾隆暗示畫中少年是自己“當年真面貌”。后面一首詩則說郎世寧擅長寫真,繪制了乾隆少年時的容貌,讓陡然入室的老者(“皤然”是用來形容白發(fā)的詞),不知道畫中人是誰。
其實,乾隆早已把破譯這兩組繪畫密碼的鑰匙交到我們手里。
畫來畫去,看來看去,畫中人,其實都是乾隆。
乾隆為觀畫者,擺下了一個迷魂陣。
乾隆是一個有著鮮明白我意識的人,他總是想看見自己。
作為皇帝,他主宰朝廷,主宰天下,成為所有人視線的焦點,他是被觀看者,但他也希望變成一個觀看者,希望變成一個外部的視角,來看見“自我”。他不想只做天空中的一顆孤星,他還想像一個黑夜里的旅人那樣仰望天空。因此,在乾隆真實的生活空間里,鏡子的元素時常浮現(xiàn),背后隱藏的,就是他“看見自己”的強大沖動。
我在《故宮的隱秘角落》一書里寫過,乾隆花園是乾隆為自己“退休”當太上皇而準備的居處。乾隆二十五歲登極,日日勤政,等他年紀大了,疲倦了,就想歇歇了,去作閑云野鶴。乾隆在符望閣內(nèi)題詩中寫“耆期致倦勤,頤養(yǎng)謝喧塵”,就流露了這樣的心境。在這花園里,埋伏著許多鏡子的意象。水、月、鏡、花,在這花園里,都落到了實處。
花園里有一座玉粹軒,此軒明間西壁上,有一幅通景畫‘,這幅畫的名字,叫《歲朝嬰戲圖》。畫上有三位佳人、八個嬰孩,在一間敞亮的廳堂里休閑嬉戲。畫右的那位佳人,側(cè)背對著觀者,面對隔扇,望著自己。她的面容,透過隔扇的反光,被我們看見。這構(gòu)圖,不知是否借鑒了東晉顧愷之著名的《女史箴圖》,因為在這幅手卷上,有一位對鏡梳妝的女子,也是側(cè)后方對著觀眾的,她的面容,通過鏡子反射出來。總之,《歲朝嬰戲圖》里,那油漆光潔的隔扇,客觀上起到了鏡子的作用,透過這面“鏡子”,畫中美人才能打量自己的青春容顏,今天的觀眾也才能看見她的面孔。
《歲朝嬰戲圖》中的反光體,并不是真正的“鏡子”。在倦勤齋——乾隆最私密的空間里,我們看到了真正的鏡子(玻璃鏡子)。博爾赫斯同樣迷戀過鏡子,他說:“鏡子是非常奇特的東西”,還說:“視覺世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能在一片玻璃、一塊水晶里得到復制,這個事實真匪夷所思”。自從西方傳教士把玻璃鏡帶人中國,在乾隆的時代,玻璃鏡越來越多地在宮廷中得到使用。玻璃鏡就成了一個無比神奇的事物,讓一個人清晰地看見他自己,讓他與自己相遇。
出于工作原因,我無數(shù)次走進過倦勤齋,但每一次進入,我都感到無比詫異。它是一座永遠保持新鮮感、讓人永不厭倦的建筑。倦勤齋是乾隆花園的最后一排建筑,目前沒有開放,因此游覽了乾隆花園的游客,從它的面前經(jīng)過,最多匆匆掃上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從東側(cè)門穿過,去看珍妃井了,對倦勤齋內(nèi)部的秘密茫然無知。
這座建筑面南背北,面闊九間,分成“東五間”和“西四間”兩個部分,內(nèi)部被隔扇分成許多狹小的空間,有如“迷樓”。從“東五間”進入“西四間”,有一連串的小門,組成一個有縱深的夾道,乍看上去,恍若一面鏡子。2018年9月,我們在那里錄制節(jié)目,演員鄧倫就以為那是鏡子,但鏡子里看不到自己。往里走,又怕撞到“鏡子”上,鄧倫就調(diào)皮地用手“摸”著前行。只有身處其中,才知道這樣的“假鏡子”,設計得那么逼真。“假作真時真亦假”,乾隆很癡迷這種真真假假的游戲。乾隆在這里虛晃一槍,在夾道里制造了一個酷似鏡子的假象,表明了他對“鏡子”這一意象的熱衷,也預告了在前面的空間,定然會有鏡子出現(xiàn)。
穿過這些小門(好像從“鏡子”里穿過),拐人“東五間”最后的一間小室,兩面落地大鏡終于出現(xiàn)。我們往鏡子前一站,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知道這次鏡子是真的。
這間有兩面鏡子的小室,組成一個小小的“鏡廳”。我曾經(jīng)去過法國凡爾賽宮的“鏡廳”,又稱鏡廊,以17面由483塊鏡片組成兩面整墻的落地鏡,那是凡爾賽宮最奢華、最輝煌的部分,比這間“鏡廳”要開闊氣派得多。法國路易十四國王把它們看作王宮中的“鎮(zhèn)宮之寶”。假如在那巨大的“鏡廳”里舉行舞會,人的影像被占滿整整兩面墻的鏡子反射,可以被放大到無窮多,那是多么宏大、多么玄幻的景象。相比之下,乾隆的“鏡廳”要局促得多,幾乎只容一人,那個人就是乾隆。但對于乾隆來說,這個空間已經(jīng)足夠。在乾隆的空間里,他只需要觀看自己,并不需要其他人在場。我想,假如有第三人出現(xiàn)(比如太監(jiān)、宮女),他(她)一定會看見兩個乾隆,一個在鏡子里,一個在鏡子外,就像我們今天在《王羲之采芝圖》《平安春信圖》《是一是二圖》里看到的,一個畫面里,裝著兩個乾隆。
在“鏡廳”,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鏡子,但乾隆的真假游戲并沒有結(jié)束——兩面落地鏡中,有一面鏡子其實是一道暗門,暗門的后面,隱藏著通往“西四間”的密道。第一次走進“西四間”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到了“鏡廳”,看上去已經(jīng)山窮水盡,準備折返了,打開暗門,卻突然間柳暗花明,拐進一個巨大開敞的空間,通景畫上描繪的庭院山色,與室內(nèi)的裝修相連,讓這個開闊的大廳有了綿延無盡的空間感。
在大廳的中央,有一座攢尖頂?shù)姆叫涡蚺_,正對戲臺,是乾隆用來觀戲的坐榻。乾隆坐在那里,有如坐在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庭院里,在藍天和竹籬下觀戲,我們甚至感到,有涼風穿過樹梢,拂動我們的衣襟,即使在最熱的夏天,也會生出習習涼意。這都是巨大的通景畫給我們帶來的如詩的幻覺。
但令人困惑之處在于,在戲臺與坐榻之間,還擺著一個很小的平臺——一座小戲臺。這樣的場景布局,白乾隆以后一直沒有人動過。那么,這個小戲臺是做什么用的?
每次看到這個戲臺前面的小戲臺,我都困惑不已。我查過史料,也請教宮廷戲曲和建筑專家,都沒得到令人信服的回答。
所以那一天,拍攝中,大家圍著這個中間的小戲臺,議論紛紛。鄧倫給出的答案,雖是戲說,卻充滿想象力。據(jù)他猜想,乾隆可能會站在這個臺子上唱戲——乾隆是名副其實的戲曲發(fā)燒友,他不僅在這里聽戲,或許,當戲癮發(fā)作,他也可能在這里唱上幾句。而皇帝唱戲,顯然不能與南府的戲子同臺,于是,就在戲臺與坐榻之間的小戲臺上唱。那么,在乾隆皇帝的這座“私人戲院”內(nèi),會發(fā)生這樣有趣的一幕——乾隆不僅是觀眾(戲院內(nèi)唯一的觀眾),也可能成為演員(同樣是戲院內(nèi)唯一)。
假如在“西四間”,他自己演戲,自己觀看,這戲臺,不也是一面隱形的鏡子嗎?
于是,在我們的文化季播節(jié)目《上新了,故宮》第一季的第一集,我們設計了這樣一段再現(xiàn),讓演員周一圍表演了乾隆自唱自觀的場面。我們甚至用特效,把唱戲的乾隆和聽戲的乾隆合在一個畫面里,這樣的構(gòu)圖,不是與前面說過的繪畫如出一轍?當然,那只是我們對于歷史的想象,為了不誤導觀眾,我們在制作時打上了字幕:虛擬劇情。
沒法知道乾隆的血型了,但從他的行動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乾隆是把自己當作“千古一帝”看待的——“千古”是虛指,包括了所有業(yè)已探明的歷史,“一帝”,就是白那時以來最完美的皇帝,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不入他老人家法眼,只有他自己最優(yōu)秀。所以他自稱“十全老人”,歷史上沒有一個帝王敢這樣大言不慚吧。
“十全”,就是十全十美了,他的事業(yè)(文治武功),他自己都總結(jié)過,這里就不一一詳述了。他的家庭,也算多子多福、富貴滿堂,無人能及了吧。乾隆共有十七子、十女。儲君嘉慶,在他的培養(yǎng)下茁壯成長,頗具帝王之相。他不僅把祖先的基業(yè)推向了盛世巔峰,而且完成“禪讓”,把皇位完好無缺地交給繼任者。既對得起過去,又對得起未來。一個人的人生,已經(jīng)很難像乾隆這樣完美。
但人生沒有十全十美,命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貴為天子亦不能例外。蘇東坡早就說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肮烹y全”,“千古一帝”自然也不能全?!都t樓夢》里,命喪天香樓的秦可卿托夢王熙鳳,傳達的也是這個意思:“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蔽蚁肫甬斈晔疯F生看奧運會,看到他崇拜的美國短跑名將劉易斯被約翰遜戰(zhàn)勝,劉易斯茫然的目光讓他心疼,也粉碎了他對“最幸福的人”的定義(原本,在無法走路的史鐵生眼里,劉易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那個人就是“最幸福的人”)。劉易斯的失利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舍‘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設下永恒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即劉易斯被戰(zhàn)勝的那個時刻——引者注),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p>
我特別喜歡這段文字,史鐵生去世后,朋友們在地壇為他舉行的追思會上,我就朗誦了這段文字。假如我有機會面見乾隆,我愿把這段文字朗誦給他,當然我更愿意在倦勤齋的戲臺上為他朗誦,因為那里的音響效果很好,盡管那里沒有音響設備,那間房子就是最好的音箱。我相信乾隆會認真聆聽。
無論蘇東坡還是史鐵生,都在說明一個道理:人生不可求全,無常才是平常。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生命是完美無缺的,只有接受無常,把無常當平常,才能真正地面對人生。當然,這些都是大道理,沒有人愿意無條件地接受它,我也不愿意。
但乾隆還是“倦勤”了。他勤政一生,對“十全”的渴望,讓他過得很累,他需要放松、減壓,找回天性,放飛自我,因此,在“退休”之年,他不屑于再做“三好學生”“十全老人”了。他更愿做一個頑皮活潑、為所欲為的少年。耄耋之年,生命看到了盡頭,那種屬于少年的沖動反而變得更加強大。因此,乾隆花園不再像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那樣,中軸對稱,規(guī)規(guī)矩矩,而是變化多端,想怎樣就怎樣。在面積不大(相較于紫禁城內(nèi)的另外三個花園)的花園里,曲廊山石、崖谷洞壑連起二十多座樓堂館閣,交接錯落,“誤迷岔道皆勝景”,在室內(nèi),他把他喜愛的事物無所顧忌地匯集在一起,就像一個孩子,把自己喜歡的玩具都堆進了自己的房間。
因此,在我看來,《王羲之采芝圖》和《平安春信圖》里的“兩個乾隆”,一個是政治的乾?。ǔ赡辏粋€是“自我的乾隆”(少年)。在畫上,少年乾隆預見了自己的未來,成年的乾隆則找回了自己的過去。
《是一是二圖》也體現(xiàn)了乾隆的“自觀意識”。
這圖里也有一面鏡子——我們看不見它,但它存在,因為圖上的兩個乾隆——一個是坐在榻上的乾隆,另一個是畫屏上掛的肖像畫中的乾隆,面容一樣,而方向相反——這不與照鏡子是一回事嗎?
畫家抽掉了那面鏡子,添上一道屏風,使“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是對望,而是在屏風前,共同面向(側(cè)對)觀眾。
到此,關(guān)于《是一是二圖》的討論似乎可以結(jié)束了,但當我們看到藝術(shù)史中的另一幅作品——宋代的《人物圖》(作者不詳”),新的疑惑又會驟然而生。
就像我們走到“東五間”和“西四間”之間的那個鏡廳,以為倦勤齋的空間已經(jīng)到了頭,但打開那道偽裝成鏡子的暗門,才知道在它后面,還別有洞天。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宋代佚名的《人物圖》,構(gòu)圖與《是一是二圖》別無二致——應該說,《是一是二圖》的構(gòu)圖與《人物圖》如出一轍。
顯然,《是一是二圖》是兒子,《人物圖》是它失散多年的爹。
《是一是二圖》抄襲了(或者說,沿用了)《人物圖》的構(gòu)圖。
這幅《人物圖》又把我們對《是一是二圖》的注意力,由《是一是二圖》的內(nèi)部引向了外部。
在《是一是二圖》與《人物圖》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對應性的“鏡像關(guān)系”。
那么,《是一是二圖》對《人物圖》的仿制,僅僅是乾隆皇帝的心血來潮,還是心有所本?
像乾隆這樣心思縝密的人,隨意為之的可能性很小,哪怕只是玩,也是有名堂的。
應當說,他在刻意模仿一個人。
不僅《是一是二圖》在模仿《人物圖》,乾隆也在模仿《人物圖》里的那個“人物”。
通過《是一是二圖》,他要找回“世界上另一個我”。
曾經(jīng)聽到過一種說法,在這世界上(實際上是我們所說的“世界”之外的一個“平行世界”),會有一個人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比雙胞胎還像。這個說法讓人覺得有點恐怖,然而,一位叫布蘭萊的攝影師,幾乎走遍了世界的角落去拍攝人像,向世人證明了,就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上,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也可以長得一模一樣!或許,他就是“世界上另一個我”。這個歷時十二年的計劃,名字就叫“ME,Mvself&I(我,和另一個我)”。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濒斞甘降恼{(diào)侃,轉(zhuǎn)換成布蘭萊的照片,就是:世上有兩個人,—個是我,另—個也是我。
幻想大師博爾赫斯,晚年寫下的一篇短文,有總結(jié)自己一生的意思,名字就叫《博爾赫斯和我》。他說:“事情都發(fā)生在那另一個人,博爾赫斯的身上。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穿行,幾乎是機械地耽留在鏡前觀看前廳的彎拱和門斗;我通過信使收到有關(guān)博爾赫斯的消息,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個教授委員會里,或是在一本傳記辭典里面?!彼敲刺谷坏亟邮芰恕傲硪粋€博爾赫斯”的存在。
關(guān)于“兩個自我”的敘述,在中國文學里,最早可以追溯到莊周夢蝶,在先秦時代的某一場夢里,莊周與蝴蝶,已渾然分不出彼此,像乾隆寫下的,“是一是二,不即不離”。曹雪芹《紅樓夢》也是夢,在這場大夢中,太虛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釵正冊”(還有“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與“現(xiàn)實”中的十二金釵,也形成了這樣一種對稱的關(guān)系。這些卷冊,其實是現(xiàn)實中的金釵們存在的另一種形式,她們存在于天上,存在于“太虛幻境”,而大觀園里的十二金釵,不過是她們在現(xiàn)實中的賦形。而鏡子本身,作為某種對稱關(guān)系(“賈雨村”與“甄士隱”、十二金釵與“金陵十二釵正冊”等)的物質(zhì)憑證,也成為《紅樓夢》里的重要道具,最著名的,就是那面“風月寶鑒”了。據(jù)說《紅樓夢》也曾經(jīng)取名:《風月寶鑒》。
乾隆命宮廷畫師繪制的《是一是二圖》,與宋代《人物圖》有意畫成完全對應的樣子(不是簡單的抄襲),好像在這兩幅不同朝代的繪畫間橫亙著一面鏡子。鏡子這面的主人公是乾隆,另一面則是《人物圖》里的那個神秘的士人。
與乾隆互成“世界上另一個我”的,表面上是畫屏上那幅肖像,實際上是《人物圖》里的那個人。
看不到《人物圖》,我們就認識不到這一點。
或者說,《人物圖》,是打開乾隆內(nèi)心世界的一道暗門。
因此,認識乾隆,必須借助《人物圖》。
那么,《人物圖》里那個人遙遠時空里的“我”,到底是誰呢?
為此,我不得不又脫開《是一是二圖》,把思路鏈接到《人物圖》上去。
《人物圖》也是一個秘密,因為在《人物圖》上,找不出任何提示性文字,指明這個“人物”的身份。
因此,《人物圖》其實是一幅無名之圖,一幅“無名人物圖”。
就像一幅畫、一張照片,作者給它起的名字是:靜物,等于什么都沒說。
但這絲毫不能阻止藝術(shù)史家們探尋的目光。藝術(shù)史家是干什么的?就是干這個的——充當藝術(shù)史的偵探,循著一些被忽視的蛛絲馬跡,找回那些失落的事實,就像找回了一塊塊磚,填充那座名叫藝術(shù)史的大廈。
有人指認,《人物圖》里的那個人,是晉代的陶淵明,也有人說他是寫《茶經(jīng)》的陸羽(不知是否根據(jù)主人公身旁有執(zhí)壺點茶的童子),但據(jù)臺北故宮博物院李霖燦先生認定,那位榻上坐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羲之。
他在《中國名畫研究》這部巨著中寫道:
畫面上的華貴陳設,既有溫酒燉茶之具,又有琴書屏墩之設,分明是一副富貴人家的派頭,這與“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的陶淵明不合,亦與山野之服蕭疏品茗的陸鴻漸不侔,換之為王謝子弟的王逸少,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這并非只是猜測,拿《人物圖》(李霖燦先生稱為《宋人著色人物圖》)與王羲之的歷代畫像比對,發(fā)現(xiàn)王羲之的面貌很一致。其中有:南宋梁楷的《右軍書扇圖》卷、馬遠的《王羲之玩鵝圖》等,都是胖胖臉,細細眼,三綹長髯飄胸前,其中最像的,還是《集古像贊》里的王羲之側(cè)像,與《人物圖》里的士人,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盡管這些畫家都沒有見過王羲之,但王羲之的相貌,并不是全然出自想象,而是有一個標準的。這個標準來自哪里?
它來自王羲之本人。
查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里,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記載:
王羲之……書既為古今之冠冕,
丹青亦妙。
還說這位丹青高手曾經(jīng)對著鏡子畫白畫像,這幅畫的名字,叫《臨鏡自寫真圖》。
也就是說,歷史上最早畫過王羲之的,就是王羲之本人,他曾經(jīng)畫過《臨鏡白寫真圖》(王羲之競也是一個喜歡臨鏡白照的人),這幅畫,于是成為王羲之的形象之源,成為一代又一代的畫家描繪王羲之的根據(jù)?!杜R鏡白寫真圖》雖已不存,但王羲之的形象留了下來,在一幅又一幅的王羲之圖像上傳遞,一直傳到這幅宋代《人物圖》中。
至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確認,《是一是二圖》,是照著《人物圖》的樣子畫的,而圖中乾隆的形象,又是王羲之的翻版。在這場“變裝游戲”中,乾隆把自己裝扮成王羲之,只有王羲之,才能成為乾隆心目中的“另一個我”。
難怪在養(yǎng)心殿三希堂,存著乾隆的三件至愛之寶——來自王羲之家族的三件書帖,而王羲之《快雪時晴帖》,被乾隆奉為“三?!敝祝∽钍菒鄄会屖?,在堂中小心供著,一有閑暇,就捧著《快雪時晴帖》仔細打量。他不僅將自己用來給收藏品打上印記的碩大無比的巨型方印“乾隆御覽之寶”鈐上,還忍不住八印齊用,將自己收藏專用的八枚大印加蓋其上。乾隆有膽,在帖前后寫字,帖前至今留著他“天下無雙,古今鮮對”八個小字,“神乎技矣”四個大字,甚至忍不住在王羲之的字旁寫了長長的觀后感。《快雪時晴帖》上,王羲之的字只有二十八個,乾隆的字卻多到了上萬,簡直像婦人一樣絮叨,以至于整個書帖長近五米,王羲之的字只占了不到零點二米,只有中間窄窄的一條,被乾隆密不透風的字和印章層層包圍。
而乾隆花園的第一進,最核心的建筑就是禊賞亭,里面有“曲水流觴”,就是在追慕王羲之和他的伙伴們蘭亭修禊的風雅盛事,而花園后面的竹香館,還有符望閣、倦勤齋里的仿斑竹裝飾,不是在懷念《蘭亭序》里的“茂林修竹”嗎?
讀了李霖燦先生這段文字,我一下就通了——《人物圖》通了,《是一是二圖》通了,倦勤齋通了,乾隆花園通了,三希堂通了,養(yǎng)心殿通了,乾隆皇帝的心理空間、藝術(shù)空間,幾乎全通了,整個紫禁城連在了一起,就像一個人的血肉、組織、神經(jīng),都彼此聯(lián)通、交互作用。老師的意義在此,真正高明的老師,不會按部就班、長篇累牘地灌輸那些“硬知識”,讓學生死記硬背,而是在關(guān)鍵的地方“點化”學生,讓學生一通百通。真正優(yōu)秀的老師,都有點石成金的秘訣??鬃泳褪沁@樣的,所以在《論語》里的話,都是一句一句的,不成文章,更不成“體系”,但那些都是孔子在一定的情境下說的,他的門徒都可以心領(lǐng)神會。
我們的節(jié)目《上新了,故宮》也通了。于是,拍到倦勤齋時,我們(我和導演毛嘉)設置了一場戲,讓周一圍扮演的乾隆站在那間狹小的“鏡廳”里,對鏡自照——這是影視版的《臨鏡白寫真圖》,只不過對鏡白照的人不是王羲之,而是乾隆。反正在乾隆心里,乾隆和王羲之是一回事。在鏡頭里,鏡子外的是乾?。ㄉ泶┗实鄢?,鏡子里的,是王羲之。我們用特效把兩個人合在一個畫面里(是一?是二?),于是,在乾隆與王羲之(乾隆的“兩個自我”)之間,有了這樣一場“對談”:
乾?。耗悖钦l?
王羲之:我?我就是你呀!
乾?。耗闶俏摇?/p>
王羲之:對,我就是你,我是你心中的那個你,我在江南長大,江南濕潤的空氣浸漫我的身體。在霧氣迷蒙的白日,我泛舟,會友,寫詩,作畫;在繁星點點的夜晚,我攜手摯愛,秉燭夜賞曇花,我身邊是我喜歡的一切!
乾?。海ù驍嗤豸酥┤嗽趺纯赡苌磉叾际亲约合矚g的一切!哪怕是朕,在皇位上端坐了幾十年,朕自命“十全老人”,都做不到這樣的圓滿。
王羲之:我就是那個不用端坐在皇位上的你,我們都有一樣的驕傲,你的驕傲在天下版圖中馳騁,我的驕傲卻是一身無掛無礙的自由!
乾?。鹤杂伞@天下都是朕的,誰能比朕自由,哈哈……
王羲之:你的身邊就是天下,你的心里也得時時裝著天下。
乾?。菏前?,朕,如果也無掛無礙隨心所欲,那不叫自由,那叫……自私。
王羲之:所以,有你牽掛著天下,我才會如此灑脫?,F(xiàn)在,你已經(jīng)做到了你應做的一切,大可回到你魂牽夢縈的江南,江南也在等著你歸來!
乾?。航稀稀?/p>
一圍是真正的演員,當他說完最后一句臺詞,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讓它掉下來?,F(xiàn)場所有人,都屏住氣息。
茂林修竹之間,曲水流觴之地,乾隆秒變王羲之。在這里,他與心目中最美好的自己相逢。但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已。他希望二者為一,卻終將一分為二。縱然面孔可以相近,舉止可以相仿,命運卻不能重復。
所謂鏡子,不過是一道無法穿過去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