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愛國深吸口氣,神情也陰沉下去,壓低聲音,仿佛老電影里大街上接頭的特務(wù),他告訴李榮一個秘密——前天晚上,九點(diǎn)鐘十點(diǎn)鐘的樣子,前進(jìn)糧油店的劉師傅提著一籃子山楂片、話梅、餅干、面包還有果凍飛上了半空,籃里塞著幾大包食品店剛出樣的口香糖,零食包裝袋反射出迪斯科舞廳里才有的、球狀轉(zhuǎn)燈的彩光,草莓味口香糖閃紅光,香蕉味閃黃光,劉師傅的大肚子都飛到云層里去了,可光點(diǎn)還在閃,越來越小的劉師傅就像一架夜航飛機(jī)飛遠(yuǎn)了。
趙愛國說幾句,掩嘴張望四周,再說幾句,眼角抽搐,愈加證明了他是冒著隨時禍從口出的危險??扇绱酥匾臅r刻,李榮并沒有見證,李榮繼續(xù)用水彩筆涂抹語文書,他在西門豹腰畔佩了駁殼槍,額頭上畫了第三只眼,正細(xì)心地給它添上長長的眼睫毛。窗外,干凈的大晴天,教室像被封在琥珀里,萬物如拭,他們的臉有窗明幾凈的光澤。顯而易見,李榮對這個秘密不感興趣。趙愛國沉吟一番,像是下定決心結(jié)束試探接頭人,交出手中的密碼本了;他帶著毅然的神情說了另外一個秘密,悄悄湊到李榮耳邊,聲音壓得更低了,仿佛一條老鼠尾巴——居委會隔壁的吵架大王李奶奶是貓精!
一到雨夜,十一二點(diǎn)的樣子,她假裝喊幾聲“有老鼠,有老鼠”,沒人答應(yīng),說明家里人睡死了,她就脫下人皮,卷好,扔進(jìn)樟木箱里——下次碰到她,你湊近聞聞,她身上總是有股樟腦丸氣味的。她伸出小腳爪,支開窗,看看外頭沒有人,嗖一下跳出去,像運(yùn)動員跳水。李奶奶和其他貓精的接頭地點(diǎn)是防空洞。有的貓騎著條帚來,有的貓騎著拖把來,還有貓騎著書包來,小貓騎文具盒,再小的貓騎圓珠筆,等所有的貓都到齊了,李奶奶喵喵幾聲,發(fā)出一聲指示,它們一齊仰頭,同時蹬腳,朝天空躥去。它們在比賽誰飛得快,密密麻麻的雨線在它們身前自動分開,讓路,它們在真空中飛馳,牽動周圍雨水的弧跡,形成一支支貓箭頭,戰(zhàn)爭片地圖上代表部隊推進(jìn)的那種空心箭頭,貓眼忽轉(zhuǎn),探測到前頭有熱帶氣旋,掃把也自動轉(zhuǎn)彎,它們一滴雨都不會淋到,“這些貓啊,像裁縫手里的剪刀,嗤、嗤、嗤,幫天在開邊”。
趙愛國看李榮還是沒抬頭,他又說了第三個秘密,故意壓低的嗓音,反而帶了特殊的吸引力,類似蚊子叮人時的小心,只會使人注意力十足:前排的劉麗娜被身后的鬼祟吸引,掉過頭來,睜大漂亮的眼睛望著他。趙愛國忽然有些心虛,抬眼偷覷,講臺上空飛滿了明亮的灰塵,閃爍幻變,每一顆星球都在熠熠生輝,里面舞動著太陽系,也靜止著銀河系,十幾萬光年后的朱老師斜坐靠背凳,垂著頭織毛衣,中指、小指反復(fù)地一勾一挑,像唱戲的手勢??磥?,短時間內(nèi),身處織女星座的朱老師還回不了地球。
從我房間里看出去,不遠(yuǎn)處是一座水塔,上面長滿野草,半吊著許多鳥窩,你們知道的,就是印花廠那座摔死過人的水塔。我爬上去過的,在水塔值班的是個放出來沒幾天的勞改犯,吃住都在里廂,外號叫“大興”,身上文青龍白虎,聽過是販黃色錄像帶抓進(jìn)去的,他還請我抽了支煙——“良友牌”——前天夜里,我失眠,什么叫失眠?失眠就是困不著,我就趴到窗口,發(fā)現(xiàn)整個水塔的藤蘿全飄起來了,像浸在朱老師杯子里的胖大海,我想,要么是黃梅天,空氣中潮氣多的原因嗎?路燈光里,那些藤蘿的飄拂加快速度,好像有人偷偷幫地球調(diào)快了速度,那一蓬蓬的草,像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影要離開水塔,卻又被水塔拉牢,脫不了身,知道地心引力吧,這叫“塔心引力”。肯定被誰用力扯了下,我沒看清,但千真萬確,一小撮藤蘿掙脫了水塔,幾乎同時,變成一只大鳥,飛起來了。先是試飛,懸在原地?fù)涑岚?,撲了幾十下,慢慢飛,飛到你家屋頂時(趙愛國指指好奇的劉麗娜),它慢慢降下來,踱來踱去,尖嘴埋進(jìn)胳肢窩里拱拱,再啄啄瓦,覺得不好吃,伸長頸根到處張望,估計是剛生出來,肚子餓,找東西吃,它肯定看見我了,對我叫兩聲,弱弱的,像小麻雀叫,所以大人們都沒有聽到,哪怕聽到了也不會注意,朱老師騎自行車正好從你家門口經(jīng)過,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對著月亮叫幾聲,揮揮翅膀,升上去了。
狗屁,吹牛大王,還停在我家屋頂上呢?劉麗娜沒得到想象中的樂趣,回過身繼續(xù)做作業(yè)。李榮卻放下手中的書,若有所思;趙愛國看著他,眼睛得意地發(fā)亮——這個秘密有懸念了吧,咱們說好的,一個秘密換一本書,我奉獻(xiàn)了三個秘密,你就要借我三本書,我要看《東游記》《南游記》和《北游記》。李榮回過神來:“我們的確是說好的,可要讓我覺得好玩的、有懸念的秘密才算,你的秘密根本就不好玩,太假了,一聽就是編的?!彼_書包,掏出三本圖畫書遞給趙愛國:“書你拿去看吧,記住,你欠我三個秘密,下次說幾個真的秘密我聽聽,比如,你喜歡哪個女同學(xué)?”趙愛國趕緊搖頭,沒有沒有,又補(bǔ)充道:“我發(fā)誓,我說的那些秘密都是真的,那個看水塔的‘大興,練過武功,能翻十七八個空心跟斗?!?/p>
學(xué)校由兩座紅磚小樓組成,兩座樓的中間都豎著一人高的鐵質(zhì)五角星,紅漆零落,露出黃褐色銹斑,像密集放大的老人斑。兩座樓之間是一塊正方形水泥操場,平時用作學(xué)生們早午操和體育課的場地。此時,場地操場中間有其他班的學(xué)生在上體育課,跳繩、踢球、打鬧,迎面走過來校工施伯伯,他頭發(fā)花白,臉上爬滿了老樹皮般的皺紋,微笑疲憊而慈祥,眼袋腫如金魚。他手里拎著兩只熱水瓶,水瓶上印著模糊的“工會”字樣。他邊走邊哼著歌,趙愛國聽過這首歌,是《歌聲與微笑》,施伯伯和那些學(xué)生一樣開心,好像有什么好玩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就瞞著自己一個人。
他走在遍地樹蔭的細(xì)碎陽光中,仿佛走入萬花筒,瞇起眼,那些纖麗的線條光影隨意拼湊成自己想要的圖案。梔子花香沉重地襲來,濃膩如煮好的肉湯,可看不到梔子花在哪,弄堂轉(zhuǎn)角處是兩棵大香樟,葉影層層,壓得一大叢灌木也成了更深的樹影,一縷縷更瘦的光在灌木中漏出微徑,破碎的蛛網(wǎng)輕搖,仿佛有一只蟲子剛剛脫身而去,那些光是蟲子游走的路。趙愛國奇怪,那幾株梔子花明明種在學(xué)校操場上,香氣怎么會飄到這么遠(yuǎn)?
這輛奇怪的黑色小轎車,停在破敗的棕棚店門口,仿佛從電影里開出來的。輪胎上粘滿黃泥,擋風(fēng)玻璃裂了一處口,形似佐羅劃出的“閃電”;可這里半個月沒下雨了,這輛車是從哪來的呢,破掉的玻璃是誰砸的?車門的扶手上還纏了根紅絲帶,明明是女孩子用來扎頭發(fā)的,現(xiàn)在纏在了車門的扶手上,這會不會是一個接頭暗號?
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賣金鈴子和無花果的小攤,那根電線桿上剛貼上去的紙頭“專治梅毒淋病,一針見效,無效退款”,梅毒梅毒,用楊梅提煉的毒素嗎?淋病淋病,下雨淋出的病嗎?“萎而不舉,舉而不堅”,這句話又暗示著什么,萬物枯萎的季節(jié)不要舉火把出門,等舉起來的時候,只舉一下就可以了,天氣冷,手會凍著,不要太堅強(qiáng);現(xiàn)在誰還會舉火把,說明那個人一直在邊上守候著呢,等著冬天接頭,可怕的老軍醫(yī),一肚子壞水的老軍醫(yī),百分之百是潛伏特務(wù)的老軍醫(yī)!那個低著頭趕路的青年,穿綠色燈籠褲,戴著軍帽、露半截手指的霹靂舞手套,他是流氓嗎,穿得這么奇怪,怎么還沒被嚴(yán)打掉!
之前對李榮講述太過于投入而形成的恍惑久久不去,趙愛國沉浸其中,成了一面會走路的照妖鏡,看到哪,哪里就充滿了秘密,哪怕是一片葉子,一張煙殼,一個對他客氣地微笑,問他吃了沒有的鄰居,也在陽光中投射出了千絲萬縷的痕跡。
李榮追上趙愛國,他發(fā)現(xiàn)了不同秘密中相同的結(jié)尾:“你那些秘密里的人啊,貓啊,鳥的,怎么最后都是飛向天空,你也可以編他們鉆進(jìn)地里或者平地消失啊?”
趙愛國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們事實上都是飛向天空了。李榮夸張地哈哈大笑,好像在表演給別人看,的確有路過的別人看了他們兩眼,他大聲說,你果然是吹牛大王,怪不得你要看“四游記”,等你把“四游記”看完,你的牛會吹到天上去的。
趙愛國拍拍他的肩膀,我再說一個秘密你聽聽吧,我們學(xué)校的梔子花香氣,可以提煉出一種特殊的化學(xué)武器,潛伏的外國特務(wù)最近來運(yùn)了這好幾次了,他開輛小轎車,每次都運(yùn)走好幾公斤梔子花香氣,你知道怎么運(yùn)的嗎?他轎車排氣管是可以吸氣的,吸進(jìn)去,儲存在后備廂里,他把這些香氣藏在運(yùn)河對面的窯洞里,再交給接頭人,他們之間用老軍醫(yī)廣告來聯(lián)系,不過,我們的偵察員最近已經(jīng)注意到他們的動向了。你注意到剛剛擺出的水果攤了嗎?還有那個穿燈籠褲的“青頭”,都是偵察員假扮的。趙愛國特別歡暢地?fù)]了下手:該死的特務(wù),已經(jīng)被我們包圍啦!他掄起書包,再一掄,越掄越快,直到掄成一只綠色的風(fēng)車,嘩地松手,書包飛到屋檐那么高——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游街!李榮拍拍他肩,喂,你正常一點(diǎn),小心讓老師送到青山醫(yī)院去。
第七百貨商店那邊走過來一群年輕人,帶頭的幾個人都戴著眼鏡,他們舉著橫幅,白布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布很干凈,初夏的陽光打在上面,像是剛剛亮起的電影屏幕。他們表情激動,嘴里喊著話,這些話趙愛國最近經(jīng)常在電視新聞里聽到。一個最多十八九歲的青年額頭上纏了日本武士似的白布條,他舉拳頭,叫幾句,身邊的幾個同伴也整齊地舉起拳頭跟著叫幾句,他憋紅了臉,眼睛因怒氣而發(fā)紅,趙愛國認(rèn)識他身邊的幾個家伙,他們是技工技校和工業(yè)學(xué)校的。還有幾個也許是臉皮薄,也許是怕親戚朋友看到,低著頭跟在大伙后面走,也不朝周圍看。兩個派出所的警察緩緩?fù)浦孕熊?,跟在旁邊,面無表情。
街兩旁原先在打麻將的、斗紙牌的、說閑話的,好像是有人吹了聲哨子喊集合,幾乎是同時擱下手上的活、嘴邊的話,紛紛跑出門來看熱鬧,有個大媽吃飯吃到一半跑了出來,手里還端著個飯碗,被人擠了,摔在地上,破碎聲中兩塊完整的紅燒排骨躺在地面,她心疼地破口大罵,罵了幾句淚都出來了,身邊幾個人見情形不對,往邊上避避開;其實就一些年輕人走路,最初的興奮勁兒過后,街上的人們也和那兩個警察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憋紅臉的青年可能是喊了大半天,嗓子喊干了,他走出隊伍,去水果攤買甘蔗,討價還價一番,等攤主削好皮,掰成幾段,又跟上隊伍,分給同伴們啃,他們就啃起甘蔗來,暫時顧不上喊口號,也騰不出手舉拳頭了。不知為什么,他經(jīng)過趙愛國的時候,趙愛國覺得他的白襯衫挺好看,特別想要一件,其實自己也有白襯衫,但還是覺得他的好看,這件白襯衫與其他的白襯衫都不同,難道因為上口袋別了支鋼筆?他決定回去也別支鋼筆試試。
李榮說,真的,跟電影里一樣。
他們的家相隔不遠(yuǎn),和其他幾幢小樓一樣,身上纏著爬山虎、牽牛之類,一成不變地在樹蔭下趴著,相守相望,外面的新聞與它們無關(guān),那些口號聲早就被知了聲擋在千里之外。門前的樹影就是家吐出的舌頭,輕輕地?fù)u晃著。皮蟲們也在搖晃,如果時間放慢,皮蟲一根一根依次撩開,能看出風(fēng)正往東南方向緩步而去。李榮忽然指著趙愛國家門口的那棵樹,很認(rèn)真地問,趙愛國,你知道這一棵是什么樹嗎?
趙愛國耐心地告訴他,這盆叫太陽花,那叢叫夜來香、萬年青、大青葉、月季、葡萄,這一盆叫蔥。
我問你,這棵,這棵大的,你自己家門口的叫什么樹!
叫作扇葉樹。
你胡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而且我剛剛問的就是這棵樹,你故意亂說一通。
你看,它的葉子像小扇子,所以它就叫扇葉樹。
李榮的口氣忽然變得嚴(yán)肅了:“你都十一歲了,連家門口種的是什么樹都不知道,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說什么秘密,先把你自己家門口的樹弄清楚,再來跟我吹你的各種秘密吧。還記得你說你爬過非洲的一棵蓮花樹,樹上開滿了蓮花,結(jié)拳頭一樣大的蓮子,你也真敢吹牛,怪不得你考試一直不及格?!?/p>
趙愛國覺得李榮的語氣正式得奇怪,但沒當(dāng)回事。他按按書包,包里的“四游記”讓他很踏實,他沒搭理李榮,徑直向家走去。讓他說幾句就說幾句吧,我先忍著,等看完“四游記”后再來和他計較。他拍拍粗糙的樹身,無數(shù)薄綠的“小扇子”在半空中沉默著,部分密集之處,陽光遮遮掩掩,仿佛藏了什么東西。這棵樹,就長在我家門口,我憑什么不能叫它扇葉樹!
媽媽做飯時做了糖醋魚、糖番茄、紅燒茄子、咸菜豆腐湯,趙愛國左手持著《北游記》,只要夾筷,灑得到處菜汁淋漓。悶頭吃飯的爸爸實在看不過去,罵了兩句,爸爸的罵像是提醒,趙愛國想到一件比較重要的事,具體什么事,又朦朦朧朧地想不清楚,他痛苦地拍拍腦袋,事情就像一粒嵌在大腦皮層間的黃豆那樣顛出來了,他怕等下就忘掉,著急地指著門外問:“爸爸,那棵是什么樹?”
趙愛國爸爸嘴里有飯,他沒抬頭,含糊著說,大概是泡桐樹吧。媽媽在一旁補(bǔ)充道,就是泡桐樹,一到天熱就掉毛毛蟲下來,回頭要找人鋸掉它,你快把書放下,好好吃飯。
如果爸爸說出一個其他的樹名,趙愛國也許就信了,偏偏他認(rèn)得泡桐樹,在他認(rèn)得的不多的幾種樹里面,泡桐樹是一種,三四月間開紫花,半空中燦燦晃晃,紫杯盞簇?fù)硐喟?,半空中舉辦著紫色舞會,淋幾場春雨,泡桐花一掉,地面像受了傷,涂了一攤攤的紫藥水,春天也就結(jié)束了。門口的這棵樹,絕不是泡桐,它從未開過花,到初冬,就早早掉光了葉子,剩下干黑的細(xì)枝,抓向灰灰的天色,如九陰白骨爪,就等著哪只鳥雀飛過,迅速抓牢,捏扁,塞進(jìn)樹身的凹坑。
一個可怕的答案正在趙愛國的腦子里形成。他放下《北游記》,也沒心思管真武大帝和天、地、日、月、年、時六個妖物的斗法結(jié)果。爸爸今年四十二了,媽媽比爸爸小兩歲,也有四十了,他們是返城知青,他們一直很厲害,知道肥皂快要漲價了,然后及時排隊,知道找熟人開病假條,也知道如何找關(guān)系弄到一張彩電票——可他們竟然不知道家門口一棵樹的名字。趙愛國心里很不好受,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爸爸媽媽;飯菜吃進(jìn)嘴里也沒味道,胡亂嚼著。問題不僅僅于此,做作業(yè)時他想到和這有關(guān)的另一件事,心里更為苦悶,爸爸媽媽明明不知道樹的名字,還認(rèn)為自己知道正確答案,并把這個正確答案告訴自己,完全是不負(fù)責(zé)任地亂說,偏偏還那么心安理得,甚至還不如自己編的扇葉樹,至少葉子像;他筆下的數(shù)學(xué)應(yīng)用題也隨之奇怪刻薄,像是一個又一個的惡搞:一個水池有一條進(jìn)水管和一條出水管,單開出水管40分鐘可將滿池水放完,單開進(jìn)水管30分鐘可將空池注滿水,現(xiàn)池中有2/5的水,如果同時打開兩條水管,多少分鐘能滿?
為了找回點(diǎn)安慰,睡覺前,趙愛國問了爺爺,爺爺是烏龜車司機(jī),剛剛光榮退休,問了奶奶,奶奶退休前是第一紡織廠的擋車工。不出所料,他們也不知道家門口這棵樹的名字,爺爺六十五歲,奶奶六十四歲,在弄堂里住了快五十年了——可他們不知道家門口一棵樹的名字——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在他們的整個人生中,他們竟然沒想到去了解一下家門口這棵樹的名字,爺爺知道兩伊戰(zhàn)爭,知道阿拉法特,知道聯(lián)合國秘書長哈維爾·佩雷斯·德奎利亞爾,知道新中國成立后所有弄堂居委會主任的名字,可就不知道家門口、每天都看得見的、好像也應(yīng)該算作知識的這棵樹的名字。趙愛國最喜歡看的雜志是《飛碟探索》和《奧秘》,他畫過想象中黑洞和銀河系的形狀,就是樹輪的形狀,也是石子投入水中蕩起漣漪的形狀;他能背出《小朋友》里的大多數(shù)故事,比如,在冬天的蒙古大草原上,牧民姐弟們?nèi)绾蜗麥缣锸?。令人羨慕的是,那些田鼠都有著集體共享的美妙地洞,里面分了好幾個房間,一個房間堆著花生,另一個房間堆著麥粒和玉米粒,還有一個房間用來睡覺,他想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的日子吧。他偷偷地夢想成為它們中的一只——睡在小地洞里,外面包著大地洞,再外面圍著厚厚的牧草,再再外面壓著暖暖的白雪——躲在俄羅斯套娃的最里面,多溫暖啊。他和李榮爭論白堊紀(jì)還是震旦紀(jì)離現(xiàn)在更遠(yuǎn)時打過兩次架,他知道恐龍是被從天而降的小行星毀滅的,可李榮認(rèn)為是因為地球變暖,他們都因為在黑板上畫了恐龍被數(shù)學(xué)老師罰站過……可這一切現(xiàn)在都沒了意義,因為他,他的爸爸,他的爺爺,連家門口的一棵樹的名字都不知道。趙愛國想到了一句不太恰當(dāng)?shù)脑挘阂晃莶粧?,何以掃天?好像是朱老師知道這件事后,對自己一家中肯的批評。
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外有連續(xù)的自行車鈴響,伴著各種聲勢浩大的臟話,估計是隔壁弄堂的幾個“青頭”又跑到防空洞去聚會了。青頭們喜歡戴軍帽,扎武裝帶,騎自行車雙脫手,青頭們的自行車后面都坐著一個青頭婆,有一次清揚(yáng)公園門口車禍,撞了一對青頭青頭婆,青頭死了,青頭婆想青頭,就爬印花廠的水塔往下跳……趙愛國索性爬出被窩,坐在床上,看著寫字臺上光滑的月光發(fā)呆,算術(shù)書的封面特別清晰,小女孩手中的地球儀開始轉(zhuǎn)動,男孩手中的圓規(guī)也劃出一條閃亮的弧線,他量著赤道的距離。他知道,不僅僅是一棵樹的問題,弄堂里有五個同學(xué)鄰居,李榮、劉麗娜、阮夕清、阮曉兵、李廣,他們從小一起玩,一起上學(xué)回家,除了李榮家,其余四家他都沒進(jìn)去過,離得那么近,最遠(yuǎn)不超過一百米,可他從沒進(jìn)去過,這么近的地方都沒進(jìn)去過,自己還想著去北京呢!這些鄰居家,爺爺奶奶應(yīng)該也沒去過吧,更別說爸爸媽媽了。再近一點(diǎn)的,隔壁的劉勇家,與自己家就是兩堵墻厚度的距離,最多一米吧,可自己也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樣的,樓上有幾個房間?劉勇住朝南還是朝北那一間,劉勇每天晚上做些什么?他有不少連環(huán)畫,這些連環(huán)畫是放在床底下呢,還是柜子里呢?
甚至不用那么遠(yuǎn),就在自己腳底下,以前是個防空洞,聽爺爺說過當(dāng)年他們按八卦形狀挖的洞,里面存著手榴彈和卡賓槍,還有幾百箱的壓縮餅干,壓縮餅干可以一百年不壞,每次看到院子里爬動的大螞蟻和大西瓜蟲,他就想這些是吃壓縮餅干長大的螞蟻,每次想到自己的身底下有幾百箱壓縮餅干,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倉庫保管員。他幾次向爸爸打聽,何時可以進(jìn)去看看,爸爸卻還以譏刺的笑,惡狠狠地罵幾聲,說里面有個屁。爺爺奶奶的房間里有只漆黑的樟木箱子,沉默而嚴(yán)肅,仿佛包公的臉。他偷偷打開過幾次,樟腦丸的氣味沖進(jìn)鼻子,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他翻到五六層,全是衣服,秋天的褂子、冬天的襖子,還有的確良襯衫和裙子,但他從來沒見爺爺奶奶穿過這些衣服,難道是兩個姑姑的?但她們?yōu)槭裁床粠バ录夷??一件件衣物讓自己失去了好奇,放棄探險了,可萬一、萬一第八第九層里有什么寶貝呢,僅僅少翻了一層,自己卻失去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或許箱底下有個“309暗室”呢,可以通過它走進(jìn)黃金國。身上蓋的被子,它是什么材料做的,來自什么地方,經(jīng)過了誰的手縫制,那些繡的金色花紋是什么花,一年開幾次……秘密是根本不需要編的,只要你想找它,身邊平平常常的一切可以全變成秘密。
趙愛國很害怕再過二十年,再過三十年,再過五十年,他到了爺爺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他都不知道家門口的樹叫什么名字,隔壁鄰居家里是什么樣子——這些手腳邊的陌生,像人生經(jīng)驗大箱子底下的小孔,把他儲存的知識和想象全漏光了。他悄悄起床,推開房門,踮腳走過客廳,托著銹鎖打開家門,端詳了一會兒那棵沐浴在月光、散發(fā)著脈脈清香的樹,跳幾下,又跳幾下,終于揪下一片樹葉,他湊著月光,手指沿葉面紋絡(luò)滑動著,好像在寫著自己不明所以的文字,奇異古老,比甲骨文還要神秘,充滿玄機(jī),之后,他將樹葉貼近鼻端,深深吸嗅。
朱老師穿了一件灰色開司米外套,盤了發(fā)髻,金色蝴蝶發(fā)夾是上周去市里買的,五塊錢兩只,她和女兒一人一只。她對身上的這條褲子比較滿意,藍(lán)黑色,比較寬松,能遮腰腹,適合她的年齡,問題就在于褲腳不知何時沾上一點(diǎn)綠漆,用盡辦法也無法洗凈。想起褲腳的綠漆,她就覺得鼻子上蹲著一只蒼蠅,有那么幾天,她時常注意同事的眼神,凡是往她身下看的,撿支鋼筆扔張廢紙的,她就皺起眉頭全神戒備。他們的不懷好意無比明顯。
她今天的心情還可以,織了一個月的毛衣織完成了,還不錯,菱形花樣,目前流行款式。布置完課堂作業(yè),朱老師翻著《針織花樣100例》,有一眼沒一眼掃視著教室。學(xué)生識相,安靜地做著作業(yè),幾十支筆尖在紙上沙沙爬行,在她耳邊下著一場細(xì)雨?;野讐Ρ谟袔灼~影移動,天花板廣闊,窗戶映出數(shù)蓬樹枝,對面黑板報上掛著老人家頭像。目光往下移,是后排幾個學(xué)生,他們的脖子彎得很溫順。趙愛國胳膊沒動,頭深深低下,躬著背,像要鉆到課桌里去一樣,本子攤開,筆半懸桌角。
“趙愛國——你在干嗎,給我站好!”朱老師持起教鞭,快步到趙愛國課桌前,敲敲他的鉛筆盒,你把東西交出來!李榮停下筆,緊張地看著朱老師,再看看雙臂塞進(jìn)課桌的趙愛國,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前后排同學(xué)不敢和朱老師眼神相觸,整間教室彌漫著被連坐的恐慌。把東西交出來!快點(diǎn)!在朱老師不停的催促中,趙愛國慢慢抽回手,起身站直。是一本沒有封面的厚書,油漬泛黃,邊角不完整,書脊處已經(jīng)霉了。教鞭敲敲桌子,朱老師看趙愛國沒反應(yīng),猛地一抽,直接從他手中搶了過來。她翻翻書,分明是一本《初中政治》,她驚疑極了,不敢相信地打量趙愛國,這時從書中掉下數(shù)片葉子。她沒明白這幾片葉子的用途,以為是書簽,繼續(xù)好奇地翻書,反復(fù)幾次,確定這的確是一本普通的《初中政治》,滿臉困惑地質(zhì)詢:“你作業(yè)不寫,看政治書,看得懂嗎?”
趙愛國知道朱老師誤會了,他怕朱老師發(fā)更大的火,也不說破:“我看看玩玩的?!?/p>
“屌字不識幾個,作文及格過幾次?還看政治書,政治書看你差不多,趕緊做作業(yè),要是讓我知道你抄李榮答案,抄一百遍小學(xué)生守則!”朱老師怒其不爭地?fù)u搖頭,覺得這學(xué)生腦子短路搭鐵,也沒多罵,“你給我站到下課。”
想到一個新針法,橄欖結(jié),等下試試,好像五針能成結(jié)。她才往講臺走,身后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朱老師,你知道這是什么葉子嗎?”
趙愛國舉著一片樹葉,瞳孔因激動而異樣,神情陌生地問她:“朱老師,你知道這是什么葉子嗎?“對了,還有這一片?!壁w愛國又撿起一片樹葉,臨時起意,鼓足勇氣詢問,讓他獲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沖動快感。
橄欖結(jié)的針法才成形,又被趙愛國破壞了,原來的五針變成了六針、七針,腦子里的針法全亂了?!澳愠允撼曰桀^啦!你考我,我下鄉(xiāng)八年,紡織廠出來的,什么人沒見過,你來考我,你拎拎清楚!”不知道是生氣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憤恨自己如此容易被人影響,她莫名羞怒,拎起教鞭,跑過去朝趙愛國身上橫抽兩記,教訓(xùn)過后仍不泄憤,又警告班里的學(xué)生,從今天開始,離趙愛國三尺遠(yuǎn),不允許跟他說話!
剿工二校的操場上,暖風(fēng)吹過學(xué)生追逐叫罵的身影,一小朵、一小朵的棉花蟲靜靜懸浮,有些落到密集的樹葉間,有些始終停在空中。幾乎和棉花蟲被孩子捉牢的速度一樣快,中高年級的小朋友都知道有一個叫趙愛國的,外號叫“離他三尺遠(yuǎn)”,腦子不太正常,總喜歡拿著一片葉子或一根草問別人,你知道這是什么樹葉嗎?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你知道這是什么草嗎?施伯伯一開始還理他,但他的敷衍被趙愛國不留情面地戳穿:“你說的不對,你自己也不明白,瞎說!”后來再在下課期間見到這個孩子,他就避著走了。在朱老師布置的開放式主題作文“好人好事”中,李榮寫了“借書”,內(nèi)容是他一次又一次借書給趙愛國,趙愛國卻在課上看課外書影響學(xué)習(xí),所以為了趙愛國學(xué)習(xí)成績跟上班級平均成績,他不再借了,做好事也要“聰明”地做。作為朱老師欽點(diǎn)的優(yōu)秀范文,李榮在課上聲情并茂朗讀的時候,趙愛國認(rèn)真聆聽,并根據(jù)朱老師的要求,抄下李榮作文中一個個好詞好句“春姑娘”“書山有路勤為徑”“諍友”“耳邊響個炸雷也聽不到”等。
兩個月后的夜晚,月光撫摸著趙愛國的家,撫摸每一片瓦、每一叢檐松,窗臺上曬干的雞肫皮和橘子皮,也撫摸著鋪好薄毯的床。床上空空的,臺燈擱在床腳,亮出一片屬于他的小世界。他蹲在地上,反復(fù)把玩著最心愛的植物標(biāo)本集(一本硬面抄,十幾枚樹葉用透明膠帶粘在其間,下角標(biāo)注了樹葉的名字,采集時間和地點(diǎn)),舍不得睡覺。銀杏、槐樹葉、月季、楓葉、梧桐、榆樹葉、桑葉,他撫摸著這些葉子,十根手指頭,每一根都長出了鼻子,聞到了遙遠(yuǎn)的青澀,說不出的充實,類似于擁有了世界上所有的銀杏、槐樹、月季……在這樣的美妙中,之前朱老師帶來的委屈已經(jīng)消散,不值一提,同學(xué)們給他起的外號也不值一提,當(dāng)然,李榮對友情的捉弄也變得不值一提了。
在小學(xué)畢業(yè)之前,他要擁有十本這樣的標(biāo)本集,里面采集了世界各地的植物標(biāo)本,其中一本全是侏羅紀(jì)的植物,另一本則是亞馬孫雨林專集,第五本專集留給北極植物,第六本留給商周植物……家門口的那棵是什么樹?自己還不知道,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搞清楚它的名字,等到暑假的時候,去問蜻蜓浜的表姐,她在北京讀大學(xué),等到暑假,她就回來了,她會坐著火車回來的;見表姐要穿上白襯衫,青褲子,襯衫口袋里別好鋼筆,帶好洗干凈的樹葉去找她;想象和表姐在葡萄架下翻看標(biāo)本,討論著那棵樹的名字,他似乎就聽到了暑假晴朗的蟬聲,隨著蟬聲閃爍的葡萄葉和一顆顆的露水。
蟲鳴漸歇,窗外響起奇怪的動靜,似乎有人使勁地?fù)]動蒲扇,呼呼生風(fēng)。趙愛國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運(yùn)河的水腥氣涌了進(jìn)來,仔細(xì)聞,夜空中還有一縷植物的清香,從水腥氣中分離了出來。臺燈光變暗變小了,月光摟住它,仿佛擔(dān)心它與夜晚格格不入,替它擦去過多的棱角。
三角尺量角器形狀的屋頂上,有一只渾身發(fā)亮的大鳥,全身潔白,卻長著漆黑的腦袋,它立于最高處的屋脊,不時輕拍翅膀,帶起一蓬微亮的塵礫,仿佛一蓬星河,瓦楞熠熠生光,檐草緩慢地?zé)o風(fēng)自動。趙愛國看得入迷,并不害怕。大鳥細(xì)足輕點(diǎn),輕盈地縱身而起,一片白色瞬間躍上了浩瀚星空,心念忽轉(zhuǎn),趙愛國看到自己也到了屋頂,穿著白襯衫,別在胸口的筆蓋精光锃亮,他高高仰起頭,視線牢牢追蹤大鳥的身影,生怕稍有疏忽就找不到它了。它在月光中繼續(xù)往高處攀升,翅膀舉放得特別柔軟,像水母在水中舒展,借著須觸的力,一縱一躍,往淺海而去……附近的漫天星星幻化成了磷蝦和小魚,它逐漸變小變小變小,那一點(diǎn)白如米如螢,慢慢消失,卻把世界的夜晚變成了藍(lán)色的海洋……
責(zé)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