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季,真名叫季福富還是叫季長富,我已經(jīng)不能確定,但他姓季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名字中肯定有個富字,因為最初聽到他的名字時,我就在想名中有富也未必就富,名中取富只不過是凡人祈富的一種單相思罷了。而他終究還是窮得可以,都敢在鄰居面前當(dāng)叫化子了。
大家都叫他叫化季后,也就沒有必要再記住他的真名了。
叫化季應(yīng)該是個老天都不待見的人,在他五十三歲那年夏天,這天早晨,再過四十九天就要結(jié)婚的獨子小季,騎了輛摩托車吹著口哨去上班。他喜歡口哨當(dāng)車鈴,一路吹過去。誰能料想得到他出門才兩個小時,就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冰涼如石。叫化季曾經(jīng)見到過兩次這樣的車禍,路上停著汽車,摩托車倒在附近,或支離破碎,或完好無損,但都沒見到人,叫化季就連忙掃地上,看有沒有血跡。兒子出事后,他瞞著家里,也去沈半路與臨丁路的交叉路口那個現(xiàn)場看過,什么也沒有,但兒子卻永遠(yuǎn)地離開了他們,而且兒子還是全責(zé),他怎么也想不通。
“斷七”那晚,也就是原本兒子該成親的那天晚上,叫化季的老婆是哭著睡去的,凌晨又做了噩夢,哇啦哇啦大喊大叫,叫化季怎么喊她搖她,都沒有辦法讓她從噩夢中醒來。她終于安靜了,叫化季就又睡了。第二天早上,她還在沉睡中。叫化季出門上班時,還吩咐他父母,讓她多睡一會兒。但他才工作了個把小時,就得到消息,他老婆過世了。
到了這年深秋,叫化季的母親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在醫(yī)院里扔了不少錢,到了冬天,終究還是走了。接著是第二年春天,叫化季的父親也追隨老伴,離開了人世,去那邊和老伴、兒媳婦和可憐的孫子相聚了。僅僅不到一年時間,就只留下叫化季和他一屁股兩大腿的債務(wù)。幾個家人的離世,或多或少都在醫(yī)院里呆過,積在一起就是個大數(shù)目。
大家像相約一般離去后,叫化季覺得自己也跟他們一起走了,在世上茍延殘喘的,不過是個尸體般的軀殼而已。他除了上班,就是沉睡,基本上不吃不喝,說實話,他也不想活了。他終于病倒了,但怎么也死不了,結(jié)果又多了筆債務(wù)。到了年底,他想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債務(wù),就跪在菜市場邊上的路口流淚,誰知竟有人往他跟前扔錢。那時候人民幣只有十八塊八角八分,大家扔的都是分或角的硬幣,天黑時,叫化季收拾回家,數(shù)數(shù)也有幾塊錢。
從此,叫化季除了上班,其余時間他就跪在菜市場口邊上,縮著雙肩,像一只落難的大灰鳥。他就那么默默地跪著,仰起那張被歲月撕得破碎的老臉,默默地望著那些從菜市場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崇光人都認(rèn)識他,都知道他的悲情,或許是出于同情,出于憐憫,或許是出于內(nèi)心想幫人一把的良好愿望,又或許是出于自我的優(yōu)越感,總之,崇光人見到叫化季跪在那兒,都會自覺地往他跟前的大搪瓷缸里扔出點兒響聲來。
大搪瓷缸里每每有聲響,他就萬分感激地朝人點頭致謝。他依舊無語,像個啞巴似的。他省吃儉用,把工資節(jié)省下來的和討飯討來的錢,湊到整數(shù),就還人家。他也不是一個個還清的,而是今天向這個人還點兒,明天向那個人還點兒。他有一本賬,每筆都記著。大家都知道他在積極還錢,就勸他自己的生活還是要顧牢的,借的錢不急。他只是笑笑,也不說什么。
幾年后,當(dāng)初無法想象的債務(wù),終于被他還清了。
或許是習(xí)慣使然吧,叫化季依舊過著昨天的生活。該上班時上班,下了班就到菜市場門口討錢。雖說菜市場已經(jīng)搬了個地方,搬去半山路對面臨丁橋下了,他也還是跑去蹲在地上,像一只落難的大灰鳥,只是破碎的老臉上少了那份悲苦,而顯得有幾分木訥。叫化季對討飯這件事的認(rèn)知,也徹底改觀了。他過去一直認(rèn)為是崇光人同情他,才施舍給他錢的,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是他出賣自己的苦難換來施舍的。他就該討得理直氣壯,要是沒有他蹲在菜市場門口,他們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嗎?
哼!那些家庭美滿、夫妻和睦、子孫滿堂的人家,怎么能體會到他心中的苦呢?
人世間的一切,仿佛都出了差錯。叫化季就覺得老天不公,其他家庭都是欠他的。
叫化季站起來了,他不再跪地或蹲地,而是站在那兒,手里握著那只掉瓷生銹的大搪瓷缸,一下一下地抖動,杯里的硬幣像炒豆似的翻著個兒,哐啷哐啷作響。有人進(jìn)去或出來,他就將缸子伸到人家胸前,叫著給一個、給一個。他的站位也非常礙事,人家不得不停下腳步,或給錢,他就退到一邊去,讓人經(jīng)過;或不給錢,就必須自己折身往邊上移兩步,才能繞著他走。事情往往在潛移默化中走了樣,自愿給他錢的人越來越少。
漸漸的,就很少有人再給他錢了。
叫化季退休了,他很可能是去外地當(dāng)叫化子了。
總之,很少再在半山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