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紅
山下有一座老屋,一位老人,一條叫大黃的老狗。
老人有個兒子,叫六子。六子兒時,家家養(yǎng)狗,戶戶燒柴。孩子們上山斗雞,捉迷藏,嬉鬧聲拱起了一座山。玩膩了,鬧夠了,各自拖一捆柴回家。如今,燒柴的人越來越少,上山的人也越來越少。山下鋪滿了茂盛的灌木,路上斜生著帶刺的荊棘。六子成了有錢人,在城里做生意,娶了城里的媳婦。
六子放不下老人,一周回了三次老屋。六子軟硬兼施,老人還是不愿意進城,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砍柴刀,順著一條老路,悠悠晃晃地往山里邁。日復(fù)一日,老人拖回來的柴,圍著老屋,里三圈,外三圈,堆了個嚴實。
六子擔(dān)心老人,勸爹,能不能不上山。家里的柴,夠燒好幾年。六子每次回來,車上都塞滿了東西。六子提回家的煤氣罐、電磁爐、電飯鍋,堆在墻角,老人從來沒動過。六子花錢找人裝的熱水器,老人從來沒用過。老人燒柴,吃柴火飯,洗木腳盆。
六子買了新車,第一時間回來接老人。老人蹲在屋檐下,不吭聲。六子結(jié)婚那年,老人去了一趟城里。城里人講究,六子的媳婦也講究,老人可別扭了。六子住的地方不大,兩室一廳,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在主人房。老人住客房。老人夜尿多,讓六子找個舊罐,木桶也行,六子沒找到。六子的媳婦拿來一個鋁盆。老人端起鋁盆,洗臉都嫌光亮,憋了一個晚上,竟然尿床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人就溜回村里。每每想起這事,老人嘴上不說,心里卻別扭得慌。六子小聲說,我換了新房,三室一廳,有兩個廁所。老人不為所動,上下嘴門像拴了鐵鎖,任由六子使勁,就是不開。
六子央求老人,我們都要做事,騰不出手,你進城帶帶孫子也好。
老人這才開口,我現(xiàn)在走不開,還有事情沒做完。
六子以為,老人說的事情,就是上山砍柴。六子急著趕回城里,新車刮到屋前的苦楝樹,凹了一處,擦掉幾塊白漆。六子噘起嘴說,這樹老了,光長樹丫,不發(fā)新芽,沒什么用,砍了,把院子硬化,搭個車棚。
老人走到樹下,顫抖著說,樹是你祖爺爺種的,和老屋一樣的年紀。老人舍不得砍樹,更不愿意硬化院子。村里的年輕人成群結(jié)隊進了城,他時常望著通往城里那條白花花的水泥路,雙眼酸痛。
六子心有不安,爹年紀大了,山上毛蟲橫行,黃蜂成群,毒蛇潛伏,萬一有事,他又不在,可怎么辦。老人說不怕,在山里過了大半輩子,閉上眼睛也能摸出來。更何況,有大黃跟在身邊,可以頂一個大活人。
六子勸不動老人,獨自回城。老人上了山,沿著一條荊棘橫出的老路,揮舞著柴刀,一路砍下去??斓缴侥穷^時,老人砍倒一棵小樹,掉下一個馬蜂窩,被蜇了一口。老人疼得差點兒暈厥過去。緊要關(guān)頭,大黃從老人身后躍出,一頭撞在蜂窩上,把蓮蓬大的馬蜂窩撞了老遠。圍著老人的馬蜂紛紛掉頭,追著大黃。大黃幾個騰躍,躲進草叢。
老人強忍著疼痛,一路砍到山那頭。老人望著斜坡上幾處長滿荒草的土堆,眉頭全然舒展。老人收起柴刀,把刀柄橫于雙腿之間,坐下來,呼喚大黃。老人的嘴門還沒合上,大黃竄了出來,趴在地上,舔著老人的腳背。
老人悻悻地說,這里原本有路,走的人少了,路就沒了。
清明前,山下豎起一塊木牌。
通往祖墳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