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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虹橋

2020-08-04 08:46王季明
廣西文學 2020年8期

→ 王季明 ?本名王建明,著有長篇小說《說吧,讓我們說吧》《我想過窮日子》,中短篇小說集《舞女》《麥莎這個娘兒們》《露天舞會》,長篇電視連續(xù)劇《老馬家的幸福往事》(合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隆冬傍晚,天空下著細碎小雨,五十八歲的李晚從亭子頭基地下班回家途中,做了一件自己從沒想做的事情,被警察當場活捉。李晚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了罰款五千元,還被拘留七天。七天后,李晚去上班,班組里的人都用異樣目光看著他,組長也沒分配他干活,只是讓他等著。不一會兒,領導一個電話把他叫到辦公室。領導與他同齡,早年他們曾在一個班組干活,關系不錯,現(xiàn)在李晚這事,弄得整個亭子頭基地都知道,領導臉上是掛不住的。

領導說,李晚啊李晚,你為什么不叫李晨呢?

李晚想,你啥意思?開除就開除,扯什么姓名不姓名的。

領導見李晚不響,長嘆一聲,你的名字害了你。

李晚不知道早年的工友,現(xiàn)在的領導究竟想說啥。

領導笑了,看穿李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說,李晚,晚節(jié)不保。

這一說,李晚明白過來,領導這話純粹扯淡,不過自己也確實晚節(jié)不保。

領導又說,你也知道,根據(jù)企業(yè)章程,拘留五天以上開除,你拘留七天。

李晚知道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魚,想辯解沒用,領導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

領導見李晚低頭,話語一轉說,但是組織考慮了,你畢竟是老員工,是個技師,技術也不錯,這幾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組織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決定給你一個機會。

李晚眼睛一亮,說,只要不開除,任何處分我都接受。

領導點點頭說,大過要記,績效獎金要扣,還得調(diào)離亭子頭基地。

記大過,扣獎金,沒得說,不過,調(diào)離離家一箭之遙的亭子頭基地,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那我去哪兒呢?李晚問。

郊外線基地,上深夜班。

李晚看了眼領導,沒說話。

領導說,你有意見?

李晚說,我感謝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有意見呢?

領導直視李晚,說,別說感謝,其實你心里是在恨呢。不管你恨不恨,那是你的事,直說了吧,那么多工作基地,除了郊外線基地深夜班勉強接受你,其他沒有一個要你。

李晚不響。

領導說,郊外線基地深夜班也是缺少人手,否則怎么會要你呢?

李晚除了點頭,沒話可說。

領導說,當然,郊外線基地離你家很遠,交通不便,又是深夜班,你身體也不太好,不過,你沒得選。

李晚醒來時,房里漆黑一團,他習慣性地去摸床頭柜上的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猶如伸入冰箱,冷得一下把手縮進被里。李晚覺得奇怪,晚飯后,他鉆進被里睡覺,空調(diào)開著,現(xiàn)在墻上空調(diào)指示燈滅了,想了想,只有一個可能,無意設置定時,否則空調(diào)不可能停止。其實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幾點。想到這里,他顧不得寒冷,再次伸手,摸到手機,趕緊把手縮回被窩,隨即一按,液晶屏亮了,九點五十分。李晚嚇了一跳,得起床了,否則上深夜班要遲到了。

上星期開始,李晚去了離家二十五公里外的郊外線基地上深夜班。深夜班就是子夜到第二天上午八點班頭。李晚家住西郊,而郊外線基地卻在東北郊。那晚,李晚十點出門,先是上西郊末班車,隨后再換三條地鐵線,接著步行三公里,最終到達郊外線基地。不過沒想到,公交車剛開出,拋錨了,李晚遲到了。

李晚以前在家門口亭子頭基地上班,遲到(這種情況很少),又有誰敢說他半句呢?現(xiàn)在不同,那個比他小一輩的年輕組長見他遲到,眼睛一瞪,破口大罵,你媽的,想干就干,不干滾蛋。若再遲到,一腳踢回。李晚一聽,當即捏緊拳頭,不過,很快放松了,你能怎么樣?罵回他?還是一拳干倒他?這些都不行。何況確實遲到了?,F(xiàn)在要做的是怎么不遲到。公交車也好,地鐵也罷,時間上并不靠譜,要準確把握時間,只能騎自行車。

李晚顧不上刺骨的冷,撩開被子,摸黑拿起放在窗臺上的衣褲,迅速套好,這才發(fā)現(xiàn)黑的房間像被凍住。

自從上深夜班這一星期以來,李晚總是十點前起床。起床后,習慣性地掀開窗簾一角看看窗外。往常,總能見到漆黑天地之間,樓下昏黃路燈與暗黑里的樹木,不過,現(xiàn)在見到的卻是雙層凸窗玻璃上沾滿說不清道不明的白漬。李晚想,這是什么呀,就用手輕輕移動窗戶,寒風像把利劍從縫隙中突刺進來,冷得他趕緊關窗,不過,李晚已經(jīng)看到雪片在窗外漫天飄舞。

城市十年沒下雪了,今年怎么下雪了?是頭場雪,不是小雪,是大雪。

李晚跌坐在床沿上,腦里閃過長達二十五公里的上班路程,內(nèi)心生出一絲恐懼。

李晚不多想了,否則子夜前到不了基地,后果他是知道的。

李晚去衛(wèi)生間洗漱,胡亂整上幾口點心,下樓了。

到了樓下,李晚穿上雨披,拉上帽檐,系上扣子,推車,打開防盜門,昏暗的天地里,大雪似乎找到一個空隙,在寒風夾帶下,劈頭蓋臉朝他撲來。李晚扶了被狂風吹得歪歪扭扭的車子,跨了上去,在白雪飛舞中,沿著小區(qū)門口騎去,也就一會兒,人雪合一。

小區(qū)門外就是無邊無際的滬松公路,除了天地白雪,不要說人與車,連個鬼影都不見。一眼望去,彎彎曲曲向前延伸開去的公路,竟然有了坡度。

李晚沿著滬松公路往前騎去,也就十來分鐘,發(fā)現(xiàn)體力不濟,每蹬一腳,就像在沒完沒了的引橋上騎車。

大雪強勁,沒有減弱的可能,李晚穿過白茫茫的滬亭公路時,馬路中央卷起一陣狂風,大雪在寒風的裹挾下,如揚起的石灰,朝著李晚兜頭撲來,李晚的眼鏡片變得模糊了,不由一手握車把,一手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去擦鏡片,可是怎么也擦不凈,李晚只能停下,一腳撐地,一腳踩踏板;一手摘去眼鏡,放入雨披里面,用身上的毛衣擦拭,這時,他發(fā)現(xiàn)淚水被凍了出來。

擦完眼鏡片,繼續(xù)沿著滬松公路往前騎,寂靜的天地間,身下傳來一陣咯吱咯吱聲,分外刺耳。李晚有些慌了,剎車下車,借著路邊的路燈光線,彎腰細看,卻看不出啥名堂。用手捏捏前后輪胎,硬的。試推幾下,咯吱聲沒了。李晚奇怪聲音哪來的,容不得多想,翻身上車,沒想到用力往前騎了三兩步,聲音又來了,難道是座椅壞了?這個不可能吧,座椅壞了,屁股是能感覺到的,但是現(xiàn)在沒有。

一陣轟隆隆聲音從頭上響起,李晚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到了九亭鎮(zhèn)地界高架下匝道口了。這時李晚就見前面機動車道上,一陣雪颮席地而起,他捏緊車閘時,身上的雨披已經(jīng)從前兜頭飛起,罩住了頭臉,座下那輛奇安特車子竟然打轉。當李晚狠狠地把雨披拉直后,一陣由遠而近的摩托車轟鳴聲向他駛來,沒等李晚回過神來,車子嗖地從身邊一掠而過,車屁股后卷起一團白雪,李晚罵了一句,深更半夜,急著找死呀。

剛剛罵完,摩托車在雪地里刺溜打了個轉,猛地停下,一個戴著頭盔與口罩面目不清的家伙回頭死盯著李晚,頭盔里響起了一聲很悶的聲音,你罵誰呀。李晚說,你嚇到我了。頭盔里再次響起一聲很悶的聲音,窮癟三。隨即油門一踩,車飛也似的往前沖去。

李晚恨恨地看著,重新騎上自行車,繼續(xù)往前,也就幾秒鐘,一輛從高架橋上下來的重型卡車在下匝道口,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

李晚嚇了一跳,再次剎車,朝前看去,卡車駕駛室里跳下一個人,看不清面貌,只見這人走到卡車下面看了看,隨即又朝四周看看,接著轉身上車,李晚看到卡車紅色尾燈閃爍幾下,向遠處駛去。

卡車離去后,李晚就見馬路中央,除了厚厚積雪之中有兩道刺目的黑色車轍,還躺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李晚以為是人,細細一看,是輛摩托車。李晚一驚,猛地想到剛才罵他窮癟三的摩托車手,可人呢?環(huán)顧四周,風雪交加,九亭鎮(zhèn)地界上方,除了維也納酒店霓虹燈大字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天地間沒有任何東西。

穿過滬松公路嘉閔高架下方地道,中春路就在跟前,奇安特車子再次發(fā)出粗重的聲響,李晚沒有在意。手指冷,腳趾冷,整張臉凍得像戴面具的假臉,然而后脖截然相反,那里熱烘烘地癢得讓他很不舒服。李晚單手握著車把,用牙齒咬去一只手套,用那冰冷的五指去撓后脖,發(fā)現(xiàn)是層滑溜溜的汗水。

李晚有些發(fā)愣。

容不得多想,李晚戴好手套,一個刺溜,由滬松公路拐向中春路,此刻風雪越來越大,李晚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騎吧,騎吧,快快騎吧。

手機響了。

李晚知道除了女兒不會有別人,若是不接,手機將永遠響下去。

有事嗎?李晚問。

手機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女兒說,外面風雪太大,已經(jīng)看不清對面房子了,你到單位了嗎?

李晚說,到了我會打電話。

女兒抱怨道,自打我結婚后好多年了,你啥時候給我打過電話呢?你外出也好,上班也好,你打過多少次電話?今天,希望你不要忘了。

李晚說,不會的。

女兒說,你眼睛不好,身體也不好,你要看清路面,要騎慢些。

李晚沒回答,只是在想,這狗日的天氣,你想騎快都沒門。

李晚掛了手機,想女兒了。

說來女兒也不是自己親骨肉,當初李晚拼命追求貌如天仙的女人時,女人說得很干脆,說是自己肚里有了,你能接受嗎?那時李晚血氣方剛,說,只要你嫁給我,我會好好對待肚里的孩子的。后來孩子出生了,李晚果然視為己出,然而時間一長,李晚終究還是和女人分道揚鑣,女人呢,最終還是回到女兒的親生父親那里去了,不過女兒說了,李晚,這世上你就是我的親爸。

中春路與滬青平公路六岔路口中間,豎立著左四右五共計九根粗大高達二十米的方形水泥柱子,柱子下方,黑黃線的斑馬式條紋非常醒目,寬闊的滬渝高架黑壓壓地橫跨在它的頭上,大雪彌漫之間,從遠處看去,它就像公路上拔地而起的一堵雪墻。從下面穿過,猶如進入一間巨大的黑屋。從這里右拐,第一條丁字路口就是滬青平公路與申昆路了。

近了,近了,李晚看到雪墻下的六岔路口,一長排紅綠燈在風雪中閃爍著刺眼的光,用勁一蹬踏腳板,車子呼地進入雪墻,那里是一片寬闊且漆黑的橋洞,就在剛剛穿過時,車輪挨到橋邊廢棄的鐵道路口時,奇安特突然響起一陣喀啦啦的聲音,座椅猛地歪了,李晚內(nèi)心咔嚓一下,本能地剎車,跳下車子一看,座椅下的整個后輪傾斜。搖了搖車身,整個車身像要倒下,趕緊撐好支架,蹲下身子細看,這才發(fā)現(xiàn),二十八寸后輪鋼圈上的三十六根鋼絲齊刷刷斷了,那樣子就像沒了面子只剩骨架的雨傘,直挺挺地向外支棱著。

大清早出門時,座椅已經(jīng)傳來咯吱咯吱叫喚聲,李晚知道車子是有毛病的,但是他沒想到會是鋼絲斷了。李晚在想,大凡鋼絲都是一根根斷的,怎么可能齊刷刷地全斷呢?再一想,明白了,早先響聲其實有鋼絲斷了,自己沒注意,在過鐵路道口時的震動,鋼絲就成了多米諾骨牌全部倒塌。

抬眼看看四周,風咆哮,雪飛舞,鬼影都沒有。

遠處有輛出租車不緊不慢駛來,李晚拖著自行車當即揚手。

出租車近了,靠近李晚的一剎那,呼地加速,一閃而過,留下的只是一團團揚起的白雪與暗暗的尾燈。

李晚看著絕塵遠去的車子。

李晚再次低頭看著鼻子底下的奇安特,為了遠距離的跋涉,他做過保養(yǎng)。內(nèi)外輪胎換上“朝陽”品牌,為了防止輪胎戳破,他隨身攜帶微型氣筒、砂皮、膠皮、膠水、一字與十字螺絲刀,但無論如何想不到鋼絲會斷,斷得如此徹底。

風雪交加,李晚的眼淚凍了出來。

剎那間,李晚憎恨起領導來。可又一想,你可以辭職??!你不辭職,那是你的事情,怨不得別人。

一陣寒風從廢棄鐵道口猛地朝他吹來,雨披又被掀起,李晚只能死死拉住雨披一角。此刻,他一眼看到了鐵道口。這是騎車上班必經(jīng)之地,這些日子經(jīng)過時,總是一晃而過。現(xiàn)在他注意了,透過鐵道口三米高的鐵柵欄朝里望去,鐵道線深遠,兩邊是兩排高高的冷松,密不透風,沒有一絲聲音與動靜,像是凍僵了,睡得很沉,死了。這是什么鐵道線?會不會是老的滬杭線?會不會是通往虹橋機場的緊急備用鐵道線?

幾輛水泥攪拌車像餓死鬼一樣呼嘯著往前撲去。

李晚推著后輪歪歪扭扭的奇安特往前走去。

李晚突然想到了前輪。

李晚蹲下身子察看,風雪中看不清,他只能用手指摸索著鋼絲,一根根地搖動,紋絲不動。李晚松了一口氣。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迅速找到修車的,得把后輪鋼絲全換了,可這風雪之中的深更半夜上哪找修車的?就算找到修車的,能不能換上鋼絲,還是個問題。自從有了共享單車,這些年里,還能見到自行車修車鋪嗎?早先的自行車修理鋪,基本成了電動車修理鋪了。

寒風呼呼地朝著李晚吹來,雨披上的雪越發(fā)多了起來,李晚站起,抖掉身上的積雪,雪便紛紛揚揚在眼皮底下飛舞。李晚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哆嗦,摸了摸后脖,剛才的汗水沒有了,一看時間,李晚再次嚇了一跳,沒有退路,只能趕緊推車往前。

李晚這一推車,就到了滬青平公路,隨后右拐,他看到前面丁字路口的申昆路了,風雪之中的丁字路口上的紅綠燈在不停閃爍。燈壞了?不知道。但是,這是條通往虹橋機場二號航站樓的申昆路,是他騎車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

從滬青平公路申昆路丁字路口,到申昆路北翟路四岔路口有多長,李晚并不清楚,不過,從以往騎車用時三十分鐘來算,大約五六公里吧。

第一次經(jīng)過這條南北方向的馬路時李晚就發(fā)現(xiàn),滬青平公路申昆路路口是六車道,過了高虹路,成了四車道,到了申昆路北翟路口,又成了六車道,進出這路的南北兩端口子,就有進入一種寬闊的境界,可是一過口子,倏然發(fā)現(xiàn)格局小了,這才發(fā)現(xiàn)兩端是個喇叭口。

一星期前的一個大白天,李晚為了熟悉上班路途走向,特意騎車前來探路。當時進入申昆路南面喇叭口時,頓即一種恍惚感在眼前飄舞。記得從自行車上下來,站在喇叭口上一座叫北橫涇橋的橋面上,他曾看著橋下五十余米寬的水面,那里沒有船只,沒有水波,河水清澈,溫暖的陽光下,河水像面很大的鏡子,反射出一層淡淡的白光,河邊靠左是高虹路,路面是黑色瀝青鋪就,沒有人車。河邊靠右是條細長綠化帶,看不清是何種樹,奇怪的是密密麻麻的樹叢里沒聽到一聲鳥叫。再往北看,除了由北往南偶見稀稀拉拉的幾輛出租車一晃而過,沒見到由南往北的任何車子,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整條馬路除了李晚一人一車,竟然不見其他人與車,而整個申昆路從人行道、非機動車道,到馬路中間來回四個車道,除了六排排列整齊的高大樹木,一切空空蕩蕩,寂靜無聲,有那么一剎那,李晚揪了自己的耳朵,眨巴著雙眼,想弄明白自己眼與耳是否失明或者失聰?

沒有。

李晚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一幅巨大油畫中,畫不動,他在動。

過了申濱南路路口,四周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這路兩旁,除了偶見幾幢低矮的建筑,這里沒有商廈,沒有居民樓,沒有公交站,沒有公司寫字樓,有的只是高達二點五米至少長達一公里的全封閉的水泥圍墻。李晚好奇,就把奇安特斜靠在圍墻上,站在車子橫梁上朝圍墻里一看,里面有著一大片看不到邊的空曠地,寂寥無聲的泥土上,長著無邊的荒草,有幾處高高冒起的土堆,像一座座墳墓,而很遠處的七莘路上方,虹渝高架隱約成了一條白線,這時,就發(fā)現(xiàn)空中響起了隱隱約約轟鳴聲,還未尋到聲源,猛地看見北面升騰起一架銀白色的飛機,當它從頭頂飛過時,李晚清晰地看到它的尾部機翼上,印著極其醒目的紅藍基準色的飛燕,昂首刺向天空。

那是東航的客機。

過溫虹路、申貴路地道口,樹木環(huán)擁著的虹橋機場二號航站樓就在眼前。李晚站在高高的過街樓下,細細觀察,這才恍然大悟。二號航站樓是橫架在申昆路與七莘路頭頂上的。就申昆路而言,它是一條只許出租車由北往南行駛的單行道,而這些行駛的出租車并不載客,其目標是由申昆路繞道至一肩之隔的七莘路上,而七莘路與申昆路一樣,也是個單行道,只是這個單行道由南往北行駛而已。大家熟知的國內(nèi)航班抵達處是虹橋二號航站樓,不過,旅客出口處并不是在申昆路,而是在七莘路上,由此申昆路上人車空稀順理成章。七莘路呢?透過路邊的樹叢遠眺,李晚倒吸一口冷氣,那里出租車密密麻麻,沒頭沒尾。

手機又響了,李晚以為又是女兒打來,但一看手機,卻是前妻的手機號。

李晚不接。

手機頑強地響著。

李晚有些惱火,有事嗎?

前妻不響。

李晚想了想,再次問,有事嗎?

前妻說,女兒剛才跟我打電話了。

怎么啦?

說你調(diào)到郊外線基地去了。

對的。

你是否犯錯誤了?

李晚不響。

你現(xiàn)在每天騎腳踏車上班?

對的。

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買輛電瓶車呢?

買不買與你相干嗎?

不相干。

既然不相干,你這不是廢話嗎?

我是同情你。

同情我?你拉倒吧。

李晚關了手機。

說前妻是個絕世美人,有些過分,但在她們公司卻是一枝花,并無異議。就算現(xiàn)在年紀大了,依舊風韻猶存,不過這些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不過前妻說到電瓶車,李晚是考慮過的,但是馬上否決了。座下這輛奇安特,雖說顏色斑駁,一派破舊,然而去遠走近,馱載重物輕物離不開它,可以說,李晚幾乎與它天天相處。它被釘子戳了,李晚會心疼;剎車壞了,李晚會掉淚;座椅皮革老化,踏腳板松動,都會讓他好一陣難受,然而再怎么百倍呵護,可為何沒發(fā)現(xiàn)后輪鋼絲第一根斷,或者說第二、第三根……斷呢?

風小雪弱,推車前行,馬路隔離道上有一排幽暗的冷松。枝頭上,一塊塊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積雪,像一朵朵潔白的大理花,紋絲不動,腳下清晰地響起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很像嘴里咬著一根脆脆的黃瓜,間隙,冷不丁地會發(fā)出一聲響亮斷裂聲,那是踩到積雪下的枯枝,所有這些讓李晚陡然浮現(xiàn)童年時候的大冬天。那時,每年冬天都有雪,父親總喜歡帶著他去南京路上人民公園里踩積雪,打雪仗,可是父親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李晚一晃也奔六了,開始走下坡路了。

到了申昆路高虹路的四岔路口,天陰地白,路燈似乎暗了許多,李晚又累又冷,有些絕望。駐腳支車,脫去手套??粗恋靡鄣姆e雪,不由彎身,從地上抓起一團雪。雪冷,松軟。再抓一團,捏緊,當雪成了一個硬硬的小球時,不知為何,他瞄準前方路燈狠狠擲去,打在了水泥桿上,一團白色的雪花在半空爆出。

這時,一直處于寂靜中的耳邊,響起了一陣高低起伏的吹號聲,這聲先是輕,后是重,接著嘹亮,在整個申昆路的寂靜天地之間回響。3——| 1——| 35——| 31——| 31——| 35——| ——|1——||。這個聲音太熟。那時候,李晚很小,家住在警備區(qū)軍營邊上,每天早晚,總是聽到這個號子聲,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上海城里沒有軍營了,這個聲音在上海城里消失了。有多久?總之是許久了吧?,F(xiàn)在響起了,就在耳邊,就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間,李晚仿佛成了一個少年。

推車往前,空曠的天地里,聲音響得厲害。放眼望去,整條南北申昆路上白雪皚皚空空蕩蕩。聲源在哪兒呢?突然,李晚發(fā)現(xiàn)號聲來自不遠處的鐵柵欄里的一座大院內(nèi),一幢黯淡的三層建筑,靜靜匍匐在白雪之中,沒有燈光,建筑底層是八扇緊閉頂天立地的朱漆大門,門對面是一座高達二三十米通透的水泥與鋼鐵混成的鏤空架子,中間有墨綠色的隔板,隱約能看到一架鐵扶梯盤旋而上,頂部像座小房間,綠色隔板從上到下寫著八個巨幅紅底白字:嚴格訓練,嚴格要求。

空曠的申昆路上寒風又起,大雪再次飛揚,出門吃過的點心已經(jīng)殆盡,肚子餓了,李晚得繼續(xù)推車前行。前面就是申昆路高虹路路口,向前望去,長長的路面,左右兩排路燈的罩子,如一把把彎曲的不銹鋼勺子倒扣半空,向遠方伸去,白白的燈光下,清晰地看到寂靜的路邊一排排榆樹,奇怪的是,這些行道樹,肥瘦不一。肥的得用臂膀環(huán)抱;瘦的虎口就能握住。

很快發(fā)現(xiàn)行路的左邊,又出現(xiàn)長長的鐵柵欄,里面更為空蕩,看不到邊,李晚一下想起,這里是華翔綠地。綠地中,一排排伏地燈緊貼地面,發(fā)出如螢火般的寒磣的白光,白光邊是草地,這些小草,白中夾綠。白的刺目,綠的油光。

眼前飄起一層白霧,似輕紗,在縈繞,有白影在晃動,再一看,白影上方不停閃爍一小朵刺眼的紅光,還沒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時,白影發(fā)出女人的厲聲,你想干什么?

李晚定睛一看,是個全身披著白雪的女人,她站在一輛白雪覆蓋的電動三輪車邊,除了一雙眼睛,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有一個女人站在這里呢?她是干嗎的?念頭一閃,已經(jīng)看到戴著手套的雙手緊握一把鐵鍬,刺眼的紅光是別在左肩上的警示燈。

是個環(huán)衛(wèi)女工。

李晚說,自行車壞了,推著走不行嗎?

沒說你不行,只是你走路像個鬼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知道嗎?

李晚有些生氣了,說,沒聲音那是你耳朵聾了。

李晚有意跺了跺腳,腳下傳來積雪的咯吱聲。

那你現(xiàn)在為何站著不走?

我累了,走不動了,歇會兒不行嗎?

女人語氣加重,趕緊走人,否則我報警了。

李晚看著女人生氣地說,走與不走,與你何相干?再說了,你讓我走,我就走?現(xiàn)在我就偏偏不走!你報警呀,報呀。

女人說,不信是吧。

女人抖了抖身上的積雪,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撥著號。

李晚干脆支起奇安特不動了。

李晚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藍殼煙,是女兒從印尼旅游帶回的,說是印尼名煙Sampoerna,丁香型。打開煙盒,十六支裝,白色。比常見香煙略細。抽出一支點起,過濾嘴甜的,噴出的煙霧,是濃烈的丁香味,有些惡心,煙頭燃燒時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輕微炸響。

李晚很不喜好這種煙,但是又舍不得扔掉,只能每天胡亂抽上幾根。

煙燒得很快,一會兒成了煙蒂。這時,李晚發(fā)現(xiàn)女人拿著鐵鍬慢慢靠近他,一雙眼睛像頭警惕的母獸。

李晚后退一步,口氣變得嚴厲了,你想干嗎?

女人摘下口罩,咧嘴一笑說,大叔,給根煙吧。

李晚一愣,你說什么?

女人把鐵鍬往三輪車上一扔說,給根煙吧。

李晚說,你不是報警嗎?

女人說,報個屁警,深更半夜大雪天的,心情不好,唬你一下。

李晚說,給煙可以,你別靠近我,靠近了,講不清。

有啥講不清的。

李晚發(fā)怒了,老子這輩子總是栽在女人手里。

女人一愣。

李晚把整盒煙扔給了她。

女人接過煙,抽出一支,又說,借個火。

李晚后退一步,把塑料打火機扔給她。

女人點燃,貪婪一吸,丁香刺鼻的味兒在四周散開了。

李晚說,這煙與打火機給你了,你讓開,我要走。

女人瞇起眼睛說,你就那么怕我靠近你嗎?

李晚說,我得找修車的,還得上深夜班。

女人看了看奇安特,笑了,說,我告訴你,這方圓十公里內(nèi)沒修車的。即便有修車的,也是電動車,不是自行車。

李晚沒吭聲。

女人很快抽完煙,又點上一支說,大叔,我就弄不明白,現(xiàn)在還有誰騎自行車呢?即使騎自行車也是共享單車。

李晚有些煩了,說,我愛騎自己的車。

女人嘿嘿一笑。

李晚沒理她,推車前行。

女人沒阻攔。

走了沒幾步,聽到身后傳來嘩嘩聲,回頭一看,女人用鐵鍬鏟著三輪車白乎乎的粗大顆粒物,成扇子形地均勻曬在地上。

李晚站住了。

女人這是干嗎?

女人抬頭看了李晚一眼,說,是NaCl。

你說什么?

聽不懂吧,氯化鈉。

在單位里,又有誰不知道李晚車、鉗、刨、沖、旋樣樣在行呢?氯化鈉一時還真不知是啥。

女人說,工業(yè)鹽,大雪天灑在地上防滑。

李晚的臉像被這個女人抽了一記,火辣辣的。

一輛電動車突然從雪地里冒了出來,女人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哆嗦起來。

電動車停在面前,車上傳來一個男人的吼聲,我老早就注意你了,你他娘的不干活與路人閑扯啥呢。

女人說,人家在問路呢。

問路要那么長時間嗎?你他娘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滾他娘的蛋。

女人不應。

前方紅色霓虹燈在雪天的夜空中分外刺目。一個多星期來,李晚每天從這里穿過,從未注意這些霓虹燈,現(xiàn)在一看,原來是霓虹燈組成的“虹橋機場”草體繁體字。一邊還有一長行小小的霓虹燈構成的板書:SHANGHAI ?HONGQIAO ?INTERNATIONAL ?AIRPORT。奇怪的是,既然漢字沒有“上?!眱勺?,為何英語有呢?再一看左邊虹橋火車站,也是紅色霓虹燈,不過組成漢字卻是正楷簡體字:虹橋火車站,一邊也是一長行小小的霓虹燈板書:HONGQIAO ?RAILWAY STATION。李晚想,若從企業(yè)管理標識標準而言,虹橋火車站是及格的。

想著時,李晚被霓虹燈組成的中國鐵路標志吸引了。這個標志幾乎從小看到大,無論火車頭還是火車站都有,但是李晚從沒想過標志是啥意思?現(xiàn)在想了。那標志從上往下看,似乎是“人工”兩字。從下往上看,又似乎是“工人”,而“工”字,又像鐵軌橫截面,而整個構圖,又像“火車頭”。是不是這樣?李晚不知道。

路邊響起撲棱棱的聲音驚醒了李晚,樹叢中騰地一前一后飛出兩只燕子,它們精致的尾巴一剪而開,褐色的胸脯在路燈下的白雪里一閃不見。這時李晚才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中間綠化隔離帶,非機動車道與機動車道間種植了好多樹木與花草。有桃樹、柳樹、楊樹、榆樹、欒樹。除了這些,在非機動車道的一邊人行道上,還種植了高大茂密的落羽杉,在天地白雪常綠喬木中,呈現(xiàn)出一派鐵銹紅。落羽杉的間隔處或是修剪整齊半米高的冬青,或是大冬天仍然呈現(xiàn)一派綠油油的刺兒菜、毛連菜、蛇舌草、鬼針草,當然還有艾葉、桔梗之類的。現(xiàn)在是冬天,如果春天的話,這里還將冒出多少各類植物啊,她們將如何裝扮申昆路呢?李晚想,如果不是車子壞了推車前行,估計永遠不會注意這里的角角落落。

李晚站住了。密密麻麻的冬青上面,躺著兩輛互纏一起的共享單車。一輛藍,一輛黃。藍的小鳴單車,黃的ofo小黃車,兩輛車的車把緊緊纏繞,腳踏板扣在一起,黃的一個輪子還伸到藍的三腳架中,一副生死相愛永不相離的樣子,李晚想到了女人。

李晚不由前后四周看看,整個天地之間空無一人。突然他喉嚨一動,沖著天地,哇——哇——哇——地聲嘶力竭狂叫起來。

說不清道不明,但是李晚的淚水出來了。

不是凍出,而是流出。

李晚擦了擦眼淚,再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南虹港橋了。李晚站在橋上不動,橋下也是條約五十米寬的河流。河邊是一排幽暗的路燈,水在燈下微微抖動,一層一層,閃著魚鱗片似的寒光。抬眼,不遠處是七莘路,上面是虹渝高架,有車閃過。

這時,李晚的耳邊猛地響起一群狗吠聲,李晚嚇了一大跳,細細一看,橋邊有幢人字形屋頂?shù)拇髠}庫,外面是高高的鐵絲網(wǎng),在鐵絲網(wǎng)上方的路燈下,一群體態(tài)高大,黑毛直立,四肢粗壯,尾巴如棍,雙眼閃爍著綠光的狼狗,一條條地趴在鐵絲網(wǎng)上,沖著李晚狂吠,似乎想要沖上來撕碎他。

車子壞了,推車累了,又冷又饑,李晚看著這幫狗雜種,不由一屁股坐到雪地上,一動不動,雙眼死盯著。

一會兒,李晚成了一動不動的雪人。

李晚沒想到,這幫狗雜種越發(fā)來勁,一個個睜著綠光吼得更加厲害,帶頭的狼狗兩條前腿不斷地往鐵絲網(wǎng)上爬著,鐵絲網(wǎng)發(fā)出陣陣晃動聲。

李晚有點怕了,萬一鐵絲網(wǎng)倒下,群狗攻之,那他不是要被撕成碎片嗎?

李晚站起,推車就走,慢慢地總算到了虹橋機場二號樓過街樓下。

這里寒風呼嘯,不過沒一點雪。李晚看看四周,過街樓下,停著三五輛出租車,司機們百無聊賴抽煙閑聊。李晚想了想,推車上前問了。

師傅,你這車走嗎?

上哪兒?

北翟路外環(huán)線。

不去。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你這是拒載。

拒載怎么啦?

你不怕投訴?

你去投訴呀,我好害怕啊。

李晚不響,繼續(xù)前行。沒走幾步,看見候機室進出口處,高大的玻璃推門前有個黑乎乎的人影站著,掌心握著一件長達三米高的不銹鋼器械,一動不動。細看,是個保安,不銹鋼器械是件月牙鏟。

穿過長長幽暗的高架橋下的小道前行,一陣寒風刮過,李晚覺得自己不行了。不但前額滾燙,而且心臟陣陣絞痛。

李晚停下了,發(fā)現(xiàn)在一座橋上。

以往騎車,從沒見過申昆路上有多少河與橋,現(xiàn)在全冒出來了。再看這橋,灰白的橋面水泥墻上鐫刻四個紅字:張靈甫橋。張靈甫,張靈甫,難道是戰(zhàn)死孟良崮的國民黨中將?

李晚閉上眼睛,覺得奇怪。等他再次睜眼一看,張靈甫橋不見了,成了張正浦橋。啊啊,腦子燒糊涂了吧。李晚怔怔地想著時,就見天地寂靜之中響起一種很重且陌生的聲音。

聲音是從河面上傳來的,遠遠看去,風雪中的河道邊的半空中,有盞小太陽燈把整個河面照得如同白晝,一艘大船停在河中央,大船邊上是艘水泥船,一根鋼纜把兩船緊緊捆綁在一起。大船上停著一臺土黃色的履帶式挖泥機,只見它靈巧地旋轉著身子,伸出長臂,帶有巨齒的爪子轟隆砸進水里,隨后在河底狠狠地攪動,龐大挖泥機的底座在大船上劇烈搖晃,挖泥機的長臂帶動爪子,一把抓起滿滿一兜淤泥,嘩啦啦地出水,潔凈的河面頓時涌起一大團污水,那挖泥機扭動身子,靈巧一轉,轟地倒入一邊的小型水泥船里。

李晚覺得身體支撐不住了,那臺土黃色的履帶式挖泥機的長臂,正帶動爪子在一上一下地挖著他的心臟,于是他把整個身子伏在冰冷的橋上水泥欄上。

天空中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一架紅眼航班,撕破大雪,從虹橋機場跑道上騰空而起,掠過北翟路上空,發(fā)出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呼嘯聲,向著漆黑一團的天空遠方飛去……

李晚的手機不停地響著,時間定格在子夜一點。

責任編輯 ?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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