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樺
→ 楊 樺 侗族,廣西融水苗族自治縣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會會員,有作品在《廣西文學》《百花園》《小小說選刊》《金山》《小小說月刊》等刊物上發(fā)表。
良種牛
不知誰大喊一聲:“好大的水牛!”
一陣嘩嘩響,一群泡在小河里的娃仔都跳起來,撲騰著水花向岸上跑去。原來岸邊綠油油的草地上,突然跑來一頭水牛。與生產(chǎn)隊那二三十頭水牛比,這頭水牛簡直就是巨無霸。四肢挺拔,高大健壯,特別是那一身皮膚,在初夏正午溫熱的陽光中,顯得格外黝黑油亮。
娃仔們圍了上去,漸漸靠近。埋頭吃草的水牛突然抬起頭,扭動著脖子,喘著粗氣,沖著他們“哞”地大叫,嚇得娃仔們四散奔逃,只有十歲的楊小松叉著腰站著不動。
“還不走開!”遠遠的,娃仔們看到一個大人從村邊大榕樹下跑過來,邊跑邊喊,“這是隊里剛買的良種牛,蠻得很,拖拉機還沒停穩(wěn)就跳下跑了,小心傷著你們!”是生產(chǎn)隊長覃壽強。
那頭牛看到楊小松站著不動,似乎有些惱怒,晃動著兩支尖利的牛角,向小松沖過來。啊,周邊一片驚叫。眼看牛就要沖到跟前,小松一閃就跳到牛屁股后,一把抓住牛飛揚的尾巴,一只腳迅速踏了一下牛后腿,如小猴般飛身躍上牛背,似塊藥膏緊貼在光溜溜的牛背上。那牛像受到極大的侮辱,癲狂地奔跑起來,想把小松甩掉。小松順勢往前撲,瞬間便騎到牛脖子上,兩手緊抱著牛角,雙腿緊夾著牛脖子,任憑那牛怎么甩動腦袋,就是不松手。四周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得傻了眼。折騰好一會,那牛才停下腳步,重重地喘著粗氣,終于垂下了頭。
“你這卵仔,膽真大!”隊長覃壽強說道,“還不快下來?”
小松笑嘻嘻地從牛脖子上滑下來。怪了,那牛竟轉過頭,嘴里噴著熱氣,親熱地湊到小松臉上。覃壽強拿著條短繩走近牛。牛見他不懷好意,晃著鋒利的長角欲向他沖去,嚇得他趕快后退。
“小松,給牛鼻穿上繩子,這牛就由你家來管!”覃壽強只好把牛繩丟給小松。無論多野蠻的耕牛,只要牛繩穿上鼻子牽著,它都得乖乖跟你走。
“真的?”小松黑亮的眼睛在放光。
小松的爸爸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小松有空總跟著去放牛,跟每頭?;斓枚枷皴砟蚺蒿埑缘幕锇椋嘁暗呐6几因T,甚至敢在牛背上翻跟斗。
小松找來根小指粗的竹節(jié),抱著牛的腦袋,小嘴湊到牛耳邊,也不知小聲說了什么,便用竹節(jié)往牛鼻孔一捅。那牛“哞”地抬起頭,幾滴鮮血灑在小松臉上。小松用手在牛的臉頰上摸了摸,牛便又低下腦袋。小松把繩子穿進牛鼻子里,系上死扣。牛搖動著腦袋,顯得很不舒服。小松對著牛鼻子呼呼地吹著氣,說:“疼吧,不怕不怕!”說完,就踩著牛的腦袋爬上牛背,騎著牛在草地上轉悠起來,把一眾娃仔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小松給這頭牛起了個名字,叫“雄頭”。
正是播種的季節(jié)。早上,河邊草坪上,一群或站著吃草或臥著磨牙的耕牛在等著男人們的挑選。誰都想挑只力大好用的耕牛。遇到偷奸?;模咦咄M?,半天下來能把人累死?!靶垲^”最得男人們喜愛,因為它力大無窮,從不惜力。雖用繩穿了鼻,但想靠近“雄頭”卻不易,于是他們只好涎著臉去求小松。知道小松愛看連環(huán)畫,又沒錢買,他們不知從哪弄來兩本皺巴巴沒封面的連環(huán)畫,輪流去誘惑小松:“小松,幫我把‘雄頭牽來,給你連環(huán)畫看!”
“真的?”這時,小松黑亮的眼睛總放著光。
說完,小松沖著牛喊:“‘雄頭,過來!”“雄頭”便乖乖地走了過來。小松抓住牛鼻子上的短繩,把它牽到男人面前,伸出小手說:“把書拿來!”男人用臟兮兮的大手,從口袋里掏出連環(huán)畫。小松把牛交給男人,便趴在地上看起來。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了,依然看得入神。
有天早上,小松正趕著“雄頭”在小河邊吃草,隊長覃壽強背著把犁匆匆趕來,老遠就沖著小松說:“把‘雄頭給我牽來,今天給你本新連環(huán)畫看!”這真是天大的驚喜,但小松像沒聽到似的,站著不動。
“你耳聾啦!”
小松白了他一眼,走到“雄頭”身邊,悄悄說:“快跑!”往它身上一拍,“雄頭”便噔噔地跑了。
隊長更火了,丟下犁,沖上來要教訓小松。小松轉身就跑。眼看就要被攆上,小松忙爬上旁邊的梧桐樹,坐在一根樹杈上,沖著隊長說:“就不給你‘雄頭,誰讓你打它了?”
原來,作為隊長,覃壽強是用“雄頭”最多的人。昨天上午他用“雄頭”犁田,快中午時,“雄頭”實在太累了,便走得稍慢一點。覃壽強是個急性子,就操起鞭子狠抽“雄頭”,在它厚實的屁股上留下道道血痕。
樹上,小松忽然有些惋惜,他真想看那本新的連環(huán)畫。
責任田
1
夏秋之交,“雙搶”時節(jié)。一日正午,烈日當空,天地間,如巨大的烤爐。收完谷子翻耙過的一塊大田里,淺淺的田水也像快要煮沸一樣。楊小松與兩個弟弟渾身淌著豆大的汗珠,正在彎腰插著秧苗。不一會,小松就感到腰酸背痛、頭昏目眩。他艱難地伸直腰,用沾滿泥水的手背擦拭著臉上的汗珠。突然,“啪”的一聲,一把秧苗砸在面前,飛濺的田水打到了身上。他父親楊保忠挑著擔秧苗站在田埂上,黑著臉,狠狠地呵斥道:“多讀幾天書就這么嬌氣?”小松嚇了一跳,趕緊俯下身去。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喊聲:“考上了,你考上了!”循聲望去,小松看到一位身穿白襯衣,衣袋上插著支鋼筆,戴著副眼鏡的瘦高中年人,手里舉著個信封,興奮地朝他們跑來。
“龍老師!”小松急忙把一撮秧苗插進田里,瘋一般沖向他的初中班主任。
2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就著一碗酸菜和一盆青菜湯,呼啦呼啦地吃著飯。楊保忠破天荒地喝了杯木薯酒,邊喝邊向小松投來溫柔的目光,這使小松很不習慣。在小松的記憶中,他爸總是沉默的。不沉默的時候,往往就是在罵人,罵他母親,罵他和兩個調皮的弟弟。飯后,楊保忠卷了支“大喇叭”,吧唧地吸著,吐出的煙霧在凌亂的頭發(fā)上縈繞?!袄洗螅睏畋V液鋈恢钢∷烧f,“從明天起,就在家挑水煮飯、曬谷子吧。我早說過,你不是種田的料?!崩隙?、老三露出不服的神情。“有意見?兩個笨蛋,你們考試有幾回及格?”保忠雙眼瞪得如銅鈴,“你哥可是全大隊第一個考上師范的,過了這月,就吃國家糧了?!?/p>
3
國家糧還沒吃上,小松的那份責任田卻被收了回去。“你家老大有出息了,恭喜恭喜!” 開始幾天,沒事的時候,楊保忠喜歡滿村溜達,就是為了聽到這樣的話。這時,已有些彎曲的腰桿挺得筆直,臉上始終保持著矜持的微笑。一向牛氣哄哄的隊長覃壽強也破天荒地登門道喜,還把小松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小子,要當老師吃國家糧了?!彼舐暤貨_著小松說。但小松發(fā)現(xiàn),隊長像木炭涂鴉過的那張瘦長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笑意。
忽一日晚上,覃壽強口含哨子,在村道上“嘟嘟”吹得山響,“又開什么鳥會了?”保忠嘟囔著來到曬谷場上時,村民也到得差不多了?!靶紓€事,”覃壽強站在張條凳上,搖搖晃晃,話語中帶著股濃濃的酒氣,“保忠家老大考上師范了,他那份田要收回。村上再有后生討老婆,沒田可分了!”“收回,應該收回!”有人大聲附和。楊保忠正美美地抽著“大喇叭”,聞言“啪”地把煙卷噴到地上,“欺負人!”他憤怒抗議,“上學不用吃不用穿,不用來回路費?沒田去哪弄錢去?”“吵什么吵?戶口都要轉到學校去了,還想要田?”覃壽強振振有詞?!翱凑l敢動他的田!”拾起地上的一把掃帚,楊保忠像只發(fā)怒的公牛?!安唤怀鎏?,我就有辦法讓他上不了學!”覃壽強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像臭水溝里的癩蛤蟆?!芭纠病保瑨咧愕粼诘厣?,楊保忠呆立著,像一尊雕像。
幾天后,覃壽強的大兒子娶了鄰村一位滿臉雀斑的姑娘,小松的那份責任田也姓了覃。
4
學校在幾百里外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楊保忠打算親自送小松去,卻為路上的花銷和小松讀書的日常費用發(fā)愁。還好,小松的學費、生活費幾乎全免了。
此時,責任田里的活兒已忙完。于是,每天天還未亮,楊保忠就扯著嗓子,命令小松的兩個弟弟趕快起床。然后帶著他們,推著木板車,到十多里外的山上去砍柴。小松要跟著去,他卻堅決不讓,怕萬一受了傷,影響了美好前程??傄酵砩鲜c多鐘,三人才一身臭汗、蓬頭垢面、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離開學還有五天,父子三人把柴賣給了縣里的醬油廠。
晚上,楊保忠捏著賣柴得來的幾張鈔票,數(shù)了又數(shù),對小松說:“車費和路上的吃用是夠了,只是想給你添套新衣的錢不夠了。”小松說:“不用做新衣。”“不行,到大城市讀書就得穿好些,明天裝幾包谷子去公社糧所賣了?!庇謬@著氣說,“唉,田給分了,雖能吃飽,就是錢還是難找,還得靠那幾塊責任田啊!”
出發(fā)那天,兩人早早來到汽車站。車開了,楊保忠卻站在站臺上,滿臉笑容地向汽車揮手,直到模糊在小松濕潤的視線里。原來臨上車前,遇到同考上這所學校的一位同學與他當干部的家長,楊保忠很謙卑地與那位家長說了一會兒話,然后對小松說:“我還是不去了,省下的錢夠你花一陣子了?!闭f完,塞給他幾張鈔票,把他推上了車。
微篇妙品責任編輯 ?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