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霏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南鄉(xiāng)子》起源于唐教坊曲,盛行于歌筵酒席間,并有敦煌舞譜流傳。該詞調從唐五代逐步流行,到宋代進入繁盛階段,經歷金、元、明、清,文人對它的創(chuàng)作熱情絲毫不減,題材內容不斷擴大,產生了一系列優(yōu)秀作品。本文將對《南鄉(xiāng)子》的起源進行全方位解讀。
關于《南鄉(xiāng)子》的溯源,大致有兩種觀點,其一認為該詞調與晉國隱士有關,蜀國歐陽炯等人的詞作形成于創(chuàng)調之后;其二認為詞調首創(chuàng)于歐陽炯,是蜀人“以志風土”之歌。下文擬對兩種觀點進行辨析。
把《南鄉(xiāng)子》與晉國隱士聯(lián)系起來的是南宋陳云龍,他在《片玉集》中為周邦彥的《南鄉(xiāng)子》作注:“晉國高士全隱于南鄉(xiāng),因以為氏也”。[1]95這一說法來源于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到了宋代,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2]卷二十、陳彭年《重修廣韻》(1)(宋)陳彭年《重修廣韻》,四部叢刊景宋本,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卷二。等著作都有提及,但也只此一句,沒有過多解釋。至此,“南鄉(xiāng)”作為姓氏被廣泛接受。后人闡釋“南鄉(xiāng)”也大多從姓氏角度出發(fā),如清代惠士奇《禮說》:“鄉(xiāng)以州名,注云:南鄉(xiāng)甀、東鄉(xiāng)為人是也。案,《世本》有宋大夫東鄉(xiāng)為,似東鄉(xiāng)氏而為名,‘人’衍文,晉國高士全隱于南鄉(xiāng),因以為氏,則南鄉(xiāng)甀者亦氏南鄉(xiāng)而名甀也。賈疏謂甀與為人皆當時鄉(xiāng)名,失之。居門者以門氏,居鄉(xiāng)者以鄉(xiāng)氏,則南鄉(xiāng)、東鄉(xiāng)皆氏,何疑?”[3]卷十
那么晉國高士所隱居的“南鄉(xiāng)”,到底在何處?《詩經·商頌·殷武》記載:“抵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盵4]1041該詩講的是商王武丁征討楚地的事。“荊楚”在今天的湖北一帶。而詩中的“南鄉(xiāng)”,經學家多將其解釋為中國南方,即一個泛指的概念。但“南鄉(xiāng)”與“荊楚”的關系不容忽視。
在現(xiàn)存的春秋時期地理資料上,沒有“南鄉(xiāng)”一名,因此筆者推測“南鄉(xiāng)”是應劭《風俗通義》成書時期的常用地名,極有可能出現(xiàn)于漢代。檢閱資料,發(fā)現(xiàn)《漢書·王莽傳》有言:“是月,析人鄧曄、于匡起兵南鄉(xiāng)百余人?!盵5]1568鄧曄、于匡起兵時間為公元23年,此時王莽篡權,東漢未立,處于戰(zhàn)亂時期。鄧曄是析縣人,析縣位于今天的河南淅川縣一帶,南鄉(xiāng)作為析縣下屬地區(qū),亦在此范圍。東漢時期,政府開始在南鄉(xiāng)設縣,屬南陽郡。其后,曹操又設立“南鄉(xiāng)郡”。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記載:“《晉書》:丹水縣屬順陽郡,考建安十三年,曹操分南陽,立南鄉(xiāng)郡,晉武帝改曰順陽,預著書時尚未改名耳?!盵6]卷八可知建安十三年曹操得荊州后,將南陽郡分出一部分,改作南鄉(xiāng)郡。又有《水經·均水注》記載:“均水出析縣北山,南流過其縣之東。……南越南鄉(xiāng)縣,又南流與丹水合?!帜狭髯⒂趦伤?,謂之均口者也。”[7]525均水即今日之淅川,在南陽淅川縣,位于河南與湖北交界處。而均水出析縣后向南流至南鄉(xiāng),之后與丹水合流,據(jù)此可推測南鄉(xiāng)在析縣以南,均、丹二水合流處以北,位置靠近現(xiàn)在的淅川縣(見圖1)。
圖1 東漢析縣位置圖[8]42-43
湊巧的是,該區(qū)域在春秋時期曾為秦、晉兩國所奪。《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秦、晉伐鄀,楚斗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師戍商密……秦師囚申公子儀、息公子邊以歸?!睍x杜預作注曰:“鄀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其后遷于南郡鄀縣。”又:“商密,鄀別邑,今南鄉(xiāng)丹水縣也?!盵9]357晉代南鄉(xiāng)丹水縣即今天的南陽淅川縣。由此不難判斷,該地在春秋時期原屬于楚國,后秦、晉伐鄀,楚國大意,只令申公斗克與息公屈御寇帶領其軍隊駐守,果不敵秦晉,城池失守。鄀分為上鄀、下鄀兩地,下鄀為晉國所有,在河南淅川南部內鄉(xiāng)境,位于河南省內鄉(xiāng)﹑陜西商縣間。
由以上資料可知,“南鄉(xiāng)”在春秋時期晉邑“下鄀”的范圍之內,即今天的河南淅川縣附近,屬于豫、鄂交界處,此地位于長江以北,沒有濃郁的南方文化氛圍。而唐五代時期的《南鄉(xiāng)子》多寫南方風物,或多或少帶有香艷之風,且未有提及“晉國高士”的隱逸之詞。因此,“晉國隱士”的典故與《南鄉(xiāng)子》起源關聯(lián)不大。
首倡《南鄉(xiāng)子》是蜀人為“志風土”而作這一觀點的是南宋周密,該說法如下:“李珣、歐陽炯輩俱蜀人,各制《南鄉(xiāng)子》詞數(shù)首,以志風土,亦《竹枝》體也?!睕r周頤在《餐櫻廡詞話》中引周密的觀點,并在其后列舉李珣《南鄉(xiāng)子》詞,緊接著發(fā)問:“珣,蜀人,顧所詠皆東粵景物,何邪?其《巫山一段云》云:‘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逗觽鳌吩疲骸琅f十二峰前,猿聲斷客船。’則誠蜀人之言矣?!盵10]409東粵即嶺南地區(qū),而李珣等人都生活在蜀地,按常理推斷,應效《竹枝》體,那么“南鄉(xiāng)”到底在寫哪里的風土呢?清代舒夢蘭《白香詞譜》中有記載:“南鄉(xiāng)即南國,唐人稱南中。本詞初為單調,創(chuàng)于歐陽炯。詞律所收,有二十七、二十八字兩首。如‘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后,收紅豆,纖纖抬素手。’固為本意也。”[11]133按此思路,只要找出唐代“南中”所指的區(qū)域即可知曉“南鄉(xiāng)”位置,但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唐代被稱作“南中”的地方不止一處。
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第三十二“劍南道中”條記載:“曲州,朱提。下。本漢夜郎國地,武帝于此置朱提縣,屬犍為郡。后立為郡,在犍為郡南一千八百里,后漢省郡。諸葛亮南征,復置朱提郡。自梁、陳以來,不復賓服。隋開皇四年開置南中,立為恭州,武德元年改為曲州。朱提,山名,出善銀?!盵12]822曲州的轄境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云南省昭通市、魯?shù)榭h一帶,說明材料中的“南中”至少囊括云南北部。又據(jù)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南中志》得知,“南中”指的是今天大渡河以南的四川南部和云貴高原。唐代王勃《蜀中九日》詩寫道:“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盵13]684便是以“南中”代指蜀中。
然而,同一時期的詩人更多地以“南中”指代嶺南。如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二首(其一)》:“蒼江綠水東流駛,炎洲丹徼南中地。南中南斗映星河,秦川秦塞阻煙波?!盵14]832詩中蒼江又名鎮(zhèn)海水,屬于珠江水系的分支,而南中在這里專指廣東一帶。宋之問亦有《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一詩,詩曰:“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豈意南中岐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盵13]626詩人被貶之地端州屬于廣東省肇慶,位于廣東省中部偏西。此外,初唐宰相張說于唐長安三年(703年)為解救魏元忠得罪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救出了魏元忠,自己卻被流放到欽州。欽州在廣西南部,南鄰北海。這段時期的詩歌作品中,很多都帶有“南中”一詞,譬如《南中別蔣五岑向青州》《南中別陳七李十》《南中別王陵成崇》等,說明此時的“南中”也包括廣西的某些區(qū)域。這些事例足以證明,至少從唐代開始,“南中”已經成了嶺南地區(qū)的統(tǒng)稱,包括廣東、廣西的大部分區(qū)域。
反觀歐陽炯、李珣的《南鄉(xiāng)子》,兩人現(xiàn)存的25首作品中出現(xiàn)了許多迥異于西蜀地區(qū)的風物:如“笑指芭蕉林里住”,“孔雀自憐金翠尾”,“桄榔葉暗蓼花紅”,“島上陰陰秋雨色”,“夾岸荔枝紅蘸水”,“越南云樹望中微”,“愁聽猩猩啼瘴雨”,“越王臺下春風暖”,“騎象背人先過水”等句中[15]451-602,就有“芭蕉林”“孔雀”“桄榔”“島”“荔枝”“越南”“猩猩”“瘴雨”“越王臺”“象”等南方色彩極其濃厚的意象和地名。仔細辨識,孔雀和象生活在云南南部,猩猩分布于東南亞一帶,桄榔樹和荔枝以兩廣居多,瘴雨也多在嶺南。此外,這些詞中出現(xiàn)了兩個具體位置,一是越王臺,為漢代南越王趙佗建造,在今廣東廣州越秀山上,唐代韓愈有《送鄭尚書赴南?!芬辉姡骸柏浲◣熥訃瑯纷嘣酵跖_。”[16]3859二是“越南”,此地指百越之南,相在今天的越南附近,唐朝時屬于安南都護府,五代時為南漢所有。因此,歐、李二人的《南鄉(xiāng)子》內容涵蓋地域頗為廣闊,包括兩廣、越南北部、云南南部,兩人同在后蜀為官,在創(chuàng)作方面極有可能相互影響,而遠在成都的詞人們?yōu)楹文軐懗銮Ю锿獾漠愢l(xiāng)風物,由于缺乏直接的史料,我們不得而知。李冰若《栩莊漫記》總評歐陽炯《南鄉(xiāng)子》:“《南鄉(xiāng)子》八首,多寫南方風物,不知其以何因緣而注意及此?炯蜀人,豈曾南游耶?然其詞寫物真切,樸而不俚,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而為寫景記俗之詞,與李珣可謂笙罄同音者矣?!盵17]881又評李珣《南鄉(xiāng)子》:“均寫廣南風土,歐陽炯作此調亦然。珣波斯人,或曾至粵中,豈炯亦曾入粵?不然,則《南鄉(xiāng)子》一調,或專為詠南粵風土而制,故作者一本調意為之也。珣詞……均以淺語寫景而極生動可愛,不下劉禹錫巴渝《竹枝》,亦《花間集》中之新境也?!盵17]891李冰若在此提供了兩種可能性:歐、李二人要么到過南粵,詞為紀實之作,要么根據(jù)書中記載或傳說下筆,寫想象中的南粵風土。
根據(jù)以上推斷,可知《南鄉(xiāng)子》的起源與“晉國隱士”無關,而周密提出的蜀人“志風土”觀點也頗有疏漏,《南鄉(xiāng)子》得以形成,是五代后蜀詞人吟詠千里之外南粵風土的結果。
《南鄉(xiāng)子》是最常用的小令之一,有別名八種,分別為:《仙鄉(xiāng)子》《莫思鄉(xiāng)》《好離鄉(xiāng)》《蕉葉怨》《撥燕巢》《畫舸》《鷓鴣啼》《減字南鄉(xiāng)子》。本節(jié)擬對這些別名的來源、首創(chuàng)者、作品等方面作全方位探析。
金代詞人侯善淵曾創(chuàng)作《仙鄉(xiāng)子》七首,體式為“五七七二七”雙調體。詞均見于《太上清玄集》卷九。關于侯善淵的資料,文獻中記錄甚少,只知其為金末元初人,是一名道士,號太玄子,居于姑射山神居洞,在今天山西臨汾境內。這一時期,全真教創(chuàng)立未久,在王重陽的帶領之下蓬勃發(fā)展,尋仙問道的風氣盛行,王重陽本名王喆,字知名,號重陽子,后世慣稱其為“王重陽”。然而,侯善淵居住之地與當時的道教中心山東相距較遠,因此侯是否為全真道士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侯善淵詩詞受王重陽《重陽分梨十化集》(以下簡稱《十化集》)的影響較大。具體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沿用了《十化集》中的部分詞調,如《如夢令》一調,《十化集》中作《無夢令》,符合道家對心無雜念澄明境界的追求,侯善淵詞也秉承此種改法,將《如夢令》無一例外改為《無夢令》。二是因襲王重陽自創(chuàng)與原詞調相關新題的做法,將某些詞調的旖旎之氣換為道家風骨,著意宣揚教義。辟如把《長相思》更名為《長思仙》,又如將《南鄉(xiāng)子》改為《仙鄉(xiāng)子》??v觀《太上清玄記》中七首《仙鄉(xiāng)子》,均在展現(xiàn)俗世無可戀、大道貴真淳的狀態(tài)。以《仙鄉(xiāng)子四首》(其一)、(其二)為例:
易遘自然軒,軒外清華混物鮮。秀嶺連云飛宇角,靈泉。柳岸煙波接遠川。德士隱幽玄,玄覽滌除物自捐。內適虛壇真有趣,龍涎。寶篆輕浮弄素弦。
大道本無為,內外恬然處妙機。寂靜清虛真有味,揚眉。冷淡靈光處處輝。婥約好容儀,坐臥行居左右隨。翼御中天成玉象,無疑。位列南宮現(xiàn)紫微。[18]535
前一首重在描繪修道之地的幽雅寧靜和修道人內心的安閑自在,后一首表現(xiàn)大道精微,意在展現(xiàn)道家真諦。傳統(tǒng)《南鄉(xiāng)子》詞中的柔婉氣息幾乎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對道教道義不遺余力的宣揚。但此名在其后并未流傳,遍檢古籍,未發(fā)現(xiàn)以《仙鄉(xiāng)子》命名的作品。
金代全真教祖師王重陽以《莫思鄉(xiāng)》重新命名《南鄉(xiāng)子》的“五七七二七”雙調體式,收錄在《重陽分梨十化集》中,共兩首,即王重陽與門人丹陽子馬鈺的唱和詞。王重陽出生于陜西咸陽,作為全真教的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在教化弟子、傳播教義方面做出許多努力,此人飽覽詩書,著述頗豐,創(chuàng)作出《重陽分梨十化集》《重陽全真集》《重陽教化集》《重陽真人金關玉鎖訣》等作品。王重陽的詞多從具體事物入手,闡明義理。這種思維方式在《莫思鄉(xiāng)》中有很好的體現(xiàn),以王重陽《莫思鄉(xiāng)·贈丹陽》和馬鈺《莫思鄉(xiāng)·丹陽繼韻》為例:
栗子味堪收,更出馨香是芋頭。今后吃時思想定,追求。為甚般般各六籌。細認細尋搜,芋有青苗栗有芻??胀獾刂袣w一處,休休。說破玄玄你越愁。[18]264
意馬下功收,不放心猿暫出頭。一點靈明歸太素,何求。通六幽微罷運籌。芋栗更閑搜,知味聞香識破芻。須向空中尋響亮,無休。真樂真歡散盡愁。[18]301
王重陽曾賜馬鈺、孫不二夫妻二人芋頭、栗子,令二人分食,欲使之認識到俗世情感有如飲鴆,跳出去方能長樂。有詩為證:“鳳仙五次賜芋栗,夫婦同餐各知悉。大道如同糖與蜜,攀緣宜乎家跳出。……眾妙之門深走入,無中嬰姹結夫妻?!盵19]794兩首詞以栗子、芋頭引出心無雜念方有“真樂真歡”的道理,使得精微之道變得具體可感。而《莫思鄉(xiāng)》一名也大有深意,傳統(tǒng)《南鄉(xiāng)子》詞大多寫南國風物,保留著“南鄉(xiāng)”的地域文化氛圍,說到底是家鄉(xiāng)的氣質,因此《南鄉(xiāng)子》的底色是戀鄉(xiāng)的。從這一層面上看,《莫思鄉(xiāng)》是反傳統(tǒng)的,對于“家”的悖離使其更加接近道家文化。另外,該名稱中隱含王重陽對大弟子馬鈺的勸誡,馬鈺難以放下俗世糾葛,尤其對于妻子兒女的眷戀,他曾言:“重陽師父百端誘化,予終有攀援愛念。”[20]455難棄心猿,因此王重陽在細枝末節(jié)處對徒弟的點化,可謂煞費苦心。
金代“全真七子”之一丘處機將《南鄉(xiāng)子》“五七七二七”雙調體改名為《好離鄉(xiāng)》,存詞二首,見《蟠溪集》卷三。兩首詞本名為《嘲卿學·述懷》,原文如下:
獨坐向南溪,一事無能百不知。所愛冥冥煙雨后,東西。云綻峨峨列翠微。蒼骨太虛齊,冉冉寒光映日飛。何事中心看不足,忘歸。似有膏肓病著肌。
亂草獨彎跧,鼓腹高歌自在閑。一枕游仙清夢斷,怡顏。笑傲聲喧碧嶂閑。日午啟柴關,雀躍徘徊望遠山。山下有人來問道,知難。雀躍無言笑卻還。[18]473
兩首詞均在表現(xiàn)山中修道時的體悟,放下俗念,無悲無喜,自然暢快?!逗秒x鄉(xiāng)》一名出自全真教祖師王重陽的《重陽教化集》,集前有大定癸卯寧海州東牟鄉(xiāng)貢進士馬大辨序:“重陽真人平昔著述已有《全真前后集》,其游吾鄉(xiāng)所著,皆玄談妙理,裒得三百余篇,分為三帙:上曰《下手遲》,中曰《分梨十化》,下曰《好離鄉(xiāng)》。丹陽門人靈真子朱抱一攜是集訪余,因留其《分梨十化》一帙。”[21]790登州黃山王滋德在《重陽教化集后序》中亦提及:“其(丹陽子)門人虛真子朱抱一等相與裒集編次,計三百余篇,厘為三卷,嘗請諸其師,而名之曰《下手遲》、曰《分梨十化》、曰《好離鄉(xiāng)》?!盵22]788除此之外,營邱府學正師抗寧海州學錄趙抗、寧海州鄉(xiāng)貢進士劉孝友、東牟鄉(xiāng)貢進士梁棟、范懌等亦有序,根據(jù)序言中內容可知,《下手遲》《分梨十化》《好離鄉(xiāng)》中收錄的皆為王重陽、馬鈺師徒二人唱和詩詞,三帙之名則是由丹陽子馬鈺定奪形成。那么,“好離鄉(xiāng)”一詞緣何而來?劉孝友在序中提到:“一日,重陽真人指先生(馬鈺)而誨之曰:‘子知學道之要乎?要在于遠離鄉(xiāng)而已。遠離鄉(xiāng)則無所系,無所系則心不亂,心不亂則欲不生,無欲欲之,是無為也,無為為之,是清凈也。以是而求道,何道之不達?以是而望仙,何仙之不為?今子之居是邦也,私故擾擾不能息于慮,男女嗷嗷不能絕于聽,紛華種種不能撿于視,吾懼終奪子之志,而無益于吾之道也,子其計之?!壬司鸲?,顧而笑,即日拂袖去用,能斷宿緣,剔塵染,寂然與物無著,杳然與物無累,乘云馭風,飄飄為神仙中矣。先生自受師前言而至于了達,然不敢默默自蓄于胸中,特取疇昔唱和三帙,舉其一以名之曰《好離鄉(xiāng)》,庶覺諸未悟者,必式此以為進道之階。”[23]770-771據(jù)此可知,王重陽認為馬鈺無法一心向道的根源在于未能遠離家鄉(xiāng),不能斬斷俗念,馬鈺頓悟,拂衣遠去,并將離鄉(xiāng)斷念作為修道之法傳于后人。因此,把“離鄉(xiāng)”作為修行的基礎,于全真教眾而言,是自然接受的準則,況且《下手遲》《分梨十化》《好離鄉(xiāng)》三帙付梓后,定于教中廣泛傳閱,深入人心。丘處機與馬鈺作為同門師兄弟,平日接觸頗多,受到的教化幾乎無異,將教內常用之詞納入創(chuàng)作中表達相似的理念,教諭后人,可以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丘處機之后,馬鈺弟子王丹桂也有《好離鄉(xiāng)》傳世。丹桂字昌齡,隱居昆侖山神清洞,早年入道,丹陽訓號白云子。原作如下:
聊與話行藏,生死輪回豈盡量。無奈頑心迷愛欲,滋彰。千古悠悠不到鄉(xiāng)。幸遇祖重陽,開闡全真岀世方。寄語吾宗當省悟,消詳。這個從來不姓王。”[18]490
王丹桂祖居利州,有鄉(xiāng)人從利州來,問其為王家哪一宗,王丹桂作詞以寄。該詞盡言自己歸入全真門下后,不再思鄉(xiāng)念鄉(xiāng),摒除俗世牽掛。內容與詞名緊密貼合。由此亦可知,這一時期,《好離鄉(xiāng)》一名在全真教內頗為流行,但后無繼者。
清代女詞人蔣起榮名,見《眾香詞》御集。蔣起榮為清初泰州人,字素行,曾著《臥松吟》,今存詞兩首。以該詞名為題的詞僅有一首,原文如下:
雨霽晚煙收,嫩綠微黃映小樓。占得妝臺新壽樣,眉頭。長伴佳人翠黛鉤。青眼為誰投,瘦盡纖腰只帶愁。日永三眠渾未起,悠悠。萬縷情絲漾釣舟。[24]3013
此名與本詞內容相關,詞中“嫩綠微黃”指的便是芭蕉葉。而整首詞透露出來的女子愁緒,又與“怨”字相通。因此,作者以《蕉葉怨》為調名,既雅致又切題。
而“蕉葉”作為詩詞中經典意象,其內涵之豐富也是詞人用作詞調名的重要原因。首先,蕉葉題詩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白居易《春至》詩曰:“閑拈蕉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盵25]390方干《題越州袁秀才林亭》詩云:“坐牽蕉葉題詩句,臥看藤花落酒杯”[26]7478兩首詩均用了蕉葉題詩這一語典。該典故可追溯到南朝梁劉令嫻《題甘蕉葉示人》一詩。唐代書法家懷素于綠天庵種芭蕉練字,從而有了“芭蕉書紙”的說法。宋代曾慥《類說》卷五八引《法書苑》:“陸羽撰《懷素傳》云:‘疏放不拘細行,飲酒以養(yǎng)性,草書以暢志?!殶o紙,乃種芭蕉萬余株以供揮灑?!盵27]759陸游《雨后散步后園》:“芭蕉綠潤偏宜墨,戲就明窗學草書。”[28]431就直接用了懷素的典故。其次,以芭蕉葉卷或雨打芭蕉表達愁緒的詩句極其豐富,如李商隱《代贈二首》:“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盵29]6181杜牧《芭蕉》:“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憐渠點滴聲,留得歸鄉(xiāng)夢?!盵29]6008可見,在晚唐,以芭蕉表現(xiàn)愁緒的寫法就已經普遍。這種典型模式在宋詞中呈現(xiàn)得尤其多,如李清照《添字丑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馀情”[30]48,把傷心愁悶如數(shù)傾吐出來。又如吳文英《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盵31]1673
從蔣起榮僅存作品看,她的詞風清麗婉約,是詞之正體,而另擬新名的做法,大致與清代創(chuàng)作者求雅求奇的風氣有關。
吳藕汀、吳小汀著《詞調名辭典》中對該別名結論如下:“周邦彥《南鄉(xiāng)子》有‘自折長條撥燕巢’句,故名。見《片玉詞》卷下?!盵32]831檢索毛氏汲古閣本和欽定四庫全書本的《片玉詞》,發(fā)現(xiàn)“撥燕巢”為小字,在詞名的位置,詞牌位置是一“又”字,由于前幾首相鄰的詞都是《南鄉(xiāng)子》,故以“又”字代詞牌,而“撥燕巢”僅為切合詞章內容的具體題目,不能算作“南鄉(xiāng)子”之別名,這一點從詞的內容上也能看出。原文如下:
輕軟舞時腰,初學吹笙苦未調。誰遣有情知事早,相撩。暗舉羅巾遠見招。癡騃一團嬌,自折長條撥燕巢。不道有人潛看著,從教。掉下鬟心與鳳翹。[33]106
詞描寫了一名嬌憨妓女情竇初開的種種情態(tài),“自折長條撥燕巢”一句將其年幼活潑的樣子刻畫得細致入微,因此以“撥燕巢”的點睛動作為詞題,再合適不過。而將之作為《南鄉(xiāng)子》別名引入辭典,實為一誤。
兩個別名均來源于吳綺、程洪編著的《記紅集》,因歐陽炯詞中有“畫舸停橈”句,李珣詞有“岸花零落鷓鴣啼”句,因此改故為新,將兩首《南鄉(xiāng)子》分別更名。另擬新名的具體原因在《記紅集》凡例里有所提及:“或調名間有未雅,亦取本調麗句易以新名,仍注舊名于下,以免淆惑。蓋古人已破此例,非感故為更張衒異也?!?2)吳綺、程洪《記紅集》,清康熙二十五年大來堂刻本。由此可知,《記紅集》的本意是在求雅,然這種雅只粗淺地局限于字面層,與詞雅正之神韻關系不大。
除去上述兩詞名,該集將毛文錫《訴衷情》(桃花流水漾縱橫)改名《桃花水》,韋莊《歸國謠》(春欲暮)改名《玉龍鸚鵡》,新創(chuàng)之名多達幾十處,大多選取詞中美麗的意象為新題,但取名過于隨意,無甚因襲,全憑喜好,這也給包括《南鄉(xiāng)子》在內的別名眾多的流行詞調增加了辨識負擔,使得詞名更加混亂。因此,這些名稱只出現(xiàn)于該集中,并未流傳下去。
該名僅出現(xiàn)在明代卓人月匯選的《古今詞統(tǒng)》中,查閱現(xiàn)存最早的明代崇禎六年(1633年)刻本,在《南鄉(xiāng)子》第三體的題解中這樣寫道:“前后段起句或有四字者,名《減字南鄉(xiāng)子》?!?3)卓人月匯選、徐士俊參選《古今詞統(tǒng)》(卷八),明崇禎六年刻本。
由于《減字南鄉(xiāng)子》的體式相較于《南鄉(xiāng)子》其他幾體改動較小,且與創(chuàng)調之初歐陽炯單調體的格式相同,僅在單調的基礎上重復一闕,變成雙調,出于各方面的考量,《欽定詞譜》只將其列入《南鄉(xiāng)子》別體類,未入異調,筆者遵循此原則,將《減字南鄉(xiāng)子》列入異名類。
有關《南鄉(xiāng)子》的起源探究,對理解該調的流變歷史和具體風格,認清詞調的變化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相關的社會問題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