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橫

長? 江

多年以前

就想到長江邊，渾水摸魚寫首詩

古人留下的詩篇

早已成為星辰，牽引青銅向上

我們的大地有了翅膀

走進(jìn)通向江邊的隧道

隧道幽深，不知道

是從哪個朝代傳來的

滴水聲，打更，哭號——

擦著點(diǎn)燃狼煙的火鐮

身前身后好像有無數(shù)人

低沉地吹簫

誰的心胸有長江寬闊？

我只能對英雄報(bào)以沉默

長江是個大詞

所有的事實(shí)與想象

尚未抵達(dá)大海，便已折戟沉沙

兩岸是人世的刀鞘

自詡為鋒芒的人，最終敵不過

一滴水

坐在江邊，此時(shí)是下午三點(diǎn)

水花濺到身上

點(diǎn)點(diǎn)滴滴，皆為母語之乳

江面貨輪往來，大浪載沉載浮

鷗鳥向后世飛去

我看見一些人的背影現(xiàn)出孤島

長江，長江

當(dāng)我歸去，也是你的細(xì)流

松花江

與老楊到來時(shí)

云朵積滿冬天的塵土

松花江凝重如墨塊

尚未小陽春。藏起筆鋒的浪花

還要忍一忍

這段松花江，緊靠依蘭

五國城垛口號角連綿

關(guān)隘之下，尋不見女真語的半塊瓦當(dāng)

一條江山玉帶

勒緊北宋咽喉

思弦管，觀天象，數(shù)更漏堆雪

徽欽二帝枯坐

萬民隔絕，為自己塑金身的泥胎

陷于地窨子的旋渦

江邊棚戶區(qū)大舉拆遷

一棟棟民國時(shí)期民居，被大卸八塊

磚墻豁牙裸露

椽子骨肉分離。唯有苔蘚

留下舊日姓氏，炊煙和雞鳴

俱往矣！從天堂回到人間的

幾只麻雀

站在老物件上，神靈附體

嘰嘰喳喳吟小詩

耳邊響起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臨別前，買了十公斤

當(dāng)?shù)亍盁蹲印?。酒里的火?/p>

火焰里的滿江紅

是松花江的真身

漢? 江

漢江曰，三月到這里就不必抒情了

平民油菜花已替你了啊

幾千年

劉邦劉備也是

愛油菜花的。他們用油菜花

召集大地上的光

懸佩劍，定江山，唱大風(fēng)

在漢江，每一位古人都是一個漢字——

壘砌入云的臺階

古道的殉難者

被撇捺的大刀行刑

民間的梆子戲，聲聲敲骨頭

一個挽流云發(fā)髻的小姐

吱呀一聲推開

書生的柴門

波瀾起于風(fēng)又止于風(fēng)

流水不知悲喜劇

太短暫！強(qiáng)人與懦夫的倒影

風(fēng)一吹就碎了

江面上一截枯枝——

被遺棄的偏旁部首

起起落落，打撈水底的大樹

也在陳述這樣的事實(shí)

我是俗人

更喜歡在漢中博物館里流連

參不透漢魏十三品

還是那些石斧，銅鏡，漢代糧倉

來得實(shí)在。它們上面的指紋

照見我們的先人

躺在山坡上

望著一朵白云出神

黑龍江

2008年夏，我倚靠到

撫遠(yuǎn)江畔的山腳，后背生硬

坐船回望的妻子

看到大山吞沒了樹身

總是想著一件事情

在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

夕照生煙，浪花的鳥群翻飛

我們的血管

岔開后又突然合流

河流是水，土地也是水

她在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谷底

說俄語，看對岸垂釣者

也翻讀我捎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詩集

詩集里夾著一枚草葉——

故鄉(xiāng)的露珠橫渡大江

她走后，我竟然遇到

漁夫打出一條大鰉魚

100多公斤。它瞪大雙眼

龐大的身軀，吸納了所有暗流

我相信，它是主動來到陸地的

事物走到頂端

會返身，問詢先知的此岸

生命如是——

蒼茫之處必有光

小魚在水里提著燈盞

大江浮起星辰

嘉陵江

一聲汽笛，有很強(qiáng)的代入感

黑白電影陷入回憶中

手提藤條箱的人

不慌不忙上船。深入

淪陷區(qū)

在嘉陵江，初生的小樹賽牛犢

讓人心生敬意

年輪天天向上，環(huán)繞山城的臺階

棒棒軍兄弟們走上走下

分不清黑白的茶杯

掛到棒棒的一端

搖搖晃晃，無意中弄出平仄的動靜

偶爾坐在快遞小哥車輛旁

念叨老街的名字

老街行路難

棒棒上青天

據(jù)說棒棒軍

讓火鍋?zhàn)呦蚴澜?/p>

我和妻子，找了小館子嘗嘗鮮

剛吃了幾口

我的舌頭穿過風(fēng)暴

東北話變了音。那啥

一方水土一方人

嘉陵江里辣椒穿梭

麻椒掛到樹下，熱氣蒸騰

好吧。嘉陵江

東北的大雪渾身滾燙

梓辛江

名不見經(jīng)傳的梓辛江

緊傍親家的院落。南邊有一塊空地

將來我兒子會蓋所房子

現(xiàn)在種著各種蔬菜

不用擔(dān)心。無論南方菜還是北方菜

說的都是漢語

提供場景，是詩人的通病——

夕照的紅銅回聲悠遠(yuǎn)

黑夜歸巢，沿著水面飛

波光懷念魚鱗

安慰東去的流水。一條水泥船

突突突駛過石拱橋

據(jù)說從梓辛江

可以直達(dá)杭州，上海，甚至全世界

針眼里穿過海洋與鷗鳥

我相信，我的存在

流水的想象不會枯竭

流水一去不回頭

向北五里，環(huán)繞鄭板橋陵園

遍植竹子的鄭板橋凌波歸來

留下巍峨的石頭

接住人間的風(fēng)雨

牡丹江

那年我25歲。綠皮火車是我

唇邊的一截柳笛

從牡丹江到綏芬河

從綏芬河到牡丹江

三年間，它的沉重是綠皮火車的

喘息和曲折

還是綠皮火車和牡丹江

奔馳的群山抵達(dá)之后

我的孤獨(dú)才剛剛開始

到江畔吹吹風(fēng)

在簡陋的棚子里

吃小蔥蘸大醬，卷干豆腐皮

詩歌順?biāo)纳?/p>

啤酒里泛出倒包，對縫

俄羅斯望遠(yuǎn)鏡的泡沫

我搖搖欲墜，內(nèi)心的轟鳴聲里

浪花忘卻了喧響

想起牡丹江

便想起從故鄉(xiāng)奔波而來的

母親和兒子。后來兒子長大了

而母親，在牡丹江畔長眠

我是如此干涸

我的故鄉(xiāng)，鄉(xiāng)音，雞鳴和日出

頓失一切源頭

此時(shí)坐在牡丹江畔

已是2019年。滔滔江水日夜不息

漂泊的根已長出

人情世故的旋渦

我原本就是木槳

至河問渡，舟子已然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