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云
一
于德寬老了。于德寬的老伴兒丁彩鳳也老了。老兩口兒都過了七十,結(jié)婚也四十幾年了。四十幾年是段不短的歲月,老兩口兒從情話說到家常話,終于說到了無話可說。如今,兩人在家,大眼瞪小眼,一天說不上幾句話。
于德寬不知從何時起迷上了電視劇,而且專攻懸疑片。最終看成了一個行家,一部幾十集的連續(xù)劇,看完前三集就能看出誰是潛伏在敵軍里的地下工作者,或者誰是打入我軍的特務(wù)??磻虻乃揭桓?,懸念就少了,懸念一少,樂趣也就少了。于德寬看戲看到這一步,就開始邊看邊罵編劇臭了。
老伴兒丁彩鳳也不是特意要替編劇打抱不平,她就是看不慣于德寬這德行,所以每逢此時,就要在旁邊說一句:“人家臭,你不臭,你自己編個戲讓電視臺演演呀?”于德寬哼一聲,也懶得反駁。兩人這就算是有了一次交流。
丁彩鳳以前愛看言情片,但是因為于德寬要看懸疑片,就主動把電視機(jī)讓出來了。后來手機(jī)橫空出世,QQ和微信都在手機(jī)上熱了起來,她就成了大媽手機(jī)族,每天新聞舊聞傳聞,看得不亦樂乎。等到于德寬發(fā)現(xiàn)電腦上追劇比電視臺快,家里的電視機(jī)閑了出來,她已再不想回頭了。人說,活到老學(xué)到老,丁彩鳳在手機(jī)上學(xué)了幾年,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積累了幾十年的廚房經(jīng)驗幾乎一無是處。按營養(yǎng)學(xué)做出的飯菜,也總是被老伴兒嘲笑:“飯有紅米黑米,菜是缺鹽少油。你來點兒老味道,讓我們懷懷舊好不好?”這算是又一種交流吧。
老兩口兒家居湖北老家,有兒有媳有孫遠(yuǎn)在深圳。與老人在家相伴的,是電腦、手機(jī)和電視。
二
于德寬在家與老伴兒沒話好說,在外面與老朋友老同事遇到一起話卻頗多。有人說這叫補(bǔ)償效應(yīng)。
這天,他和小學(xué)同學(xué)約好了一起打麻將。幾天前約的,到了時候,趙胖子卻沒來?!叭币弧保齻€都罵那個一。
這趙胖子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讀書了。1967年,天下大亂,21歲的他把鄰居家的一個妹子亂了。家里大人在外面抓革命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促生產(chǎn),開頭一點兒都沒發(fā)現(xiàn),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生米早做成了熟飯,而且馬上要添吃飯的口了。幸好那時候亂得沒人管事,兩家又同屬一家造反派,就趕著把喜事辦了。三個月后,趙胖子就得了個白白胖胖的女兒。1988年,前些年規(guī)定的“男28女25才可以結(jié)婚”的條文取消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退到了男22女20。趙胖子的女兒趕上這一撥兒,沒多久就成了家,五個月后,趙胖子還是沒費勁兒,就得了個虎頭虎腦的外孫。趙胖子一步領(lǐng)先步步領(lǐng)先,如今成了所有同學(xué)中最灑脫的人。按說,他這樣的人是最不可能遲到的。于德寬雖說看了無數(shù)懸疑劇推理劇,也推不出這事的理來。直到緊急招來的替補(bǔ)趕來,碰巧替補(bǔ)又知道趙胖子的家事,真相才終于大白。
原來趙胖子的女兒身體很棒,女婿卻身體不佳。兩口子把兒子拉扯到上了大學(xué),女婿就先走了一步。那當(dāng)媽的才四十幾歲,過了兩年,想再找個人。這本無可非議,但她要趕時髦,想在網(wǎng)上找一個。又不想讓熟人知道,就編了個新名字,開了個新QQ號,廣種薄收地與陌生人聊了起來。聊了幾個月,聊了個覺得合適的。那人所在地與兒子讀書的大學(xué)在一個城市,趙胖子的女兒想,將來談成了結(jié)婚了,兒子的大學(xué)也畢業(yè)了,一家三口就到那個城市去定居,挺好的。于是就約了那人在那城見面。沒想到低概率的事兒發(fā)生了,到約定見面的咖啡館一見,來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那兒子讀書讀得有點乏味,想來點重口味,釣個大姐聊聊,誰知道遇上了親媽。本來讓這事兒偃旗息鼓悄悄了結(jié),也就人不知鬼不覺了,偏偏這母子倆都在氣頭上,媽說兒子“少不更事”,兒子說媽“為老不尊”,當(dāng)場就吵了起來。在外面吵完了,還回家找趙胖子評理,把個趙胖子氣得立馬倒地不起,以前娶媳婦嫁閨女都沒費的勁兒,這回一次性補(bǔ)齊了。
趙胖子的事講完了,幾位的麻將還在繼續(xù)。麻將桌上從來是手不閑口不住,話題悄然流轉(zhuǎn)于無形之間。這回,于德寬他們的議論集中在對網(wǎng)絡(luò)的評論上:
“東風(fēng)!網(wǎng)上聊天完全不靠譜,我是挨都不挨這東西的?!?/p>
“一萬!網(wǎng)上聊天不花錢,和美國親戚聊都不花錢。”
“碰!三條。你在美國有親戚,我怎么沒聽說?美國人我只認(rèn)識一個,特朗普?!?/p>
“南風(fēng),我說這網(wǎng)絡(luò)還是個好東西,天南海北的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都可以聊?!?/p>
“跟個三條。要我說,不認(rèn)識的更好,反正不認(rèn)識,什么牢騷話亂話都可以說,說了心里暢快?!?/p>
“只怕你老婆就在和不認(rèn)識的人聊吧?”
“六萬,聊就聊吧,七老八十的,還能聊出什么花兒來?又不是趙胖子的女兒?!?/p>
“反正我和老伴兒都不碰那些玩意兒?!?/p>
“你們倆一對科盲,會玩兒那個嗎?看看電視,行了。五筒!”
“和你五筒!兄弟,注意力集中點兒,別管趙胖子李胖子了!”
新一局開始,話題也隨之轉(zhuǎn)了。一圈兒一圈兒,就到了晚飯時間。老哥兒四個,點了四菜一湯,喝了一斤老酒,揮手道別,各回各家。還約了,要是趙胖子不好,什么時候去看看他。
回家的路上,于德寬覺得到處的路都有點高低不平,心里說,老了老了,四個人一斤酒都招架不住了。到了家,打開門,只見老伴兒坐在沙發(fā)上擺弄著手機(jī)。牌友的一句話在耳邊響起來:“只怕你老婆就在和不認(rèn)識的人聊吧?”
丁彩鳳抬頭問了句“回來了”,眼睛馬上回到了手機(jī)上,于德寬答了句“酒足飯飽”,兩人的交流就完成了。
他們的屋有兩室一廳,以前是兒子一室,老兩口兒一室。兒子上大學(xué)后,老兩口兒就學(xué)外國人一人住了一室。于德寬進(jìn)了自己房,和衣躺到床上,頭暈暈的,滿是酒意,但就是睡不著,心里想著老伴兒在和誰聊。后來,他漸漸意識到,自己更想知道的其實不完全是和誰聊,而是聊了些什么?假如聊的不是很有趣的事,她怎么會冷落自己的老伴兒呢?帶著酒意,他想到了趙胖子女兒的辦法,在網(wǎng)上弄個新名新號,找老伴兒去聊聊天,看她究竟在和人聊些什么?說干就干,于德寬馬上就動手注冊新名了。
兒子去上大學(xué)前,為了以后不花電話費,給父母各注冊了一個QQ號。老媽的名字看不出是真名還是網(wǎng)名,就用了“彩鳳”,老爸的名字借用了一句詩“今日得寬余”。今天注冊,于德寬給自己想了個名字“秋葉”,老了嘛,秋葉這名字挺好的,好聽好記,還與“秋爺”諧音。一邊亂想一邊操作,很快就完成了注冊手續(xù)。登錄新QQ號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添加“彩鳳”為好友,好在知道老伴兒的QQ號碼,添加也不是什么難事??上砑硬荒荞R上見效,還得等老伴兒認(rèn)可。于德寬干完這些事,等了大概不到兩分鐘,酒勁兒上來,睡著了。
丁彩鳳聽老伴兒沒動靜,推開門看了一眼,見他連衣服都沒脫就睡了,也沒叫他,就把門關(guān)上了。季節(jié)已是晚秋,但天氣不冷不熱,就這樣睡也沒關(guān)系。
三
第二天早上醒來,于德寬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還是該追劇追劇該遛彎遛彎,必不可少的時候和老伴兒哼哼哈哈地說兩句話。直到兩天以后的某個下午,一部大戲追完,照例罵了聲“臭”,這才想起去QQ上看看有沒有誰發(fā)來的新信息。準(zhǔn)備登錄時,發(fā)現(xiàn)QQ列表中多了個新號碼,心里不覺有些奇怪:誰動了我的電腦?再看這號碼主人的名字“秋葉”,忘記的事一下想起來了,趕緊登錄進(jìn)去。
一進(jìn)去,就聽見幾聲嘰嘰嘰嘰的亂叫,還有一行彩鳳發(fā)來的疑問:“你是誰呀?”發(fā)問的時間是前一天晚上。于德寬趕緊回了條過去:“我是你不認(rèn)識的朋友?!卑l(fā)出去了才想,我這是不是有點心虛呀?那邊沒有回復(fù),于德寬知道老伴兒此刻正在超市購物,也就關(guān)了電腦不傻等了。
吃罷晚飯,收完洗完,又看完了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yù)報,于德寬說:“我看電視劇去了。”丁彩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
于德寬進(jìn)了房間沒有馬上打開電腦,他要給時間留點空隙,自己也要想一想與老伴兒的天該怎么聊。想了一陣也沒有頭緒,他登上了QQ,準(zhǔn)備見機(jī)行事。
一打開對話框,彩鳳的回復(fù)就蹦了出來:“不認(rèn)識為什么要加我?”
秋葉:“想和你聊聊天嘛。你只和認(rèn)識的人聊嗎?”
彩鳳:“那倒不是?!?/p>
萬事開頭難,兩人停頓了一會兒,還是彩鳳把話接下去了:“為什么叫秋葉?”
秋葉:“老了,人到秋天了?!?/p>
彩鳳:“多老?”
秋葉:“70出頭兒了?!?/p>
彩鳳:“呵呵,那是秋天了。不過,為什么不叫秋風(fēng)、秋雨,偏偏叫秋葉?你姓葉?”
于德寬順口回答:“你真聰明?!苯又磫柫艘痪?,“那你的名字是從‘身無彩鳳雙飛翼里出來的嗎?”
彩鳳:“你知道這詩?還知道后半句嗎?”
于德寬脫口而出:“心有靈犀一點通。對嗎?”他記得自己和老伴兒戀愛時背過這詩,時間真快,幾十年一下就過去了。
丁彩鳳顯然也記起了往事:“對。我老伴兒年輕時給我讀過這詩?!?/p>
于德寬心里一熱:“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你們夫妻關(guān)系很親密吧?”
彩鳳:“老夫老妻了,還談什么親密,風(fēng)花雪月都變成柴米油鹽了?,F(xiàn)在就是過日子吧?!?/p>
于德寬心里一涼,沒接話。
丁彩鳳又說了:“我老伴兒的名字也藏在一句詩里,‘今日得寬余?!?/p>
于德寬這才想到,雖是諧音,自己名字的三個字還真在這句詩里,但他要裝裝糊涂:“是朝鮮名字金日寬?金日余?”
彩鳳:“哈哈,你真逗!我不告訴你。我們說點兒別的吧。你是什么地方人?”
于德寬有意拉開點與真實的距離:“我湖南人,現(xiàn)在與老伴兒一起在北京給女兒帶孩子。”
于德寬與老伴兒的首次聊天就這樣淡茶淡飯地走下去了。接下來聊的幾次,也是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以至于讓于德寬懷疑起自己太雞腸小肚來。
終于,他們聊到了那一天,聊到了那個層次。
四
那也是個晚上,天氣有點冷。于德寬早早就焐到了被窩里,把電腦放在曲起的膝蓋上,看一部早就猜到了結(jié)局的懸疑劇。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登上QQ,想看看睡在隔壁的老伴兒在干什么。沒想到對話框打開不到一分鐘,老伴兒就發(fā)了句話過來。
彩鳳:“北京很冷了吧?”
于德寬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說過在北京給女兒帶孩子,趕緊回了句:“不冷,北京有暖氣?!?/p>
彩鳳:“湖北很冷,鋪上電熱毯才好點兒?!?/p>
于德寬明知故問:“老公不和你睡一起嗎?”
彩鳳:“他打呼嚕,我半夜老咳嗽,分開住都清靜?!?/p>
于德寬知道自己打呼嚕,但沒有注意過老伴兒半夜咳嗽,只好含糊地發(fā)了一個字:“哦?!?/p>
彩鳳:“你也不和老婆睡?”
于德寬只能一編到底了:“她要帶外孫女睡?!?/p>
彩鳳:“哦。你好久沒有找我聊天了,是不是和我這老太婆聊天特別沒意思呀?”
于德寬連聲申辯:“沒有,沒有。”
彩鳳:“我知道你們男人,網(wǎng)上聊天,沒幾句就來葷話。我看你還好,所以和你聊得多點兒?!?/p>
于德寬不敢說自己是來摸老伴兒底的,只好說:“我真的是個老實人。”
彩鳳:“天下人都說自己老實。你今天對我說個實話吧,除了老婆,你和別的女人好過嗎?反正都不認(rèn)識,你說個實話,也讓我對男人多份了解?!?/p>
于德寬想,也是這個理,反正都不認(rèn)識,來點干貨吧:“說起來那也是我結(jié)婚前的事,那時候我在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和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好過?!?/p>
彩鳳明顯非常好奇:“好到哪一步了?”
于德寬:“有次大隊放電影,我和她躲在稻草堆后面拉了拉手?!?/p>
彩鳳:“就這?”
于德寬豁出去了:“還抱了。”
彩鳳:“就這?”
于德寬:“那年代,還能怎樣?”
彩鳳:“也是。信你了。后來呢?”
于德寬:“后來我回城了,再就沒有后來了?!?/p>
彩鳳:“對不起,別怪我多問,你這故事和我老伴兒的差不多?!?/p>
于德寬大吃一驚:“你老伴兒?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
彩鳳:“我老伴兒當(dāng)知青的時候,大隊書記的女兒和他相好,也不知道他們好到了哪一步。后來我老伴兒也回城了。他和你不同的是,他比你還多了點后來?!?/p>
天氣很冷,但是于德寬頭上冒出了一點點汗:“怎么回事?”
彩鳳:“那女孩子很癡心呀!過了好多年,還繡了兩雙鞋墊給我老伴兒送了來,說一雙是送他的,一雙是送嫂子的?!?/p>
于德寬:“你怎么知道得這樣清楚?”
彩鳳:“我老伴兒把鞋墊拿回家,對我說那是他買的。我知道他不是會買那種東西的人。果然,過了幾天,他辦公室的人就告訴我,是鄉(xiāng)下的‘小芳給他送來的?!?/p>
于德寬恍然大悟,明白了好多事都是瞞不過人的,于是好奇地問:“你都知道了,為什么沒有和老公鬧?”
彩鳳反問:“鬧什么鬧?人都有年輕的時候嘛?!?/p>
于德寬沒想到老伴兒會有這么寬容,早知道是這樣,全向她交代了,讓她沒事的時候拿出來打趣幾句,說不定也是件夫妻樂事,想到這兒,忍不住夸了句:“你真是通情達(dá)理的好女人?!?/p>
彩鳳笑了:“呵呵,是嗎?”
于德寬趁機(jī)問:“你也有年輕的時候,你也有這樣的故事嗎?”
彩鳳停了一會兒才接著發(fā)下一條:“行,老了,不怕丑了,講給你聽聽吧?!?/p>
于德寬又是大吃一驚:“還真有呀?”
彩鳳沒理他,自顧自地往下說:“我讀書的時候特單純,讀高中了也一樣。前兩年我們高中畢業(yè)50周年聚會,有個男生悄悄對我說他暗戀了我一輩子。我說,我怎么沒感覺?他說,你要我怎么表示?讓我到操場上去叫喚‘我愛你?我細(xì)想了一下,還真是?!?/p>
于德寬也好奇了:“舉個例子聽聽?”
彩鳳:“記得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的時候,他來找過我,問能不能跟我下一個隊,說他可以照顧我們。我問他是會洗衣還是會做飯,靠什么照顧我們?幾個女生一陣嘲笑,把他趕跑了?!?/p>
于德寬:“這是你不厚道了。”
彩鳳:“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懂了,所以他說暗戀我的時候,我也對他說了,過去的事誰也改變不了了,現(xiàn)在都這把年紀(jì)了,心里有就行了,什么都不說了吧。你知道他怎么說?他說,來生吧。我說,還是先把今生過好吧,誰知道有沒有來生?再說,我老伴兒對我挺好的。我說這話,也是想斷了他的念想?!?/p>
于德寬還想深入了解:“同學(xué)聚會,沒找機(jī)會抱抱?”
彩鳳:“抱什么抱?手都沒有拉。我們才不像你和‘小芳?!?/p>
于德寬相信老伴兒說的是真話。要是她剛剛聚會回來講給他聽,他也許還會有點懷疑,現(xiàn)在她是在講給不相干的秋葉聽,他信。老了老了,多少事都變成了回憶,不再是新的開始。為了表現(xiàn)男人的大度,于德寬說:“這事你可以講給老公聽的,多純呀?!?/p>
彩鳳:“我傻呀?我講給他聽,他能信能理解嗎?”
于德寬忘形了:“我能理解的?!?/p>
彩鳳:“你理解算什么?”
于德寬問:“那你今天為什么要講給我聽呢?”
彩鳳沉默了好一陣,敲出了幾個字:“人都有寂寞的時候?!备智昧藥讉€字:“我去睡了?!比缓?,下線了。
冬夜很靜,但于德寬睡不著,他心不靜。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很多話在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之間不想說不能說,到陌生人之間卻變得可以說了。但他知道,他和老伴兒都需要交流,也許她說得對,人都有寂寞的時候。
有一陣子,于德寬確實聽見了老伴兒在隔壁的咳嗽聲。他也想到了過去和老伴兒說說話。但是說什么怎么說呢?說我現(xiàn)在很理解你?為什么理解了?因為我就是秋葉呀。真這樣說,叫老伴兒怎么想?只怕傳出去,說不定會比趙胖子女兒的故事更讓人笑話。人家還年輕,你多老了?此刻,他覺得趙胖子的女兒也未必完全是為了趕時髦,也許她冥冥中也感到了自己需要點什么。
朦朧中,于德寬對自己說,睡吧,來日方長,改天再說。
五
于德寬忘記了自己不再是可以說“來日方長”的年紀(jì)了。好在老天沒有讓他久等,很快就給了他一個機(jī)會。
第二天早上,于德寬起不來了,頭暈,暈得天旋地轉(zhuǎn)的。丁彩鳳做好了早餐,見他沒起來,就推開房門進(jìn)來叫他。見他有些不對,摸了摸他頭,說:“發(fā)燒了。要去醫(yī)院。”
于德寬說:“弄點感冒藥吃吃,沒事的?!?/p>
丁彩鳳很堅決地說:“感冒不會暈成這樣,先吃點兒東西,我陪你一起去醫(yī)院?!?/p>
醫(yī)院不遠(yuǎn),老兩口兒還是決定打個的。從家里出來到小區(qū)大門還有一段路。于德寬走得晃晃悠悠的,挽著老伴兒,還不時往她身上靠。丁彩鳳瘦,還得費點勁才能攙穩(wěn)他。于德寬說:“今天親熱?!倍〔束P癟癟嘴,沒搭話。
到了醫(yī)院,沒二話,住院。B超A超C超,全“超”了一遍,還用核磁共振“振”了一回。醫(yī)生說:“沒問題。”于德寬問:“沒問題怎么又暈又燒?”醫(yī)生說:“病毒感染?!?/p>
按醫(yī)囑打了三天吊針吃了三天藥。這三天,于德寬在病床上躺著,丁彩鳳在旁邊陪著,一個不看電腦,一個不玩兒手機(jī),兩個人說的話比一個月說的都多。剛開始,聊得比較輕松。丁彩鳳問:“要不要把兒子叫回來照顧你?”于德寬說:“又不是不得了的病,叫他們干什么?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走得了?”丁彩鳳說:“養(yǎng)兒子就是這時候用的嘛?!庇诘聦掃€是說用不著。于是,話題就轉(zhuǎn)移到兒子孫子和媳婦上去了。對兒子的回憶對媳婦的非議對教育孫子的爭議,老兩口兒頗能說到一起。
三天過去,針吊上來燒退下來,針拔出來燒彈回來,于德寬頭暈是好多了,體溫卻總不正常。他聽人說過燒退不下去就有癌癥的可能,嘆了口氣,對老伴兒說:“我怕是要走在你前面了。”丁彩鳳立刻反駁說:“別瞎說,過幾天不就好了?”于德寬說:“我見得多了,年輕的,病幾天好了,老的,病幾天走了?!倍〔束P把話岔開說:“你老什么?你年輕時身體多好呀。”接著,有意識地說起了證明于德寬很棒的往事。說起往事,兩人的共同話題也多,于德寬的心還真寬了不少。但心寬了,燒還是沒有退盡。
醫(yī)生來查病房的時候說:“先停藥觀察兩天吧,免得產(chǎn)生抗藥性?!?/p>
等醫(yī)生查完房,丁彩鳳對老伴兒說:“又不打針又不吃藥,我們回家去住兩天吧?你走不走得動?”
于德寬說:“回去洗個澡,要死也干干凈凈的。”
丁彩鳳說:“別胡說!”
不過,回到家,打開空調(diào),等屋里溫度升了起來,丁彩鳳還是讓于德寬先洗了個澡。他在里面洗,她就在外面坐著,聽著里面的動靜,怕他萬一倒在衛(wèi)生間了。
平安洗完,丁彩鳳把老伴兒扶到床上躺下,說:“今晚我搬過來住?!?/p>
于德寬說:“不怕我打呼嚕了?”
丁彩鳳說:“就怕你不打了。你乖乖地給我躺著,我有個老同學(xué)是中醫(yī)先生,退休了,我把他找來給你看看?!?/p>
于德寬是:“行,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p>
丁彩鳳說:“就你亂話多。”
等老伴兒找醫(yī)生去了,于德寬靠在床頭打開了電腦,心想,自己住院了,那位秋葉也消失了,不知道老伴兒會不會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等到看見QQ對話框里一片空白,他不禁笑起自己做賊心虛來。老伴兒要在醫(yī)院陪自己,大概早把那位秋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盡管如此,自己病得快顧不了自己了,這秋葉的事還是要了斷了才好。
七想八想,還沒想出好辦法,丁彩鳳已經(jīng)把醫(yī)生請來了。老先生望聞問切、虛實寒熱地辯證了一番,于德寬一點都沒有聽懂,只記住了一句:“沒事沒事,開兩劑藥,發(fā)散發(fā)散就好了?!?/p>
丁彩鳳要留老同學(xué)吃飯,老同學(xué)推辭說:“還是治病要緊,你盡快到恒春茂大藥房去抓藥吧。對他們說這方子是我出的,他們不會馬虎的。等老于好了,我們再一起喝酒不遲?!庇诘聦挶M管不大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恢復(fù)到可以喝酒的地步,還是痛快地承諾了:“好,好,到時候一醉方休!”
恒春茂大藥房在本地極為有名。丁彩鳳送走醫(yī)生就抓藥去了。于德寬覺得這幾天游走在生死之間,對許多事都看淡了許多。既然自己都到了這一步,那秋葉也就讓他飄落而去吧。他記起前不久一位朋友的女兒在網(wǎng)上發(fā)的訃告,就改動了一下,移植到了秋葉與彩鳳聊天的QQ里:“阿姨,我是秋葉的女兒。我不認(rèn)識您,但我知道您是我父親的朋友。我要告知您的是,我父親再不能與您聯(lián)系了,他去了天國。請您多多保重!”
澡洗得舒服,加上人也虛弱了,把這則信息發(fā)出去后,于德寬覺得了結(jié)了一件重要的事,關(guān)掉電腦,躺在床上,很快進(jìn)入了虛擬世界。
一覺醒來,他聽見廚房里有動靜,還聞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他想起這是老伴兒在給自己熬藥,就爬起來慢慢往廚房走過去。
廚房里,煤氣灶上一個瓦罐冒著騰騰熱氣。丁彩鳳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捧著手機(jī)在那里發(fā)呆。聽到腳步聲,她慢慢轉(zhuǎn)過頭來。于德寬在她紅紅的雙眼里,看到了快要滾出的淚水。他愣了一下,問:“那醫(yī)生在外面對你說了什么?他是不是在安慰我?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他一直對老中醫(yī)的樂觀心存疑惑,這句話也是脫口而出了。
丁彩鳳站起來連聲申辯說:“不不!他說你真的沒事,還說你其實不用住院的?!?/p>
于德寬不懂了:“那你怎么一邊熬藥一邊哭?”
丁彩鳳這才明白他誤會了,解釋說:“哦,我剛剛收到一條信息,有個和我很聊得來的好友去世了?!闭f著,還把手機(jī)遞了過來。
于德寬沒接,只瞟了一眼,就知道了是自己編的假信息。他明白了老伴兒是在為那片飄落的秋葉傷心,還是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問:“男的女的?”
丁彩鳳坦然地說:“一個不認(rèn)識的老頭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加的我。那老頭兒很理解人的,不知得什么病,就死了。”
于德寬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后我陪你聊吧?!?/p>
丁彩鳳望著老伴兒,望著望著,兩滴淚從眼里滾落了下來:“那你得活著,好好地活著!”她用沒拿手機(jī)的手,抓住了于德寬的手。
于德寬病著,手還是胖乎乎的;丁彩鳳好好的,手卻瘦伶伶的。兩只這樣的手握在一起,也很和諧。
責(zé)任編輯? ?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