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水

回深圳的第一晚，清晨半夢半醒之際，我看見我爹，在老家的屋門口。他笑意滿滿叫我的名字，我答應(yīng)他。他便朝門外走了。

少兒時的我爹，好慘的

我爹的故事一直跟隨著我的腳步。學(xué)齡前是我家族里的人講，上小學(xué)時是鎮(zhèn)子上的人講，上中學(xué)是縣城里的人講;上大學(xué)，是他自己跟我通信講;等到我們姐弟幾個都成家立業(yè)后，是我媽在電話里講。

少兒時的我爹，好慘的。

他五歲喪母，喪母當(dāng)年，他疼愛的小妹妹也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爺爺和我大伯——比我爹大三歲的大伯是我爹的死對頭，他極聰明又極心狠，將自己所干的一切壞事都栽贓到我爹身上。而每天忙著在外面做砌匠活計、披星戴月趕路的我爺爺，也不會追問究竟，只會用一根粗木棒子，朝著床上睡得正香的我爹狠狠揍下去……

我爹六歲時，他有了個繼母。這繼母自己不能生孩子，迅速和被嫌棄的我爹組了團(tuán)。但這個團(tuán)隊的武力值和經(jīng)濟(jì)值都比我爺爺和大伯的團(tuán)隊差太多，我爹依然是被坑被粗木棒狠揍的那個。我奶奶弱小的力量，是在他三更半夜被揍時抱住他擋兩回，在他被揍后，抱住他傷心流淚，為他撫摸傷處。

大伯14歲就擔(dān)任了村里的會計，16歲調(diào)到鄉(xiāng)里做臨時工，18歲病逝。

他骨頭一直一直爛，怎么治都不好。死前一天，他想要喝鯽魚湯。那是物質(zhì)極困難的年代，我奶奶賣掉了她陪嫁的一只床頭柜，才買到三條鯽魚，燉成湯，端到大伯床頭柜上。

大伯很鎮(zhèn)定地喝著，完全無視他繼母和弟弟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喝了小半碗，他喝不下了?？粗€有一大碗魚湯呢，他猝不及防地將那一大碗魚湯一推，碗掉到地上，魚湯倒在地上，迅速滲進(jìn)泥地里……

他猙獰地笑，“就算倒掉，也不給你們兩個人喝！”奶奶至死記得那一幕。要知道，我爺爺每天外出掙錢，照顧他的就是奶奶和我爹。

大伯去世后，我爹就不那么慘了。我爺爺意識到他只有這么一個賴兒子，下不去手了。可那個時候，我爹已經(jīng)15歲，半大小子了。

我們會靠得住的

其實我爹只在我爺爺眼里賴。但真實的我爹，除了脾氣大點、性格直點，相比他同年齡同環(huán)境的人，我爹還是蠻出色的。

我爹讀書不錯，他上完中學(xué)后，考上了民辦教師。民辦教師沒做幾天，他又到我爺爺手下學(xué)做砌匠。之后，他又經(jīng)歷了不少職業(yè)及許多跌宕起伏。

我念初中時，我爹已經(jīng)領(lǐng)著他的建筑隊廣東廣西湖南到處跑。那些年，我家的日子很不錯。十幾歲的我便有呢子大衣可穿，有電子表可戴，有很漂亮的女式單車可騎，可以自己去縣城里挑喜歡的皮鞋款式。

但作為我爹最大的孩子的我，對這些并不敏感。我驕傲的是，我是我爹的女兒。因為無論在哪里，有人都會指點我說，看，那就是誰誰的孩子，龍生龍呢。誰誰正是我爹的名字。

不過，在這一切的最初，是我爹和我爺爺無數(shù)次的對抗。他不干民辦教師、不肯跟爺爺認(rèn)真在周邊做砌匠，而是自己拉起了一支建筑隊;拉起建筑隊后，又不老實做本縣的工程，而是跑到廣西廣東去找工程。我們家和爺爺奶奶分家、斷絕關(guān)系，就發(fā)生在這段時間。

爺爺希望我爹做一個踏踏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但我爹卻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不斷去嘗試的孩子。

斷絕關(guān)系當(dāng)然是父子倆爭吵最厲害時的氣怒之言。但我初一開學(xué)時，正好家里的錢都用在一個新工程上，爹便向爺爺奶奶借我的學(xué)費，說明兩月后還，卻遭到了果斷的拒絕。

我爹痛哭一場，還是憑著他同學(xué)是校務(wù)主任的關(guān)系，延遲了我的學(xué)費繳交期限。

他是躲起來哭的。無奈他哭起來比較忘我，我們家里人都聽見了?？尥?，他紅著眼晴跟我說：“閨女，這世界上除了自己，沒人真正靠得住，哪怕父母?！?/p>

我說：“爸你很靠得住呀，以后你老了，你靠我們，我們一定靠得住?！彼粗遥粗瑯訐?dān)心他的我弟妹，拍了拍我弟弟的光頭，笑了，“好，爸老了要靠你們哈?！?/p>

我爹就是個孩子

我爹不管教我們。飯桌上，他和我們嘻嘻哈哈，說說笑笑。這與我爺爺恰好相反。爺爺很注重細(xì)節(jié)上的管教，吃飯是鐵定的食不言，筷子怎么拿、菜怎么夾，都有要求。

爹也完全不懂得幫我們規(guī)劃人生。我弟我妹上初二時成績下滑厲害，考高中明顯無望，他們便跟村里其他孩子一樣打算不讀書了。

我爹說：“不讀就不讀了吧。”

我那時在讀高中，和我同樣在讀高中的堂姑姑細(xì)細(xì)打算：我妹才13歲呢，也不見得是成績非常不好，留個級就好;我弟15歲，但他英語老是得幾分，實在不讀也行。

我爸和兩個上初中的小孩用一模一樣的懵懂表情，聽從了我與姑姑的建議。幾年后，我妹高考上了一本線，而我弟則成了一個修理師傅，全村人家中有東西壞了都找他。

我高考失利，嫌復(fù)讀辛苦而讀自費大專，他一絲猶豫也沒有，壓根沒想過那筆對農(nóng)村家庭來說相當(dāng)貴的學(xué)費。那時他厭了包工程，轉(zhuǎn)做建材生意，結(jié)果我三年的學(xué)雜費全靠著我媽和我已經(jīng)停學(xué)的弟弟，一個柑子一個柑子地從樹下摘下來，再挑到縣城里賣出來的錢支撐。

1990年代的種植村，我們那里每戶人家的存款都超萬元，除了我家。我爹的生意越來越差，我家的錢，除了給兩個女孩上學(xué)，還要填他做生意的坑。

他在家時，有一次，遇上一對從東北來收桔子的父女。收完一大車桔子后，父女倆卻沒錢回東北了，借遍全村都借不到錢。我爹當(dāng)時恰好有那么一點錢，他用一句話讓我們一家人都同意了把錢借出去：“做生意，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的。我也得過人家的好處。”

后來，那父女倆真的沒還錢。不過我們?nèi)胰苏l也沒在意那筆“巨款”。1000多元，在1990 年代的農(nóng)村，確實是巨款。

過分善良的人，或許真的不合適做生意吧。

老頭兒各種索愛

糖尿病找上我爹的時候，他五十幾歲。我媽已經(jīng)稱我爹為老頭兒。老家得這種病的人不少，大家都不把它當(dāng)回事。那時候他時不時還外出做施工員，收入還不錯。

有了錢，就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買東西，給我媽和他自己買衣服，給家里買電器，買摩托車，還大手大腳地打牌。

我們?nèi)愕苊看未螂娫捇厝?，都千叮萬囑地，讓他注意飲食。我爹豪氣干云，“不能吃喜歡的東西，不如早死掉？”氣得我們不行。

沒幾年，老頭兒的身體迅速衰敗下來。包工程的老板們不敢請他了，問題也來了，他開始向我媽伸手要錢。我媽這回卻不同意了，每次，我爹要去干什么，要先報備才能領(lǐng)到錢。當(dāng)然，錢給得還是比較寬松，比如他要100元，她會給他150元。

但還是不夠。于是，我們每年回家的團(tuán)聚日，必定要處理這樣一件事：我爹要求和我媽分開過。理由是，她老是不給他錢用。

我們?nèi)齻€過得都一般，所以我爹倒也自知，第一回，他要求每月給他300元。那是2009年，300元一個月啥也不夠呀！我媽豪氣，“你也不用說分開了，我就每個月給你300元打牌，你吃住穿抽煙摩托車加油買藥都由我負(fù)擔(dān)?！?/p>

不到半年，我爹再次要求和我媽分開。我們也懂得了他的套路，就是要加錢。他大約也知道這要求太過，也不說加錢，只說要分開，讓我們給他一個月的全部開支1000元。

我們被吵得眼前發(fā)黑，當(dāng)場就同意了。給他一個月1500元，讓他管理自己的生活，我媽跟我們到城里生活。

三個月后，老頭兒打電話來，說他生病了。我送我媽回去，推開門，以為來到了一個大型垃圾場：樓上樓下共六間屋子，全是東西：沒有被套的棉內(nèi)胎、衣服、含糖飲料的瓶子……老頭兒瘦了一大圈，躺在一堆垃圾中，呻吟得很大聲。

送他去醫(yī)院一查，血糖高得嚇人。住院，降糖。出院回家，我媽已經(jīng)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老頭兒看到老伴也高興，兩人在灶邊柔聲說話。雖然家常，卻溫情滿滿。

然而那年過年我們回家，老頭兒又要求分開。我氣急敗壞，大聲問他：“你到底要啥？”是呀，這么鬧騰的背后，應(yīng)該有別的原因。他別開臉，不回答我。

我媽倒是有點醒悟，“要不，你以后多給你爹打電話，多聊聊天。”

沒辦法，三個孩子中就我一個人話多點，其余兩個都是悶葫蘆。之后，我打電話回家總是打到我爹手機(jī)上，跟他瞎扯淡。慢慢的，倒也不太鬧騰了。

時至今日，我回憶起這些事，忽然明白，老頭折騰來折騰去，是想要清清楚楚地接收到我們對他的關(guān)心和愛。

也算是被溫柔待過

一晃又是十幾年，老頭兒六十好幾了。他依然不注重飲食，當(dāng)著我媽一套，背著我媽立刻大嚼升糖迅速的食物。2018 年正月初六晚，我爹急病。原來是過年前他偷偷地買了兩包湯圓，藏到冰箱的底層，等初六我媽出去走親戚時，他在家煮了一大包做早餐，又煮了一大包做晚餐。

當(dāng)天晚上，他非常不舒服，送進(jìn)醫(yī)院，立刻降糖。血糖降了下來，可是他的胸悶情形卻沒有半點好轉(zhuǎn)。我坐高鐵趕回去，下車直接去縣人民醫(yī)院。他躺在病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臉色蒼白，胡子拉碴的。

我們拉著手，相互對望，兩個人的眼淚都嘩嘩地往下掉。我將他的手在掌心里攏著：“我爹受苦了?！彼f：“女兒呀，你回來了呀，我前胸后胸都好悶好悶?！?/p>

我放下他的手，將雙手放到他前胸后背，反復(fù)地?fù)崦Ｋ纳胍髀暆u漸小了，然后求我，他不住院了，一定不住了，回家去。

醫(yī)生將我叫過去通知了我爹的情況：有心梗、腦梗，再加上疑似肺癌。治心梗需要轉(zhuǎn)院去上級醫(yī)院，下一步是心臟搭橋。但是，就算做了心臟搭橋，他的肺癌也已到中期，撐不了一兩年。

我和我弟陪我爹去了長沙的醫(yī)院。從前我們不開心了會大聲慫他，但那段日子，我們耐心超級好。他偷吃肥肉，我會跟他開玩笑：“吃一塊哈?！眾A走他碗里的另一塊。醫(yī)院里人山人海，我們?nèi)タ床。龈鞣N檢查，去結(jié)賬取藥，每一次都被擠得不能呼吸。

因為住不了院，他便安安靜靜地坐在醫(yī)院花壇的大理石上，看著我和我弟汗如雨下奔來走去。他盼著我們的眼神，就像嬰兒看到母親。

長沙相熟的醫(yī)生建議我們不用再做更深的檢查了，斷定是肺癌中晚期，回家去好好陪他吧。我們決定，我弟留下來照顧他，我和我妹回各自的家。

回深圳的第一晚，清晨半夢半醒之際，我看見我爹，在老家的屋門口。他笑意滿滿叫我的名字，我答應(yīng)他。他便朝門外走了。

我猛然醒來，心慌不已。打電話給我弟，我弟只說他又睡得不好，胸悶得厲害。

第二天上午，電話響起，我弟哭著說：“爹走了?！?/p>

“爹走了！”三個字，讓我第一次嘗到了心撕裂般的巨痛。

我寫了無數(shù)文字，寫失戀時的心疼，寫失去親人時的悲傷。但這是第一次，我真正感受到了心痛。

爹走了快兩年后，我再來仔細(xì)回憶他的一切，依然會掉淚，卻也有欣慰：我爹，被嫌棄過被懷疑過被傷害過，也被愛被信任被溫柔待過;暗淡過也閃耀過;溫暖過別人也被人溫暖過。我爹這一趟人間，值得。

楊益慶摘自《女報》